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福斯特短篇小说集》
2015-03-03林晓青
林晓青
评《福斯特短篇小说集》
林晓青
短篇小说在20世纪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英国现代意义的短篇小说在19世纪末发展起来,到20世纪20年代才真正成为一种充分独立的文学体裁,并出现了像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这样单独以短篇成名的作家。这一时期的英国文坛,詹姆斯、乔伊斯、伍尔夫、劳伦斯和曼斯菲尔德等人的写作将短篇小说体裁发展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锐意求新的创作信仰改变了短篇小说的面貌,开拓了全新的疆域,赋予这个体裁独特的艺术性,作为他们的同时代人,爱德华·摩根·福斯特(1879—1970)在短篇小说创作中所做的尝试也是不可忽略的。
福斯特是英国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和散文家之一。他一生发表了六部长篇小说、三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来生》(1972年)在其去世后发表)、杂文集《阿宾哲收获集》(1936年)和两部传记,以及关于小说艺术的经典性论著《小说面面观》(1927年)。
福斯特的这部短篇小说集实际上是由他早年发表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天国的公共马车》与《永恒的瞬间》合订而成的,由作家本人作序,1947年出版。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的中译本,由谷启楠教授翻译,这是福斯特的短篇小说第一次被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
这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包括《惊恐记》《树篱的另一边》《天国公共马车》《另类王国》《助理牧师的朋友》《始于科娄纳斯的路》《机器停转》《意义》《安德鲁斯先生》《协作》《塞壬的故事》《永恒的瞬间》等12篇短篇作品。
这部短篇小说集中收录的作品大部分创作于两次世界大战前后,正如他在这部短篇小说集的序言中提到的:“这些幻想小品是我在‘一战’的不同时期写下的,代表了我在某个领域的全部成果。在这之后,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交通混乱,疆界重划,这些变更不仅表现在物质领域,更表现在精神领域上,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又发生了,而第三次世界大战也在蠢蠢欲动。”[1]英国从维多利亚时代后期开始,直到爱德华时代,其世界霸主的地位开始逐渐丧失,阴影笼罩下的人们开始质疑当时的经济制度、人的精神状态以及传统的价值观。福斯特作为当时英国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在作品中对英国当时的现状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对于福斯特小说的创作主题,格兰斯登曾这样说:“福斯特总是试图寻找并发现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习俗的本性,并在作品中对这些习俗的本性及其影响进行攻击。”[2]
虽然评论界倾向于认为和乔伊斯、劳伦斯、曼斯菲尔德等人相比,福斯特的短篇小说在他的整体创作中并不突出,但这些作品能够更加明晰地勾勒出作家的思想发展:一是因为其主题上的深度,二是因为福斯特短篇小说独特的幻想元素所达到的美学效果。与他的长篇小说相比,福斯特的短篇小说在表达上更加大胆自由;在创作手法上,幻想元素是福斯特的短篇区别于其长篇小说的重要内容。福斯特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往往采用超越现实主义的幻想手法,融入古典神话素材,采用寓言、科幻、戏仿等体裁和手段,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也许正是出于这些原因,福斯特本人非常看重短篇小说创作。1911年,他在给爱德华·加内特的信中曾就小说集《天国公共马车》写道:“……我觉得这些作品比我的长篇更好,这是我对你的评论唯一不能苟同的地方。”[3]当时作家已经发表了《霍华德庄园》。此后,福斯特又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宁愿人们称赞我的这些短篇小说,而不是其他作品。”[4]
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作品一般被研究者称为“幻想小说”。“幻想”就是一种对不可能发生的或者超自然的事情的描述。幻想通过塑造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怪诞形象和描绘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情节来表现所谓的现实世界。在某种程度上说,幻想就是一种创造性的想象。从表面上看,幻想是脱离现实的,但实际上幻想与现实是不可分的。幻想不是空想,她只是通过寓言或者隐喻的方式来表现现实。
西方幻想小说的主要来源为古代神话和民间故事,其出现的时间大致为18世纪后期。从这些幻想小说中不难看出古希腊神话、伊索寓言、荷马史诗和哥特小说的影子。在幻想小说的研究领域中,法国文学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的《幻想作品导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以至于后世的相关研究无不以此作为理论依据。在这部著作中,托多罗夫指出:“幻想是一个理性的人在面对一个不可能发生或者超自然的事情时所表现出的犹豫不定。幻想是悬而未决的,是没有答案的,如果有了答案,那就不是幻想而是神话。”[5]
福斯特将自然视为人类应该永远为其努力的完美境界,他在幻想小说中使用了许多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典故,将古希腊自由和谐的生活与英国中产阶级令人窒息的生活加以对比,呼吁人们回归自然,重建古希腊式的人与自然的联结。
幻想小说为人们构筑了一个新的世界,阅读者可以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从新的视角来审视现实世界。这就导致福斯特的幻想小说中的一个常见主题——避世。主人公厌倦了令人窒息的世俗社会,想冲出囹圄,逃到一个理想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森林(《另类王国》)或大海(《塞壬的故事》),可以是民风质朴的乡村或另一个国度(《惊恐记》《始于科娄纳斯的路》),甚至可以是天国(《安德鲁斯先生》)。但是有些主人公成功出逃,有些则被迫回归世俗世界。福斯特笔下的这种逃避主要表现为旅行。但这种旅行只是小说借以存在的形式,小说实际写的是福斯特内心的精神之旅。这种对现实的逃避不仅表现了作家对现实的批判,更表现了对未被现代文明所污染的自然的渴望。
福斯特的短篇小说中的另一个主题就是异域。与同时代出现的史蒂文森、康拉德、吉卜林、毛姆、格林等作家相比,福斯特短篇小说中的旅行主题和异域主题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尤其在其早期的幻想小说中,异域主题主要表现为旅行主题,其作用是审美的,其目的在于表现个体的人生发现。《始于科娄纳斯的路》等作品反映了福斯特在对不同于本国的异国情调的想象性建构的过程中,表达了对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之间联结的向往。
艺术技巧的使用都是和作者所要表述的内容息息相关的,作品主题的表达与所采用的艺术形式密不可分。福斯特曾在《小说面面观》讨论幻想小说的创作,他认为,幻想小说常用的手法有:“将神祗、鬼魂、天使、猿猴、怪物、侏儒、女巫引入日常生活;或是将普通人引入无人之境,引入未来、过去、地球内部、第四维空间;或是深入人格里层或将人格分割开来;最后一种手法是戏仿或改编。”[6]
戏仿是福斯特幻想小说中常用的手法。“‘戏仿’或‘改编’是指幻想小说家借用其较早的作品中的框架或素材来编写他自己的神话。”[7]他的幻想小说贯穿并实践了其小说理论。在这类短篇小说中,福斯特运用了大量的幻想元素,使作品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如《另类王国》《天国公共马车》《树篱的另一边》《塞壬的故事》等;并通过戏仿古希腊罗马的神话故事,引用著名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人物。《始于科娄纳斯的路》的神话素材来源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科罗诺斯的俄狄浦斯》。《另类王国》中的神话则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迈克尔·L·斯托瑞在文章《福斯特的〈始于科娄纳斯的路〉》中详细论述了福斯特的讽刺手法的运用,而这种讽刺效果正是通过神话典故来实现的。而史提芬·多洛夫则在文章《福斯特的〈始于科娄纳斯的路〉》中指出小说中暗含的讽刺手法。詹姆斯·L·米希在文章《福斯特小说中塞壬的救赎》中认为福斯特小说中的塞壬已被赋予全新的含义,成为爱和救赎的象征。
福斯特用典故和神话故事来隐喻古希腊式的人与自然的联结,用诗一般的语言将这种联接含蓄地表达出来,其荒诞的情节和深刻的意蕴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他还明确表示幻想含有神祗内容和神话意味,“幻想之神开始趋向退守或者隐蔽,或慑于原子弹的威力而变得悲观。如果想要找到她,她也许会徘徊在本书中所描绘的乡野之中;或在英国和意大利的景物之间轻盈穿梭,或展翅飞向未来的国度。她或者他,是女人也有时成为男人,常常成为被众神所役的赫尔墨斯,将灵魂引导到不是那么可怕的来生。”[8]
此外福斯特还运用了许多象征手法,如小说中对树木、花园、森林、书籍等意象的描写,被作者赋予了更深刻的象征意义。这些意象所传达出来的自然世界的活力,体现了福斯特关于人与自然联结的理想。对于福斯特的这些幻想小说,伍尔夫在随笔中这样评价:“这个并不厚的小册子代表了福斯特对于纯粹的想象而进行的一个尝试,他小心翼翼地将生活的诗歌和散文联系起来,驶向天国的马车,灌木丛里的潘神,变成了树木的女孩。小说中的荒诞和离奇被释放出来,在每一座篱笆墙的后面仿佛都可以听到旅行者的脚步和号角。”[9]
虽然早在20世纪20年代,福斯特就与徐志摩、林徽因、凌叔华等人有过接触,并在1941年和1947年与萧乾和叶君健有过交往,但是直到1981年,随着广州花城出版社《小说面面观》中译本的出版,中国读者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位“迟来的作家”。而这一时期的人们还处在物质增长和心理疲惫交错的状态中,对福斯特作品中的优雅文风还略有隔膜之感。福斯特是处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交汇期的作家,既不像哈代、狄更斯般现实通俗,又不像伍尔夫、康拉德般新潮,所以,无论是拥有传统趣味的读者还是求新的读者对福斯特都不是很感兴趣。
长期以来,中国学界对福斯特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长篇小说上,对他的短篇小说的研究则相对不足,其第三部短篇小说集《来生》至今没有中译本,这免不了暴露出国内外学者研究兴趣的局限。从目前国内几部较好的文学史中对福斯特的介绍来看,无论是李赋宁主编的《欧洲文学史》、王佐良主编的五卷本《英国文学史》还是吴元迈主编的《20世纪外国文学史》,虽然都肯定了福斯特在20世纪英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但却丝毫没有提到其短篇小说的创作。福斯特是一个长寿的作家,活了91岁,但是他在45岁的时候(1924年)就结束了长篇小说的创作,整个长篇创作生涯只有短短的19年(从1905年到1924年),所以单纯以他的长篇小说作为研究文本,不能很好地概括作家的整体创作轨迹;而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几乎贯穿整个创作生涯(从1902年到1962年)。所以,福斯特的短篇小说较其长篇,更有助于研究者从整体的角度审视福斯特及其文学创作。福斯特的短篇小说长久以来被国内研究者忽视,而这部短篇小说集中译本的出现,不仅为国内福斯特研究提供了新的解读文本,更对呈现福斯特的思想发展和对理解作家的整体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李维屏等著的《英国短篇小说史》肯定了福斯特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并从其短篇小说的思想主题、艺术特征和美学价值进行了较深入的剖析。所以,尽管存在很多不足,却仍然可以看到,学界对福斯特创作的基本特征的把握是准确的,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加入这支队伍,并已形成一个良性的发展态势,相信福斯特研究会有更好的前景。
[1][8]沈雁.文学是人类的神界——福斯特短篇小说《天国驿车》赏析[J].英语自学,2009(10):28-30.
[2] K.W,Gransden.E.M.Forster [M].New York:Grove Press,1962:31.
[3][4]Judith Scherer Herz.The Short Narratives of E.M.Forster [M]. London:Macmilan,1988:24.
[5]段映虹.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托多罗夫——从结构主义到对话批评[J].外国文学评论,1997,(4):8.
[6] 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99.
[7]沈雁.幻想照亮旅途——福斯特的《离开科罗诺斯之路》赏析[J].英语自学,2009(7):34-37.
[9]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随笔全集[M].乔继堂等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江苏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联结’之行——福斯特短篇小说研究”(项目编号为CXLX13_354)。
林晓青(1980—),女,江苏南京人,博士,南京邮电大学图书馆馆员,主要从事现当代英美文学和中外文学关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