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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虹口(中)

2015-03-14孙建伟

东方剑 2015年9期
关键词:伯纳德索尼娅石原

◆ 孙建伟

生死虹口(中)

◆ 孙建伟

净土宗西本愿寺是石原健一小时候听到最多的一个词。祖父一说起来就劲头十足,要是没人打断,他就会一直说下去,说到唾沫挤出嘴角,仍没有罢休的意思。祖父常常摸着童年健一的头说:“健一,那是我的祖父告诉我的,现在我来告诉你,以后呢,你再告诉你的孙子。”石原健一这时就看到祖父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想,祖父的喉咙真好玩,里面好像有颗珠子。他不知道祖父其实已经口干舌燥得厉害,于是拼命地吞咽,无奈他的唾液消耗太大,几乎弹尽粮绝。祖父最为强调的是,他们这个家族是明治以后就来到上海的日本居留民。本愿寺上海别院建成后,我们居留民就有了依靠了。石原健一在上海的日本普通高等小学校读书。有一天放学回家,祖父突然拉着他的手,又说起本愿寺的事。祖父全身都已经衰落了,唯独他的喉结依然保持着持续的强劲,力道非凡。祖父翻来覆去地说:“这下好了,本愿寺上海别院马上就要迁到乍浦路来了。这下好了。”石原健一看着祖父的喉结想,这大概是祖父生命集中的地方吧。他不禁为自己小时候想象的那颗好玩的珠子深感羞愧。后来祖父的喉结就像一根拉到极点的弦突然崩断,不动了,健一知道,祖父走了,再也没人会像祖父一样跟他说本愿寺了。他忽然想起祖父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什么时候说给我的孙子听呢?健一的父亲石原纯倒是说得不多,他带着健一去过别院,健一学着父亲虔诚祭拜的样子,感觉自己的精神跳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还说不太清楚的世界。

石原健一读大学前,只跟父亲回过日本两次,而且时间都非常短。比起来,他九州老家的境况跟上海相比差距太大了。父亲听了他的评价后说,你长大了。又说,健一你记住,上海也有我们的家。1932年那次回去,是因为第一次上海事变(指一·二八淞沪抗战)。驻沪总领事向居留民发布遣送回国的命令,船上很拥挤,父亲一直都铁青着脸。健一想,父亲一定是不愿回去的。

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的日升堂药房,健一选择了医学。从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获得博士学位回到上海的时候,正是1937年那个硝烟弥漫的夏天。日升堂在百老汇路上兴隆了很多年,最近出现了颓势。父亲告诉他,到药房来的本地人越来越少了,马路上出现了抵制日货的招牌。报纸上说,有本地人因为买日货遭到警告甚至被殴打。老石原一向埋头生意,这么多年来,他在上海虹口过着惬意的日子。这里的店铺店招,灯笼,日本混煮,料理店,剧场,舞厅,清酒,榻榻米,艺妓和妓馆,和式家居,茶道、糕点,吴淞路菜场,学校,医院,他的日升堂药房,当然,还有本愿寺。所有和他同样来自九州的日本人都觉得这里跟日本没什么不一样。人们都称它为小东京。那为什么还要打仗呢。短短几年,石原纯就经历了两场战争,双方都投入了重兵,伤亡了很多军人和老百姓。石原健一的想法跟父亲差不多,甚于父亲的是,作为上海福民医院一个新晋外科医生,健一对生命感悟更深。医院创办人顿宫宽先生曾说,患者都是医院的客人,没有人种和等级差别。如果给中国人治病,医生要把自己当中国人。石原健一觉得,这句话和父亲平时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有点像。父亲说过,任何时候,救人性命总是最重要的。石原健一觉得这两句话都很有道理,父亲用药房救人,他用的是手术刀。

尽管在医学院看过不少关于战争救护的现场记录,但真实场面仍使石原健一不寒而栗。那些满身血污,头上缠着绷带,炸断了手脚的同胞,年龄其实跟自己差不多,脸上挂着稚气,甚至连胡子都没长出来。他听到他们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但明显不是叫痛,他们是在嘱咐在家里的弟弟妹妹为妈妈养老送终。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健一感觉自己的脚微微发软,带他做助手的外科主任用劲搭了搭他的肩膀,他的步履才恢复了正常。

几年后,很多日本军人和平民,也有中国人在石原健一的手术刀下挽回了生命。但是有一次,一个与他同龄的同胞,军装上的血污已经发黑,还在昏迷中不停喊着,为了天皇陛下,杀……杀。杀戮的气息和生命的拯救就这么狂乱而奇异地交杂在一起,让他深感恐惧。他一边尽着他的责任,一边诅咒着战争。但他不幸看到,战争之花以更残酷的姿态绚烂地喷射出它的黑色汁液。

石原健一获知皇家海军轰炸珍珠港的消息时正在进行一台心脏手术。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自己的心脏竟然狂跳不止,连拿着手术刀的手也微微颤抖了几下。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情况。他回身瞪了一眼那个传话的护士,护士的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被难以抑制的兴奋覆盖了。石原健一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做完这台手术,感觉非常虚弱。他希望那是个假消息,等着官方的辟谣。他很快就看到了更为详尽的报道。报道的粗黑色标题充满自豪:山本大将率领日本海军奇袭珍珠港,美军太平洋舰队遭到重挫。

上海完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租界里的欧洲人被宣布为敌国侨民,并被要求戴上辍有特殊标记的臂章以示识别。石原健一心情复杂,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国内舆论对袭击珍珠港成功的报道连篇累牍,世界头号工业强国美国的军事力量已受到大日本皇军重大打击,至少几年翻不过身来。他周围的同胞也为巨大的胜利高度亢奋,但他的思路老是纠集在出自医生本能的那个点上,这么一场战争究竟会死伤多少人?为此他常常沉默,甚至在手术台上走神。他觉得自己的确是懦弱的(已经有同事这么评价他),为此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对皇军如此辉煌的战绩无动于衷,竟然出现这种类似妇人之见的想法。真是耻辱。他又想起当年在本愿寺别院为那些战死的皇军亡灵祭拜的情形。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动用那些致命的武器呢?

那天下班后,石原健一信步到了西本愿寺别院。此时已进入立冬,天暗得飞快。健一在别院周围盘桓。一会儿,他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那些穿着和服进进出出的人,夜色中他们的身影似乎显得诡异。健一忽然联想到两个中国成语,究竟是人影憧憧还是鬼影幢幢,混沌而凌乱。这样的联想使他惊悸起来。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诡异。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紧闭双眼。

有一天,日升堂来了一个年轻的日本军人,山峦丘壑一般的青春痘残骸显示出当年这张圆脸上曾经洋溢过逼人躁动的气息,小了一号的军服使他的身体显得突兀和膨胀。石原纯先是一愣,很快又回过神来,这个过程稍从即逝。

“请问这里是日升堂药房吗?”年轻军人问。

“是啊,请问你是?”

“我是刚到上海服役的石原次郎,大日本帝国陆军中尉。我来找日升堂董事长石原纯先生,请问他在吗?”

“哦,是这样,中尉先生找石原纯董事长有什么事吗?”

“请原谅,先生。这是私事,不便回答。”

石原纯闭了闭眼,说:“先生,董事长今天外出了。如果你需要给他带话,我可以为你转达。”

“哦,不必了。我会再来的。告辞。”石原次郎干脆利落。

石原纯站起身来,向中尉还礼,然后目送他远去。

石原次郎,他真的是次郎吗?刚才他并没有太过注意中尉的脸,其实是不愿面对。

当年那个大雪纷飞之日,石原纯回到九州老家。仅仅一个多月,他与女邻居美奈子的感情像一锅狂火煮沸的水,达到沸点的速度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妻子早就跟着他一起到上海,还有一个五岁半的儿子石原健一。可惜他的躯体已经不再服从脑袋了,美奈子小姐就像一盆炽热的炭火炙烤着他,他则像一块高温下不断滗出脂肪的肉。这块肉后来就延伸到石原次郎,刚才那个来找他的年轻人身上。不过他还不能轻易就确认,所以他的目光被这个背影久久牵引着,寻找他当年留下的印记。获知美奈子生下次郎后,石原纯懊悔了很久,这孩子是个意外。他不想把他们母子带到上海。他知道,美奈子是炭火,这盆火会把他燃尽的,那时候他就成了烧剩下的干枯的黑炭。而他的妻子是那种可以跟他同甘共苦一辈子的人。石原纯和美奈子维持了三年的通信,然后就风一般消失了。三年通信让他保留了次郎的三张照片,一年一张。石原纯花了很多时间把三张照片翻出来,凝视良久,还是不能确认这个年轻人的眉眼之间存在的昔日痕迹。他究竟来干什么呢?这二十多年来,他很努力地把这件事从记忆中赶出去,但要赶走一个延续了自己骨血的生命太难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觉得这是他人生的荒唐,既然是荒唐,为什么不能摆脱呢?然而,他摆脱了美奈子,摆脱得了自我的炙烤吗?

这个自称次郎的年轻军人一副意气轩昂的样子,他来上海执行什么任务?如果他真的是次郎,那我该不该和他相认呢?

这一天,五十开外的石原纯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弄得神思恍惚了。

石原次郎的确是石原纯的儿子。这个名字是美奈子起的。美奈子知道石原纯已经有个儿子,作为他的第二个儿子,就叫他次郎。美奈子一直在等待石原纯的归来,但他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美奈子也想去上海找他,但终是没去成,这就成了一块心病。也因为如此,她没在次郎身上花多少心思,任由他野草一般生长。一个号称父亲失踪的孩子,虽然会得到同情,更会受到歧视,美奈子也不管不问。其实次郎也用不着她出头,一直野惯了,无所顾忌。十六岁他上了军校,在这个崇武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临近毕业他被编入了作战部队。那天整理行装时他忽然发现了那一叠信。美奈子惊慌地看了儿子一眼,却无法阻止了。读着读着次郎激动起来,然后暴怒。美奈子流泪了,石原纯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谜,泪水不断从她的泪腺里分泌出来,它们储藏了二十几年,她的泪腺成了一个丰盈的蓄水池。她想,泪水怎么就流不完呢。除了流泪,美奈子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儿子。于是泪水就顺着脸颊抵达她的嘴角,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她就把它们吮入嘴里。开始还是咸的,后来就变成了苦涩,渐渐变得麻木。次郎站在她的对面,那些信被他攥成了胡乱的一团,但他并不想把它们撕成碎片,虽然他充满了对这个叫石原纯的男人的愤恨,这男人是他的生父。唯一可惜的是这些信中没有一张这男人的照片。他相信只要这个男人和这家名叫日升堂的药房还在,他就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石原次郎的部队去了武汉,又去了长沙,先后打了几场硬仗,他由列兵升迁到中尉。他的理想是去驻上海的海军陆战队。他执着地认为,他曾是军校优等生,作战勇猛,颇有韬略,具备军中精锐的特质,在这个普通作战部队显然阻碍了他的发展。为此他没少跟联队长提出要求。联队长心不在焉地用那只因为受伤而斜视的眼睛瞄着他,这使次郎心生不满,但他除了忍耐,还得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否则就很有可能饱受这家伙突如其来的一顿拳脚。但是石原次郎后来接到的命令是去上海的犹太人隔离区,管理那里的犹太难民。次郎接到命令那一刻,像一根水分过度流失的茄子那样,完全蔫了。然后,他一整天窝着,没迈出宿室一步。

新上司是高桥昌大佐,早操列队点名的时候,次郎根本就没听进去大佐在说什么,只是木头一般说着是。大佐很快洞察到这个下属对他的无视,于是他停了下来,在次郎面前走了几步,突然左右开弓扇了次郎两个耳光。次郎保持着木头状态,彷佛还是一根被蛀空了心的木头。这让大佐更加恼火,他接着扇次郎的耳光,他必须竭尽全力恢复这根木头的触感和痛感。大佐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圆心位置,但他的胳膊由于连续超过半径的击打运动导致肌肉极其紧张,于是他快速抖动了起来。这时他欣喜地看到了击打的效果,这根木头转了一下,又转了一下。它变得有了内容,含着一丝愤怒和不甘。吆西,吆西,大佐嘿嘿笑着对这根有了内容的木头说:“石原中尉,我知道你曾经是军校优秀毕业生,你作战很勇猛,但是海军陆战队嘛,你还不够格。先把那些从欧洲逃出来的犹太难民看好吧。他们可不是那么顺从,够你烦一阵的。要让他们都服你,才是你的本事,明白吗?”

石原次郎军姿笔挺地站着回答:“明白。”

大佐的耳光和训斥极大地刺激了石原次郎的想象力。他从小在缺乏大人庇护的环境下长大,需要自行构筑强大的外壳,在他的玩伴群体中很早就凸显了这种能力,这种能力的确立和巩固需要拥有比别人更聪明更狡黠的手段。需要花招,需要糊弄,甚至需要恶作剧。这些都曾是他引以为豪的。

次郎摸着被高桥大佐扇得火辣辣的脸颊,笑了。这次他说的“明白”是由衷的,甚至充满了感激。

对越来越多来到隔离区的犹太难民来说,生活的艰难除了物质匮乏,最痛苦的还是对他们人身自由的攫夺。在日军当局的管制下,隔离区变成了一座非囚徒的监狱。

因为不能随便进出,伯纳德原来开在公共租界的建筑师事务所只能关门打烊。早年住在租界富有的犹太人大都已入英国籍,他们的财产也被日方宣布为敌产,有的还被关进了龙华集中营。对难民同胞的接济被迫中止。伯纳德一家坚持了几个星期后,盘子里的东西逐渐稀薄,而后空空荡荡。饥饿蠕虫般在肠胃里撒娇,蜿蜒到食道的时候,就伸出了它凶狠的爪子。伯纳德明白,要想在隔离区进行商业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坐以待毙。他悄悄做了一个决定,去摆摊。

第二天上午,埃兹拉在接近隔离区尽头的汇山路,远远看到一些前胸后背都挂着牌子的男同胞。她回忆起来,曾经在中文报纸上看到过类似照片,那都是被押赴刑场执行的犯人。显然他们并不是。但他们在干什么呢?她解谜一般渐渐走近他们,看到了牌子上的汉字:“木匠”,“泥水匠”,“漆匠”,她明白了,这是在招徕生意。啊……怎么伯纳德也在这里,他挂的是“修鞋擦鞋”。埃兹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生怕自己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伯纳德也看见了她,他倒是比她坦然多了,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镇定些,居然还朝她笑了一下。一个穿着长衫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上海男人疑惑地看了看伯纳德,似乎在质疑他的身份。伯纳德指了指放在他面前的一张小板凳,微笑着做了个请坐的动作,男人稍显迟疑,坐了下来,然后脱鞋。伯纳德不再看埃兹拉,低着头开始接待他的顾客。埃兹拉继续捂着嘴,她不敢放开,一旦放开,就极有可能泄漏她的惊恐和悲伤,虽然她的眼睛已经抑制不住地盈满了泪水。片刻后,她背转身。逃跑一样离开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伯纳德手里拿着几张饼,放到桌上后,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连续几天,天天如此。

埃兹拉和弗兰克尔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心如刀绞中度过,却别无他法。埃兹拉在家门口放了一块牌子,变卖服饰,如果能以原价的百分之三十出手就算幸运的了。这已成为隔离区一个常见的场景。

一天晚上,伯纳德照例倒头便睡。但翌日早上,他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起来,然后匆匆出门。

从开始的惊愕、煎熬,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伯纳德挂着牌子“上班”似乎成了常态。埃兹拉也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麻木,但除此还有其他办法吗?伯纳德说过,生存高于一切,为了生存,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麻木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就像中国人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埃兹拉一走到伯纳德身边,就感到他的气息粗重,呼吸都是发烫的。一摸他的额头,他发烧了,凭感觉,还不轻。她叫他,他不应声。好久才呼出一口浓浊的热气,他微弱地说:“埃兹拉,今天我看来出不了摊了,让弗兰克尔去吧。”

“他已经去了,你好好休息。”她在他头上敷上一条冷毛巾,毛巾很快就被焐热了。埃兹拉说:“伯纳德,我得送你去医院。”

“不,太麻烦了,我可不愿见到那张长满疹子的脸。”伯纳德把石原次郎的青春痘残骸叫作疹子。

埃兹拉心里也是一沉,一提到这个拿着审批印戳的日本人,心里就很是反胃。“但是,你现在发着高烧……”

“发高烧也是一种免疫反应,我没这么脆弱。休息一天就好了。”

埃兹拉抓着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她很少跟伯纳德争执。不管什么事,他都储备着无数理由。不过眼下,他的后一条理由并不充分,但在这个可恶的隔离区,没有谁不知道那个自命“隔离区最高统帅”的日本人,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只要遇到他,戏谑侮辱甚至殴打就变成了一种程序,在劫难逃。

这一天,弗兰克尔很晚回家,他告诉伯纳德,幸亏平时跟他现学了两招,否则今天应付不过来。伯纳德依然十分虚弱,他说弗兰克尔,我们犹太民族适应生活的能力超乎想象,你当然也是。

“爸爸,您好点了吗?”

“我好点了。别担心,明天醒来,我又能去摆摊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好鞋匠,你可以继续当我的徒弟。”

埃兹拉和弗兰克尔都被他逗笑了。

又一个清晨到来时,伯纳德依然没有起床,而且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埃兹拉把手背放在他的额头,比昨天更热更烫。她立即对弗兰克尔说,快,我们得带他去医院。弗兰克尔应声,然后抱住父亲的身体。他的身体都是滚烫的,好像抱着一盆炭火。

伯纳德软绵绵的,高烧使他完全虚脱了。不过在石原次郎眼里,这个身材高大的犹太男人简直太不顺眼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石原次郎不打仗不训练,养尊处优,身材竟然出现了微胖,这种并不明显的胖,相对一米六十五的高度却是一种隐匿的威胁。这让他非常不爽。不爽的主要诱因来自别人的高度。比如现在这个歪歪扭扭的犹太佬,即使歪着脑袋,居然还这么高。还有这个扶着他的小子。跟他们说话需要自己的仰视,真太令人丧气了。所以,他听完犹太保甲的翻译,竟然笑了起来,先是咕噜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说:“你,浑身发热的家伙,脱光衣服在原地跳跳吧,跳出汗来,高烧就退了。”

埃兹拉听完翻译,浑身颤栗。石原次郎继续说:“不相信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治疗的。”他再次大笑起来。

埃兹拉哀求地看着石原次郎:“先生,请您给个方便吧。”她又把眼光转向保甲。保甲闪烁的目光里全是同情,却不敢作出任何反应。石原次郎又对埃兹拉说:“我不懂英语,但是我知道你的英语讲得太好了,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你最好去英国或者美国。”保甲还没翻译完,石原次郎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快走开,走开!滚回去,我没有耐心听你们的废话。”

就在这时,一个犹太男人出现了。这是个中年人,还是高个子,面容英俊,留着非同一般的大胡子,埃兹拉眼睛一亮,救星一般叫着:“索罗维奇克拉比,您来了。这太好了,我丈夫发高烧,急需去医院治疗,请您跟这位军官解释一下吧。”

索罗维奇克拉比早就来到上海,是犹太教法典学习方法的创立者之一,学养丰厚,在上海犹太教区拥有极高的威望。他先向石原次郎点头示意,然后用日语问道:“中尉先生,请问是这么回事吗?”

石原次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我是犹太教拉比索罗维奇克。我建议,如果这位先生确实发着高烧,你应该批准他出去就医。”

石原次郎哼了一声,说:“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拉比,你最好别管隔离区的事,否则会给你带来麻烦。”

索罗维奇克拉比克制着自己:“中尉先生,你是这里的长官,请注意贵国政府设立隔离区的目的。被隔离难民是因为他们没有国籍,并不意味着失去了人身自由,何况是生病就医呢?”

石原次郎显得有点尴尬,为了掩饰,他对保甲吩咐道:“把那张桌子给我搬过来。”

石原次郎一步跨上桌子,这样他就与索罗维奇克拉比平起平坐了,然后他指着拉比的鼻尖说:“你说得对极了,我是这里的长官,一切就得由我说了算。包括他是否生病,是否需要就医。”

“中尉先生,根据我的观察,这位先生得的很可能是传染病。如果真是这样,你不让他出去就医,疾病将在隔离区传播,你承担得了后果吗?”

石原次郎突然哑了。他腮部的肌肉痉挛一般,像找不到咬合部位的齿轮。沉默几分钟后,他对拉比说:“那么,你担保?”

“当然可以。”

“你准备拿什么作担保呢?”

“我在申请上签字。”

“不行,不行。”

“那你说呢?”

“你的胡子,我觉得你的胡子太威风了。但是在我这里,不需要这样的威风。”

埃兹拉见石原次郎指着拉比的胡子,便觉得其中蹊跷。

索罗维奇克拉比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而在石原次郎看来,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与一位看起来很有身份的什么拉比开这样的玩笑,太有意思了。再说,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石原次郎这么想的时候,看到对方已经镇定下来,把自己的头搁在了那张桌子上,他对石原次郎说:“中尉先生,请吧。”

石原次郎愣了愣,也许他是想用这招镇住对方,没想到他真的……不,我不能收回说出去的话。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这时埃兹拉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叫了起来:“不,不,索罗维奇克拉比,不要听他的。我们宁愿不出去,也不要。”

实际上石原次郎的迟疑不到一分钟,但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足够长了。谁都希望这个日军军官改变这个荒唐的决定,但他们不幸地看到,这个人的手正向他身上的佩刀伸去,“嚯”地一道寒光闪过,那把刀就对着索罗维奇克拉比的头上……砍了下去。埃兹拉和弗兰克尔禁不住都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一阵肆虐狂放的笑声过后,人们看到石原次郎五个手指捏着一撮银白色的须髯,然后他的手一松,须髯立即在风中飘散了,在晨光的映射下泛着它们脱离了肉身的凄冷。

“走,走吧。该死的犹太佬。”石原次郎骄横地挥着手。

索罗维奇克拉比镇静地抬起头,向埃兹拉示意快走,免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突然生出什么新的花招。

埃兹拉的泪水已经盛不下她的眼眶了,她任它们畅快地奔涌着。弗兰克尔尽力克制着自己,但他发现,有滚烫的水滴在手上,他微微低下头,原来父亲也在流泪。

那天是休息天,石原次郎又去了日升堂。那里换了招牌,上面写的是日升堂株式会社,店堂内保持着原样。石原次郎进入董事长室的时候,石原纯正低头看着一份日文报纸。他的前面放着一个不大的茶几,就是一个杯子和一把茶壶。这时他听见门口他的店员的说话声,先生,请您等一下,我要通报董事长。另一个声音轻蔑地咳嗽了一下,然后门就被推开了。石原纯站起来,眼里显出不满,但是对方先开口了:“啊,原来您就是董事长。我们见过的,忘了吗?”

石原纯愣了一下,然后问道:“我们见过吗?”

“石原纯先生,别演戏了。上一次我来找他,您说他不在,可今天他不就在这里吗?”他说“他”的时候,指了指石原纯。

石原纯尴尬地笑了笑。

“今天是休息天,所以我没穿军服,董事长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啊,年纪大了,容易健忘,请原谅。”石原纯向站在门口的店员挥了挥手,店员告退。

“请允许我再请教一下先生大名。见谅了。”

“我叫石原次郎,陆军中尉。我想,今后我们再见面的话,您应该不会忘记了。”

石原纯拿了一个茶杯,为石原次郎斟茶。由于他一直在揣摩次郎今天再来的意图,所以就有点走神,直到次郎说“满了”,他才慌乱地住了手,嘴里连续说着:“抱歉,您多包涵。”

“董事长是有什么心事吧。是不是我今天不该不期登门?”

“不,不是。石原先生多虑了。今天先生来是……”

“我是军人,说话直来直去,我想再次请问,您确实是石原纯先生吗?”

“我……”

石原次郎站了起来:“是还是不是?”

门忽然被打开,进来一个年轻人,见状立即夹在两人中间,一边问道:“父亲,他是谁?”

石原纯沉默着。

年轻人看着石原次郎问:“请问您是谁?你们这是干什么?”

石原次郎笑了笑:“别问我是谁,重要的是他。”他的下巴向石原纯翘了翘。

年轻人发现对方脸上混淆着粉色和青紫色的凹陷,这使他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他局促地站在两人中间,微转过头来对石原纯说:“父亲,如果他是你的客人,我不会干涉,如果不是,我可以请他离开这里吗?”

石原次郎十分不屑:“你以为我会离开吗?”

“既然我的父亲不欢迎你,你当然应该离开。”

“他是否欢迎,得我来问他。”

这时石原纯说话了:“健一,请他坐下吧。唉,如果你不介意,你是否可以到外面去坐坐,我们等会再谈。”

石原健一吃惊地看着父亲,又看了看对面这个人,他正对自己笑着,是一种讽刺的笑。健一看了他一眼,然后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从里面传出了石原纯的喊声,却是压抑的。健一迟疑了一下,很快又听到了这声音。即使父亲确有不能相告的事情,相比他可能受到的伤害,健一觉得不能再犹豫了。他快步跨出去就去推门,门已被关上了。健一焦急地敲门,但里面根本就没有应答。声音似乎又减了下去,但听上去充满了疑惑。健一继续敲着,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健一一脚把门踹开,见那家伙正卡着父亲的喉咙,父亲艰难的声音被扼杀在气管里。石原健一对准石原次郎的脖子上一击,那两只手就松开了,但健一马上就感到自己的脸热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挨了一拳,然后回击,两人扭在一起。毕竟石原次郎是历经战争的军人,健一很快就显出了颓势。不过石原次郎真正感兴趣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呆在一边的石原纯。石原纯再次被次郎拉到墙角,让他面壁,两手高举,然后揪住他的头发,下巴紧抵墙面,这样石原纯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壁虎。健一喘着气扑上来,但再次被次郎击倒,而后健一听到了他对父亲说的话,“给我听着,我还会来。如果不把事情讲清楚,你的后半辈子就别想再有安宁了。” 然后,他松开手,整了整衣服,准备离开,突然又回过头来对仍在喘着气的健一说,“你要是再不老实,就再也别想起来了。”他出门的时候,健一还可以听见这家伙的手指关节发出的咯咯的响声。

石原纯缓缓转过身来,石原健一也慢慢从地上爬起,两人默默对视。健一问:“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石原纯痛苦地摇了摇头:“健一,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石原健一坚持着:“那家伙是谁?他竟敢对你如此无礼。如果我今天不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石原纯很长时间沉默着,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也许就是我的宿命吧。”

健一看到,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空洞的,像是面对一个遥远的世界。

高烧稍稍退去,伯纳德仍感绵软无力,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乐观。那天邵伯骞又来看他,带来一袋米和几只大饼,还有一瓶红乳腐。当然少不了他的重点推荐,他语重心长地对躺在床上的伯纳德说:“阿拉上海人生毛病都吃这东西。弄一把米烧烧白粥,吃块红乳腐,味道交关好。”

伯纳德笑着说:“看着它的颜色,我就想吃了。不过老邵,侬这些东西是偷来的吗?”

邵伯骞一脸严肃:“老白,不要乱开玩笑嘛。我这胆子哪敢去偷啊。侬看啊,我们杏珍在读大学,她在学校里吃,我一个人吃饱全家就饱了。侬讲对不对?”

“那以后侬天天给我送好不好?”伯纳德继续揶揄着。

一边的埃兹拉忙说:“伯纳德,你看你都在说什么?邵先生是接济我们,眼下谁还宽裕啊。你不能,不能……”她突然卡住了。

伯纳德接住了话头:“不能客气当福气。你看,跟你说学学上海话,关键辰光急煞人。”

邵伯骞哈哈大笑:“阿嫂,伊这个不叫客气当福气,伊是看我不顺眼,寻我的开心。不过这样也好,伊开心了,毛病就好了,我也开心了。”

“老邵,侬真灵光,有侬这个上海朋友,我老白这辈子值了。”

两个男人说到后来紧紧抱在一起,他们大笑着,笑出了泪水,泪水又混在一起。在隔离区,在这样的时候,笑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埃兹拉也被感染了,她有点激动,但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她的激动。

笑过之后,伯纳德忽然抓着邵伯骞的手轻声问:“老邵,侬女儿跟你说起过婚姻大事吗?”

邵伯骞说:“啊呀,老白,我这个人其实是糊涂来兮的,女儿大了,她的婚姻她自己做主。”

“老邵,这个,孩子的婚姻大事,你们不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现在早就改规矩了。老白你不懂,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么多心做啥?”

“侬不管最好啦,以后我们要是真成了亲家,弗兰克尔把她带走了,侬可别想她哦。”

邵伯骞又笑了:“哼,我的女儿带不走的。你想得倒美。”

“哈哈。你的狐狸尾巴暴露了吧。侬是想让弗兰克尔留下来,白白得个儿子。我讲得对不对?”

邵伯骞急了:“对什么对,对什么对?啥人眼热侬儿子。不过呢,侬儿子的确是不错的,至少我做起衣服来惬意了。伊要是愿意留下来,我可以教伊做裁缝,说不定将来成为时装设计大师。到时候,我们两个老头子就沾伊的光喽。”

“看来侬早就打好算盘啦。侬这个家伙,脑子比我们犹太人还精。好啦,过几天,我们选个黄道吉日,给孩子们办个订婚仪式吧。虽然阿拉现在没多少钞票,也要尽力让生活变得美好些,侬讲对不对。”

“老白,侬讲得对。不过现在这样子,我看还是算了吧。”

“不,这个不能算了。一定要办,还要在《以色列信使报》刊登启事。这是大事,人生大事。老邵,侬想想,如果将来有一天,人家说起阿拉在这样的日子里还在寻开心,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邵伯骞已经好久没流过泪了。这天他觉得老是控制不住想流泪,他为此感到羞耻、自责,又觉得是受了伯纳德的感染,两个男人家老是流泪实在是难为情。何况在老白的老婆面前。不过既然眼泪水没出息,就让它们痛痛快快流一次吧。

埃兹拉也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伯纳德在他们的同胞温蒂斯医生开在汉弥尔顿大厦的诊所治疗期间,临近法学院毕业的邵杏珍奔波于学校和诊所,竭尽全力。她相信了儿子的选择。她需要做的,就是默默祝福两个年轻人。伯纳德说得对,即使生活如此艰难,还得尽力让她变得美好一些。对年轻人来说这更重要。因为他们才刚刚开始。

订婚仪式上双方决定在邵杏珍法学院毕业后举行婚礼。婚礼前的三个月,邵伯骞的裁缝铺贴出告示,关门打烊。他要闷头做衣服,五个人的衣服,全套中式服装,为此他动用了多年的积蓄。忙得不亦乐乎,不过真是开心的。

将近三个月后,邵伯骞把新郎新娘、两位亲家和他自己的五套服装拿出来时,大家的眼睛都直了,然后豁亮了。他们充满喜悦地簇拥着,炫耀着,简直把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晃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伯纳德还在不时咳着,脸膛潮红着,邵伯骞为他做了一件标准的中式长衫,他穿在身上,连连称赞:“简洁方便,上下一体,省去了系领带的繁琐,还可以省掉裤子。就是有点宽大,很适合太极拳。”说着他来了一个太极拳的起始动作,“老邵,侬看这个动作怎么样?”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邵伯骞认真地说:“老白侬又瞎讲了。我是想,侬生病后人瘦了一圈,过几天还会胖起来的,所以呢还是要宽舒一点。”伯纳德一把抱住了邵伯骞说:“太好了。太好了。”

埃兹拉是在晚上试装的,新旗袍一上身,就禁不住赞叹,邵先生真是好手艺。不肥不瘦,恰到好处。暗紫色的绸缎底色和蓝色花卉相得益彰,加上小白花的点缀,显着一种雅致的高贵。伯纳德说:“我敢说,这件衣服如果去参加一流的时装表演,也会让大师惊讶的。当然,那是穿在你身上。”

这是一个中式婚礼,地点就在伯纳德家的小屋里。对弄堂居民来说,一桩异国婚姻足以激发他们的兴奋点和群体性关注,而且还是颇具影响力的邵裁缝的千金小姐。因此,他们家门槛都要挤得轧扁头了。人们吵闹着喧嚷着尖叫着,放肆地提高自己的分贝,挤在前面的和主持人一起叫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面的人喊着,新郎官,新娘子出来。新郎官,新娘子出来。片刻,有人从前面挤出来,立即被后面的人包围,便即兴开起了现场新闻发布会:“人家犹太人公公穿件长衫,不认得了。犹太人阿婆穿旗袍,啧啧,真真漂亮。”有人就说,这是邵裁缝的手艺好。那人反驳道,人家身材也好,不相信侬穿穿看,灵不灵。对方不满了,去去去。侬穿上去样子也不见得好。这时又有人叫道,闹洞房了闹洞房了。人们尽心煽动着这个闹哄哄的气氛,在这个时刻,聚集在一起的难民和居民似乎把他们共同栖身的这个隔离区遗忘了。

屋里,埃兹拉给邵杏珍披上一件镂空绣花绒线披肩,这是她几天几夜精心编织的成果。邵杏珍的高兴是写在脸上的,她知道这是市面上最时兴的蜜蜂牌绒线。她曾经也想织一条,但繁忙的学业使这个念头一拖再拖,想不到犹太人阿婆用她并不怎么样的手工活实现了她的念想。埃兹拉含着羞涩,用生硬的上海话对邵伯骞说:“拿不出手的,太不好意思了。”邵伯骞忙说:“亲家母,这个太珍贵了。我可是做不来的。”伯纳德认真地说:“你是大裁缝,怎么会弄这种小儿科呢。”一家人都大笑起来。

十一

有个犹太女人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这场弄堂婚礼。索尼娅从德国逃亡的时候,英国和德意两国已在大西洋和地中海展开海空战,海上流亡线路因此被切断。陆路的逃亡路线更为艰险,穿越广袤寒冷的西伯利亚,经中国东北,朝鲜或日本再到达上海。虽然索尼娅的住处与丰德里相隔五六条弄堂,但作为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她很快知道了这一带颇有名气的邵裁缝。有一次,她连续等了两个小时才轮到,她注意到邵裁缝在给她量衣服时看她的那种目光,那里面有什么,不晓得。也许是自己的虚幻感觉。邵伯骞也算阅人无数,尤其是阅女人无数,他的关注点在于身材。这个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的确引起了他的注意,比起一般犹太女人带着点生硬或者矜持,她显得灵动。邵伯骞很喜欢这样的灵动,但始终没跟她讲什么话,因为她明白他每一个轻微的动作的含义,哪个部位转过来,再朝哪个方向转过去,她转来转去的时候,邵伯骞竟然开了小差,想起了他在某个舞厅里遇到过的默契的舞搭子。在后来的日子里,邵伯骞一直等着她来试装,但她在约定的时间并没有出现。因为衣服还摆着,邵伯骞就很难忘掉。邵伯骞已经好多年没女人了,当然要想女人。他一天忙到晚,有时晚上继续干活,其实是为了忘掉女人。但女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忘掉的。她们从邵裁缝的记忆深处出发,然后无孔不入地向他的皮肤、神经、肌肉和器官,甚至看不见摸不着的经络缓缓渗透。邵伯骞测量的女体常常给他带来难言的欣喜和欢乐,这种隔着一层的体验仍然维持在精神的世界,也强烈地刺激着躯体的反应。邵伯骞把这种反应成功地掩盖于表象之下,偶尔在他的测量和裁剪中幻化为某个女人的躯体想象,偶尔也会去四马路会乐里兜一圈。邵伯骞虽然有点铜钿,毕竟还是节制的,在那些颇具盛名的声色场所中,他光顾最多的还是卡巴莱歌舞、音乐表演。很多像邵伯骞一样的上海人想不到,这些犹太难民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还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邵伯骞就是在一场歌舞表演中再次看到了她。看到她就想起还挂在铺子里的那件积满灰层的半成品女装,而后他就成了她的热心观众。

现在,隔离区难民索尼娅又一次来到邵记裁缝铺。邵伯骞给她试装,她挑不出任何瑕疵,但她说不想要了,因为她面临窘境已有多时了。邵伯骞看着她,然后慢悠悠地说,算我送你的。索尼娅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邵伯骞说,布料是你的,我只是免费为你做件衣服,无所谓的。你不拿走,反而变成我白拿了你的布料了。两人推来搡去的,两双手就触到了一起。触到一起的时候都有电击一般的感觉。这感觉都不会忘记了。那天晚上,邵伯骞把这种电击的感觉传导到索尼娅的身体里。索尼娅难以想象,一个精瘦男人竟然藏着如此蛮横的精力。她当然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积蓄了好几年。邵伯骞舒服地趴在索尼娅丰满柔软的躯体上,突然想,自己的身体下面竟然是个白种女人,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所以,在电击的感觉如愿撞击了两个人之后,他意犹未尽地研究起了她的身体,包括它的构造,润滑度,凸起,凹陷,色泽,皱褶、体液,皮肤,纹路,肌理,毛孔,毛发,痣……索尼娅在邵伯骞开拓性的探究之中被再次激活,于是进入第二轮。后来,邵伯骞拿出那件衣服,亲手穿在她的身上,用他的作品覆盖这个刚刚被他唤醒过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真正开了眼界,索尼娅就像一张新大陆地图那样清晰地在他面前打开了。然而打开之后,她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邵伯骞一连几天无精打采,无心干活。他忍不住在心里骂道,婊子生的,老话讲婊子无情,真正不错。不过想想,索尼娅也不是婊子,最多是戏子,跳舞的戏子。

邵伯骞就在附近转悠。日本人全面控制上海后,虹口地面不少表演场所已遭取缔,很是萧条,连邵伯骞的生意也大受影响,萧条程度是他当年从宁波到上海来从来没有碰到过的,倒是有时间和伯纳德聊大天了。他们现在是亲家,关系就更近了一层,但也常感百无聊赖。他是个做惯的人,停下来就浑身不舒服。他说自己是贱骨头,伯纳德说他也是,不干活就难受,好像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干活的。邵伯骞说,所以说你们犹太人勤劳,加上天生的经营头脑,哪有不富的道理。伯纳德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梦。前几年,幸亏我们还有在美国的同胞和上海赛法迪犹太人援助,但是日本轰炸珍珠港后就全部切断了。我曾经在温蒂斯医生的诊所看到过国际红十字会致华盛顿的一份调查报告,说上海市民处境悲惨,而且还在恶化……最糟糕的可能就是欧洲犹太移民,至少有六千人处于饥饿的死亡线上。现在日本人发放通行证越来越苛刻,就像那个狗娘养的家伙,那个日军中尉,我们连依靠自身能力维持基本生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难民不是饿死就是疾病缠身。狗娘养的。伯纳德又大声咳嗽起来。其实他仍未痊愈,他的肺部感染除了药物,还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但这完全是奢望,每天能吃上一点胡萝卜和洋山芋已算不错。

邵伯骞还是第一次听到伯纳德骂“狗娘养的”,他吃惊地看着这个人,好像突然不认识了。直到伯纳德大声咳嗽,他才醒过来一样去帮着拍他的背。一边拍一边也溜出一句,娘希匹,这只东洋乌龟不得好死。“娘希匹”更像是邵伯骞的口头禅,并没有特指的意思,但是他觉得,伯纳德骂出这句狗娘养的,是藏在心底里的仇恨。这个温文尔雅的建筑师,根本跟骂人不搭界的。

邵伯骞去了汉弥尔顿大厦,想找温蒂斯医生为伯纳德弄点药,至少搞点维他命。但是那里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招牌上仍然是英文,但已经不是Doctor,而是Enemy Aliens Office,(敌侨办公室——美、英、荷、比等国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日本宣布为敌国,这些国家在上海的侨民也就成了敌侨)邵伯骞不认识这几个字,又不敢问。突然日军士兵端起枪指着他,用中文说了句“喂,走开”。邵伯骞慌忙后退,一边向士兵鞠躬,一边在心里骂道,娘希匹。又加一句,种生(畜生)。他闷头闷脑在街上走着,想想这个犹太亲家也真真作孽。

走到斐伦路(今九龙路)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路走下来,邵伯骞感到有点饿了,马路对面正好有家Venus Bar吸引了他的目光。见多识广的邵伯骞既不放弃大饼油条乳腐泡饭,也对西式饮食来者不拒。咖啡威士忌鸡尾酒惯奶油样样来。用他的话来说,一个中装洋装都拿得起的奉帮裁缝,哪能可以不吃洋酒洋面包,他邵伯骞是属于跟得上形势的。他不认识Venus(维纳斯)不要紧,认识那个Bar就可以了,酒吧,哪个上海人不认得。既然心里不惬意,就进去喝一杯。

他坐下来,昏暗模糊的灯光中,就有一个外国女子走过来,在他桌上放上一杯鸡尾酒。邵伯骞在阴影中瞄了一眼,感觉那是犹太女人。他又暗自骂娘希匹,就算不是难民,犹太人日子也难过啊。卖淫不去讲了,听说还有亲娘卖亲生小囡的。一会儿,又有一阵香水味在他周围飘逸,这是另一个女人,他分辨出味道不一样。一定是来陪酒的。这样一想,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内袋,不晓得袋袋里够不够。她叫他先生,竟然是上海话,虽然硬呛呛。邵伯骞一惊,阿呀,声音熟得来。回头一看,心就别别跳起来,轻声说,索尼娅,是侬啊。女人显然没想到这一幕,她看到的只是客人的背影,加上灯光昏暗,哪里会想到是他呢?女人眼角一挑,很快恢复了平静,说,先生,侬讲啥呀?侬看错人了吧。邵伯骞想,分明是她的声音,哪能不是呢?但是人家说不是。他又看了她一眼,没错,不是索尼娅是谁呀?他说,侬忘记啦索尼娅,我是邵先生,邵裁缝呀。侬真的忘记啦。索尼娅叫他邵先生。女人还是摇头,说,先生,我不认得邵先生,也不认得邵裁缝。先生,来,请喝酒。说着她端起了酒杯。邵伯骞只得跟着端起酒杯。女人说,干杯。邵伯骞一口干了。心想,她一定故意这样的。困也困过了,何必呢?我想了她几个月,寻着了,人家装不认得。娘希匹。女人很敬业地请他喝酒,直到他醉醺醺地掏出钱来要给她小费,他特别强调说他是讲规矩的人。但女子坚持不要,后来又说先生侬喝醉了,进来辰光就醉了,这里没有索尼娅,侬勿寻伊了。邵伯骞感到女人的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抚了抚。然后他就真的醉过去了。

邵伯骞发出呼噜声的时候,索尼娅正抹着清泪。从隔离区逃出来后,她就隐身于这个他们富有的同胞开设的秘密淫窟中,苟且度日。即使不知道哪天是个头,她也发誓再不回那个鬼地方了。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了,善良的邵先生。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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