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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未作《非十二子》篇贬抑思孟段新证

2015-02-28代秋彬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子游疑点周先生

代秋彬

(四川师范大学政治教育学院,四川成都610068)

荀子未作《非十二子》篇贬抑思孟段新证

代秋彬

(四川师范大学政治教育学院,四川成都610068)

迄今为止,大多数学者仍持《非十二子》篇中贬抑思孟的部分为荀子亲作的观点,只有周炽成等少数学者证得并主张其为伪作。然而,周先生的考证尚有不足甚至疏漏之处,本文主要对这几点不足进一步考证,力求以更完善合理的推论进一步对该部分证伪。本文首先对该部分的写作意图进行考察,由该部分与其他部分之间的行文矛盾证明其伪;并重新考证该部分的作者,主张该部分为子游氏后学所作,而由荀子后学引入荀文。希望以此番考证使人们更准确地理解荀子的思想,进而倡导以学理争鸣并拒绝门户之见的为学态度。

荀子;《非十二子》;思孟学派;门户之见;考证

荀孟之学,本有相异之处;荀孟相别也由来已久。两宋以降,理学大盛,理学家们尊奉孟子的心性之学,因见荀文贬抑过思孟学派,于是产生了以偏概全、拒斥荀子的整个理论体系的连锁反应。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荀子》一书“最为口实者,莫过于《非十二子》及《性恶》两篇”[1]《卷九十一》。近年来,对荀子的“性恶”思想研究颇多,使其真面目逐渐揭晓,进而得到更多学者的理解和认同。《非十二子》一篇,宋儒矛头所指,常在其贬抑思孟学派的部分,及至当今学界,多数学者都还持该段出自荀子之手的观点。纵观国史数千年,对该段真伪性有过怀疑的人屈指可数。幸甚,在前不久,周炽成先生较系统地考证出该段并非出自荀子之手。其考证全面详实,充分有力,虽然个别观点还尚需进一步考察才能得其全貌,但在该段为伪作这一立场上本文与其一致。本文立足前人的研究成果,并主要发挥自己的见解,尤其对该段的写作意图、作者等方面着力,进一步明证该段为伪作。须知荀子但非十子,对思孟之学确有微词,但究其本意,并未曾想将子思、孟子与前十子并列批判。本文辨明《非十二子》篇贬抑思孟段的真伪,意在希望学者能正确理解荀子的思想,并倡导以学理争鸣、拒绝门户之见的为学态度。

一、研究现状略述

从前人对该段的态度来看,大致可以分作四类:第一类是相信该段是荀子所作并加以拒斥,以程颐、苏轼为代表,宋明儒者甚至当代学者多从而和之;第二类是疑惑该段的观点或者行文不合常理,但未详加考证,疑问也不了了之,以《法言·君子》篇的记录和陆九渊为代表;第三类是怀疑该段真伪并提出推测,王应麟首开其风,朱彝尊、康有为等少数人从其后;最后一类是确认其伪并多方论证,迄今可见的只有周炽成先生。总的来说,自中唐荀孟相别被明确提出以来,大多数儒者属于第一类,而其他三类都比较少。

属于第一类的学者中,有些语言委婉,有些则言辞激烈,门户之见跃然纸上。如郝经之流所言:“二贤几圣亲传,孔子之道益推大之者也,而痛诋毁之……诡词强辩,破坏道术,自况始”[2]《卷八十三》。今人为学,也多不加考察便相信该段是荀子亲作。如孙谦先生便发现了该段的文风有变化,但他并不是以怀疑的态度去审视该段,而是认为荀子对思孟学派的理论过于反感,以致“抛开非十子常用之语……而愤然以‘瞀儒’、‘贱儒’批之”[3],这种说法是值得商榷的。其对该段未批驳性善论也表示怀疑,但又以《四库全书总目》进行解释,敷衍而过。考证不深,或者说受传统说法影响过深,使疑问未得到合理的解释。属于第二类的言论如《法言·君子》篇有关时人疑问的记录:“孙卿非数家之书,侻也。至于子思、孟轲,诡哉!”[4]《卷九·君子》第三类的言论以王应麟为首:“荀卿非十二子,《韩诗外传》引之,止云十子而无子思、孟子,愚谓荀卿非子思、孟子,盖其门人如韩非、李斯之流託其师说以毁圣贤,当以《韩诗》为正”[5]《卷十》。有朱彝尊、康有为等人赞同该观点,但其观点尚粗浅不足。只有周先生的文章,屡列十个疑点论证其伪,充分有力,开千年之先。如果说王应麟是洞见其伪的第一人,那么周先生则是充分论证其伪的第一人。虽然本文在个别疑点的处理上与周先生持小异的态度,但就该段是伪作这个立场上,本文与周先生一致。本文与周先生的分歧将在后文展开论述。

总体而言,该段疑点重重,但令人惊异的是千余年来诸多学者竟少有怀疑。有见地的学者一语道破,“后世儒者批荀,多是服膺孟学的门户之见”①。先入为主的固化思维不容易被打破,故其未能识伪也是情理之中。但我们不能以此为由便心安理得,本文便希望接续周先生的工作,充分发掘疑点,明证其伪,并借此倡导以学理争鸣而拒绝门户之见的为学态度。

二、已有研究的洞见与盲视

由以上叙述可见,学界对该段持怀疑态度并充分论证的学者只有周炽成先生一人,但其考证工作已全面覆盖其他人的所有成果。本节主要对其考证和疑点进行分析和扬弃,继承其合理部分的同时发现其不足,进而再次考证这些疑点。

(一)周文对该段为伪作的有力考证

周先生提出的十个疑点分别是:第一、二点是该段与《非十二子》篇前五组“结构上的不均衡”;第三点是最后一组与第五组的关系和前五组的关系不同;第四点从最后一组的字数上比其他五组超出太多进行论证;第五点是认为“子思、孟子”的并列用法是自汉代开始的;第六点是以《儒效》篇的个别文句与该段类似,并以对墨子的态度为中介证伪;第七点是将该段与其他两处连批诸子之语进行对比证伪;第八点是由王应麟之说出发,以《韩诗外传》的部分文句证伪;第九点是在否定一些学者认为思孟“五行”说即是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证伪;最后一点以阴阳家的五行理论和《孟子外篇》为伪作推出该段为汉儒托思孟之名所作的结论[6]。

不得不承认的是,周先生的大部分考证和推论都是合理的、有力的,如第一、二、四点对语言风格的考证,是显而易见的;第三、六、七点虽不易被揭示,但周先生发现并有力地进行了论证,这体现出其深厚积淀和开阔的视野;第九点对其他学者的附会之说批驳也相当有力;第八点的视角也是极为合理的。甚至在其文章的第二部分对荀孟理论相近之处多于相异之处,并屡列文本对比,更是充分详尽。以上诸说皆与本文的观点暗合:试想五组论述之后突兀地出现一组语言风格不同的论述,此变必然有因,否则为求行文通顺应当与前者保持一致;其他批判外学诸子之处皆不见孟子之名,唯此处有之,岂不可疑?该段与《儒效》篇和《韩诗外传》所引“非十子”部分文句多有相近之处,出现这样的现象,或是语言习惯相近,或是相互借用。由此,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该段的确是伪作!

(二)周文考证的不足

遗憾的是,周先生的考证尚有不足之处,如第五点的论证是自我相互论证,这种方法缺乏说服力;第十点的“汉儒托名所作说”据郭店楚墓《五行》篇竹简的出土便可驳斥。另外,周先生还忽略了两个重要的疑点,第一点是未考察该段的写作意图,这个疑点的发现也可以有力地证伪;第二点是《荀子》其他有四处是将“子弓”与“仲尼”并提,但该处异常地将“子游”与“仲尼”并提,这也是极为可疑的一点。另外据我的理解,周先生的文章是通过对该段证伪来说明《性恶》篇并非荀子亲作;本文同以证伪为手段,但以此说明将该段置于十子一同批判并非荀子本意,而是门户偏见的恶果,借此希望学者不要以门户之见为学。以上诸条即本文与周文的分歧所在,具体表现为:周文得出该段成书的时间晚于韩婴,但本文对此疑而不考;周文认为该段作者为荀子后学,本文主张其大部分为子游氏后学所作,而由荀子后学将其引入荀文。需要强调的是,本文同样是持该段为伪作的立场,只是具体观点上有小异。

三、新旧疑点的补证与推论

本节先就周先生考证的不足或不合理的几点重新考证,再对其忽略的疑点进行考证,以进一步证伪该段,并提出更为合理的结论。

(一)周文个别疑点新考

周文考证不足的几个疑点具体有:周文对该段成书时间的考证中的几个问题、“子思、孟子并称到汉代才有”的说法和该段为汉儒托名所作论这三点。

1.该段与《韩诗外传》相似文句的关系及其成书时间新考

《韩诗外传》与“非十二子”相似的文句如下:

夫当世之愚,饰邪说、文奸言,以乱天下,欺惑众愚,使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则是范睢、魏牟、田文、庄周、慎到、田骈、墨翟、宋鈃、邓析、惠施之徒也。此十子者,皆顺非而泽,闻见杂博,然而不师上古、不法先王,按往旧造说,务自为工道,无所遇而人相从。故曰:十子者之工说,说皆不足合大道,美风俗,治纲纪。然其持之各有故,言之皆有理,足以欺惑众愚,交乱朴鄙,则是十子之罪也[7]。

由引文可见,《韩诗外传》有三处用语不曾见于前十子之文,但与该段极其相似。即:“闻见杂博”一词,《韩诗外传》用以评论十子,而该段用以评价思孟;“案(按)往旧造说”,《韩诗外传》用以描述十子的学说,而该段用以描述思孟之学;《韩诗外传》用“则是十子之罪也”概括前文,而该段用“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概括前文。如果仔细考察可以发现这三处都有疑点。平心而论,以“闻见杂博”评价十子则可,但评价思孟则不当。以“案(按)往旧造说”描述思孟的学说则可,但描述十子则不当。该段的概括之语与《非十二子》的前五组概括之语相异,却与《韩诗外传》的概括之语相似,这也甚为可疑。必须承认的是,该段和《韩诗外传》“非十子”部分有几处用语极其相似,因此两者必然有着借用关系。

而对于两文的三个相似之处具体的借用关系,周文统一认为是晚于韩婴的荀子后学借用了《韩诗外传》的语句并模仿了《荀子》的某些语句而成。但此处尚有不可确考的疑点:如果荀子后学决意要贬抑思孟并添补在外学十子之后,那为何不直接模仿前十子的语言风格,而到《儒效》和《韩诗外传》中寻章摘句呢?直接模仿前十子的文风难道不是更难被识别吗?而且这样解释还是绕不过为何将“子游”与“仲尼”并提的问题。因此在该段的成书时间上,因为缺乏有力的材料,本文主张暂时置而不考,待有力的证据出土或请视野更全面的方家批评指正本文的观点;虽然不可确考具体成书时间,但可以据竹帛本《五行》篇断其上限再据《法言》的记述断其下限,即该段必然成书于战国末年至西汉末年之间。在该段作者的问题上,本文主张不是荀子后学,而是子游氏后学,荀子后学只是引入了该段。本文所能做出的推测是:该段的主体极有可能是子游氏后学所作,是其用以批判思孟学派的作品,而且很可能还有其他几篇类似的部分用以批判其他儒门学派。后来子游氏没落,其他篇章或被焚或散佚,而荀子后学却将这一部分视作可以“扬荀抑孟”的论调而续在“非十子”之后,才使该段有幸流传至今。

2.“思孟并称到汉代才有”论新考

周文主张这种并称是汉代才有的,并用《法言》的记述论证。周先生的提法是可以的,但是这种论证方法是无力的。因为《法言》所引之语正是《非十二子》篇之语,用所引之文证原文成书时间应是汉代,这是在反复自我论证。如果此说成立,岂不是任何朝代的人首次引用该文,则该文成书于被引之时?故说这种论证是没有说服力的。在现在可见的文献中,子思、孟子的并称应当是在《非十二子》篇首次出现,因此更重要的问题是要确定该段的成书时间:该段成书于何时,则思孟并称首次出现于何时。但该段成书时间尚无定论,因此这一疑点其实是无征之疑,有庸人自扰之嫌。

3.“汉儒托思孟之名伪作该段”论新考

由该段所批判的“五行”思想,结合近年来文物发掘工作可见,该段出自汉儒托名的提法是说不通的。因为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墓便发掘出了自名为“五行”的竹简,这批竹简已经有了基本完整的《经》部分。而考古学家对郭店楚墓年代认定为“约在公元前300年”②,这意味着,至少在战国中期儒家“五行”说的《经》部分已基本成型。如此汉儒托名之说则不攻自破了。

究此三点,周先生都是用以论证该段是汉代不知名的荀子后学所作的论据,但又皆疑点重重。其实仔细审视,该段的作者应是子游氏后学无疑,而成书时间则因为证据不足则难以确考。

(二)该段写作意图考

《非十二子》篇贬抑思孟段如下: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③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8]94-95。

由其中的“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可见,该段应当是儒学内部某派学者为争圣传之名④所作。其作者是想以此贬抑思孟学派,争辩仲尼、子游之学并非由思孟学派的学说得以传承发扬,而是由其作者所在的学派发扬光大的。《非十二子》篇中该段之前所非十子都是儒门之外的学派,在《非十二子》篇末尾又贬抑了子张、子夏、子游三者后学的“嵬容”。因此荀子作“非十二子”篇的意图,无疑也是辟外学、扬儒门正传,这由其在同篇主张的“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可见。《非十二子》篇中固然有辟外学的部分,即该段之前十子皆属外学;也有贬抑其他诸子而凸显自己地位的部分,即在篇末对儒门三派的论述。但其对儒门子张、子夏、子游三者后学的贬抑停留在服饰、语言、仪态这些粗浅的内容上,而未曾批判其理论;反观该段则对思孟学派的理论大加挞伐。并且按争圣传之名的行文逻辑,作为儒门内部的思孟学派应当置于子张、子夏、子游一同贬抑,而不是如今日所见诸版本中将其与外学十子一同批判。由此可见,虽然该段的写作意图与该篇相似,容易蒙混过关,但在批判的层次上明显与荀子作“非十二子”篇的主旨不符,将该段置于前十子一起批判更是不合逻辑。

再反思是否有可能是荀子此处并非按学派划分,而是认为思孟之学是“邪说、奸言”,并且太过反感思孟学派的理论,因此将思孟学派置于外学十子一同批判?这种辩驳在周文的考证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周文详细对比了荀子对孟子的肯定之语,甚至屡列两者文本的相近之处,足以说明荀子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较公正客观地评判孟学的。由此,将贬抑思孟段置于外学一同批判的帽子扣在荀子头上是不可理喻的。

(三)该段作者新考

该段中异常地出现了将“子游”与“仲尼”并提的现象⑤,而在荀文其他四处都是将“子弓”与“仲尼”并提。并且正是在《非十二子》篇末,荀子又贬抑了子游氏之儒,这更使得此处的“子游”显得突兀。虽然“子弓”其人究竟是谁学界尚无定论,但其与“子游”不是同一人,这是肯定的。那么问题在于,究竟“子游”是“子弓”的误抄?还是其本来便如此?清人郭嵩焘据“荀子屡言仲尼、子弓”,又因在本篇末有贬抑子游氏之儒的语句,便主张“此‘子游’必为‘子弓’之误”。孔繁、高亨的观点与其类似,高亨先生还有一定的论证[9]149。周文忽略了这个疑点,而且其引文中便作“子弓”⑥。事实上,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荀子甚至其后学都不可能抛弃常用的“子弓”转用“子游”。

根据《法言》对时人疑惑的记录,该段必然在刘向编定的《孙卿新书》中便已存在。那么该段作者的可能性大致包括:1.荀子;2.韩非、李斯;3.董仲舒;4.刘向;5.荀子后学(不知名)等。荀子之说,可能性很小,因为该段文风迥异,不似荀子的手笔。就算认为是不同时期的风格也不恰当,因为据廖名春先生考证,《非十二子》是荀子晚年居兰陵所作[10],其思想已然成熟,文风稳定,不会与前文的差别如此之大。其他诸说由其生平事迹和所传之学便可一一驳斥。以列举法推测该段的作者,难以穷尽其可能性,但该处既然尊奉“子游”,便还能推出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子游氏后学。

如果将该段作者定为子游氏后学,那么既能解释为什么该段文风迥异(并非荀子亲作),又能解决该段对思孟学派的批判涉及理论根基并置于外学一同批判的问题(该段为他人所添);还能解释以“先君子”尊称孔子和将“仲尼”、“子游”并提的疑问。更重要的是,子游氏一派对孔门礼乐之学的传承有重要的历史地位,这从《论语》和《礼记》的诸多篇章都表现得很明显。学者金其桢对其有过较为系统的研究,并高度称赞“言子确是孔子礼学思想当之无愧的正宗传人”[11]。在战国末年儒门诸派争论正统名分的大背景下,以礼乐传习为本、先师曾受到孔子称赞⑦的子游氏后学极可能以孔门真传自居,站在礼乐教化的立场上批判思孟的心性之学。子游氏传承孔门礼乐之学,而此处所尊奉者恰为“子游”,如果认定其为误抄岂不是太过巧合而且定论过于草率了吗?在荀子与子游氏的学术上,金先生也认识到“两人在如何治理国家这一根本性问题上都坚持儒家的礼治原则”[11]。从这个角度来说,该段的立场和荀子的立场相近,因此该段对思孟学派的评价也基本与荀子的观点相近,因而能轻易迷惑诸多前贤,这在下文将详论。

最终,问题归结为:该处的“子游”是否为误抄?本文坚持该处“子游”并非误抄。荀文传抄近千年,唐代中叶的杨倞所见即是如此,其他版本也都相同,清代的众学者为其注释大多都并未怀疑,只有郭嵩焘一人主张是“子弓”之误。郭以“荀子屡言仲尼、子弓”,又因本篇后曾贬抑子游氏之儒,即武断“此‘子游’必‘子弓’之误”,但他未将这对前后矛盾作为一个疑点进行反思。今人昝润娇又以郭注为是,并引高亨(昝文误作“笺”)的观点说:“疑‘游’本作‘泓’,形似而误。子泓即子弓,古人姓名虽在同书之中,往往异字……”[12]21。虽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提到馯臂子弓,的确说其字是“子弘”,与“泓”相似。但《荀子》中的“子弓”是否确为馯臂子弓尚无定论,有的学者仍主张其指“仲弓”,而从未有过文献记录“仲弓”的字是“子弘”或“子泓”。假设荀文的“子弓”是馯臂子弓,那为何只有《史记》说馯臂子弓字“子弘”,《汉书》、《周易注疏》等都认为其字“子弓”?这说明可能《史记》自身有误;并且考虑到《荀子》成书在前,《史记》成书在后,自然应当是《史记》引《荀子》的说法,因而在这种前提下必然是《史记》有误。另一方面,如果该“子弓”为“仲弓”,此说则不辩自破;即使《史记》的说法正确,但《荀子》全书四言“子弓”,从未言“子弘”或“子泓”,这是难以解释的。再回过头看昝说,若以“弓”变为“游”,则需反复三变:先要以“弓”为“弘”(《史记》的说法),再以“弘”为“泓”(异字),再以“泓”为“游”(误抄)。但是唐中叶的杨倞所见此处便是“游”字,在近千年的传抄中,其他四处“子弓”都无误,偏偏此疑点重重之处有错;而且恰巧在同一个地方出现重复三变的情况概率极小,难有说服力。再联系文风迥异、行文逻辑自相矛盾等疑点来看,该处应当是“子游”无误,由此又反证出该段主体的作者是子游氏后学的可能性极大。

(四)《非十二子》篇贬抑思孟段的再审视

由以上论述可知,该段的主体极有可能是子游氏后学为贬抑儒门其他学派的作品的一篇,荀子后学为了“扬荀抑孟”而将该段的主体添补在荀文的“非十子”之后。其文与荀子基本立场相近,足以以假乱真,因而被刘向编录,两千余年流传至今。

正因是子游氏后学作了该段的主体,所以文风迥异,所尊师名也一改“子弓”而为“子游”;又因是荀子后学的借用并将其置于外学十子之后,导致行文逻辑的自相矛盾。该段与荀子立场相近,因此很少有人疑其为伪作,而且将其引作荀子后学的言论也未为不可。但将其添补到《非十二子》之中,尤其是与外学的十子并立批判的做法,却与荀子的本意不合。由此可见,荀子千年“蒙冤”,荀学千年式微,皆因其后学的门户之见而起。这警示为学之人,切勿因门户之见而自作聪明,“好心”办坏事。

虽然该段并非荀子亲作,但该段对思孟之学的评价与荀子的基本立场相近。究其原因,荀子重“外王”,而子游氏之学重礼乐的传习,两者在对孔学的继承上本就相近⑧。因此荀子后学借用子游氏后学的作品,而其文与荀子的基本立场相近,迷惑了千年来的众多学者。虽然也有部分人怀疑过该段并非出自荀子之手,但略加忖度又觉其近似荀子的立场,于是不作深究,不了了之。这可能也是大多数学者不曾洞见其伪的重要原因。而进一步看,该段千余年来未被证伪,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人视野的狭隘和“扬孟抑荀”的门户偏见在作祟。中唐尤其是宋明以后,学者大多忽略了战国时期儒分十余派的事实,而抱着非思孟者必荀的片面观点,对该段未加深入思考便立说责荀。但是幸甚该段语言风格和所尊奉之师名并未改动,而且近年来战国儒家分流的研究有所深入,我们才发现战国末期并非只有荀孟之学在流传,也并非只有荀子在争名分、抑诸儒,才使少数学者能识别其伪。虽然该段的立场与荀子的立场相同,但这并不意味着该段出现在“非十子”之后是符合荀子本意的。荀子对孟学的态度并非全盘否定,而是比较公正客观地看待孟学的,这在前文和周炽成先生的文章中已有充分论述。也即荀子不可能自己将思孟学派与外学置于一起批判。因此荀子后学将子游氏后学的作品置于外学十子之后,实是狗尾续貂之举,是不符合荀子本意的。

四、结语

千余年来,荀学之式微,与《性恶》篇和《非十二子》的“偏駮”之言有重要关系。但以今天的观点来看,一则起于诸儒的误解;一则诸儒所诟病之文,并非出自荀子本意。人们对荀学的误解,范围之广,时间之久,程度之深,国史之中少有匹敌。以致乾隆敕令所选,也以樊汝霖之所非为是;清末谭嗣同,也以荀学为“乡愿”之学。因为荀子后学的门户之见,偏好孟学的宋明儒者又以门户之见拒斥荀学,致使对内圣之学强调过盛,实则早已埋下了明末诸儒“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种子。

愚意以为,内圣、外王,如人之两足,鸟之两翼,缺一不可,偏一则废,废则不可行矣。荀子后学与推崇孟学的宋明儒者以门户之见排斥对方的学说,儒学由此偏废千年,岂不讽刺?而这场闹剧的背后,受伤害最大的莫过于荀子本人:诸儒用以非荀子之据,并非荀子本人所作,也非荀子本意所想;非其本人之过,而由诸儒(荀、孟后学及其推崇者)之偏见、学者之不察,致其学之不传,人之名毁。不亦悲夫!故曰:门户偏见,可以息矣!对于外王之学,我们还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去发掘和探究。但愿本文可以稍许澄清历史上对荀学积重难返的误解,为荀孟研究打开一面新的视野。

注释及参考文献:

①如陆建华先生和李宗桂先生皆持此说。见陆建华先生的博士学位论文:《荀子礼学研究》。

②此说见陈来的文章:《竹帛〈五行〉篇为子思、孟子所作论——兼论郭店楚简〈五行〉篇出土的历史意义》和彭浩的论文:《郭店一号墓的年代及相关的问题》,载陈福滨主编《本世纪出土思想文献与中国古典哲学研究论文集》下册,台北,辅仁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57页。

③王先谦《集解》本如是,卢文弨和郝懿行以宋本为据,主张改作“然而犹”。但与本文关系不大,此处不辨。

④战国末年儒门诸派的确有争正统名分的行为,这由《韩非子?显学》中说诸派“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可见,并且在《非十二子》篇末便有荀子贬抑儒门三派的语句,可为例证。金其桢先生在《略论“子游氏之儒”》中也持相近的观点。

⑤现在可见的大多数版本,尤其是自古流传的版本,该处都为“子游”,只有极少数而且主要是今人所编的版本将该处写作“子弓”。具体可以参考昝润娇的硕士学位论文《荀子〈非十二子〉研究》中的相关论述。

⑥本文作者曾以邮件的方式联系周先生,他坦言是自己的引用的版本不可靠,并主张用传统的“子游”更合理。

⑦《论语·阳货》记载,孔子对于子游以礼乐弦歌教化武城百姓的做法持赞赏态度。

⑧由此,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推论,因为荀子一派和子游氏一派的立场相近,所以可能子游氏后学在其师门没落之后投入荀子门下,因而带来了其贬抑思孟学派的篇章,续于“非十子”之后。这种推论缺乏依据,但在秦汉之际思想领域大变动和儒学合流的大背景下,也不排除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C]//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郝经.郝氏续《后汉书》[C]//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孙谦,孙婠.论荀子《非十二子》[J].龙岩学院学报,2008(2):24.

[4]杨雄.扬子法言[C]//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5]王应麟.困学纪闻[C]//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6]周炽成.《非十二子》之非子思、孟軻出自荀子後學考[J].国学学刊,2014(3):63-66.

[7]韩婴.韩诗外传[C]//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8]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9]高亨.高亨著作集林(第6卷)[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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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金其桢.略论“子游氏之儒”[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6):66-67.

[12]昝润娇.荀子《非十二子》研究[D].烟台:烟台大学,2009.

New Evidence of Xunzi Not Making theNon-12childto Disparage Si Meng Section

DAI Qiu-bin
(School of Political Education,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8)

So far,most scholars still holdNon-12childdebasing Si Meng section as Xunzi making by himself, only a few of the Zhou Chi Cheng scholars prove and claim that it is counterfeit.However,Mr Zhou's research,there are still some deficiencies and omissions,this paper mainly on this issue further research,and strive to be more perfect and reasonable inferences further on the part of the falsification.Firstly,this paper carried on the inspection of the writing intention by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part and the other part to prove the false and re verify the author of this part,advocated the sub tour's followers made,and by Xunzi introduced Xun Wen.Hope that some textual research make people more accurately comprehend Xunzi thought to advocate learning attitude of academic contend and refusing to parochial prejudice

Xunzi;Non-12child;Si Meng School;parochial prejudice;textual research

B222.6

A

1673-1883(2015)03-0061-06

(责任编辑:周锦鹤)

2015-05-25

代秋彬(1992-),男,汉族,四川安岳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儒家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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