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2015-03-14鲍尔吉原野
◆ 鲍尔吉·原野
树
◆ 鲍尔吉·原野
树的尽头
琴、乡下的门窗、板凳、寺庙里的木鱼,这些东西的前身是同一样东西——树。
它生长的时候,人们叫它树。树离开大地之后,叫作木头,叫黄花梨木大床,叫紫檀木棋盘,叫炒菜马勺的把。木头当年在树们的岁月里,身上长满绿叶,沾着露水,是鸟儿的家。当白箭的急雨斜穿而过时,树像顶着雨赶路。雨在树的脚下劈啪打出水花,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树木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野花。
树叶让树丰满,如同大鸟。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东面有一处锯木厂,每一天都传来电锯声,包括木头锯透后电锯发出的袅袅余音。我从三四岁就听到这种尖锐的声音,七八岁时,同家属院的小孩一起参观这个厂。锯出白茬的方型木料堆有三层楼高,让你产生幻觉,好像你变成一只蚂蚁仰视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院子里全是松脂的香气,松树的红色鳞片堆满地面。现在想,我老家一个小锯木厂里,半米宽、半米高、十几米长的松木方料竟堆积如山,这么粗的松树得长五百到一千年,这是何等富有啊!我长大再没见过这么粗的松木。五六个工人把松木的一头抬上操作台,工人用肚子顶着松木推向电锯,“滋——”,电锯怪声怪气地叫嚣,松脂香气愈发浓重。我觉得锯木的工人已患有成瘾性疾病,他们见到所有的树都想用肚子和肩膀顶向电锯,把浑圆的树变成白茬、有纹理的方料。离一垛垛的方料不远,是一条铁道线,木头从兹前往各地。
树不知自己身上哪一部分变成门。这一部分树变成门之后,成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成员,它叫门,古语称之为户,替这家遮风挡雨。这家人每天用手摸到门,开门关门。门远离森林已经很久,绿叶和露水永不再来。门上有锁,安玻璃,没人再记得它曾是一棵树,是树身上的一部分。门上年轮的花纹被漆覆盖,花纹在漆的黑暗里回忆森林的绿荫。
有的树变成琴,只用一小块木料,制成琴杆和共鸣箱。琴是树最为文艺的出路,发表乐音并倾听乐音。在音阶的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无穷组合中,琴身的木头听遍了人间苦乐。旋律使它们迷了路,忘记了森林的一切。不同的树让琴声明亮、幽怨、沉思、多情。用放大镜看木板,是无限穹庐,像蜂窝一样,藏着无数小共鸣箱。
木鱼是寺庙的法器。鱼日夜睁着眼睛,僧人以木雕鱼做成响板,取警醒之意,戒怠倦。木鱼的声音幽远、玲珑,是另一种梆子。树成了鱼之后,以声音在寺院的静水里游来游去。
树活两辈子
每棵树身上都有两辈子,它们把两辈子放在一起活。
树的枝叶果实是它的青春。阳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叶子上,同时没忘记晒红苹果的脸。树叶有青春的好奇心,会用手掌捧一只毛虫看,看它吞吞吐吐爬向树干。树在夜风里丢弃了睡意,计算风吹落了多少颗露珠,听河流莫名其妙传来跳水声,好像苹果连夜逃逸。树最喜欢星星,以为那是天空密林上挂的灯笼。这些灯笼隐身复浮现,好像往人间传送神秘的灯语。灯笼旋转,东方出现鱼肚白时,一盏盏熄灭。
根是它的暮年。根在黑暗里呼吸,呼喊水的名字,它的邻居是昆虫。根的世界叫作土壤,正如树的世界叫空气。树根熟知土的话语,它们常说的词汇是紧密、湿润、水和干涸。土是大地的躯体,大地的臂膀、肌肤、内脏和灵魂全是这一层厚土。土做的砖,土垒的城墙,根在土里活了一辈子,就像树的枝叶果实在阳光和空气里活了一辈子。
树根比老人的手还老。树根何止于吸收水分,它要牢牢抓住土地。从树冠传来的风的力量扭动树根,根而非树干在与风角力。徐志摩说“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根也不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为什么要撼动树?树根在与风的角力中得到大力士的称号,它的手像铁匠一样骨节突出,或者像一只放大的鹰爪。悬崖上的树,根比鹰爪更坚利。它们用根抓住岩石,用树枝抓住风,争夺一席阳光。
根没见过阳光,一辈子从未见过太阳的模样。树叶把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传输到根须,根感到阳光是让躯体膨大的力量。根想象阳光是一片水,淹没了大地,如金针刺破所有屏障。根看不到光的亮,却感受它在奔跑。阳光在树的脉络里跑得比水分还快。阳光像海水那样一波一波涌来,送来粮食和热量。
树活两辈子。树叶是树的孩子,根须是父母。父母在泥土里当地基、当抽水机、当风的对手。根须其实不懂树叶的快乐,也不知果实的滋味,只习惯于劳动。叶子在风里簌簌唱歌,与小鸟捉迷藏。树叶想往远方,猜想地平线发生的事情。叶子甚至盼望秋天来到,让它脱离树干,在大地奔跑。
根看不到树叶的足迹,果实被车拉到了远方。当光秃秃的杈桠落上一层冬雪时,根在寂静的土里深眠。冬天戒严了,水与昆虫都在休息,树的根须放松了筋骨。大地上的生灵在冬季休息了,冰雪让它们停止一切活动,全体护生。
树根在三个多月的睡眠后返老还童。春天的脚步先从昆虫的翻身声里发出,水醒了,打听哪一天是立春。当春风摇动树干的时候,根须知道春天到了。根须一天被春风摇醒一百次,让它准备嫩叶、准备蓓蕾、准备树叶和花朵的衣衫,树根开始为儿女准备所有好东西。
树叶和花见到春天后开始歌唱,有合唱与独唱。歌声传到树根,树根不断把水送上去,让它们润润嗓子。
这么小的小风
最小的小风俯在水面,柳树的倒影被蒙上了马赛克,像电视上的匿名人士。亭子、桑树和小叶柞的倒影都有横纹,不让你看清楚。而远看湖面如镜,移着白云。天下竟有这么小的风,脸上无风感(脸皮薄厚因人而异),柳枝也不摆。看百年柳树的深沟粗壑,想不出还能发出柔嫩的新枝。人老了,身上哪样东西是新的?手足面庞、毛发爪牙,都旧了。
在湖面的马赛克边上,一团团鲜红深浅游动,红鲤鱼。一帮孩子把馒头搓成球儿,放鱼钩上钓鱼。一条鱼张嘴含馒头,吐出,再含,不肯咬钩。孩子们笑,跺脚,恨不能自己上去咬钩。
此地亭多,或许某一届的领导读过《醉翁亭记》,染了亭子癖。这里的山、湖心岛、大门口,稍多的土积之成丘之地,必有一亭。木制的、水泥的、铁管焊的亭翘起四个角,像裙子被人同时撩起来。一个小亭子四角飞檐之上,又有三层四角,亭子尖是东正教式的洋葱头,设计人爱亭之深,不可自拔。最不凡的亭,是在日本炮楼顶上修的,飞檐招展,红绿相间,像老汉脖上骑一个扭秧歌的村姑。
干枯的落叶被雨浇得卷曲了,如一层褐色的波浪。一种不知名的草,触须缠在树枝上。春天,这株草张开枣大的荚,草籽带着一个个降落伞被风吹走。伞的须发洁白晶莹,如蚕丝,比蒲公英更漂亮。植物们,各有各的巧劲儿。深沟的水假装冻着,已经酥了,看得清水底的草。我想找石头砸冰,听一下“噗”或“扑通”,竟找不到。出林子见一红砖甬道,两米宽。道旁栽的雪松长得太快,把道封住了,过不去人。不知是松还是铺甬道的人,总之有一方幽默。打这儿往外走,有一条小柏油路,牌子上书:干道。更宽的大道没牌子。
看惯了亭子,恍然想起这里有十几座仿古建筑,青砖飞檐,使后来的修亭人不得不修亭,檐到处飞。
我想在树林里找到一棵对早春无动于衷的树,那是杨树。杨树没有春天的表情,白而青的外皮皲裂黑斑,它不飘舞枝条,也不准备开花。野花开了,蝴蝶慢吞吞地飞,才是春天,杨树觉得春天还没到。杨树腰杆太直,假如低头看一下,也能发现青草。青草于地,如我头上的白发,忽东忽西,还没连成片。杨树把枝杈举向天空,仿佛去年霜降的那天被冻住了,至今没缓过来。
鸟儿在英不落的上空飞,众多的树,俯瞰俱是它的领地。落在哪一棵上好呢?梨树疏朗透光,仪态也优雅,但隐蔽性差;柏树里面太挤了,虽然适合调情;小叶柞树的叶子还不叶,桑树也未桑。小鸟飞着,见西天金红,急忙找一棵树歇息。天暗了,没看清这是一棵什么树。
树静夜阑
夜里的一切都美丽,我是说大地与植物。
假如搞不清中国画“墨分五色”的道理,要到黑夜的植物园揣摩。太阳收走白昼的七色,夜里还有光。从软弱的月亮上飘来的微光,把植物变成线描与版画的黑白插图。红花委屈得变成黑花与深灰的花,于是花也不怎么娇矜,转为娴雅。在夜里,植物们成为安静高贵的种族,用黑白灰穿插映衬,白天的喧闹与色彩争夺就此隐退。而我们,退化为缺乏色彩识别能力(锥状视觉细胞)的动物,如狗、鹿和老鼠。这样看东西更好,宁静柔和。而白日自然恢复色彩视力。
走在黑夜的植物园如看黑白电视,月光所照之处皆不真切,像涂一层毛绒绒的薄霜。它把水泥路照得太白,让人不忍行走,怕弄脏。在高大的植物中间,如皇太极陵树龄200多年的松林间,月光照不进来,却仍然看到许多东西,它们变了样。灌木像铁丝网,青苔像雨浇过的毡片,废砖如石,只有树还像树——它们像英雄,松树更像。杨树是没文化的功臣,连级;榆树是离休老英雄,抗战前的;松树是按剑待决的将军。只有柳树像女人,春天的柳树更像女人——撒魅力大网罩住天下男人。
植物园的夜里,周围深处似有歌声,听不清旋律和伴奏,如教友弥撒。是风穿过树叶蜡光的绿手掌吗?风吹过松树身上斑驳的盔甲,发出声音。风和月光梳理草的乱发。风在水面小步奔跑,留下鱼鳞般的脚印。我看不到松林的顶端,项端是一朵朵肃静的冠冕,它们仰望月亮,怀想清朝的旧情,想孝庄文皇后——一个善良的科尔沁女人,辅佐满清中兴。
在植物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啪哒、啪哒,不算好听。只有人或熊才这么走路。狗与猫均轻捷无声。我带着我的脚步声走过落叶,走到有灯光的地方。这么晚了,四处奔走的只有人类,鸟类树类早已安歇。
光晕在树
操场边上的银杏树,树叶金黄,为街道罩上一条光晕,扩散高贵的静穆。其中的伤感是告诉人秋天到了,不然跑步的人分不清春秋之至。
银杏的叶子如铃铛,不仅摇摆,还在旋转。风穿过银杏的家族,引起喧哗。叶子招手让风转回,这里是贵族的博物馆,每一根枝条挂着黄金的书签,像满族皇帝在承德的离宫。
小鸟不喜欢银杏的缤纷,戚然于叶之摇落。我看到一只鸟儿,是红点颏吧,在枝上顾盼。树叶已遮不住它的身影。小鸟从枝上看,树叶铺地,生出忧思。它不知树叶为什么会落,老太太弯腰捡拾。树叶还会回来吗?小鸟想。
辽宁大学的银杏树,从黄到尽,约有一个月的时间。跑步时,看不到树叶减少,但地上金黄增多。树有树的算计,每天投下多少叶子,跟秋天打赌,猜一件神秘的事件。
鸟儿在秋季的鸣叫比平时响亮。上午,操场无人的时候,站在观礼台上也能听到它的叫声。唧,它以为银杏受到了掠劫,这么多美丽的叶子坠落,竟没人管;唧,女学生嘻嘻哈哈结伴行走,左手握着带吸管的酸奶,右手有小卖店微波炉刚烤好的汉堡。
晚上——有一次我晚上9点钟去跑步——银杏叶有如银箔,像喷了雾。风止,叶子在珐琅色的夜空里静默。每当银杏叶黄了一次,我都问自己,跑几年了?居然记不住跑了几年。问和我一齐跑的朋友,他算了一会儿,嘴唇微动,说“忘了”。
我和辽大的老太太分享银杏的落叶资源。她们捡得没我快捷,况且,如无保安经过,我还能上树采摘。晾干,寄给我妈熬水喝。当叶子铺在我妻子单位的露台上晾晒时,看到的人都惊讶:“哎呀,这是啥呀?真好看!”银杏就这么好看。
我已经一星期没去辽大,修路阻隔。我知道银杏在金黄、在摇落,鸟儿呼吁,学生们早已开学。从熹光微露开始,操场移动着跑步者的身影。
胡杨之地
我在四子王旗的速亥看到胡杨林,干脆说看到一个又一个悲泣的灵魂。
胡杨是树。但它跟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叹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我只想说它们“像”,或者说“是”有灵魂、有苦痛的人。我来到速亥的时候,正迎夕阳,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那幅雕塑《拉奥孔》——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名。
人见到松柏、垂柳,手抚其枝,并不会问“为什么”。松柏青青,垂柳依依,没什么可问“为什么”的,一切如常。可见了胡杨,真想问它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到了一个词——灵魂。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有记忆而痛苦过,并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也想不出它六十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上级给牧民们发冲锋枪,用冲锋枪扫射黄羊;给县和公社干部每人定指标,打不到规定数目的黄羊要扣工资。速亥当年是怎么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少于几百只。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老人说:你们不要认为只有西藏、青海才有藏羚羊,乌兰察布草原当年有很多藏羚羊。蒙古语管藏羚羊叫“奥仁嘎”。这个地方鸟啊、花啊多得是。当年这里是湿地。
这个老牧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砾说“当年这里是湿地”,真的像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他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人。
上级都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死的黄羊变成了政治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我们整整打了二十年黄羊,现在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挖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挖发菜,可以叫成千上万。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全都是挖发菜的人。我觉得全国的人都到这里挖发菜来了,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有人挖,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发菜这东西怪,这片地上午挖没了,落点雨,下午又长出来了。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土地上只有沙子,连蜥蜴爬过的痕迹都看不到,见不到土,地已经死去很多年。今天的速亥,不要以为它籍籍无名,它名声大得很,早就传到了北京和天津等地,出现在专家们的文案里。速亥,现在成了京津风沙最主要的源头。这片地,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有灵魂,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就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苦痛控诉的姿态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稍可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