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大青沟峡谷纪实
2015-03-10郭雪波
郭雪波(蒙古族)
一 大青沟峡谷曾经的红胡子们
一只老鹰,飞进那条峡谷如只小蜜蜂;一架航拍机飞入那里,顶多也就如一只老鹰。
远古开天辟地时,传说一位萨满神“别乞”用木剑往科尔沁大地上一划,平地裂开为两半赫然出现了它。一条莽莽苍苍的百里大谷壑,云蒸雾罩的,走不到跟前你不会发现脚下还藏着如此一条神奇的大峡谷,徐徐升腾白气,隐约可闻谷底的溪水叮咚。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引出几多传奇,后人使其愈加光怪陆离地神秘,一提它都变脸。
记得小时,昏暗的油灯下,父亲有一次突然说,那里是红胡子窝儿。
小孩儿对红胡子有一种天然的好奇,恐惧的目光里含着期待,满脑子的幻想。即便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也生不出恶感来,红胡子长什么模样呢?胡子果真红得像《水浒》里的刘唐?生吃活人心肝,脸上抹着锅灰,倒骑骏马双手开枪?
父亲笑笑说,其实都是平常人,跟我们没两样。我听后有些失望。
我和你爷爷,当年去过琼忽勒,就是大青沟,追过土匪。父亲接着说的这话,顿时又让我瞪大了眼睛。
解放前,父亲从伪“满洲国骑兵团”逃回来的第二年,土匪席卷了我家五头耕牛。全家愁眉不展,正值春耕没牛犁地,来年吃啥日子咋熬?父亲当过兵年轻气盛,爷爷也属那种胆大一人斧砍过两头野狼的猛人,俩人背上猎枪就骑马去追土匪。码脚印,一直追到琼忽勒峡谷的北坡,其实这条峡谷的源头就在我老家库伦旗境内,只有四五十里远。耕牛脚印到这里消失了,小树林里掩映着五六户人家,房后开着小片地,可没种什么。爷爷有经验,告诉父亲那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他们过日子不靠种庄稼。选了一户较气派的房子,走进去时发现院角有一草棚,遮得严严实实。爷爷他们装作打猎迷路,讨水喝,问路。
户主是兄弟俩,一个左眼有玻璃花,一个是跛子,看上去只是个平常中年人,只是偶尔看人的眼睛像刀子。哥儿俩腰上别着刀子,布靴子也插着“卡子”(匕首),胸前袍子里微鼓显然也藏着家伙,墙上挂着一杆快枪。爷爷一见这俩人模样心里就凉了,二人是远近闻名的琼忽勒“二鬼”——高山青山兄弟胡子,手下有十几号人。爷爷后悔,不觉间闯到他们窝子里来了。拉呱中,哥哥玻璃花不无讥讽地说,你们父子胆儿够大的,打猎敢打到琼忽勒大谷来了。爷爷思忖后直说,不完全是打猎,我们走失了全部的耕牛,地没法子种了,年头没法子过了。“二鬼”互相瞅瞅,吧嗒着爷爷和父亲按蒙古礼节递上去的烟袋锅子,只说了一句,你们库伦沙地旱烟好抽,香蒿子熏的,够劲又不呛人。过了会儿,爷爷摁住了从外边解手回来的父亲,告辞说,我们走了,谢过二位当家的给水喝,日后有空去锡伯营子坐坐,有库伦烧锅的烈酒。
锡伯营子?玻璃花问,听说你们村有个徒手砍死两头狼的好汉诺木策吧?
爷爷平和地说,正是本人。
玻璃花和跛子,齐齐打量爷爷。然后问,真的走啦?
真的走了,不打搅二位当家的生意了,大家都珍惜春天忙,祖上规定春天都不许打猎,因为野物肚里揣着崽子,一打就一对儿,不干绝户的事不是。爷爷领着父亲走出屋子,且当没看见父亲冲院角草棚处一个劲使眼色,显然刚才他借解手发现了什么。
先请留步。玻璃花突然说,随后让兄弟“跛子青山”去打开了院角那个遮掩的草棚子。玻璃花转过脸,对爷爷微笑着说,你们来晚了,就剩下两头,那三头已走奉夭了。冲着你们父子的胆气又不硬来,还有刚才说的话,这两头牛就先赶回去,凑活着把地种了吧,那三头先当是借的,记着。嘿嘿。
对事情的突然转变,爷爷和父亲十分意外,深感不幸中的万幸,虽心里有些不甘也只好接受了。木栅外草丛中,谁知还瞄着几只枪口,硬来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就这么着,爷爷和父亲好歹讨回了两头牛,当年播下了一家人吃的粮食。从那次,父亲再也没有踏进过琼忽勒峡谷半步,但永远记住了那个地方。有时心里怪爷爷,当时要是先下手为强,薅住了“二鬼”,不一定讨不回另三头牛,好胜的父亲,一辈子咽不下这口气。
今天,我也来到这条神奇的琼忽勒峡谷岸边。为寻找那条嘎达梅林曾经走过的小路(当年他也被称之为“蒙匪”胡子),我们已经在乔灌密林中折腾了半天。冥冥中,有些事情挺怪的,站在那条由护林员陈和老专家巴雅尔图费很大功夫才找到的“嘎达梅林小路”跟前,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和父亲,想起了早年他们在这里追土匪的那段经历,心里不免生出些感慨来。指着从小琼忽勒北坡密林中通过的似有似无的这条秘密通道,我问无所不知的老专家巴雅尔图,你知道这条密道通到哪里去吗?巴专家擦着一脸的汗珠,喘口气说,下到谷底,沿着谷底溪流可通到辽宁,当年土匪把抢来的牛马,全经过这条道押到奉天出手。奉天就是现在的沈阳。
这就对了,当年咱家的另三头牛,肯定也是沿着这条道赶到沈阳去的。我遥望谷底已成漂流风景区的当年红胡子密道,就把那个故事讲给他们听。巴雅尔图呵呵笑了,你说的是高山青山“二鬼”胡子?告诉你,他们的老窝旧址就在上头,离这儿三里远的黑狗坡上。
我大乐,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赶紧催促着他领我去看看。
一个不显眼的荒草漫坡,依稀可辨黄黑的旧土坯根还在,还有些不知年月的老木桩残留等。已看不出房屋旧宅子痕迹,对我的疑惑老巴解释,解放时这里的土匪就被铲除了,“二鬼”都死了,这里再没有人居住过。不过嘛,消灭了高山青山胡子帮后,听说老有一只大黑狗跑来这里守护,所以这里被叫成黑狗坡了。后来,那只黑狗也不见了,有人说被打死了,也有的说被一个要饭的老太婆领走了,说那狗认得她,乖乖地摇着尾巴跟着她走啦,你说奇不奇。
一个要饭的老太太?这人究竟是谁呢?我不由得疑惑。
我们这里,过去曾有过一句嗑儿:高山青山流水红。开始时以为“二鬼”杀人如麻,河水都被血染红。后来才知道,“二鬼”平时在外边放置着一个暗桩,这“暗桩”就是他们的亲妹妹,化名报号叫“流水红”,但始终没有暴露,外界无人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她真名是谁干什么的长什么模样。土改时,离这儿不远的东满斗村出了个怪事,村里一个叫海棠的寡妇家搜出了带血的狐狸皮大衣还有金条,警察围住房子,一梭子弹打得她长袍下摆像饴铬厂子,可愣没伤着她一根汗毛,还是让她跑掉了,也不知怎么逃脱的,反正警察冲进去后没见到人影。民间就传开了,她就是“高山青山流水红”中的那个“流水红”。
噢?有意思。后来呢,这神匪“流水红”,有下落吗?我被吊足了胃口。
没有,泥牛入海无消息。
老巴雅尔图摇了摇脑袋,世上再没人听到过“流水红”这词儿,你要不提起高山青山“二鬼”,我也早忘掉那个“流水红”的传说了。
我些许遗憾,心情颇有些惆怅。雪泥鸿爪,神人何在?
前些年,我写《青旗嘎达梅林》时,其实零星搜罗到过这“二鬼”胡子的一些事迹。当年嘎达梅林转战科尔沁大地,走进琼忽勒这片原始密林迷路了,后由这里的两个喇嘛领路,才从那条通向奉天的密道脱离了这里,也摆脱了官军的围捕。那个装扮成喇嘛的二人,就是高山青山“二鬼”。这二人最初出道时,跟着库伦旗的造反英雄那木斯来干的,在彰武新民一带打得奉天开垦官员很狼狈,有一次给那些被抓到的开垦官员屁股里塞上蜡烛点燃,名声大震。世道混乱,他们这些人个个都像是天上划过的流星,散落下来却无声无息,其实他们都是些被逼无奈起事上马的草莽英雄。
想到此,我轻叹口气。
郭先生真不愧是作家,对历史和各种人物传闻如此感兴趣,好吧为你助兴,我再给你讲个类似的真实事,满足一下你愿望吧。巴雅尔图像一位魔法师,微笑着又抖落了一下他那神奇的黑红斗篷。那是解放后的事了,五十年代末,琼忽勒林场二小队也就是咱现在的这地方,出现了一个流浪老太婆,领着三个男孩儿可怜巴巴的,她们就在小琼忽勒这面北坡上挖了个土洞住,也不惹事,很少去别人家缠着要饭,娘儿四个平时挖野菜套野兔野鸡熬日子。生产队慢慢把她们也算成自己社员了,可她们从不参加队上的劳动和事,不进村不进城,艰难地过着她们自己日子。多年前我见过那老太太,大家叫她乌热老太,冬天谷底河水不结冰,她敢光着膀子泡在冰水里洗澡!身上特有力气,俩手一手提二桶水上坡来,不带喘的。那三个儿子,有点傻里傻气,哥儿仨都长到四五十岁了,也都没娶媳妇,后来那老娘自己又挖了个土洞单独住,说是嫌三个儿子臭,老放屁。巴雅尔图说着哈哈笑起来。
再后来嘛,乌热老太活到九十多岁,满头银发,有一天大儿子去她洞里看娘,送新打的兔子肉,这才发现老人家死了已经好多天,尸体都发臭了。
我半晌无语。心里有些凄然。大脑的某一深处,隐隐出现一个念头:她就是当年威名赫赫的“流水红”吧?没错,肯定是她。枭雄也罢英雄也罢,默默无闻,隐名埋姓悄然死去。但他们总是离不开故土,守望故土。他们的魂和肉体,都属于这里,永不离弃,埋在这里守在这里。
有股抑制不住的情绪,在我胸膛里隐隐激荡。接着悠然升上来一丝敬重之情,如儿童般地充满憧憬。巴雅尔图接着告诉我,乌热老太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在他妈死后不久也很奇怪地相继死去了,像是说好了似的。老三活了些年头,林场照顾他还安排在场部打更,可没干多久,又去流浪了,这里的人再也没有见到他人影,不知去向。
哦,神秘的琼忽勒峡谷,你还掩藏着多少外人不知的秘密呢?
本是个英雄的峡谷,人们却说,红胡子坐窝儿的地方。那又如何,那会儿造反的人,统统被称之“赤匪”,红胡子。历史最容易被人打扮,弄得面目全非。
一行鸿雁,从高空飞过。鸣声悠扬。
二 乌和茵-查干-布拉格
乌和茵-查干-布拉格(tIhin ehagan buleg),翻译过来就是:洁白的女儿泉。
如她的名字一样洁白优美,那条小泉,从几棵古老的巴图察干树下土崖里渗出来,下边是银白色的沙底,清澈而晶莹。巴图察干树即是五角枫,这一带到处生长着这种树,一到秋天通红通红,如火点燃了般的漂亮,下边汩汩流淌泉水,映着两边醉人景色。
女儿泉,她是琼忽勒峡谷里那条溪流的源头。为走到她的身边来,巴雅尔图和我的脸脖上都刮出些许血丝,茂密的沙枣棵和刺儿树毛子却不认管理它们的主人。一只银白色大蝴蝶,从源头一朵红萨日朗花上倏地飞出,几乎小孩巴掌大,围着我们上下翻飞,不肯离去,犹如一位天女在舞蹈。接着,从水边草丛和树根下也呼啦啦飞出足有几百只白蝴蝶来,在空中飞舞,曼妙无比,周围一下变得犹若童话般的世界。
啊,太美了,看来我们惊扰人家啦。我不无歉意。
不,它们是在欢迎我们。巴雅尔图安抚我,这里之所以叫洁白的女儿泉,也跟这些白蝴蝶有关。传说在这源头泉水,早先只允许未出嫁的少女们才可来沐浴,当她们沐浴的时候就会飞出千百只雪白色蝴蝶,遮住她们纯洁的处女玉体,以防邪恶之徒暗中窥伺。这就是乌和茵—查干—布拉格——洁白的女儿泉的神秘来历。
真美妙。今天来了几个臭男人,蝴蝶们失望了。
呵呵,也不会了,现如今嘛,蝴蝶们再也等不来往日那纯洁的少女来沐浴喽。巴雅尔图淡淡地一笑,说得不无意味。
是啊,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热水器,时代不同了。我也笑了笑,打哈哈。
巴雅尔图是位老知识分子,林校毕业,现任大青沟国家自然保护区业务科科长。三天接触下来,我已觉得他是保护区的百科全书,琼忽勒峡谷活地图。尤其是,他对各种植物的汉名和蒙古名说出来如数家珍,让我这自以为蒙汉兼通者自愧不如。一直让我困惑的有些植物蒙古称谓,经他点拨后小时候记忆全然复活。如:巴图察干——五角枫,查日斯——蒙古栎——柞木、诺海因-素日——胡枝子、乌日勒——山丁子、郝博勒一毛杜——黄菠萝等等珍树异草,无不清晰。琼忽勒峡谷是神奇的地方,七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在这号称八百里瀚海的科尔沁沙地上造就了它。峡谷内渗淌着千百眼泉水,两坡古木参天,长满奇花异草,珍贵的芍兰、北国梅蛇藤花等应有尽有,名贵黄菠萝、椴树、胡核桃、蒙古栎等709种原始树种生长在这里,还有狍子、狐狸、狼、梅花鹿、野猪、山兔等兽类,整个峡谷地带被称之为“天然野生动植物基因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科学考察项目基地。
“琼忽勒”这名字,也自它形成初期就被这里的原住民如此命名叫了,承载了久远的原始历史记忆。它的蒙古语意思为“久远的冲激谷”,暗含风和水长期作用的结晶,形象而具有美学思维。而叫它“大青沟”是近年的事了,根据老名字找了个发音接近的汉字,生贴上去的,显得生硬而直白。不仅失去了原名包含的诗意和想象力,还对原始地理名称缺乏了应有的理解,走了原意不说还把百里长的浩茫峡谷贬低成了小沟沟,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我伏在女儿泉源头,跪着饮了几口泉水,甘冽而清澈,心肺都被润透。
唯恐多呆后玷污了这块圣洁之地,我们拍照留念便不舍地离去了。巴雅尔图告诉我,他也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外人更是找不到此处,这里几乎是宁静的处女地。
当越野车沿着溪边嫩草轧出深深车辙印时,老巴的眉头皱了皱。我看得出他的心在疼。他见我歉意的脸色,赶紧说,我带你去看另一个有趣地方吧,就在下游不远处。
老巴,你真是个神人,别又是胡子窝吧?我打趣。
不不,这回咱给你讲讲爱情。老巴说得一本正经,司机也被逗乐了。
沿着这条溪下去,有很多渡口,什么野猪渡、盗牛渡等等,其中最有趣的一个渡口叫海姐儿渡,蒙古语叫海姐儿-奥勒默。
噢?也是个挺好听的名字嘛。
可故事,就不怎么好喽。巴雅尔图有点卖关子地一时缄默。车很颠簸,上下晃悠着跳荡,没法安静地讲故事,于是他说,到了地方再详细讲给你听吧。
大约走出一二十里之后,小溪水变大变宽,再往下流就是灌人峡谷里去了。
车停在一个稍平坦的岸边,水流从较宽的硬沙底上流过时也变得浅了些,顶多淹过脚踝。两边隐约可见一条“朝包”——小径,掩藏在两岸草丛中若隐若现。巴雅尔图隐忍不发的那个“海姐儿一奥勒默”爱情故事,看来就掩藏在那条小路上,或潜埋在这浅浅溪水里了。
早先,离北岸不远的东满斗村(又是这个村),有个穷户,叫关其格,老婆叫海姐儿年轻漂亮。有一次河南岸喇嘛庙的叫布日诺的一个假老喇嘛,来村里给大富户宝山家做法事,跟帮忙做饭的海姐儿搭上了关系,据说老喇嘛给了海姐儿两个铜板买胭脂,就打动了这个穷村媳的春心。不时去庙上约会、偷情,但必须走上游二十里远的木桥,丈夫中午回来吃饭有时赶不回来,也不能老撒谎说回娘家吧。于是老喇嘛建议,叫她抄近道蹚水去庙上,来回也就几袋烟的工夫,两边都不耽误事。海姐儿听话,偷情的猫也胆大,她就选在这块儿水浅的地方当渡口,冬天从冰上过,春夏从水里蹚。为了防备小溪突发洪水人被冲走,老喇嘛还动心思往两岸上扎了木桩子,中间拴上粗绳子,让海姐儿好攥着绳子过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海姐儿-奥勒默”在乡里乡间悄悄传开了。唯有她那傻里傻气男人还蒙在鼓里,村里有个光棍想占海姐儿的便宜没成,就使坏把她的情事告诉了她丈夫。可人家男人没有相信,原来机灵的海姐儿提前打了预防针,说老光棍想占她便宜没成会乱咬舌头根子。有天上午她男人出去扛活儿,正好下大雨无法干活儿就早早回家,却不见媳妇在家,这才想起老光棍的话来,拔腿就往那个“海姐儿-奥勒默”跑。果然发现拴有渡绳儿,这时河水因大雨已经涨起来,被妒火烧起的这男人,心里一发狠就解开了这边的绳子头,也没完全解,留了活结,然后躲在这边的树丛里等。没有过多久,海姐儿匆匆跑过来了,抓着绳子就下到齐腰深的洪水里过河,谁曾想摇摇晃晃刚走到河中间,这边的绳子头就彻底解开了,人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河水里。她嘴里喊救命,紧紧攥着绳子,在洪水里来回滚摔如荡秋千。这时,她的男人关其格从这边站起来,叉着腰,嘴里大骂,让她老实交代自己跟老喇嘛的奸情,也不着急救她。洪水冲力多大呀,海姐儿渐渐支撑不住了,关其格这才有些心慌,脱鞋挽裤,准备下到水里救人。可是晚啦。
说到这里,讲故事的老巴叹了口气。
那个海姐儿还是个烈性女人,见丈夫如此德行,心灰意冷,一赌气就松开了手里的绳子。她的身体就如一片树叶,随着滚滚洪水一泻而去,很快落进下游不远处的大峡谷,听见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出一句歌词:
Sansenz adail sanjiida啊咴 乌尤黛!
Sartai suni garaad sarilemorigen samelsen yumo
啊咴 乌尤黛!
……
这是著名的情歌《乌尤黛》,歌意是:想苦了你,想苦了你啊,乌尤黛!无法忍受啊,月夜里跑到院里,梳弄起亲爱的灰白马,啊咴,乌尤黛!
一首凄情绝美的科尔沁情歌,那个海姐儿从容赴死时,居然唱出了这首歌。
我心里震动,不是滋味,半晌无语。又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民间情事,可你又说不出那个苦苦的悲悲的滋味是什么。
眼前的“海姐儿-奥勒默”,静静地摊在那里,被斜阳暖暖地照着,上边泛出金光。有几头散放的挤奶乳牛,正站在浅浅的溪水里饮水,十分悠闲的样子,身旁是几头小牛犊。喝完水,牛们缓缓地渡过河去,摇着尾巴,只见对面岸上坐着它们的女主人,在安闲地等候,红衫绿裤十分的俏艳。哦,女人们啊。从上游不远处的“洁白女儿泉”那里的少女,来到这里,便蜕变成多情的烈女美妇,演绎了多少人世间悲喜剧!她们装点了人类这个过于枯燥的寂寥世界,使它变得更凄美,更优雅,更充满了激情和多彩。世界哪能少得了这样的女人啊!
咱头儿尼玛局长,已经在这片海姐儿一奥勒默水域里,撒下了荷花种子啦。郭老师明年再来,就会看见满水面上开着漂亮的荷花。
噢,这样好,这样好,那海杰儿一奥勒默就更漂亮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稍有些沉闷。
开车的年轻司机那日苏,不经意间,突然哼起了《乌尤黛》。
于是,似乎谁下了命令,车上的三个老爷们不约而同地都跟着唱,扯着嗓子吼。
Sansenz adail sanjiida苦苦的想你呀,啊咴乌尤黛!
三 寝日璜琪格,是媳妇花
台阶,陡陡的,往下一步步走下去时眼晕,小腿肚子阵阵地哆嗦。共有二百七十九个台阶,一百零五米深,几乎是直上直下。
尼玛局长微胖,亲自陪我和原野下到上游不太深的谷底去游览。近年来旅游热已把这里炒上天,科学的、考察的、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影视剧,一摞一摞儿的,但看得出尼玛局长显然还不满足那些。他说,你们两个作家,肯定最懂得琼忽勒。他的根据倒也简单,我们俩人都是土生土长,又都是蒙古人熟悉蒙古地,语言文化上没有隔阂障碍。鲍尔吉·原野就是这后旗的朝老图人,离此只有几十里,我嘛前文讲过家在库伦旗,门前的下锡伯河及养畜牧河沟就连着琼忽勒峡谷的上游沟壑,从小听着琼忽勒的名字长大的。
不过听了他这话,我俩感觉担子变重了。
谷底凉爽,只有十几度,酷夏里如呆在空调房里一样舒服。一条小溪潺潺流淌,似是一位无休止地唱着曲的歌手。这里开辟出几公里长的栈道,依势而建,随小溪曲曲弯弯地往下游伸展,栈道两旁长满了南方热带雨林才有的黄菠萝等名贵树草。走过珍珠泉、兄弟树、嘎达梅林小路(这里也有一条)、独木桥等景点,尼玛局长掰着手指头详细介绍。七千万年前的第三纪造山运动,使地壳受强力挤压皱褶隆起,形成绵亘山脉,燕山就是典型代表,林业教授潘树文先生长期在这里考察研究琼忽勒地貌课题,详实论证地震造成地壳断裂,地表下陷而形成的这一奇特峡谷,地面上的各类丰富物种也随着陷落谷内,在峡谷里的温和湿润条件下长期生存到如今。
我和原野,似是茅塞顿开,频频点头。可对搞文学的作家来说,还是“流水红”海姐儿什么的,更具有吸引力,高山青山的故事也行。尼玛知道这一点,他写歌词写散文还编过不少有关琼忽勒的文化书籍,本人又是从呼市民族师院毕业(原蒙专,我的母校),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琼忽勒这儿,有三怪。尼玛微笑着,开始讲有趣的。第一怪,乌鸦不落琼忽勒。这里有九十六种鸟,就没有乌鸦。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说是跟古老传说有关。第二怪,青蛙不叫。我们这儿的青蛙大得像兔崽儿,可就不会叫,科学上解释是跟水温有关,百姓还是跟传说挂上钩。第三怪是羊山登鸟,两栖作巢。羊山登是这里的一种水鸟,琼忽勒分大小琼忽勒,中间隔着二十里在下游三岔沟汇合,那里现在是漂流区,这羊山登鸟在大琼忽勒树上筑巢,到了小琼忽勒却在土崖上挖巢。
是有点怪啊。原野老样子,慢声拉语地符合,声音温和。还是两种说法,科学的和传说的,是吧。
原野的这话,让尼玛也听乐了,逗答,想知其中奥秘,请读我编的《大青沟传说》吧。
我看着尼玛伟岸的身材,想起了一位这里的古人,僧格林沁,晚清名将,打得八国联军屁滚尿流的那位,马克思都写进了《资本论》里。僧格林沁就是这个后旗的王爷,也称宾图旗王爷。这里执政过的几代王爷,都干过些大事。像祖先们一样,尼玛也是脚踏实地干实事的人,任职几年解决了上百职工数千万的医疗保险及劳保等老大难遗留问题,又把自然保护区和旅游开发结合发展,如今这里已是闻名遐迩,游人如织,峡谷漂流吸引着天下探险玩家,每晚的特色篝火晚会把草原的夜色点燃。他办公桌上已放着一部琼忽勒传奇的电视剧脚本,显然要做出一番事业留给琼忽勒。
一直默默陪伴在一边的巴雅尔图,突然冲着小溪边的一片草丛,眼睛发亮。说一声,局长你瞧,那棵草,是崩厄一乌布斯!说着,迅速下到水边,把那棵奇特的草薅了出来,交给尼玛辨认。
没错,草原上的最毒的毒草王,崩厄一乌布斯!能放倒一头牛,可外边的草地上已经绝种了,看不见了,属于珍贵药草啊。尼玛感叹。
我接过来细细端详,十分惊奇,草的根部长着球状瘤小疙瘩,草茎二尺多长,叶片像蒿子黑绿黑绿。当年写《青旗嘎达梅林》时,我遇到过一小难题,末代达尔罕王爷的父亲被宿敌下的剧毒,也叫草原毒草王,可惜资料里没记下它具体名称,我只好以“鹤顶红”译名“乌兰鹤儿”代替,始终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历史,对不起读者。今天,终于在这里与它相遇了,它的名字叫崩厄一乌布斯!
我把它仔细包裹起来,想带回去画个图谱留存。原野不无担心地劝我,哥哥,小心点,要不算了吧,扔了或者埋了吧,剧毒,根呢一咻(附和语)。我笑了笑,不行,相约不如偶遇,好不容易相识,岂能错过,我一定把它描下来,再埋了它。世间万物,大善大恶,大益大毒,都必须记牢了他们。见我执着,原野笑一笑,不再坚持。他是个心善又随和的人,他的好意我理解。
爬到上边来,眼前豁然开朗,沙地草原平阔而遥远,满眼的绿色。
夜里下过小雨,空气新鲜,让尼玛他们回去忙工作后,我和原野走进旁边的树林草地里闲逛,聊天,谈家乡的事情。绿茵上开着好多鲜花,喇叭花、满天星、黄芪、粉色野菊、干支梅等。我捧着一丛蓝蓝的小花,问原野,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在城里长大的他摇了摇头,依旧温和地标志性微笑着,拿东北腔慢慢地说,你就告诉我吧哥哥,别考弟弟了,毕-麽得会-咻(俺不知道)。
菠日琪琪格,译过来就是:媳妇花。告诉你,这是草原上的蒙古男人给起的名字,意思是媳妇一样漂亮的花。古代男人上战场,原野上开满这样的花,硝烟和血流中看见它,战士们就想起了远方的媳妇,向往着和平和安宁早点回家,于是就叫它菠日琪琪格,媳妇花。
啊,真好,媳妇花,菠日琪琪格,太美了。原野俯下身来,也欣喜地捧起一丛媳妇花,让蓝蓝而鲜嫩的小花骨朵触着自己鼻子亲吻。与此同时,我们俩不约而同突然缄默了,不说话了。难道,见老的我们两个男人,我年已花甲有余原野也五十有九,此时,难道也想起了各自的老伴了吗?
是的,尤其我。在这个开满媳妇花的后旗土地上,当年我也曾经经历过那些古代男人差不多一样的经历,想家想媳妇。那是八十年代初,我从社科院文学所下放这里,当时住在文化馆挨着厕所的一间小黑屋,四面透风,屋门口几米远就是一个公厕,敞开着口,没有门。这个离了歪斜快要倒的厕所,用的人却很多,在这座文化大院里上班的文工团、文化馆、图书馆等单位的人,都在这里出恭,冬天会鼓起一座尿冰山屎橛子山,黑的黄的颜色斑斓,夏天则臭味熏天,全部灌进我的小屋里来,那可真是五味杂陈啊。媳妇在北京中戏当老师,有一次去长春拍戏后路过这里看我,见我住的这烂地方怕我伤心吧,还直说挺好的,有个窝就行。她在我那狗窝,现搭的板床上一住就一个月,我们的儿子就在这破屋子里得的,冥冥中他也不离不弃地投奔而来,跟他娘一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缘分啊。住那个小黑屋的日子里,媳妇是臭不怕,无煤烧挨冻不怕,就怕夜里出来耗子闹腾。买点米堆在房角,那里成了耗子们欢乐场,有一次半夜,媳妇尖叫着醒来说有东西从身上爬过去了。打开灯一看,房角麇集了七八只耗子在打架,争夺我那个可怜的米口袋。我想这些耗子,平时都是靠着厕所里的恭品为生的,现在终于发现这里还有没进人肚子的真粮食,乐翻了天。这个话,当时没敢跟媳妇讲。那会儿唯一高兴的一件事是,俩人穿上厚厚的军大衣进不远处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偌大的电影院没有暖气,听满场人嘴里噼啪嗑瓜子,跺着冻脚缩在那里看一宿电影,其实那些电影都能背得出台词儿来。后来那小黑屋的电也被人掐了,只好摸黑儿熬日子。这些事,至今想来都心里忍不住,鼻子发酸,孩子他妈可是南方的大家闺秀啊。有种感动或感激是说不出口的,只能深埋在心底记着,相依为命相互帮衬着走一辈子,一起变老,如今我们知足而幸福。老伴是我这么多年来孜孜创作的后盾,也是第一个读我作品的人。
这时,原野看看我,我也默默地看着他。俩人胸前都捧着一束媳妇花,但谁也没有把花从土里拔出来,那是罪过。我想,此刻的原野,肯定也想起了与老伴的美好往日时光。内心的情绪,写在他的脸上。我们相视一笑。
回去的路上,原野借我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的手机前几日掉水里坏掉了。我只听见他说,有什么事往这手机号里打过来,他在这里挺好的。第二天一早,原野便离开这里回朝老图老家了。我有些感伤,早晨我俩都喝了些酒,我知他戒酒已有好几年了。
当天傍晚时分,尼玛局长开着车带我去甘旗卡住,那是旗镇。快进镇子时,我心里颇有些异样。这多年来,我对这片土地始终抱着一份感恩之心,没有任何怨言。是那段日子,才使我有机会真正从深层次思考生态问题,思考科尔沁大地从草原到沙地的历史变迁,并进一步认识到,生态问题其实是文化宗教问题,也是民族生存问题,它牵涉到哲学文化宗教人文学等多范畴的综合学科。我的《抄狐》《大漠魂》《青旗嘎达梅林》以及新出的《蒙古里亚》等等,都发端于这片土地。我感谢它。
前边就是甘旗卡镇,灯火在朦朦胧胧中闪耀。夜雾,如柔纱般,飘渺曼舞,在四周散开来,空气变得湿润。宽宽的马路上车辆很少,尼玛把车停在路边,抽颗烟的同时给我放一歌带听。他突然对我说,郭老师,那个堆屎尿山的烂厕所,当年是被我推倒的。我一愣,你咋知道那个厕所?他微笑着说,你住那小黑屋的时候,我也在那个院子里上班,乌兰牧骑一名小舞蹈演员。
啊,原来又是故人。我笑了,拍拍他门板一样的宽肩膀。
这时,车里的歌声起来了。是席慕蓉诃乌兰托嘎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站在这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哎嘿父亲的草原,哎嘿母亲的河!
浑厚而感伤的布仁巴雅尔的歌声,在夜的草原上传荡。
我站在那里,默默地,眼里终于忍不住淌出些泪水来。
我任它流着。啊,夜的草原,我的老家。
2014年7月29日
于北京金沙斋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