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外三篇)(散文)
2016-03-03胡烟
胡烟
姥爷临终前,所有子女都到齐了,唯独少了我二舅。大舅早已不在了,二舅成了长子。在农村,老人临终前长子不在身边,天大的事儿横着,视为不孝。当时,天都蒙黑了,二舅还在别的村子卖菜。推一个卖菜车,挨村挨户吆喝。二舅没有手机,再紧急的事儿,也只能干瞪眼。
二舅小跑着赶到时,姥爷已经没了脉。二舅趴在姥爷耳朵边,“爹,爹”干嚎着,却没有一滴泪。我抬眼看二舅,见他的两腮也是深陷着,像是陷进了牙床。看热闹的妇女们嚼舌头,说二舅不孝,亲爹死了一滴泪都不掉。她们不知道,二舅根本就没有眼泪。他日子过得紧巴,人也紧巴。身体像是旱了多年的土地,十瘪得挤不出一滴泪。孝与不孝,姥爷都闭了眼,不再操心。姥爷活着的时候,对二舅,也是没什么埋怨。二舅没享过福,是有目共睹的。年轻时,二舅就没个固定营生。春天种草莓,夏天卖自家种的菜,秋天收苞米卖杂粮,冬天在集上卖红薯。年根儿底下,他还卖炮仗。
小时候跟妈妈赶集,我遇见两回二舅的炮仗摊儿,高兴得很。因为他硬塞给我一堆“小鬼推磨”和“闪光雷”,还有“降落伞”。元宵节,我在村委会大院儿里燃放“降落伞”,哧溜一道火光,小伙伴们像天狗望月似的望着天,“哗啦”一声响,五颜六色的降落伞飘下来,大家疯抢,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后来再赶集碰着二舅的炮仗摊,妈妈硬拽着我,绕着走。我不肯,妈妈呵斥我——你二舅家不好过,白给你炮仗,拿什么养活仨孩子?
别人家最多俩孩子,偏偏二舅家三个。二舅穷就穷在这老三身上。
二舅妈头胎生了闺女,再生一胎,还是闺女。1988年,正狠抓计划生育的节骨眼儿,两胎本该打住了,可两口子馋儿子,非要第三胎。妇女主任进家做思想丁作,嘴皮子磨破了,二舅摆出一副不见儿子不罢休的架势,硬碰硬。眼看着二舅妈肚子又鼓起来了,村干部们都急了,罚钱!二舅没钱。存款一分都没有!查明属实后,不知按什么条款,把二舅家家具连同被褥子都搬走了。二舅还是不急,家里能有啥值钱东西呢,爱搬就搬,不拦着。全家人都跟着捏把汗。幸好房产署我姥爷的名儿,不然也早没收了。
后来,二舅妈不知躲到了哪个深山老林的远房亲戚家养胎。算着日子,二舅妈该生了。这第三胎究竟生的儿子还是闺女,成了全村人最惦记的事儿。两个月后,二舅妈裹着包袱大摇大摆回来了,还没到村口就喊上了:“是个带把儿的!”
二舅妈的肚子真争气!二舅满面红光,在村委会对面点起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之后,他给儿子起名“胜利”。
二舅究竟胜了谁?胜了妇女主任?胜了计划生育?兴许他觉得胜了自己的命。但很多人说,二舅的命,败就败在这“胜利”身上。
俩闺女没什么花销,初中毕业进个厂子做工,攒点钱找个好婆家也就结了,没什么负担。可胜利这儿子来之不易,自然金贵许多。好吃的给他吃,脏活累活不让他干。好好供他念书,还得攒钱买房娶媳妇。等于说,胜利这一出生,二舅就像牲口进了磨坊,这辈子甭想卸下那拉磨的套。
二舅和二舅妈干劲儿十足,三亩草莓改五亩,没日没夜地干。只要是能挣钱的活儿,二舅都不犯怵。农闲的时候,二舅拉平板车挨村收啤酒瓶子,二舅妈在家挨个儿刷干净,再卖给啤酒厂回收。一个酒瓶子挣2分钱。
再苦也不能苦儿子。胜利长到10岁的时候,已经100斤。二舅却越来越瘦,像把十柴火一样。不仅瘦,而且黑,背也驼了。过年时亲戚们聚在姥姥家,临近晌午,二舅拎一筐草莓来,都是老鼠耙过的,然后把个角儿,不吭声,只顾闷头喝酒。
一大家子人,都想着怎么接济二舅。姥爷免了他的养老费,我妈也帮他想了门道,就是贩鱼。每天傍晚,二舅就蹲在半岛的南海沿儿,等我爸船来。有些半大的小杂鱼,都拿编织袋子让二舅装走,散着卖到镇上不靠海的村子。
这是个苦差。从二舅所在的村子到我们半岛,40里地,自行车骑一个多钟头。船来得晚,二舅再把鱼卖完,回到家得九十点钟。由于没什么本钱,干赚,二舅倒也乐意。
但后来因为一件事儿,二舅再也没来半岛。那天,等船的时候,二舅蹲在海蜇池子边上睡着了,不知怎么,一头栽进了池子。海蜇过了季,池子里啥也没有,硬邦邦的水泥地,有两米深。村里人发现的时候,二舅满头血正蜷缩着呻吟。赶紧喊来我妈,快,快看你二哥!那次,二舅险些丢了命。那以后很长时间,没见着二舅。没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二舅的颧骨越来越高,两腮深深陷下去,只将一个“苦”字写在脸上。现在的二舅,还是种地卖菜。儿子胜利20出头了,在建筑队里帮工,正等着娶媳妇。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二舅,却凑不齐盖新房的钱。田间地头,走路倒背着手,眉头紧锁着,见了谁都没话。
现在回想,冥冥中,是谁为二舅画好了命运的地图,二舅照着走。二舅想富,但图上没有,二舅就得受穷。姥爷过世了,二舅想哭,但图上没有水,所以二舅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初秋的清晨冰凉,楼下卖菜的两口子,女儿七八岁,依旧露天地儿里睡着。小脸青一块灰一块,身子缩在旧棉花堆里,显得瘦小。不知她正做着什么颜色的梦。
想起昨天早晨,我家附近的天桥底下也睡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衣衫褴褛。赤着的双脚伸向马路,只将头枕在天桥投下的阴影里。这是一个什么样遭遇的人,为什么将自己丢弃在这里?
中午太阳正烈,楼下巷子口,做烧饼的中年夫妻守着大火炉子忙活,点头弯腰,像是啄食的麻雀。六毛钱一个的芝麻烧饼,直将他们累得汗珠子直淌。
我猜想,天底下,有多少像我二舅一样的人,又有多少像我二舅一样的人生故事……
二奶奶
二爷爷小殡的时候,二奶奶差点儿哭断了气。要不是众人拉着,二奶奶拽着灵车非要跟了二爷爷去不可。也难怪,二爷爷和二奶奶感情好,半岛的夫妻吵闹打骂是经常的,可二爷爷和二奶奶,基本没怎么红过脸。
二爷爷爱喝地瓜粥,二奶奶每天熬一锅。把地瓜削了皮,切成丁,烧开了,再掺上玉米面儿烧。熬地瓜粥是个磨耐性的活儿,地瓜硬了嚼不烂,软了就化没影儿了,得掌握火候。二奶奶每天在灶前看着火,给二爷爷熬着不稀不稠的地瓜粥,不嫌麻烦。二爷爷节俭。家里买了什么稀罕水果,二奶奶经常哄着二爷爷说,是邻居送的,为了不让二爷爷心疼钱。
尽管感情好,可二爷爷还是抛下二奶奶独自走了。二爷爷是突然走的,晚上赶海回来,觉得身子乏,喝了两碗地瓜粥,看着电视,就睡过去了。这一睡,就没再醒。二爷爷走得突然,没什么预兆,二奶奶自然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活着。二爷爷死了没几天,二奶奶像是缓过来了,能出门买菜了。路上碰着熟人,就想起二爷爷,又放下菜篮子抹眼泪儿。别人劝她,想开了吧,都半截子人土的人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二奶奶说,她想开了,反正也不打算改嫁了,守着家好好过吧,好歹还有孩子们孝顺呢。
二奶奶是跟她二闺女同一天嫁的人。先来的轿车把她闺女接走了,后面来的轿车是接二奶奶的。那一天,刨去出海的汉子,半岛人像是聚齐了,把二奶奶家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鞭炮声震天响,二奶奶听不见看热闹的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些啥。管他议论啥呢,日子是给自己过的。那一天,离二爷爷去世,刚满半年。
不是说好了不改嫁的么?二奶奶怎么编瞎话骗人呢?
二奶奶喜欢编瞎话,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时候我妈常在二奶奶家门口的树阴凉里补网,傍晚放学,我就在二奶奶家的后山上看花。二奶奶常跟我聊天。那天,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的亲妈在南山,是种鸭梨的。亲妈家穷,养不活我,便把我送给我现在的妈,拿我换了满满两筐子的咸鱼十儿。又问我,没觉着你妈偏心眼儿么?你妈向着你弟弟吧?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的对待。
我一想,被二奶奶说中了,我妈还真是向着我弟弟。回到家,就哭起来了。我妈问起,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妈笑着说没有的事儿。我能相信么?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当着二奶奶的面儿,我妈又说了这事儿。二奶奶咯咯笑不停,她说,邻居家的小红也跟我一样,说啥信啥,回家就收拾包袱,要上南山找自己亲妈。
我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心想:二奶奶怎么爱编瞎话哄骗小孩儿呢?
二奶奶嫁的老头子是镇上的,岁数跟她差不多,60出头,老婆是个哑巴,死了一年多。老头对二奶奶挺好的,他原先的老婆一辈子没开过口,好坏冷热的都没个交流,这活了半辈子了,突然换了个能说话聊天儿的,能不对她好么?
才两个月,回到半岛,居然认不出二奶奶了。二奶奶烫了一头大波浪,穿着紫红格子上衣,脚踩着白色高跟鞋,胳膊上挎着皮包。街上人都说,二奶奶脱胎换骨了。
半岛上织网的、补网的、等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议论的全是二奶奶的事儿。她们谈论二奶奶的新生活,猜测着二爷爷到底给二奶奶留了多少家产。
二奶奶的新老头,原先是啤酒厂看大门的,本来没多少退休金,但有个了不得的弟弟,是煤矿的矿长。矿长对他亲哥百般地好,逢年过节,也不送东西,就是一个装钞票的大信封,少则几下,多则上万。
二奶奶可算掉进福窝子啦,比跟着二爷爷的时候强多了。早知道有今天,二爷爷出殡的时候,二奶奶还至于哭得那么凶么?
也不知道二奶奶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中专学的是师范专业。当老师,毕业分配是个问题。这第一步很关键,要分到犄角旮旯的学校,一辈子也甭想走出来。谁都知道,这分配工作得找门路,可我们一大家子人,数来数去,八杆子远的人都想到了,真还是没门路。最后,我妈想到了二奶奶。
我妈说,二奶奶这两年见了不少世面,找找她,兴许管用。
那会儿,二奶奶和新老头儿已经住回了半岛。去二奶奶家的路上,我妈叮嘱我,见了新老头,一定要有礼貌,得叫爷爷,叫得热乎点。这新老头要能帮上忙,可比你亲二爷爷亲多了。
到了二奶奶家,新老头儿对我们很热情,倒是二奶奶,不怎么说话,像是生分了许多。想想,也合理:本来二爷爷死了,二奶奶改嫁,跟我们也就没啥关系了。
我妈说明来意后,新老头儿爽快地接过活茬儿——没问题,这事儿让你二婶子去办,你可不知道,你二婶子可了不得了。你二婶子是能上大局的人,在饭桌上,那话说得周全,又有酒量,把一桌子的人都能镇住。那副市长、南山集团的老总,都给你二婶子敬过酒呢,可别小看了你二婶子。
二奶奶在一旁听着,从嘴角挤出笑。我注意:二奶奶学会矜持了,不像以前母鸡一样“咯咯”笑小声了。那个在灶前熬地瓜粥的二奶奶,再也找不见了。
两天后,二奶奶来了电话,说是让我们上镇上教育局找个什么人,能说上话。我妈当时乐开了花,只顾点头。放下电话,就对我爸说,二婶子还真是有两下子,早些日子跟着你二叔,亏了。
人活着,像老天一样,晴天雨天花插着来。顺呢,不可能总顺。二奶奶过了几年好光景,跟新老头子闹起别扭来了。新老头儿逢人就说二奶奶的不是。说她把钱都拿去买新衣裳了,专上镇上的大商场买名牌,家里啥都不管,成天往镇上跑,也不知十啥去,日子没法过了。
半岛人猜测,这新老头说得八九不离十。这二奶奶穿的衣服不重样儿,大家都瞧在眼里了,还常常看着二奶奶家门口停着出租车。后来,新老头走了,说是离婚了。但据说本来也没登记,当然谈不上离婚。顶多算是谈了几年恋爱,又分了手。
新老头走了,二奶奶经济没了来源。二爷爷早先留的那点儿钱,早就花得不剩了。儿媳妇指着二奶奶骂,说她败家。孩子们早跟二奶奶不是一条心了,不肯资助她。
那天,二奶奶没打电话,直接敲了我家门,找我爸借钱。大侄子,借点钱花吧,你二婶子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都不孝,怪你二叔死得早……
上次回家,在人群里看见了二奶奶,正从渔网上摘虾耙子,戴着手套,很麻利,是把好手。二奶奶当起了摘虾妇,一钟头8块钱。
现在的二奶奶就是这么过日子,不知以后的二奶奶会怎样,因为二奶奶的故事还没完。有人说,二奶奶很惨,临到老了,落个孤家寡人。也有人说,二奶奶这辈子值了,好滋味儿坏滋味儿都尝过了。
前两天听二奶奶家邻居说,二奶奶做梦梦见了二爷爷,说二爷爷叫着她一块儿去赶集,早晨睡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底下了。
奶奶
奶奶是个老实人。老实到什么程度呢?
爷爷刚结婚那会儿,刮大风停海的空档,在海沿上跟一帮渔民唠嗑。说自己在家啥都说了算,只要是他定的事儿,甭管对与不对,老婆子屁都不敢放。渔民们不信,说他吹牛,就打了赌。怎么赌呢?爷爷带着几个人,当着奶奶面儿,到自家厢房的麻袋里舀一瓢麦子出门。看奶奶作声不作声。要是奶奶问一句,你舀麦子做啥用?爷爷就输了。那会儿粮食金贵,舀一瓢麦子可不是小事儿。结果呢,爷爷带着一伙人进院子时,狗叫得厉害,奶奶正在里屋炕上做针线活儿,她抬头朝窗外瞅,瞅见了爷爷,又低头缝她的衣裳了。爷爷赌赢了。那以后,奶奶老实的名声就传开了。
我小时候住在奶奶家,从没见奶奶和爷爷拌过嘴。爷爷说啥她都听着,有时候爷爷叮嘱的她没听见,爷爷火儿了,奶奶小声嘟囔着,再说一遍不就行了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脸上还挂着笑。有一次不知为啥,爷爷发了大火,推搡了奶奶一把,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她就原地不紧不慢地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小声叮嘱我说,你去喊你胡本候家的奶奶来吧,说和说和你爷爷,怎么生那么大的气呢。
我爸和我妈也吵架,我家分南屋北屋,中间隔着院子。那年年根底下了,我爸和我妈又吵架,吵得凶,一个住南屋,一个住北屋,谁也不搭理谁,成天在炕上躺着生闷气,也没人给我和弟弟做饭了。我把奶奶喊来了,奶奶进到南屋,叫我爸开门,我爸不应承。奶奶说,你不开,你妈就在外头站着不走了。奶奶垂着手,一直在门口站着,站了一个钟头,我爸开了门,跟我妈和好了。
奶奶有耐性。我家经常有择不开的网。我爸出海的网叫海泥糊住了,一张网滚成了黄酱色的一条绳。我妈说,这网还能要么?谁有丁夫去弄呢?都忙着呢,扔了吧。我奶奶不叫扔,拿回去晒了,一点点把泥敲打下来,搓了,再把缠在上头的小海马、螃蟹夹子挨个摘出来,重新缕成条,然后拿到方塘冲干净,冲了再晒,晒完就跟新网一样的,亮闪着银光。我家补网的聚乙烯线乱了,也叫我奶奶择干净。那会儿聚乙烯线套在四角的线撑子上,梭子缠快了,线撑子反应不过来,柱子掉下两根来,线就乱了。越细的线越容易乱,跟一堆毛海菜似的,没法子要了。没法子要的东西,到了奶奶手里,半天的丁夫,又成了新的。
那会儿,奶奶天天在照壁底下坐着,手里拾掇着什么。有时候是爸爸船上的旧网,有时候是爷爷赶海捡回来的麻绳子,有时候是人家扔的旧渔网,她用剪子把上头的铅槌子剪下来,留着给我爸补新网用。我问奶奶,你怎么老十活呢?奶奶说,闲着做什么呢?
我不爱回爸妈家,我妈来喊我回家的时候,我就躲起来,叫她找不着。我躲在半间子的地窖里。听见我妈的声儿问,小杰出去了么?奶奶应着,“出去了”。我妈就走了。她走了,我又小来了。
我妈嫌奶奶惯着我。我一放学,奶奶正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台里填火呢,“上炕躺会吧,上学累了。”我装作没听见,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奔方塘了。有时候是跟几个伙伴逗青蛙捉蝌蚪,回家湿了鞋,叫奶奶给刷。有时候是一个人,望着太阳快落山时那几棵歪脖子松安静地站着,有时也盯着密密的芦苇荡子发呆,突然“腾”一声飞出一只翠鸟,吓我一跳。有一回是冬天,我看见方塘当间儿有一只胶皮靴子,底朝上,被冻住了。我想,会不会底下有个人呢?会是半岛的人么?半岛这两天有没有谁丢了呢?怎么掉进方塘了呢,是喝醉了跌进去了,还是叫人害了,扔进来了?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奶奶叫我吃饭。
奶奶一天不落地来叫我。方塘找不见我,准在南海沿看别人赶小海,最远是跑到西海沿的石头礁上抓小蟹子。其实我早就闻见饭熟的味儿了,完全可以自己跑回去的。我偏不,就等着奶奶来唤我。我在前头走,奶奶在后头跟着,随手拾着路边的十树枝子,烧火用。一进门,昏黄的暗影里,爷爷正小口抿着酒。“爷爷,开灯吧,天黑了。”“开灯十啥?饭还能吃进鼻子里么?”奶奶开了灯。吃到八成饱,笑眯眯地从锅底的小灶台洞掏出煨好的地瓜说,别撑着。
每天晚上的武打片儿,我跟爷爷奶奶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看。《雪山飞狐》连播两集,中间插广告的丁夫,我困了,睡了,等到第二集开演了,奶奶赶紧摇晃我:快起来,又演一集了。
夏天,半岛海蜇丰收了。傍晚船一来,几万斤几十万斤的海蜇就从二鬼子抬着的筐里晃荡着跌进鱼贩子垒的水泥池子里。从齐腰的海水抬到海沿上,一筐200多斤的海蜇,掉个小草帽(个头小的海蜇),或者断几个海蜇爪子下来,是常有的事儿。暑假了,跟我这么大的小孩儿满海滩去捡海蜇爪子了。回来叫大人拿白矾腌在缸子里,做海蜇皮卖。我妈说,你也去捡吧,别光满山跑。我不理这茬,海蜇爪子掉在脚跟儿底下都不哈腰。两个月丁夫,邻居家闺女捡海蜇爪子卖了好几下块钱。问奶奶,你孙女咋不去捡海蜇爪子呢?奶奶说,俺孙女不是十活儿的料,你看她的手就知道了,细长细长的,俺孙女是念书的料。
我爸常有滚网的时候。滚网就是网叫海泥给裹了,不但没收成,回来还得把网全都抖落一遍,费丁夫。傍晚,大人们都帮着我爸拾掇网,姑姑、姨、邻居都来帮忙。我爸妈嗓子都冒着火呢,眼见着天就黑了,天黑了就看不见拾掇网了。拾掇不好第二天就没法子出海了。我不急,不爱帮他们拾掇网,在一旁沙滩上挖贝壳。各种形状的挖了一堆,想找个家什装起来,大人们都没丁夫搭理我。我爸嫌我不帮着干活,拿白眼瞪我。还是我奶奶,回家找了塑料袋,叫我把贝壳装起来。
那会儿,我满山捡树根,做根雕,各种形状的根雕,摆了半个院子。其实哪是什么根雕呢,就是些模样周正的树根罢了。我跟奶奶说,别给我当柴火烧了。奶奶记下了,专门腾出地方,给我归置到东南角上去了。
我画画,拿铅笔,照着堂木箱子上的松树画,照着年画上的胖娃娃画,照着毛巾被上的老寿星画。奶奶看不懂,画得好不好的,都给我收着。
我到了外地上学,奶奶高兴了。逢人就说,俺就说了,俺孙女不是十活儿的料。
2009年4月,半岛搬迁。搬进了楼房,爷爷奶奶都住不惯。他们不会打理木地板,新式的拖把也不会使唤。我放假回去,帮他们拖拖地吧,奶奶说,快别十活儿了,上炕躺会儿吧。
奶奶絮叨着说,不爱住楼,没法子,还想回半岛那小院子里住。种葡萄、晒衣裳、养狗都方便。我嘴上说,不定哪天还能搬回去呢。心里说,奶奶呀,回不去了,咱村儿早叫人家填平了。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爷爷先走的,过了半个月,奶奶发了高烧,烧不退,继而昏迷了,后来就没再醒。医生也查不出病因。我爸说,你奶奶一辈子听你爷爷的话,临了,还叫你爷爷给领走了。
奶奶一辈子没打骂过孩子。想起奶奶,不管多冷,我的心就暖和起来。
奶奶走的时候,我没哭出声。去年过年准备回老家,突然想起来,这辈子再也不能给爷爷奶奶买礼物了,就痛哭起来。
我爸
20世纪80年代,30岁的我爸上了船,半岛的一个小兄弟跟着他,俩人一条船,小近海。我爸年纪大些,有点经验,自然成了船长。或者说,谁掌舵谁就是船长。凌晨3点,狗叫了,我爸一手拎着干粮,肩上扛着防水服,奔南海沿了。船在齐腰的水里等着。夏天膛着海水,冬天也膛着海水。我爸从没嫌海水凉,大概他是船长,不好意思嫌。别的老爷们儿都没嫌,半岛的男人都那样。这是命。
入冬了,凌晨3点,外头正忙着结霜,冷得叫人打“牙巴子”。离开捂得正热的被窝子,两腿往要结冰的海水里一扎,那是个啥滋味儿?哪个老爷们儿不皱眉?可有什么法子呢?一家老小等着养活呢。通常老娘们儿送到门口,看着男人走了,门栓子一插,哐当一声,像是把心一横,拖拉着鞋回去继续钻被窝了。就因为这个,半岛的老爷们儿下辈子都想托生成女人。半岛的寿星们都是老太太,因为男人出力过了头。
半岛的狗也是跟着叫两声,等到马达一个个响了,响成一片,又远了,狗也睡下了。半岛成了悄没声儿的没有男人的世界。
我爸是个好船长。
船长好不好,谁说了算?钱说了算。能挣着钱就是好船长。
20世纪90年代,我爸得了个“鲅鱼王”的称呼。春天打鲅鱼,我爸总能找到鲅鱼窝下网。打渔这行当,不管你收成咋样,消耗都一样:一样的油钱,一样的网钱,一样的伙计丁钱。但收成差得多。要说是运气,我爸运气怎么老就那么好。其他船长跟在我爸屁股后面下网,我爸哪样他也哪样,还是远远赶不上我爸的收成。刮西北风不出海的空档儿,南海沿儿的小板房墙根儿底下,蹲着一溜的老爷们儿,都是船长,听我爸讲打鲅鱼的门道,几时下网,船跑到西北方向多少度往回兜,听是听了,还是赶不上我爸。真是邪门儿。
傍晚我爸的船一来,呼啦围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老娘们儿,看着船上卸下一筐又一筐溜光水滑的大鲅鱼,鱼脊梁冒银光,真叫人眼红。回家跟自家老爷们儿嘟囔,“人家今天又打了500斤鲅鱼”,免不了要挨顿骂——“他能干,他好,你跟他过!”累得脑袋耷拉着,还叫自家老娘们儿瞧不起,能不急眼么?
靠墙根的那帮船长都认为我爸打渔很“有道”。
我爸打渔打出了门道,叫老婆孩子都跟着有面子。上课时,老师心情好的时候跟学生唠嗑,指着我说,你爸又发财了,你不用念书了,你家吃穿不愁了。最有面子的是我妈,烫一头大波浪,擦了厚厚的粉,菜市场上净捡着最贵的猪头肉买。卖肉的说,你家老爷们儿能挣钱,别讲价了。我妈听了高兴,行了,多少不差那点儿钱。
我爸打渔的门道具体是啥,谁也说不清。有一年春天,我爸网上缠住个大螃蟹,光蟹盖就有脸盆底那么大,一船人都惊了。别说二鬼子们没见过这阵势,连我爸长那么大,也没见过那么大个的螃蟹。螃蟹张牙舞爪,二鬼子逗它,它一比划钳子,把二鬼子的大拇指夹得哗哗流血。二鬼子不干了,扭头要拿去蒸了吃,却被我爸拦下了:他说这是螃蟹精,咱们福浅,吃不得,放了吧。结果那年,我爸的渔事又顺又好。我爸说,是那螃蟹精帮了忙。还有一次,网上打了把旧椅子,破破烂烂的不能坐了,二鬼子要扔,也被我爸拦下了。半岛口音,椅子跟日子同音,这椅子代表着踏踏实实过日子,海给渔民送的礼,不能不收。扛回自家院子里摆着。
网上捕了个头小的鱼虾,价格便宜一点,也能卖钱,我爸把它们放了,“太小了,捕了可惜了。长大一点再捕吧。”
前些年舟山那边的客轮小了事故,50多个游客一个没能活,尸体在海里飘着。渔民们都去捞,一具尸体5000块钱,家属来认。我爸没收钱。他说不能挣死人的钱。
我爸打渔不全是靠运气、靠道行,他也能吃苦。20世纪90年代末的春天,岛上渔民结伴出远海打黄花鱼,提前备足粮食,在黄海靠岸,一两个月才能回家。经常是我爸走得最早,回来得最晚。有人熬不住,一连几天没收获,就打了退堂鼓开船回来了。我爸不走,打不着也十熬着,“老娘们给备的粮还没吃完呢,回去十啥?”熬上两个礼拜,鱼贩子传来我爸的捷报,早回来的渔民肠子都悔青了。
丰收回岛的那天,一个月没洗澡没刮胡子的我爸,模样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他已经两个月没沾热炕头,他半倚着被子,炕当间儿摆着好几摞百元大钞,钞票旁边围着我妈,我弟,还有我。锅里的酱牛肉正咕嘟着,炕沿底下的老白干早就备下了。有这么一景儿,我爸感觉,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
有一年,也是这场景,我妈跟我爸说,告诉你个事儿,你别怨我。你出远海那些天,你舅没了,怕影响你打渔,没敢告诉你,该烧“三七”了。我爸的脸上立马就没了笑。
风水轮流转,好风水在我爸这转了十来年,已经不错了。
21世纪了,风水转到别处了。不知谁带的头,不愿中规中矩打渔了。半岛开始流行圈地养殖,家家都把算盘打得咔咔响。很多渔民转行承包了海域,养螃蟹养海参,发了财。
眼看着岛上闲下了一排排的渔船。我爸却不愿动那脑子,还是吭哧吭哧出海打渔。看着别人不出力,挣得又多,我爸脑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岛上世代不出买卖人,祖上说了,买卖人不厚道,这下怎么全变了脸?
后来,承包养殖基地的十脆连螃蟹海参也不养了,买地。说是城里人流行喝葡萄酒,种葡萄,卖给酒厂。几个船长找我爸商议,说是合伙承包30亩地种葡萄。我爸上地里头看了看,直摇头。自古以来,靠海吃海,出海才是正道,哪能去种地呢?
没成想,两年不到,一颗葡萄还没结,葡萄地叫开发商给买了,搞开发办丁厂。种葡萄的都发了财,没费劲,落了几十万在手上。
几十万,抵我爸打多少鲅鱼啊?那批种葡萄的渔民嘴都笑歪了,唯一遗憾的是,半岛的大半个山头不姓胡了,卖给了外姓人。
人有了钱,气就粗了。半岛先买小汽车的,先盖别墅的,都是这拨人。改行的船长成了菜市场议论的中心,没人关注我爸。
好风水转到别处去了,我爸感觉自己老了。眼瞅着60岁了,可不是老了么?人老了,风一来,浪一来,在船上脚跟儿不稳了。我爸卖了船。
船长卖了船,等于猎人丢了枪。
这几年,年轻一代船长都换了装备,用上了钢壳船,大马力的机器,一条船上雇10个二鬼子,还结了船队。入秋的当口,一条大网撒下去,两条大钢船连着拖,大鱼小虾,恨不得连海底的黑泥都拖上来。我爸倒背着手,在海沿来回溜达着看热闹,一言不发,感觉自己真老了。
有时海沿碰见鱼贩子,早先经常上我爸的船上买鱼的,我爸就叫回家喝两盅。讲讲自己以前打鲅鱼的事儿,酒兴上来了,话也密了,音调越来越高,像是南风里一边把舵一边指使着二鬼子拔网的劲头儿。
没了浪,却像是晕船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