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前的社会认同
——漫画媒介与英国平民公共领域重建
2015-03-01施海泉
施海泉
(1南京大学 金陵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2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橱窗前的社会认同
——漫画媒介与英国平民公共领域重建
施海泉1,2
(1南京大学 金陵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2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本文以18、19世纪之交的英国橱窗漫画热潮为中心,探究了英国平民公共领域兴起过程与历史动因。研究发现,漫画媒介的商业化进程也是其媒介社会化过程,而橱窗漫画场景所营造的社会沟通氛围,为确立一种具备认同基础的平民公共领域奠定了根基。
社会认同;漫画;平民公共领域
一、吉尔雷与橱窗漫画的热潮
在英国著名漫画家詹姆斯·吉尔雷1808年创作的漫画《非常湿滑的天气》(Very Slippy-Weather)中,一位手持温度计的老人家不小心滑倒在汉弗莱版画商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身上的零钱和物件掉落一地,而身旁的人群完全被版画商店橱窗中所展示的漫画吸引住了,竟无人注意到老人摔倒。在18、19世纪之交的20年左右时间里,伦敦街头各色人等聚集在漫画店橱窗外的情景,是如此的稀松平常。较之于17世纪后期开始流行的咖啡馆文化,橱窗漫画场景(print-shop window scene)似乎提供了一个更为平等的交流环境。从吉尔雷的这幅画作中我们就看到了身着各类社会阶层典型服饰的人群,无疑有教士、贵族,也有渔夫和学徒。
人群在版画店橱窗前的聚集,却拥有持续而有力的平民化魅力。人们每一天都期待橱窗里的新货,期待着看到画家们调侃和批判政治领袖的画面,也极其渴望能看到与自己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场景。在这个图像匮乏的年代,人们渴望更强的视觉刺激。而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的伟大画作却都藏在深宅大院之中,无法触及,民众只能将全部的兴趣投射到更具通俗意味的社会与政治讽刺漫画之上。
纵观18世纪,无论是语言、戏剧、歌曲还是绘画等文艺形态之中,都表现出民众对于一种突破了高雅与低俗的共同文化的渴求,而这种渴求在18世纪末表现为对漫画尤其是橱窗漫画的痴迷。无论是贵族还是渔妇、教士还是学徒,他们都能平等享受漫画作品带来了满足。在同时代一些漫画家对橱窗漫画热潮的描绘中,一幅名为《漫画商店》(Caricature Shop)的作品给我们带来了更为深切的感受。位于伦敦中部霍本区的一家属于P·罗伯茨的版画商店门口,一位画家注视着橱窗前拥挤的人群,有驼背的老头、肥胖的妇女、时髦的姑娘、滑板上失去下肢的残疾人、抱在怀中的婴儿,拥挤人群的外侧还站着一个黑人跃跃欲试地往橱窗看。
事实上,在18世纪中叶之前的英国,以大众为对象的商业报纸还没有成熟的发行条件,一方面受制于民众的识字能力;另一方面也受制于民众私人生活领域与公共领域的广泛分离。在印刷行业没有能力展开大规模信息和娱乐服务之前,民众没有向公共领域进攻的条件,也难说拥有广泛的共同文化生活。大众社会慢慢成形,造就了伦敦的热闹。彼时出售漫画的版画店橱窗如同是一份“视觉系”的商业报纸,为受教育水平相对较低底层民众参与提供了条件。随着民众越来越被深度卷入现代英国的政治进程,并有了关怀政治的需要,从18世纪中后期开始,英国漫画随之转向政治讽刺主题。詹姆斯·吉尔雷作为世纪之交英国政治讽刺漫画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在吉尔雷的漫画里,无论是王室、贵族、教士,还是底层民众,甚至连法国大革命都被无情嘲讽。
而帮助吉尔雷进行画作买卖的合伙人便是汉弗莱版画商店的汉弗莱夫人,她不仅会在周末将吉尔雷画作精选租给咖啡馆和酒馆的客人,更愿意通过橱窗展示的方式娱乐城市空间内的每一个观众。尽管橱窗漫画带有宣传和广告的性质,客观上却通过营造橱窗漫画的消费热潮促进了平民公共领域的诞生。在那个年代,不只有汉弗莱夫人一个版画商人,也不只有吉尔雷一个讽刺画家。在图像贫乏的年代,社会与政治讽刺漫画是时代的热潮,也是时代的呼声。汉弗莱版画商店的经营类型的成功,当时引来了许多模仿者。不过这些模仿者往往缺少吉尔雷这样的主打画家,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只能选择对经营模式进行创新。例如,在讽刺漫画之外兼营文具、复印业务,或者增加一些滑稽和无政治倾向的漫画作品。
19世纪20年代之后,橱窗漫画的热潮逐渐消退,而取而代之的大众消费品“商业报刊”继承了“橱窗漫画”的历史逻辑,满足人们对信息与娱乐的双重需求,重造民众的时空观念,促使私人领域进一步向公共领域融合。
二、英国讽刺漫画兴起背后的公共性与商业化
从18世纪20年代起,讽刺漫画已经成为英国社会的重要传播媒介之一,引领一时风尚的是画家兼版画匠威廉·霍加斯。霍加斯开创性地创作了一系列社会讽刺漫画。例如,《妓女生涯》《浪子生涯》等,这是一种被称之为“现代道德主题”的绘画风格。霍加斯通过漫画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并通过雕版复印地方式对画作进行商业化运作并牟利,可以说是18世纪末期版画商店的先驱。不过由于早期雕版漫画成本高,因此售价并不为社会底层民众所能承受。例如,霍加斯第一部成功的作品《妓女生涯》卖出了1240余套,当时每套售价达到1几尼(相当于1.05英镑,或21先令,或252便士)。要知道,18世纪去咖啡馆喝一杯咖啡通常仅需1便士,因此能够为漫画买单的消费者集中在社会中上阶层。
但我们回顾霍加斯作品的时候,却无法否认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一种面向大众的现代传媒气质。霍加斯最负盛名的漫画作品《杜松子酒巷》(Gin Lane)就如同一份当代都市报纸,对当时社会的风气变坏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卫报》专栏漫画家马丁·劳森(Martin Rowson)曾评价说,创作了《杜松子酒巷》的霍加斯是现代意义上的“第一个记者”。随着18世纪后期工业革命的推进、大众政治兴起以及法国大革命的爆发等一系列重大社会主题的演进,霍加斯所倡导的社会讽刺漫画逐渐向各种明确和集中的政治批判领域转移,而讽刺漫画原本面向上层社会的“现代道德主题”也开始向更广泛民众的“公共性”功能转变。
此时的漫画已经不仅是单纯的艺术作品,更是一种具有高度复制需求的媒介产品。愈加深度卷入现代社会的普通民众需要通过漫画看到政治家、贵族和名流的样貌,也要通过对画作的阅览等社会交往活动来决定自己的政治参与策略。因此,漫画便具有了媒介信息传递的功能。而在版画商店橱窗前的民众显然也有满足娱乐的欲求。或许这种欲求没有我们当下对于各类综艺节目的娱乐需求来得丰富,却在强度上一点都不含糊。社会与政治讽刺漫画标志着早期视觉霸权的最初建立,民众从漫画中除了了解社会与政治生活中必须地信息之外,也从漫画中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在同时代一幅名为《漫画好奇》(Caricature Curiosity)的画作中,肥胖的教士看到橱窗所示的漫画中有自己的时候,生气地表示“好想砸掉这个窗户”,而身旁的军士则认为教士大惊小怪,“何不看看他们画我穿着制服的样子呢”。
人们渴望在漫画中了解到自己或者所在群体的表现,了解在急剧扩张和变迁的城市生活中自己所处的位置,了解城市的时尚与潮流。由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建立以及工业革命展开,18世纪末的城市无论在人口规模还是人口构成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需要一种媒介渠道理解自己所在公共空间的变化。站在版画商店门口的民众,无论是身处何种具体的社会阶层,无论是否有能力支付一张漫画的价格,都能在每日对新货的期盼中得到巨大的心理安慰。
橱窗漫画对版画店铺来说,最大的功能是广告、推销和招徕客流,这是市场竞争的客观现实所决定的。但当我们从后视镜中回顾,将不得不承认橱窗漫画建设了一个何等完美的民主社会。回到市场,18、19世纪之交的英国已经建立较为完善的市场体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无孔不入。漫画作为艺术品之外的商品功能暗示了社会批判与社会消费的融合。向所有阶层的大多数人卖出尽可能多的漫画,版画商人的经济目的使漫画在售卖的过程中具有了民主功能。橱窗漫画就是在这种商业逻辑之下成为公共平台,取得了商业性与公共性的矛盾统一。政治批判的市场化,对于英国大众政治民主进程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三、橱窗漫画场景下英国平民公共领域的重建
有学者批评哈贝马斯以咖啡馆为模型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理论,认为哈氏忽略了与之平行的平民公共领域的存在,对公共领域的存在形态的阐释也显得单一,否认了公共领域多样呈现的可能性。对橱窗漫画在18、19世纪之交英国公共领域建设过程中地位的再度发现,或许有助于弥补哈贝马斯理论的遗憾。其实早在16世纪末到17世纪中后期,英国社会曾经出现过一种平民公共领域的早期形态:啤酒馆。那个时代社会动荡,城市人口急剧膨胀,底层民众需要廉价的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同时渴望突破家庭和公共权力的束缚,因而聚集来到啤酒馆。[1]
但是咖啡馆的出现,使得一种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取代了早期的平民公共领域。在咖啡馆中,社会各个阶层拥有了同一个信息平台和平等的议论机会底层,而民众可以消费得起每杯1便士的咖啡。这种平等的状况在18世纪中期起逐渐形成了人以群分的状况,原先的平等性和自由度都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变化,阶级、利益群体、党派、性别的差异逐步增大,社会分化在咖啡馆公共领域的体现日趋显著,排他性、特权性增强。无论是咖啡馆参团活动的增加,馆内包厢格局等改变,还是愈来愈多具有强烈政治导向的道德规训和报刊的流行,都对公共领域中的平民意见表达产生冲击。普通民众几乎只能打听一点社会新闻和市场行情,而无法形成自己独立的活动空间,因而逐渐成为咖啡馆社交场所的边缘化群体。[2]
18、19世纪之交的版画商店橱窗外的这一小片情境,则将底层民众阶层与其他阶层提升到接近的层面。平民阶层从公共领域的边缘走入,再一次取得了意见表达的平等地位,并不再如咖啡馆时期般地位尴尬。民众无论是来自于哪个社会阶层,在漫画橱窗跟前,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个人的观点。社会政治观念正在变得开化,而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表达机会也成为寻求统一意见之外的重要需求。可见,尽管没有明确的理论指引,人们在潜移默化中开始了对于非寻求共识、非组织化团体化的公共领域形态的重视。
有人质疑橱窗漫画的民主意义,认为即便到了18世纪末期,版画商店的漫画价格对于平民阶层来说仍然是奢侈型的消费,大多数的民众仍然无法普遍地购买这些画作,但橱窗跟前的观众对于版画商人来说是潜在的顾客。拥挤的围观人群决定了版画商店的画作将迎合他们的需要,而非适应于公共性的思考,橱窗里那些引人入胜的漫画更是其中典型。在合理质疑背后,是橱窗漫画作为一种媒介的天然局限,同时也有超越了漫画内容的媒介环境对公众社会的重大影响。民众在漫画橱窗前的符号消费过程与进店掏钱购买画作并非是一个层面的问题,买得起是一回事,观看和议论又是另一回事。
橱窗里的那些漫画,在印刷工艺和绘画技艺两个层面上,与店铺内陈列的漫画或许是没有区别的,对于版画店的店主来说,或许一样都是要拿来售卖的价格差不多的商品而已。而我们特意挑出橱窗漫画场景来进行讨论,不是因为漫画的具体内容,而是因为这些漫画是面向街面开放阅览的。每个人都公平地接触漫画媒介,而不会由某人独占信源并因此建立权威。橱窗漫画的场景超越了漫画内容的限制而构建了全新的媒介环境,将人们从原来各种不同的社会分层中解放出来。这种平等的格局对新式城市居民内心时空观念的塑造影响巨大,人们日常交往的中心由私人领域逐步转向了公共领域。无论是从橱窗漫画中得到信息还是娱乐,社会底层民众与上流社会、政治领袖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与此同时,日常生活也被嵌入到大众文化的流行趋势之中,人们逐渐失去私人领域与外部公共领域之间的屏障,也得到了社会认同的广阔世界。
四、橱窗前的媒介环境与空间认同
随着城市改造的进程,进入19世纪的英国开始确立起城市生活的秩序,原本在霍加斯《啤酒节》和《杜松子酒巷》中所呈现的混乱的伦敦开始得到科学的规划建设,原本拥挤破败的伦敦西区变得越来越干净整洁,原本混杂的人群因为公共空间重建而再度分离。版画店橱窗前热潮不再,却留下了媒介商业化发展的历史逻辑。现代报纸印刷继承了早期版画印刷的成果,在时空上进一步衍生,尽管物理的城市空间从此大不相同,可是在橱窗漫画年代建立的心灵时空却得以延续,借着日新月异的媒介形态的躯壳一直保存至今。如今在有关18、19世纪之交版画店橱窗的漫画之中,我们捡拾起共同的社会记忆与空间认同,并得以明白人们需要怎样的媒体。在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种种不堪之下,我们明白一种非求共识、非组织化和团体化的平民公共领域将有助于真正民主的实现。这种空间认同理念的挥发,或许对我们理解重组当下时空关系的社交网络环境会产生深刻影响。
[1] 谭赛花.啤酒馆与英国近代早期平民公共领域的形成[J].绥化学院学报,2006(3).
[2] 陈勇.咖啡馆与近代早期英国的公共领域——哈贝马斯话题的历史管窥[J].浙江学刊,2008(6).
G206.2
A
1674-8883(2015)18-0027-02
本论文为2015年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社交网络环境下的集体记忆与国家认同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5SJD010
施海泉,南京大学历史学院世界史专业博士生,南京大学金陵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