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教育，一个神圣的隐喻

樊吉福

龙应台在《孩子，你慢慢来》中描述了一个美丽的场景：“我，坐在斜阳浅照的石阶上，望着这个眼睛清亮的小孩专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让她从从容容地把这个蝴蝶结扎好，用她五岁的手指。孩子，你慢慢来，慢慢来。”

无疑，它之所以打动我们，不是因为孩子从容地扎蝴蝶结的过程，而是那一句“你慢慢来，慢慢来”。这不是简单的劝诫和盲目提醒，而是一种关乎灵魂的智慧，一种难得清醒的教育哲学。尽管“慢”这个词与这个时代似乎脱节，但心灵的潜滋暗长需要“慢”，情感的熏陶滋养离不开“慢”。

对此，作家毕淑敏曾感慨说：“凡是自然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太阳一点点升起，一点点落下。花一朵朵开，一瓣瓣地落下，稻谷成熟，都慢得很啊。那些急骤发生的自然变化，多是灾难。如火山喷发、飓风和暴雨。一个孩子要长大，是很慢的。一个人睡觉，也是很慢的，从日落到日出，人才能休息过来。”

而我所理解的“慢”，就是给一颗种子以萌发的时间，给一丛叶子以葳蕤的机会，给一片花朵以饱满的时光。而大自然的这些机会遵循天道，不容许被剥夺、被遮蔽、被“删除”。快与慢，投射到教育教学中，就是技术性操作和人文生态建构的问题。“快”是技术，是考试前的急功近利，是公开课中画面、音乐、视频的多重切换和反复冲击；“慢”则是精神上的润泽，是文化在孩子们血脉深处的沉淀和滋养。最重要的是，“慢”是生命内在成长的本来状态，包括爱、勇气、宽恕与责任、坚持与利他，都是在“慢”的时光通道里潜滋暗长。当你奢望“品性纯化”也能以加速度转变成持续的外在积累时，速成也就变成了速朽。所以，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所以乔布斯也说：“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

有时，“慢”就是和一个“暗中的自己”对话，它倾听人的内心的律令，倾听生命拔节的声音，关切内心的隐痛，展开内心的曲里拐弯的图景。这种对话不是首先为了与所谓的读者、时代、社会、历史发生什么关系，而是完成自己内心的联系、对话和成长。在这样的对话中，我们会看到人性的柔韧之处：只要种子是健康的，那怕破土而出的路径是弯弯曲曲的，也总会打开自己的生命疆域。所以，慢教育除了是一种教育方式外，更是一个神圣的隐喻。对于每一个人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慢”意味着灰姑娘总有出头之日，“慢”意味着所有孩子都可能永怀一个伟大的存在（诸如神，真理，理想，信仰等等）。

曾经，我观察过慢教育的一些痕迹——

美国普通教师海伦·姆拉斯拉在当班主任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学生互找优点，然后加上的自己的观察，给每个学生写一份非常中肯且热情洋溢的评语。若干年后，他的一名学生因公务殉职，人们在他的贴身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正是当年海伦·姆拉斯拉写给他的评语。

王鼎钧先生有一次背诵杜甫咏昭君的一首七律：“千山万壑赴荆门。”恰巧被他的“疯爷爷”听见。他说：“不对，你会把杜甫气死。”王鼎钧急忙打开书本查看，见书上印的是“群山万壑”。读得太快，不仅把“群山万壑”读成“千山万壑”，更重要的是，“连灵魂也跟不上了”。

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根据对中国的“寻隐之旅”写就《空谷幽兰》一书。他跋山涉水，历尽艰辛，终于在终南山找到了极少的真正的隐士。在他的感想中，不乏对“慢”的崇敬：“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精神生活的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

教育是农业而不是工业。工业生产是快节奏、大容量、流水线、批量生产和标准化产品，它的对象是无生命的物质；而麦苗、向日葵和花朵则是能呼吸、会成长的生命，有季节的起转承合，有时令的“你追我赶”，需要土壤、水分和阳光，当然更需要播种者的耐心和等待，非到瓜熟蒂落不可收割。

所以，现在的人们需要把自己从“效率至上”的机械运转及由此带来的精神困顿中解放出来，进入“慢”的教育情境，恢复教育本来的“慢”性子。特别是语文学习更像农业，小学一二年级学过的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故事，好几年之后才会电光火石般作用于孩子。“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于是，才有贾岛“推敲”的千古佳话，才有歌德60年创作的《浮士德》。

的确，文字背后的温度、情味和走向，作者心灵的秘境和钥匙，都需要慢慢开掘、体味和涵咏。一个个神奇的汉字，一首首唐诗宋词，一个个伟大的灵魂曾经是那样耀眼。但如果你不曾静心，不曾放慢你的眼和心，岁月就像掩埋古代文明那样，把它们的神奇淹没在深处。好的景观，往往在转弯处，岔路口，或隐藏在下一个山谷之中。所以，当我们的阅读变成细水长流时，才会遭遇更多的“转弯处”，才会有“当他站起身时，身上盖满了一层层由阅读过的词语组成的雪花”（瓦尔特·本雅明）。更重要的是，当我们慢下来时，能留住孩子们的纯真天性和创造动力，能对孩子们内在的遇合与勃发产生有效助推。

是的，如果有必要，就请慢下来，与这个时代脱节又何妨？慢下来，也许就会嗅到我们曾经忽略的那朵花的芬芳；慢下来，我们就会轻触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唤回遗忘多时的记忆。如果有必要，请尽可切断所有联络的管道，忘记时间，慢慢地躲进世界的深处。

（作者单位：永昌县第一小学

甘肃金昌 737200）

责任编辑 余志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