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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圈

2015-03-10马悦

民族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菲菲羊群儿子

马悦(回族)

天完全黑下来,不见羊归圈。黄昏等成了夜晚,米姐的心里有种不祥,男人会不会又把羊丢了?每天把羊从圈里放出来,米姐想送送羊群,男人穆哈不让,说她有病不能走得太远,外面风大,怕她着凉。米姐停住脚步,站在台沿上,看羊群一步步走远。人是站住了,心却跟了去,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总担心出事。直到听到羊叫声,黄昏里涌来一群白云般的羊群,心才落到实处,才安心地去做饭。

期盼羊群的归来,米姐先观察菲菲,要是菲菲竖起耳朵警觉地向山下张望,她就知道羊回来了。可今天的菲菲很安静,它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副打盹的样子。米姐的心里异常慌乱。

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整个村子都处在一种静谧里。菲菲依旧静卧在墙根下。米姐回到屋子来,拧开药瓶吃了几片药,给灶膛里塞了一把火,走向台沿,站在黑底里。药好像完全没有咽下去,在喉头噎着。吃的是镇痛药。病查出来两年多了,时重时轻。今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却一天重似一天,有时候低烧让她无法睡眠,浑身冒虚汗。疲惫的米姐感觉自己真的活不到天亮了。好在有一种声音总是定时地响在耳边,这是她每天黎明时分听到的一种声音,只有这声音,才能唤醒她疲惫的身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涌遍全身。她睁开眼,伸出手去拉开窗帘,一束清新的光亮扑进来,这亮光有种驱散病痛的魔力!锅台前有了响声。羊把式的饭做好了,羊们争先恐后地从门口涌进来,米姐不想拦挡,信心百倍地在清晨这个美妙的时刻迎接她的羊群。

院里有三孔窑洞,中间一孔是米姐的住家,也是她曾经的新房。手右的是草窑,手左的用来圈羊。刚嫁过来时,存草的窑里住着公公婆婆,圈羊的窑住大伯子一家,那时候院子里热闹。现在只住着她一家。羊有一大群,一百多只呢。有自家的,有揽下村子里的,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的都要把心操到。羊更是不见外,圈在一起就是一家子,一只想干啥,其他的毫不含糊,一呼百应。羊冲进屋子来,扑向米姐。羊熟悉她,更想亲近她,紧蹭着她的腿往里钻。地上有洗脸的盆子,洗衣盆,水桶,板凳,盛水的缸,摆放的柜子……能绊倒的都绊倒了,满地是,弄出一连串的响动。羊是执著的,一直冲进窑垴里,见没有它们想要的东西,又回过头来围着米姐叫。米姐蹲下身子,一只一只地安抚。羊最终走出窑洞。羊把式穆哈边抹嘴边挥动鞭子把羊往一起拢。米姐递给男人一只干粮袋一壶水,她的手里多了一根棍子在半空挥着。两个人一左一右,羊群开始向门外走,挤挤挨挨,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羊的叫声不再是聚拢的,而是散开去……米姐目送着羊群远去了。

送走羊,米姐收拾男人穆哈吃下的碗筷。每天天麻麻亮,她起来为穆哈准备早饭,一天呢,要给羊把式吃好,羊的路程也是羊把式的路程,山山沟沟丈量的不仅是羊的步子,重要的是考验羊把式的耐力、苦力和忍性。羊归圈基本在傍晚时分,锅上碗筷洗完,趁着自己精神还好把晚饭的面和好扣在案板上。米姐知道当傍晚来临时,身上的能量也会被一天的时光消耗殆尽,把一团面揉匀称是费劲的。菜洗好切好泡在盆子里,做好这些,米姐把一碗饭放在锅里,盖上盖。她没有早吃的习惯。送走羊有很多的活要干,家里的活无头绪,越干越多,而且这些活每天重复出现。有活干是好事,在干的过程中会让人忘掉很多的伤心事。一旦干完,闲下来歇缓,那些伤心事蛆虫样爬上心头,驱赶不走。男人常安顿她少干活多休息。她不能睡在炕上,她醒着,病睡着了;她睡的时候,病却醒了。病一醒,百般地折磨,右边的肋骨里好像塞上了几斤棉花,胀痛难耐。院里除了米姐还有菲菲,菲菲守了一夜的圈,这会儿彻底放松了,叼起鞋子或臭袜子满院子疯跑,乐此不疲。米姐并不制止,由着它闹。锅上活计干完,开始收拾羊绊倒的东西,地上乱七杂八的,米姐不烦,一一擦干净摆回原位。羊圈每天必须打扫,一天不止一次。羊粪扫成堆背出来晾晒在场院上,圈里垫几背篼干土划开,拍碎,踩实,这就把羊圈垫好了。槽里的草根清除完,背出来晒干能烧火做饭。想想啥东西都有它的用处!羊圈的墙上钉着几根木桩,那上面挂着胎羊羔皮,是别人没有来认领的。谁家的皮子上面都有名字,或者记号,上过小学二年级的穆哈写在皮子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但能认出羊主人的名字来。自家的胎羊羔皮子早卖了。冬天,是羊产羔子的高峰期,有把羊收回家里养的,没有收回去的留在穆哈的圈里。深冬的那些日子米姐就做好了接待新羔子的准备。为了给没有出世的小羊羔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米姐在圈里生上火炉子驱寒,羊圈门口搭上厚厚的帘子,圈内就有一股扑脸的热气。烧上一锅小米子米汤。羔子一出生,大羊的肚子空了,端来热米汤,羊喝下去,下奶就快。看着羊羔子用头顶妈妈奶子的时候,米姐想笑,小家伙像是谁教的一样,咋知道了呢?也有乏羊,产下羔子缺奶的,几天支不起身子,四蹄打软,米姐就拿面糊糊喂,总有救活的时候,总有羔子会吃草的那一天。死去的羔子一般产在山里,穆哈赶着羊群怀里抱着羔子,那羔子耷拉着脑袋,四肢软软地摆动,米姐就知道一只羔子没了救;留在圈里的眼见着不行的,请来阿訇宰了,喊羊主人来拿羔子肉。不及兔子大小的胎羊羔,它们的肉是香的鲜嫩的。自己家的羔子一个冬天至少死三四只,米姐的心里不好受,她时时期盼自己的羊群能壮大起来。一百多只羊,属于自家的只有三十几只,生产的过程是有些缓慢。胎羊羔皮子还是值钱的,穆哈把皮子拿镇子上卖了,钱一分不花拿回来交给米姐。留下家里买菜的钱,米姐全都存在折子里。不仅是皮子钱,替别人放羊有羊工钱,一只羊一天一块,也是一笔收入。米姐有个农村信用社的折子,现在存了多少钱,米姐不说,穆哈也不问。

院子里唯一一间瓦房没有住人,但米姐每天必扫。房子是他们给儿子应弟盖的,是应弟准备结婚用的新房,里面的摆设不多,打扫干净很亮堂,大门大窗的。原本想把房子盖到山下的平地上,跟大伯子家盖在一起。木料不够,只能盖一间,不够他们住。最后决定盖在前院里,将窑洞背在后面。家住在半山腰,光线好。他们住窑洞,儿子住瓦房。遗憾的是儿子应弟不在家,在监狱里,算算也蹲了四年了。四年前儿子应弟跟村子里的几个青年人出去打工,别人年底回来了,应弟没有回来是他认识了省城的几个“朋友”,一天夜里抢劫一家商店被抓了,那帮子“朋友”说所有的抢劫行动都是应弟一手策划的,他们放的放了,罚款的罚款,只有应弟给判了九年。现在想起来米姐后悔得抓胸呢!她不该让儿子走,人生地不熟的,儿子肯定是被陷害了,替人坐牢,穆哈一个乡下人,找谁说理去?已经四个年头了,还有五年呀,儿子应弟才二十五岁,出来三十岁了,一定显出老相了。从儿子坐牢的那一年起,米姐开始失眠,没有食欲,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白头发渐渐多起来。盖上房子的第二年,穆哈带米姐去县城查了一回病,给查出了肝病。医生让住院,输五六瓶子高蛋白,再把中药熬上喝,病会回头。现在治肝病的药很多,好多人都治好了。一问钱数字吓得米姐半天没有说话,刚刚盖了房子,儿子还在牢里,儿子将来娶媳妇还要花钱。米姐执意要回家,医生开了十几副中药让回家按顿数熬着喝,并一再叮嘱吃完了再来。药早喝完了,米姐再没有去,她对男人穆哈说,哪个人没有点病呢?听医生说没有活的路,真主造下你多长的寿数就有多长的寿数,想多活一天都不行,那不是医生说了算。穆哈知道犟不过米姐。米姐半辈子就那个脾气。盖房子的钱是一部分土地收了,国家补发的。眼下就是一群羊,还指望羊给儿子娶媳妇。穆哈无数次地说卖掉羊给她看病。哪里舍得?死命地拦挡。有时内脏难受了,在镇子上李大夫那里买几盒镇痛药,也不按顿数吃,疼得厉害了超量地吃。有管用的时候,不疼了,米姐的精神头来了,脸色也黄亮过来。身子轻松,米姐想活十年二十年的心劲都有。

打扫房子的时候,墙上儿子的相片不由得要看,天天看,看不够。十五岁的应弟憨憨地对着米姐笑,那个时候儿子肯定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他啊!傻儿子,能等你回来吗?医生说得那么危险,万一妈走了,你回来咋办?五年啊!有一辈子那么长,啥时候才能到头啊……米姐看不下去了,目光移开,难受得快让眼泪淹没了。病在身上,一天重一天轻的,她有时候在穆哈面前是强装的,她怕男人有一天真一鞭子把羊卖了给自己治病。真主把病下上了,那是看不好的,白花钱。几件简单的家具抹完,帘子挂起来,看着,心里再次构想起儿子结婚的情景来:就在这个院子里,一村子的人迎接她的儿媳妇——一定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真主放舍她的话,可以替儿媳妇搞娃,操心家,喂鸡喂狗,当婆婆的不就都是那样的吗?想想,那该是怎样的一个日子!

老人和大伯子在的时候,应了家里人多,热闹,不惧怕啥,院落没有打围墙,敞着。挨上穆哈已经习惯了那样的院落,想不起打围墙。那么大的一个院落,现在住着一家子人,有菲菲,有羊群,崖壁上有鸟雀窝,不感到寂寞。院子打扫起来费劲,一把大扫帚感觉有千斤的分量,米姐还是要扫。她一下一下地扫,每一个角落都扫到。扫干净她的心里也亮堂。这个时候,放眼远眺,山山沟沟尽收眼底,村子里炊烟缭绕,看了无数遍,每看一次有一次的感慨。远山,一年一年重复地绿,一年一年年轻一回,米姐在与远山的对望中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瘦下去;一样的山,一样的路,那个梳长辫的丫头转眼成了现在的模样——五十二岁的米姐看上去真的有些老了。人啊,老起来可真快!想想,、那个时候,十七八岁的时候,多么地开心、傻气!有很多的梦想在前面等着自己,那双粗黑的辫子,油亮亮的,头上扎着红头绳,一条方格围巾裹着脸不让太阳晒黑,身上的衣服穿一天,到了晚上脱下来叠整齐放在枕头底下压出棱角来,一个姑娘的打扮总是隐含着许多的秘密,那些心跳的、胆怯的、慌乱的,多多少少有点儿鬼祟的不被人发觉的秘密,总是跟一个人分不开的。村子里的尤丹是老师,会写毛笔字,会吹笛子。每一天米姐都能听到悠扬的笛声。起初,她喜欢听笛声,后来喜欢吹笛子的人。尤丹的眼睛、神情、鼻子、手指头在美妙的笛声里显得那样生动迷人。米姐陶醉在笛声里,晚上就睡不着觉,尤丹的样子放电影一样在脑海出现。后来,周六或周日,尤丹会“无意”中在村口碰见米姐,在清晨的时光里,尤丹吹响了他的笛子……米姐有了一个姑娘家的心事,她不说,只拿眼睛看,红着脸对着尤丹看,胆大了。在农村,一个姑娘是不敢向小伙子表白的,那会遭人耻笑的。所有的内容都在眼睛里。总觉这样很幸福,只盼着有那么一天尤丹发来媒人,那个时候米姐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米姐真盼来了媒人,是穆哈发来的媒人。媒人说,穆哈人实在、本分,是庄稼行里的好劳力。母亲就把话吐了。母亲没有问问米姐就把话吐了。米姐反抗了。母亲说,女出亲娘口,一句话落地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米姐偷偷哭了一场,她想见见尤丹。尤丹躲着不见她。不久,尤丹调走了,尤丹把一切都带走了,米姐的世界哑了。

她开始恨穆哈,是穆哈亲手破坏了她的幸福。刚刚结婚那几年和穆哈没少闹矛盾。结婚第四年生下大女儿,再过了几年生下了二女儿,再后来生下儿子应弟……有了孩子,对尤丹的思念渐渐淡忘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虽然酸楚,有丝忧伤,但伤不到骨子里去了。米姐已没了那份心劲儿。

羊跑了一天的山未必能吃饱,家里的活干完,米姐到后山给羊砍夜草。后山的草并不茂盛,才四月下旬,五月都不到,长出地皮子的草给经过的牲口吃了无数遍,经夜露的滋润,地皮子依旧泛着绿色,但搭不住镰刀。米姐很想到别处去,可她不能走远,也走不远。她放下背篼,俯下身子慢慢砍,包括干枯的草叶也被她一起放进背篼里。羊饿了是不挑食的。草没有砍多少,身上的汗又下来了。远处,有一座坟茔。照往日,好的时候,从坟茔边走过看都不看,也想不起看。现在不一样了,自打查出了病,每次砍草由不得地要看。那些陈旧的扁瘪的土堆勾起她无尽的思绪,那里睡土的是穆哈的家人,公公婆婆,爷爷奶奶,还有祖上的其他人。除了公公婆婆口唤的日期,其他的不记得了。睡了多少年?骨头朽了吧?自己将来会加入到里面去,跟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亡人见面,一掀黄土盖了,静静地睡上十年百年,最终融入土里去……人啊!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活了个啥眉眼,带着一腔的苦痛,一身的罪行离去,后世里还要经受火狱的历练,天仙的拷问。除了害怕,又能咋样?迟早走那条路,问题是,有个烧心宝宝留在世上,那么,她睡在那里会心安吗?病查出来不久,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体没有现在这么差,看了一趟儿子。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了一个叫榆林的地方,见到了应弟。儿子应弟又白又胖让她差点没有认出来。隔着玻璃窗拿起电话,对着话筒想了多少天的话竟然无从说起,她大张着眼睛看着儿子,儿子对她笑着,喊了一声妈。她猛地缓过神来。应弟问起穆哈,问他大的好,问起了村子的人,该问的都问了,儿子说妈你瘦了要注意身体,自己好好表现会减刑的,说不上两三年就回去了。她点着头,双手握着话筒,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的病,说妈等你。说完这句话,心像给谁捏住了,喉头卡住了,半句也说不出来了……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穿着警服的女人拉开了她。她倒退着,目光一刻没有离开。站在玻璃窗后面的应弟依旧笑着向她挥手……回来的路上流泪不止,几乎把一辈子的泪水洒在了车上。后来,她慢慢回想着儿子的情形,应弟不是胖,是虚肿,听说坐过牢的人都虚肿着,牢房阴暗潮湿,饮食又不好。那段时间无论白天晚上,儿子浮肿的面容总在脑海里浮现,心里头就默默地向真主祈祷,求主保佑儿子能够减刑,能早点回来。

前段时间收到儿子应弟的来信,信中说他很快就会被释放了,让家里人放心地等他。米姐不相信那是真的,那是儿子在安慰他们吧。五年时间,哪有那么快就被放出来呢?

一想到羊米姐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子暖意。毕竟有一群羊,虽说不都是自家的,过不了几年羊群扩大了,儿子回来了,结婚的啥也有了。就怕男人穆哈丢了羊,丢了自家的心痛,丢了别人家的要赔,都不好受。一次穆哈很晚了还不见回来,夜黑透了,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是个阴雨的夜晚,后山望了七八回,一看表,都快十一点了。菲菲在院子里徘徊着,它比人还急。大概到了十二点的光景,菲菲突然叫了一声箭一样冲进黑夜,随即,米姐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她熟悉,她随着菲菲向前奔去。米姐最终停下来,羊的气息穿过黑夜一浪一浪漫卷过来,她长长地叹口气,她听到了羊的欢叫。菲菲撒着欢子跟随羊群来到圈门口。

那次,灯光下的穆哈令人吃惊,他一脸的血,身上也是。穆哈滚沟了。米姐没有细问,赶忙包扎伤口,给男人洗脸上的血迹。烧过的棉花灰贴在伤口上才把血止住。米姐让男人靠在被子上,洗腿上的血。穆哈疼得浑身颤抖,不迭声地吸溜。每次羊归圈时,在山上,穆哈要把羊数字清点一遍。穆哈数羊不一个一个数,四个四个地数。一根鞭子从走动的羊身上一点,数字清楚了。其实不用数,羊的长相都记着,谁在谁没有在,一目了然。那晚丢的羊是锁五家的羊,是只青头头子羊。不知道它从啥时候走丢,一数才知道羊没了。穆哈把群羊赶进山垮里,他沿着回来的方向一路寻去。那只叫青头头子的羊因贪恋深沟的青草忘却它的伙伴,忘记了回家的路,此刻它站在一座山头上呼唤着……青头头子是在一座山梁上与它的主人会面,它欣喜若狂地扑向主人。回到山垮,羊群还在。好像注定要出事,那晚,羊不听他的召唤了,那只领头羊没命地往黑夜里冲,怕丢失羊群的穆哈小跑着跟随其后。不料,脚下一滑,他掉进更深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声的呼唤将他吵醒。醒来后的穆哈辨别不清自己在啥地方,浑身疼痛,摸摸身下,有草,有土块,有湿湿的软泥。叫声是从头顶传下来的,他隐隐感觉自己滚沟了,羊群在寻找他,呼唤他。穆哈咬咬牙从地上坐起来,有土块从身上脸上滚落下去,他摇晃着站起来,鞭子就在身边,借着鞭子的支撑,他努力地往上爬,向着羊叫的方向……

米姐轻轻地给男人洗着伤口,穆哈突然笑了,说:“我要是摔死了,你就嫁人去,嫁个比我好的。”米姐被气笑了,呛了一句:“嫁,我想嫁皇上呢,可惜皇上不要。”穆哈说:“那是皇上瞎眼,像你这么好的女人他会看不上?”在这样的谈话中,穆哈稍稍平息下来,他接过米姐递过来的一碗面条子。炒的是洋芋菜,是天天重复的饭菜。做这样的饭菜不需要手艺,农村女人都会做。看穆哈每次吃饭就知道饭菜多么地合他的胃口。吃饱喝足的男人也许累了,也许受了惊吓,刚刚躺下就闭上了眼睛。米姐锁好羊圈门,看着菲菲卧在圈门口,她回到屋子里来,穆哈已经响起了呼噜。

穆哈永远能吃能睡,他的睡觉不需要过程。米姐不一样,她瞌睡轻,晚上睡在男人身旁,听着睡梦中的男人咂吧着嘴,感受着男人呼出的气息,她就是睡不着。尤其是儿子坐牢以后,更是睡不着,夜深人静,拉开灯侧身看男人睡得有多香!穆哈睡觉的样子有点憨,也睡得沉,嘴半张着,嗓牙已经掉得不剩几颗,门牙掉了一颗,一股气息从那豁口处呼出来,扑在脸上,热乎乎的,有股野草味混合着口臭味,耳朵碗里满是尘土,脖子后面流下的汗渍一道一道的,好似蚯蚓爬过的足迹。米姐想把耳朵里面的土尘吹下来,又怕弄醒了穆哈,但她吹了,只一下,穆哈没有醒。他好像在吃啥东西,看样子很香。这个男人就是好伺候,不挑食。年轻的时候更是不挑,冷的热的,吃饱就行。那个时候娘家在门上,有哥哥弟弟撑腰,穆哈不敢惹她,做了多少次的生米饭,穆哈照吃。米姐曾背着男人想给他的碗里放玻璃渣子,给母亲挡住了。她想离婚,母亲说你看看村子里有离婚的吗?你想打人的脸啊?那我就死给你看!她才没敢想。母亲说,一个女人戴着红盖头走进婆家门槛的那一刻起,注定要守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他有多少的缺点,脾气有多大,都有磨过去的时候。母亲嫁给老爹时才十六岁,母亲自然不知道一个女人该怎么去当,啥都不会干,婆婆骂,男人打。母亲生了他们兄弟姊妹七个,在严格的家规面前,母亲磨炼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七个儿女成人了,有了各自的家。有了满堂的儿女,母亲是成功的,她没有输给老爹。老爹八十岁上口唤的,走路扶着墙,母亲端屎端尿的,那么高大强悍的一个男人最终萎缩成了一个小老头,雪白的胡须,手一抖一抖的,头也颤抖着,汤饭喂不到嘴里去,撒了一身,母亲拿手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擦着,擦嘴角的时候母亲的动作是那么地轻,怕弄疼了老爹。老爹先母亲而去了。母亲说起老爹的时候,常常眼泪花花的,母亲说的尽是老爹的好,在母亲那里,老爹压根就没有缺点。不几年母亲也走了,母亲没有活到老爹那个岁数。他们埋在了一起。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一个女人活着守定一个男人,口唤了跟随而去,一生一世,生命的枯荣跟一个男人息息相关。

她跟穆哈过了下来,过到了现在的样子,有了三个儿女。望着睡梦中的男人,米姐一再地问自己:爱过他吗?没有。他爱过自己吗?不知道。穆哈从来不说,这个沉默的男人有着怎样的心思,即使跟自己亲热的时候也不多说一句话,呼哧哧的,拔麦子赶趟子似的,完事倒头就睡。米姐睡不着,沉浸在黑暗里,淹没在她的忧伤里……话又说回来,即使说一大堆甜言蜜语她稀罕过吗?都老了,穆哈的白发比自己的还多,爱与恨,对与错,鸡毛一样地轻飘,给时间侵蚀得没了颜色没了味道,一堆粪土。

穆哈年轻时话就不多,儿子坐牢了话更少,加之他一天又跟一群没有言语的羊在一起,话少得比金子还贵重。村里那么多人搬迁了,离开了,男人从未有那个想法,这辈子他都不会有那个想法。男人在婆家是最小的,在婆婆公公那里想必也是娇惯了一趟,一次她把穆哈的一件新衣服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塞进炕洞里,穆哈没有动气,看她烧。那一天,她有多么地开心!她每天都想着怎么报复穆哈让他生气,让穆哈打她,她好借口去娘家从此不回。穆哈就是不动气,不打。衣服烧了的那天下午,走进下院背柴禾发现男人蹲在那儿,肩头一抽一抽的,她的心里一动,穆哈在为衣服的事流泪呢!女儿大了,出嫁了,应弟快成大小伙子了,自己渐渐上了岁数,对穆哈的恨也淡漠了。

有些日子米姐总在想一个问题。自己有一天口唤了,离开了穆哈,他会不会再娶?算算穆哈才五十六岁,一个五十六岁的男人不会就这样过下去。真要是娶了,应弟咋办?村里的老丁快七十岁了,最近相了个老伴。有一群羊,穆哈该娶多好的一个女人啊!那个时候穆哈会把儿子应弟忘在脑勺子背后去。人说娘后的老子后,说不定穆哈把女人娶进儿子的上房里,她从来没有对穆哈好过,娶一个对他好的女人,他会把自己忘了。把他们的儿子忘了的。自打自己有了病,她对折子的事很上心,藏到了一个更隐秘的地方。穆哈没有问不等于忘掉。穆哈摔了用棉花灰包扎伤口,没有去医院,说明他也在积攒。那么他为谁积攒?穆哈开玩笑说让她嫁皇上,说明在山上他一个人的时候盘算过。那么,娶与嫁在他的脑海里想了多久?那次穆哈睡下不久,她就追问了一句,我口唤了你娶不娶?穆哈翻了个身,嘴里含糊道,瞎想啥,好好睡。

崖壁上的麻雀早睡了。它们早晨吵醒米姐的时候,心里已经想好要去的地方。集体飞向一个地方,一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要不雀儿不会那样开心。望着雀儿飞远了,米姐担心它们不会再回来。当黄昏来临时,远飞的鸟雀回来了,站在头顶的崖壁上,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好像它们把一世界的好景致都游玩了个遍,紧跟着羊群咩咩地回来了。其实,米姐每天等待的不仅是羊群,还有鸟雀。每天凌晨,米姐第一个聆听雀儿的鸣叫。拉开窗帘,屋子里的光线随着麻雀的叫声渐渐明晰起来,摆放的物什清晰可辨,穆哈在睡梦中。米姐悄悄地下炕,不拉灯,到锅头跟前扫扫抹抹,灶膛里燃起了火苗,一锅水很快烧开晾在盆子里,撒上桂花茶叶。茶叶是女儿拿来的,剩下少半袋。可见女儿有些日子没有来了,七八个月了吧?两个女儿都远,嫁在不同的地方,有时一个来,有时两个一起来,带着孩子,家里一下子热闹了。病的事她很少给女儿说起,女儿就是看她瘦得厉害一再地让她注意休息,哪点不舒服把药吃上。给男人安顿过,自己的病不要告诉女儿,女儿不是医生,说了顶啥用?浪娘家的女儿不能久留,女儿有女儿的光阴日月,走的那天想法给女儿装些东西,总是觉得不满意,恨不得将身上的肉割下来让女儿拿走。走那么远了,还站在台沿上。女儿三步一回头。家里是要空一段时间的,慢慢才能习惯。都走了,娘家哥哥弟弟搬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似乎有了更忙的光阴。姐姐嫁得更远。他们真把自己给忘了!就她守着一个自小长大的村庄,从未离开过,没有看够,没有稀罕够,自己却病了,老了。说不上为啥,这些日子特别想自己的亲人——哥哥,姐姐,女儿。

想起扣在锅里的那一碗饭,一天没吃了,不是饿,而是困乏,吃了几口感觉没有胃口。案板上的面醒好了,揉揉擀开来,一个圆圆的薄薄的面张子,像张白白的纸。该把菜炒好,说不定羊把式马上回来。地上的盆子里泡着穆哈的几件衣服,在炕角里又找来几件,放在一起,一件一件地洗。是一种彻底的全身心的投入,力争把每一件都洗好,每一点污垢都洗干净。这样的活干了多少次!米姐珍惜,一遍一遍地洗,一遍一遍地淘。羊把式穆哈的衣服就是脏,两三天洗一回。山上风大,土大,日头晒,加之米姐洗得勤,衣服的颜色不再是新鲜的,褪化成土黄色。只要穆哈勤换,米姐就洗。穆哈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衣服晾在浪绳上显得宽大了,不像是他的。鞋子和袜子泡在另外一个盆子,穆哈脚汗大,需要浸泡一两天才能洗,才不臭。米姐不让自己停下来,她拿刷子把鞋一一刷干净。

一弯月牙挂上天空,月光是微弱的,还原不了周围的景色,一切浸在朦胧中。

院子里有一眼水泥窖。将窖里的水担到缸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缸水打满,米姐浑身的气力真的耗尽了。这时,台沿上走过去了两个人,他们说着话,脚步匆匆。米姐赶忙向前撵了几步,她想问问见到穆哈了没有,人的影子已经走远。是两个下田晚归的人。自家也有十几亩地,她却不能走进自己的田里,穆哈把地包给了大伯子种,让她养病,不要她操心。哪有不操心的,自小就在这里长大,哪块地里没有留下她的足迹和汗水。那个时候人年轻,有力气,干啥没有落在别人后面的。有雨没雨,庄稼是通人性的,手到了,心到了,它就长。粮食一上场,麦垛,糜子垛,样样粮食堆放在场院上,家家户户都有。打粮食比收粮食还热闹,人们互相帮衬着。似乎从一粒种子埋进土里,操心它的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乐趣。米姐有时候问穆哈,庄稼的长势咋样?穆哈不正面回答,说你好好养身体,等好了,自己去看。啥时候能好,今年倒不如去年了。米姐很想让自己好起来,她知道自己一半是病一半是想儿子把自己想垮的。她也劝过自己,想也白想,说不定儿子一两年就回来了,可是由不得自己。她还想着今年秋后再看一趟儿子,给儿子买些好吃的好穿的带上,宰个羊送给管犯人的,希望对儿子好点,给儿子减刑。她想跟穆哈两个去,儿子也想穆哈。

礼拜的念珠挂在墙上,泛着幽蓝的光泽,自从儿子关进牢里,自己有了病,一有空米姐清洗干净自己,穿上礼拜服朝着西方叩拜,祈求真主放舍自己的同时放舍她的应弟,让儿子能早点回来。

而现在,米姐走进不了礼拜毡,她的心无法平静。

夜深了一层,米姐想,男人真把羊丢了,要不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呢?再看菲菲它完全睡着了,比崖壁上的雀儿睡得还沉。她走向菲菲轻轻地踢了一下,菲菲调换了个姿势又睡去了。这个时候,村子里有了叫声,远远的,还是听出来了,是羊的叫声,米姐听出来不是自家羊的叫声,叫声是单调的,是两三只,不是一群,一群羊的叫声是洪亮的。

米姐再也不想等下去了,她走进了暗夜里。

穆哈却先她而归了。

灯光下,看到米姐一副失魂的样子,穆哈上前抱住了她,“吓死我了,你跑哪儿去了?”米姐推了一把男人,“羊呢?”穆哈的喉头有些艰涩:“羊我卖了,明天带你去看病。听话,你好了,我们养更大的一群羊……”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在夜晚分外地清晰,米姐和男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大门口出现的影子很模糊,一时分辨不清谁,从脚步声里米姐听出是谁了,她叫了一声奔过去,“应弟……”“妈——”米姐一把将应弟揽进怀里,头靠在儿子的肩膀上,一股久违的气息裹挟了她,甚至,她闻到了一股奶汁的醇香。她将整个脸挨在儿子的脸上,感觉在梦境中,虚幻里。“儿子是你吗?妈的应弟,收到你的信,以为你在骗我们。这不是在做梦吧?”“妈,妈,是我,妈,我减刑了……你摸摸,这儿,这儿。”在儿子应弟的引领下,米姐摸着,掐着,拍打着,脸拿开,看看,又贴上去,再拿开,辨认着,然后,泪如泉涌。

一边的穆哈,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眼前的母子,他们的重逢,他们的拥抱,他不能向前迈半步。他怕打破这幅画面,泪水伴着鼻涕流淌,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哭过?那尘封多年的辛酸、压抑、伤痛以及喜悦一同迸溅出来,他舍不得擦去,任其流淌。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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