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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月儿圆

2015-03-12罗翔

辽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水深婆娘四海

罗翔

作者简介

罗  翔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80年代末开始在报刊发表作品,现已在《阳光》《福建文学》《雨花》《短篇小说》《辽河》《文学港》《当代小说》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多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入选多种权威年度版本,多次获奖。

日子一挨到腊月,就像汉子甩开了膀子赶着马车使着猛劲儿向前蹿。明儿就是月半了,张富贵的心里就像有一个磨盘碾来碾去的——难受。

婆娘腊芝捧着瓢正要去喂鸡食,见张富贵像一个葫芦吊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嘟哝开了:“你吊着个苦瓜脸,滚一边儿去,眼不见心不烦。又为你那个不讲良心的兄弟犯心了吧,我就说他孙四海不是个好东西,你还嚼得口吐白沫,怎么样……这几年把你折腾得够惨的吧!”

“你……”

“你什么你,我说得不对?这两年你是见到他的影子了,还是见到他的魂儿了?几年了,屁都没有跟你放过,还跟你讲什么信义……”

张富贵把一截烟掼在地上使劲地用脚碾:“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不能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哼,倒霉事情你做得,我就说不得么?哪个像你个直肠子,把身上的肉割给别人吃了,人家还嫌你的肉有腥味。你是什么人,玩得过四海?人家把你卖了你还给人家数票子哩!哼,现在的社会,有几个好人?要不是上头要提倡搞什么和谐社会呀!”

“你胡扯什么,叨咕完了没有,没人说你是哑巴!”

“我这是给你提个醒,明天就是腊月十五了,我看你怎么向大伙儿交代。”

襄河边的葫芦坝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到了腊月十五这一天,就得把该别人的账还上,有钱交钱,无钱交言,擤了鼻涕脑壳儿轻。

可张富贵手里有孙四海的一堆欠条。也不怪婆娘腊芝埋怨他,他没有底气反驳她,只好闷头让婆娘数落。

富贵怕把话茬子接多了婆娘没完没了,就进了屋子。夜还没有完全网住天,可屋里被暗夜吞噬了。富贵呼一口黑黢黢的空气,把自己放倒在硬板床上,从枕头底下揪出那一坨报纸,在手里捏着,搓着……四海,你一拍屁股走了,叫我这张老脸放哪儿?

张富贵手里拿的报纸里,是孙四海打给乡亲们的欠条。本来应该在大伙儿手里保管的,可这些欠条上都有富贵担保的签字,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富贵替四海开口借的。当时富贵要把欠条给大伙儿,大家却说,该多少钱我们自个儿记着,这欠条还是你保管吧,打酒只找提壶人。富贵想,也罢,反正四海还款的时候也是要找自己的。可现在这事却成了富贵的一块心病。四海这几年影子都不见了,每年富贵还要厚着脸皮给大伙儿一顿解释,就像是自己做了下贱的事儿。有几家手头紧的,富贵还拿自个儿的钱垫付了。

富贵在床上辗转反侧像煎大饼。他拿老眼从窗口觑,月亮从襄河升起来了,发出的光泛黄,涂在窗口,窗口就像长了一层黄霉。明儿就是腊月十五,怎么今天的月光还不亮啊?那月亮吊在空中,没精打采,倘有人用篙子敲一下,就会从空中摔下来。富贵想起了一首诗里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四海,几年了,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念故乡么?别人不信你,可我富贵信你,我们是兄弟!富贵清楚地记得几年前的情景——

那时,张富贵是葫芦坝的村长。上头收提留,他除了负责全村的提留收缴,还包几个钉子户,孙四海就是其中之一。

张富贵和孙四海同庚,比孙四海大几个月,两人住一个组,是同学,关系还蛮好。按理,四海还应该抬富贵的桩,好好地支持富贵的工作。四海见了富贵说:“哥,你说哪个不想做长子啊!可是我长得矮呀,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哩!你宽限几天让我想些法子。有道是,种田完粮,天经地义,我不会赖账的。”四海这么一说,富贵也就不好上门了,就对别人说:“他的提留好说,完不成算我的。”四海见富贵给足了面子,就钻天拱地想法子,总能在富贵快要扎账的当口交上去,不拖后腿。富贵也就更信任四海了,两人的关系因此更铁了。

先前,孙四海的家底还可以,后来,四海的婆娘病了,这一病就不见有好转,成年泡在药里面,成了个药罐子,把个精精神神的四海就泡成了个憨头呆脑的木头了。

一天,四海的婆娘从病床上爬起来,用力陡了下,一口痰吐出来就卷出了一坨血,一会儿,婆娘的口就变成了抽血机。四海见了吓得哆嗦。满脸煞白地跑出屋,刚好富贵来收提留。四海喊:“哥,我婆娘怕是不行了,她的口里像抽水机在抽血!”富贵听了就吼:“还不往医院里弄!”富贵就把来装粮食的汽车喊来,“快,把人拖到院里去。”

院里要一万块搁桌子,没有钱就不收人。急得四海抱头鼠窜,泪眼婆娑,他眼下就连一百元也拿不出来,一万块对于四海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富贵吼:“你还是个男人吗?就知道穷号丧!”富贵也想不出法子呀!他身上只有几百元,杯水车薪!他就对随他一起来的会计说:“把收的提留拿来。”会计望着他嘟哝,“张村长,这可是提留啊,今晚就要去镇里结账的”。“结个屁,你能见死不救?老子做不出来!”富贵双眼充血瞪着会计。会计看着富贵血红的脸没吱声,从包里拿出钱递给他。“不够,只六千元!”富贵把钱接了递给四海,“你先拿去办手续,守在医院。老子回去弄钱。”

“哥,你替我借,我还!”四海咬着牙,“就是借高利贷,我也认了!”

那次,四海的婆娘住院花了三万多元,全部是富贵帮助张罗的。回到家里,富贵对四海说:“借款的明细账我给你。欠条都在我这儿。你还账的时候要经过我。有几家没有要欠条,莲香妹子说不要你还,你看着办。”

四海接过富贵递过来的账单,眼前一热,泪就滚了出来:“还,都要还,可这人情我怎么还啊!”

富贵说:“哪个要你还人情?乡里乡亲的,谁没个大难小灾的,大家帮忙是应该的!”

张富贵为四海的婆娘住院忙乎了几天,没有按时上交提留,还把农户上交的提留款挪用了。这事儿在那时就是大事了,影响了整个片区收缴提留的进度,拖了片区的后腿。张富贵的村长被片区领导撸了。

为这事,四海觉得是自己害了富贵,就跑到片区去说明情况。片区领导说,张富贵在当时救你婆娘是对的,我们撤了他村长也是对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四海找到富贵,给他下跪。富贵掼了四海一拳:“你就是个怂蛋,我不当村长就没有饭吃了啊?你再这样,就不是我兄弟!”

四海说:“我失去了一个村长,却换来了一个兄弟!富贵,我有你这个哥,值了。”

想到这里,张富贵喃喃自语:“四海,你对哥说的话怎么就不兑现呢?你把信义二字挂在嘴边儿可你讲了吗?”月光挪到了床上,床上泛起一层白光。富贵眨了一下眼,觉得月光亮了许多了。明天该怎么和乡亲们说呢?

“你还有脸在家里停尸,还不填了肚子去想法子?我听大伙儿说了,他们明晚都要来找你要账。”婆娘催富贵。

“我想什么法子,四海又没回家。”

“你就不晓得去问问莲香?莲香都是四海的人了,她还能不晓得四海在哪儿?”

吃了饭,见富贵还在磨蹭,婆娘说:“你还窝在屋里啊,你不去我去!”

富贵怕婆娘那个咋娃子嘴惹出麻烦,就连声说:“你在家里忙,我去,我去!”

月亮吊在葫芦坝上,葫芦坝被襄河水舔着,像一个温顺的姑娘躺在妈妈的怀里,静谧,安详。

当真去莲香的家吗?走在半道上,张富贵犹豫了。婆娘啊,你就是个马大哈,你要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夜里去人家寡妇的家里,这合适吗?你不怕别人说闲话我还怕别人嚼舌头根子呢?那去哪儿呢?总要在外面蹓跶一会儿才能回去啊!对,就上赵柱子家去。赵柱子和四海是结拜叔侄,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

赵柱子是从襄河对岸来葫芦坝做女婿的。

那年秋天的一天,赵柱子第一次踏进葫芦坝就碰到了一桩惨事。孙四海的妻子死了,停在堂屋里两天了还没有下葬,说是没有钱料理后事。四海像被雷公老爷打痴了,两眼无神地望着门前,他的儿子水深跪在母亲的遗体旁泪流满面。赵柱子就对妻子凤阳说:“你过去送点钱给那位大叔吧!”凤阳说:“这可是我们结婚要用的钱啊!”赵柱子说:“结婚可以简单些,你看,人家是火烧眉毛哩!”刚好这时富贵来了:“哦,凤阳回来了?你看,你四海叔遇到难事了,他六神无主,我在帮他忙乎,这不,刚弄了点钱……”没等富贵的话说完,赵柱子就扯过了凤阳肩头上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来说:“叔,拿着吧。您看,还有要我忙乎的活儿吗?”赵柱子就对凤阳说:“凤阳,你先回去,我到那儿忙乎一会儿。”也不管凤阳愿不愿意,赵柱子就和富贵在四海家里帮助料理了。

四海看赵柱子忙前忙后,就跑过去跪在他面前说:“大侄子,大好人,你叫我拿什么还你这份情啊!”

赵柱子拉起了四海说:“使不得,快请起,您要是不把我当外人看,就把我当大侄子。我就认您叔了。”

“这……我高攀不上啊!”

“叔,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您这一份难事,我们大伙儿一帮不就扛过去了吗?”

把婆娘拉下山后,四海整个儿人就真的垮了。他觉得自己比村里任何人都矮三分了。成天儿有事没事的就蹲在自己的几亩田里刨啊挖的。儿子水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也闷不吱声的。快到上学的时候了,也不见水深有个什么准备。

打那次赵柱子在四海家帮助料理了四海婆娘的后事,他就有点放不下四海一家了。赵柱子这天来到了四海的家里,爷儿俩都不在。他知道他们都到襄河边的滩田里去了,就匆匆跑去。四海坐在一个小山包上看着田里的庄稼,痴痴地发愣。水深坐在离四海几丈远的地方眼睛望着天,瞧着天上飘飘悠悠的白云出神。赵柱子这天碰到富贵了,富贵告诉他:“四海的儿子考上了潜江高中,整个村里就他儿子一个人考上了。”富贵说得很兴奋,“这就等于过去中了举哩!可是,四海穷得屁股都遮不住了,到哪儿弄一千多元的学费啊?”说到这里,富贵的脸色暗淡了,“我现在也一点忙都帮不上了”。听了富贵的话,柱子说:“水深兄弟真是这么好的成绩?”“那还有假。”富贵说:“我的侄子在镇上的初中教书,水深就在他的班上,他告诉我的。哎,柱子,你去问问水深,高中的通知书他说不准都接到了哩!这孩子,晓得他爸供不起就没吱声。”

大老远的,柱子看见了水深,他好像在水深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柱子以全班最好的成绩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就因为家里穷,供不起他和弟弟一同上学,他把机会留给了弟弟,而自己流着泪南下打工。他看见水深痛苦的表情就知道了,富贵叔说的都是实情。他走拢去对四海说:“叔,让水深上高中去吧!”四海看柱子一眼,突然像小孩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大侄子,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也换不来钱啊。我不是人啊,连自己的孩子都供养不起。”

“叔,”柱子坐在四海身边说:”我把水深当自己的亲兄弟哩!我来替水深想办法。”

“大侄子快别,我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啊!再说,你和凤阳也管着一大家子哩!”

“叔,我现在手头过得去。让水深上学要紧,不能耽误哇!”

四海说什么也不接柱子的钱,柱子只得把钱递给水深。“水深,你接着,哥借给你的,到时候你还哥。你不接这个钱,就是一个怂包。”

柱子把钱卷成筒儿使劲扔给水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水深接了钱,看着柱子的背影大声喊,“哥,水深以后加倍报答。”

水深上学后,四海就谈不上还债了,光每月水深的生活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土里刨食,难啊!每次水深回家的时候,四海总是拆东墙补西墙地应付,日子打发得沉重而又艰难,而赵柱子就成了四海挡住风雨的一面墙。

富贵想到这里不禁感叹一句:“柱子啊,你为四海也操了不少心吶!”

抬起头来,赵柱子的家就在眼前了。

月亮当顶了,这时的光更亮了,月亮边儿的一圈黄色的光消散了。富贵看了看头顶的月儿想,明天肯定也有个好月亮。他看着赵柱子的屋子,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儿光亮!忽然,富贵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语喃喃,“我怎么老糊涂了呢?赵柱子的儿子得了白血病,要骨髓移植,八成没有回家啊!”

富贵就踅了身子漫无目的地往一条小路上走。这老天是怎么了,怎么让好人都过得不顺利哩!本来,赵柱子一家过得好好儿的,儿子怎么就突然得了白血病,花去了几十万元,卖了车,卖了城里的房子,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总算把儿子救了。可这往后的日子就难了。赵柱子只得风里雨里给人开出租车养家糊口。四海呀,你知道你的侄子的难处吗?要是你晓得了,你能不把该他的钱快还上?就连莲香都在替你想着哩!

那日,赵柱子的孩子要进行骨髓移植了,全村的老少爷儿们都来到赵家捐款,赵柱子说什么也不接受。富贵发火了:“柱子,一家有难大家帮,这是葫芦坝的老规矩,你是葫芦坝的人就得领这份情。”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流泪了,双手接了富贵手里的钱啜泣地说:“叔,我是葫芦坝的人,我领乡亲们的情!”

这时,莲香从怀里掏出一扎钱递给赵柱子:“柱子,这是你叔四海还你的钱,他没时间回来,委托我带给你!”

凤阳要接钱,赵柱子喝住了:“婶子,这钱我不能要,我知道叔的品行,叔有钱还他是会回来的。我相信叔是个讲信义的人。”赵柱子心里清楚,这钱是莲香婶子的丈夫出了车祸的赔款,是莲香婶子的养老钱。他很清楚,莲香婶子心里有四海叔,别人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家人了,其实,四海叔怕连累莲香婶子,他不还完债是不会和莲香婶子在一起的。他怎么能要婶子的钱哩!

到哪儿去呢?富贵心里寻思,管不了那些了,就到莲香的家里去探探虚实。 有道是“男愁唱,女愁浪”,他哼起了花鼓调子来打发烦恼——

月亮哥来跟我走,

走到襄河背鱼篓,

背了鱼篓往回走,

妹在河边洗背篓。

……

莲香的家门挂着一把大锁,月光下,那锁泛着浅浅的冷光……

一进腊月,莲香的心就像被几只猫爪抓着般难受。有几个婆娘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当着她的面议论四海,说四海不是东西和村里人玩失踪,就是想赖掉大伙儿的钱。说话的当儿,几个人同时斜睨着眼觑莲香,说得莲香心里不是滋味儿,觑得莲香满脸像长了刺儿。

这几天,莲香的心成天儿地七上八下的,做事情也神情恍惚。有好几次,她家里的电话响了,她去接,可就是没有人讲话。她怀疑是四海打的,可他怎么就不讲话哩?几年了,你怎么半句话也没有捎给我呀?你是不是变了心呀?可她不信四海会是这样的人。

莲香朝葫芦坝的民垸堤走去,和四海一家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晃动——

莲香和四海的婆娘都是从襄河西边嫁过来的,两人在家里做闺女的时候就是姐妹,加之四海和莲香的男人两个好得像多了一个脑壳,两家比亲兄弟连得还紧。后来,莲香的男人出了车祸,莲香只晓得傻哭,一切后事都是四海和他的婆娘帮助料理的。为了跑赔款,四海不知耽误了多少功夫才好容易跑到手,还撘进了不少开支。莲香要给钱,四海吼:“妹子你小瞧我,不把我当哥了?”

有人说莲香命里克夫。莲香不想找人了,四海的婆娘就说:“妹子,碰到合适的,姐来给你撮合。什么克夫不克夫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谁还相信这个。”可后来,四海的婆娘一病不起,莲香几乎天天到四海的家里,陪四海的婆娘说话,烧火撩灶安置婆娘和四海爷儿俩。家里缝缝补补的活儿都落在莲香的身上了。婆娘看着莲香心里有了心思哩,她对莲香说:“妹子,水深认你做干娘吧!反正你在尽娘的义务。”水深喊一声娘,莲香的脸上就灿烂得像一朵花了,她大声地应:“哎——”莲香就三块两块地塞给水深零用钱。水深懂事,干娘给的零用钱他舍不得花,攒起来交给了四海。

婆娘临咽气之前要四海把莲香喊来了,她看着莲香说:“妹子,这个家已经离不开你了。”她拉了莲香的手,又拉了四海的手,“妹子,你若不嫌弃四海,两人就一块儿过吧!”莲香看着四海,四海却对婆娘说,“你糊涂,我们是个什么家呀,你要妹子来受苦!”莲香说:“四海哥,只要你愿意,我来!”

可四海不答应。他一个大男人能要别人帮她背债么!他对莲香说:“我一天还不完债,婆娘说的话我就一天不搭口。”

莲香知道四海的男人脾气,他敬重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她还是三天两头地帮四海料理家务。村里有人嚼舌头根子了,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唱热闹戏哩!

富贵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后对四海说:“四海,你就和莲香合在一起算了。反正大家都这样认为,你们也有这个意思。”

“哥,舌头长在别人嘴里我拦不住,”四海说,“我就是再浑也不会胡来的。”

后来,四海对莲香说:“妹子,你就别来了,免得别人舌尖嘴快的,你的名声要紧哩!”

“我不怕!”莲香说,“你个爷们倒怕了?”

“我是为你想哩,妹子!”

“那好!我不来,叫水深到我家里住,缝啊洗啊的活儿我干。我是水深的干娘,不,从现在起,我就是水深的亲娘,娘给儿子缝缝洗洗总可以吧!”水深就住到了莲香的家里了。有时候,弄了好吃的,莲香就叫水深端给四海,莲香就再没有踏进四海家半步了。

水深上高中后,莲香几乎每个月都要到城里看水深。水深真就把莲香当自己的亲娘了,有什么事情水深跟莲香讲都不跟四海说。有好几个月水深的生活费都是莲香送去的。

有一次,四海去城里给水深送生活费,在校门口碰到了莲香。四海呐呐地说:“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莲香埋怨道:“哼,我都成母老虎了,这些日子你和我说过一句话么?”

四海结结巴巴地说:“哎,我……我……”

“我什么?你就不是一个大男人!”

四海哪里不知道莲香的心思哩,婆娘的话莲香听进去了,他也听进去了。可是他就是不能,莲香男人出车祸后赔了几个钱的,这就等于是她的养老钱,他和她在一起后,莲香还不把那几个钱贴进来,这叫他心里怎么过得去哩!

等到了中午,水深出来了,看见了莲香喊:“娘。”又看见了四海喊,“爹!”亲亲热热的,真像是一个三口之家啊!四海掏出一把散票子给水深,说:“你这个月的生活费。”水深说:“爹,你才想起给我生活费呀!这几个月都是娘给我的哩!”“爹晓得!爹弄了钱还你干娘!”

莲香说:“算了吧,你把钱收起来,这当儿田里的开支要紧,这个月还是我给水深。”莲香就把钱塞在了水深的手里,“把你爹的钱给他!”水深就把钱给四海了。四海心想,狗日的,还真把她当你的亲娘了哩!

莲香看着爷儿俩兴奋地说:“四海,水深,今天我们在一起了,走,一块儿吃顿饭。”这正是四海的想法哩,在一起吃顿饭,也表示一下对莲香的感谢。 可莲香却说:“水深,这顿饭娘请你们爷儿俩!”

吃了一个火锅,大冷的天也感到暖和了。酒,把四海的脸涂红了。四海对儿子说:“你快去上课,我和你干娘回去了。”

听了四海的话,莲香心里灌了蜜。水深看着四海和莲香说:“爹,娘,你俩慢点走!”看着儿子远去的影子,四海发愣。莲香扯了四海一把说:“我们回吧!”

两人就去车站搭车。上了车,莲香坐了,她指望四海坐在她身边的,哪知四海从她身旁走过去,坐到了最后排的椅子上,莲香瞪了四海一眼,哼……

下了车,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人紧走快赶,进村子的时候,四海说:“妹子,你先走,我,我在后面保护你!”

“你少跟我。”莲香气鼓鼓地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你怕别人说闲话!好,你的名声重要,我先走了!”莲香就气冲冲地走了。

……

莲香走上了葫芦坝上的民垸堤,襄河水还在悄无声息地流,河面上泛着点点银光,忽听到远处河面上漾来了歌子——

葫芦坝上鸡子叫呀,

人们莫要睡懒觉哦,

鸡鸭叫来牛马闹呀,

忙煞村里爷老少哦……

葫芦坝是没有懒人,孬人的。莲香深信,四海是襄河水泡大的男子汉,他不会给葫芦坝丢脸的。

莲香还在向前走,她要走到河边的渡口。来到了渡口,她静静地站着,一忽儿,四海的影子仿佛也站在了渡口……

几年前的一天晚上,她把四海送到了渡口,她和四海就是在这儿分别的。四海站在渡口,面朝着村子,大声喊叫:“富贵哥,柱子侄子,乡亲们,我四海走了,我会回来还乡亲们的情的。我向襄河发誓,我孙四海是葫芦坝的汉子,我要对得起葫芦坝!我是男人,是男人,吐口唾沫是钉子!”莲香看见,四海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儿,她趁四海没注意,把伍佰元塞在了四海的包袱里说:“四海哥,我等你!”

“妹子,你还是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四海背了包袱大踏步下了渡口,莲香看着四海上了船,她眼窝里泡出了两行热热的泪疙瘩……

“不,我的心被你们爷儿俩牵走了。”莲香看着四海的背影,死死地说。

……

这当儿,莲香在心里叨念,四海呀,那几个无声的电话是你打的吧!你有什么怕讲的哩!莲香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四海不回来的话,她就把那养老的钱拿出来,替他把账抹平。她不能让人们的唾沫星子把四海淹死。四海再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就抢着告诉他,我替你把账还了,你在哪里,我要去找你!我要跟着你,我不能再这样寒冷地过日子了。

月儿挂上中天,寒气袭来,葫芦坝的民垸堤上还站立着一尊雕像,死死地望着渡口……

呼哧呼哧——

渡口那儿传来了呼吸声,这呼吸声很急切、短促。

一会儿,一个黑影子就爬上了渡口。他拄着一根拐杖,把腰艰难地站直,喘着粗气吼:“葫芦坝,我回来了——”蓦地,他看到民垸堤上有人影晃动,吃了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一个影子向他扑下来:“四海——”四海紧紧地抱住了影子,泪流满面:“莲香妹子——,你,你是何苦啊!”莲香瘫在了他的怀里,浑身打着哆嗦,“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的。我就晓得,葫芦坝没有一个汉子是孬种。”莲香摸着四海的头,“你,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哇?”

“嘿嘿,瘦,人才精干啊!”

“不,你一定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你说,你在外面都干了些啥?”

“我,我……除了不干违法的事儿,只要挣钱,什么都活儿都干过。”忽然四海用双手按着肚子,望着挂在襄河上的月亮,有气无力地说:“今晚,渡口的月亮真圆啊……”

莲香从四海的怀里拱出来拉着他的双手,说:“四海,你怎么了?”

“哦,大概是饿了!”

莲香扶起四海:“走,快回去,我给你弄吃的。”可是四海却蜷着身子似乎站不起来了,月光下的脸更加蜡黄。莲香吓得哆嗦起来,“这可怎么办啊!”莲香急得哭了起来。她一个劲儿地呼唤着四海,可是四海牙关紧咬,双眼紧闭……“四海,你,你可不要吓唬我呀!”寒夜里的哭嚎使渡口弥漫了悲凉……

“莲香妹子,你怎么了?”一坨火星飞快地向莲香这边移来,一个声音传入莲香的耳鼓。

“富贵哥,你快来,四海昏过去了。”

“四海?!……”富贵几乎是飞到了莲香身边,看着躺在地上的四海,蹲下去双手揽住四海的身子,“兄弟,你怎么了?”

“饿的。”莲香急切地回答。

“快!”富贵弓腰背起四海,“兄弟,我们回家!”

莲香在旁边扶着。富贵说:“莲香妹子,你快回去弄点吃的,我很快就到!”

富贵出了一身热汗,莲香的家总算到了,他把四海平放在床上,四海还没有醒来。看着四海蜡黄蜡黄的脸,富贵说:“莲香妹子,我看四海不像是饿的,八成他得了什么重病?”

四海的双眼睁开了,有气无力地喊:“哥……”四海企图坐起来,可是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望着富贵,眼里泡满了泪,“哥,对……不起!”四海的舌头卷起了,说话含混不清,急促的喘气声把这几个字淹没了。富贵示意他不要讲话。四海“哇——”的一声,脑袋像涨破了一样,他把脑袋挪到床边,身子一耸,眼睛一闭,口里喷出了一股鲜血,顿时,满屋子弥漫了血腥味。

“你怎么了,兄弟!”富贵扶着四海的肩头,“你病成这样了怎么不吱个声呀!”

“四海!”莲香看着奄奄一息的四海,傻了!

“莲香妹子,快,拿毛巾来给四海揩一揩!不行,得把他马上弄到医院去!”

“不,不了!”

四海的眼睛睁开了。

富贵急切地问:“兄弟,你究竟怎么了?”

“没……没啥……”四海向富贵伸出右手,富贵拉着了他的手,四海把富贵的手按在了他的腰间,“钱,我……还大伙儿的钱……”

“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钱……钱个球啊!”富贵看着四海的模样儿心疼地说。

“哥,是男人就得吐口唾沫是钉子!说出的话就得……兑现,要不,我死也不安心……”话没说完,四海昏过去了。

富贵着急了,大喊大叫, “莲香妹子,快,给柱子打电话,要他快些把车开过来。”

莲香去打电话了。

富贵扒开了四海的棉袄,看见他的腰间缠着一个布袋,他慢慢地把布袋解下来,打开,里面装的是一个一个的信封,信封上都写着名字。解开信封,里面是钱,还有四海写的账单,账单上记载的是还钱的数目和利息,还有,就是一些道歉的话……看着这些,富贵的眼圈儿红了。“兄弟,我就说你是一条汉子,你这些年是在用命拼啊!”

“柱子马上就开车过来。”莲香把信封一个一个地摆在床边的柜子上,抽泣地说:“富贵哥,这些就麻烦你代四海还给乡亲们了。四海啊,你……你是在拿命换你的名声啊……呜呜呜……现在都有合作医疗了,到医院也用不了几个钱呐,你怎么就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啊……”

还有一个信封上写着富贵莲香和赵柱子三人的名字,富贵打开,是四海歪歪扭扭的字,一共三张纸,一张写给富贵的,一张写给莲香的,一张写给赵柱子的。都不长,几句话。

写给富贵的——

哥,兄弟没给你丢脸,兄弟还是葫芦坝的一条汉子!只是这些年委屈了哥,对不起!

写给莲香的——

妹子,水深忙过了这阵子他就来接你到城里去,我求你跟他去。你该享点清福了。我对不起你,你的恩情我下辈子还!

写给赵柱子的信——

大侄子,每当叔在外有难处的时候,叔就想起了你。是你的义举支撑叔的信念,叔也要做个像你一样的人,是男人,就得吐口唾沫是钉子!

还有一张小纸条夹在里面,是医院的病历,可是富贵看不大懂。

“叔,叔——”赵柱子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子,“富贵叔,我叔怎么了?”

富贵把病历递给赵柱子。赵柱子看了半天,愣愣地,眼泪从眼圈儿转出来,“叔,你怎么病成这样了哇?”

“么事病?”富贵拿起一个信封递给柱子,“这是你叔还你的钱,你点点……”

“都什么时候了,还钱钱钱的……”柱子推开富贵递给他的信封,一把抱起四海就跨出门,拱进了出租车,冲屋里大声喊:“富贵叔,你把我叔带回的钱再带上,医院肯定要钱搁桌子的,婶子,你快上车扶叔……”

“柱子,你叔得的什么病啊?”莲香抱着被子跑出屋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问。

“是……肺癌……晚期!”

富贵收拾起柜子上的信封装入四海的布袋里和莲香急急忙忙地上了车。莲香用被子裹紧了四海,他们一左一右把四海夹在中间,就像爹娘关爱着生病的婴儿。

出租车轻吟了一声,车身抖了一下,车屁股腾起一条黑烟,一会儿就拱出了葫芦坝,只看见车灯射出的光亮飞快地闪动着,一晃一晃的,在月夜里依然十分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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