父亲

张蓉

父亲

张蓉

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没文化，靠着几亩地过日子，他住在村头的一个小院子里，几面土窑而已。他也曾经娶过媳妇儿，一个带着女儿嫁过来的离了婚的女人。他常常让女儿坐在自己的肩头，哼着小调儿去下田，逢人便炫耀：瞧我闺女长得多标致啊，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坯子。他把这个媳妇儿带过来的女儿当亲生孩子看，对于他来说，只要能有个完整的家，便已经很满足了。然而，命运偏偏不让他满足，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媳妇儿得病去世了。哭了好长时间的他看着身边年幼的女儿，擦了擦眼泪，把女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还是常常把女儿扛在肩头去下田，直到女儿慢慢长大，他再也扛不动了。小学时，女儿就在他们村子里的学校念书，虽然不像城里的学费那么昂贵，但这已经是他的负担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那几亩地里，太阳把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扁担压弯了他的腰，他比同龄人多了好多白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是，他还是常常脸上挂着笑容，哼着小调儿去下田，哼着小调儿去学校接女儿回家，每当看到女儿从教室里飞奔出来大声喊着“爸爸”扑进他的怀里时，他所有的劳累都已算不上什么，心里只有喜悦和满足。

很快，女儿小学毕业了，要继续上初中的话就得去县城读书，这是需要很大一笔花销的。村里人都劝他不要再让孩子上学了，山里娃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初中毕业了还不是回来种地，再说了，这个孩子又不是亲生的，为她花那么多钱就更没意思了，说不定她将来找着了亲爹还不认这个穷爹了呢。他狠狠的瞪了说这话的人一眼，他说：“女儿就是我的亲女儿，我不能让她跟我一样没文化，只要她想上，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想办法让她一直上下去。”村里人都笑他傻，他却哼着小调儿带着女儿走上了去县城的路。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城里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是给了他难以承受的负担。他日复一日的在那几亩地里拼命，自从女儿去城里读书以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日没夜的干完活儿后总是尽量吃最少的东西，节约下每一分钱给女儿读书。可是仅仅靠那几亩地和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是根本不够交那昂贵的费用的。看着女儿每次都因为不能按时交齐学费而挨骂时，一直以来虽然穷，但却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他，终于敲开了别人的大门，他只能借钱来让女儿避免挨骂了。村里人见他可怜，也看他老实，便也借给他一些钱帮着他。他从此把这些人当恩人看，别人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管是多苦多累的活儿他总是抢着干。就是这样，他让女儿读完了初中。

在他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女儿是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拿着录取通知书的他高兴的只是笑，眼里却满是泪花。此时村里的人们再次说起了当年劝他的话，然而他依然像当年一样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可是女儿更加昂贵的学费成了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问题，整个村子的门他曾经都敲过了不止一次，他实在是没有脸再去敲了，可是当看到女儿一个人拿着录取通知书默默流泪时，他硬着头皮走出了门。这次，是真的没有人再愿意借给他钱了。第二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他不能再等了。当他在倾盆大雨中跪倒在村民面前时，男儿膝下的黄金，这辈子，他全给了女儿。

女儿顺利的走进了高中大门，可是一天天多起来的生活费让他的腰更弯了，白发更多了。更让他承受不了的是一向懂事的女儿自从上了高中后也开始和别人攀比，开始把钱花在买衣服和打扮上。她不再像初中时每星期都回家看看父亲，她很久也不会回一次家；他不再像初中时看到来学校看自己的父亲会大声喊着“爸爸”跑过来，她开始拒绝他去学校了。他知道，自己穷，也老了，比不上那些城里孩子的父母，女儿大了，也要面子了，就给孩子留点儿面子吧。每次去学校给女儿送钱，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蹲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着女儿身边的同学都离开后才把她叫过去，小心翼翼的从口袋儿里掏出用手绢儿包着的钱递给她，然后又一个人默默注视着女儿远去的背影。

女儿的花销越来越大，他已经不能再去借钱了，终于有一天，他走进了医院，当那鲜红的血液从他瘦骨嶙峋的身体里流出来时，他的心中还一直说着一句说了好多年的话：为了女儿，值。当他从医院出来，拖着毫无力气的身子准备把钱送给女儿时，却在大街上看到了打扮时髦的她和另一个打扮的更时髦的男孩儿相拥着亲亲秘密的和他擦肩而过，女儿没有看他一眼，年龄并不很大却已经十分苍老的他显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发呆，心里却依然坚信，女儿只是没看见他。

女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好想她，好想去看看她，又怕她不高兴，所以也就一直把牵挂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当他再也忍不住走进女儿的学校时，才从老师那里得知她转学走了，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带走了她，她说那是她的父亲。他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十几年的所有付出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场空，外面的雨下得好大，他哭了好久好久。当他起身离开时，老师问他是女儿的什么人，他颤颤巍巍地说是她的乡下亲戚，因为女儿一直是这样向别人介绍他的。

他还依然住在村头的那个小院，那是他的家，几面土窑而已。他常常会去妻子的坟前，和她说说话，说说女儿小时候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会笑。他还依然经常哼着小调儿，只是声音小的听不见，让人只感到凄凉。他常常在梦里梦见女儿，她从教室里飞奔出来，大声喊着“爸爸”扑进他的怀里。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张望，秋日的黄叶飘过他的白发，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远方。他是一个父亲，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却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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