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语言的审美性特征
2015-02-28孙国华
□孙国华
陌生化语言的审美性特征
□孙国华
陌生化语言是一种审美性艺术语言。本文尝试在厘清“陌生与熟悉”“反映与反应”“偏离与规范”这三组概念及其之间关系的基础上,就陌生化语言的审美过程、审美对象及审美效果等审美性特征做一探讨。
陌生化语言 审美特征 审美过程 审美对象 审美效果
“陌生化语言是一种审美性艺术语言,陌生化语言研究是以陌生化语言的审美性特征为核心内容,研究如何通过陌生化‘程序’,使得语言上升为迥异于日常语言的审美性艺术语言。”[1](孙国华,2014)本文尝试在厘清“陌生与熟悉”“反映与反应”“偏离与规范”这三组概念及其之间关系基础上,就陌生化语言的审美过程、审美对象及审美效果等审美性特征做一梳理。
一、陌生与熟悉:在陌生中发现熟悉的审美过程
“一种事物或一件物品,如果对它感觉是陌生的,同时又是熟悉的,我们就会觉得它美。换句话说,一种事物或一件物品,其美感的产生必须具备两个基本要素:一是陌生,二是熟悉。从美的要素这个角度出发,可以给美下一个简单的定义:美就是陌生加上熟悉。用公式表达为:陌生+熟悉=美。”(戎小捷,2001)陌生化语言中的“陌生”涉及到的是形式要素,陌生化语言中的“熟悉”则是内容要素。陌生化语言的形式要素,是指通过陌生化“程序”,“制造”出的种种陌生化语言的表达形式。陌生化语言中“熟悉”的内容要素是指通过陌生化语言形式要素的作用,在人们头脑中唤醒的对那些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具体事物的某种新思想、新观念或特殊的情感内容。
例如,五代文益禅师(法眼宗始祖)启发他的弟子慧超:
慧超(问):“如何是佛?”
文益(答):“汝是慧超。”
文益禅师的“答”,非慧超所“问”,违背了言语交际常式逻辑,给理解带来阻碍,这是陌生化语言的形式要素。细细推敲文益禅师的回答,不就是要慧超明白“你慧超本身是佛,何必再问‘如何是佛’!”这个理吗?“这个理”便是陌生化语言的内容要素。在这个对话中,我们能看到文益禅师用他机智新颖的言辞,显示出禅的思想宗旨。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机智巧妙,“直指人心”,这就是我们从“陌生”的形式中悟出的“熟悉”内容。
如果抛开具体的心理过程细节,陌生化语言的审美过程就是言语交际双方在“陌生”中发现“熟悉”的过程。具体来说,“就是从陌生的事物,或陌生的角度、陌生的排列组合、陌生的装饰及时间的陌生和对比的陌生中,发现熟悉的图式,或熟悉的范式、熟悉的模式、熟悉的关系、熟悉的行为等定式的过程。如果用公式来表示,就是:审美=在陌生中发现熟悉。”[3]
二、反映与反应:客观世界主体精神幻化的审美对象
“反映”是指物质固有的特性,即一事物和其他事物发生相互作用时,以自身的变化再现他物某些特点。通常指客观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而使人以观念的形式对客体及其规律和特性进行模写、复制和再现。“反应”则是指有机体受体内或体外的刺激而引起的相应的活动。也指物质受作用而引起变化的现象和过程。
“反应”固然与客观存在的事物密不可分,客观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会直接影响到认识主体“反应”的方向、性质和效果,但“反应”与“反映”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反应”更强调认识主体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主观理解和主观认识,这种感受、理解和认识的结果,可能与客观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相关,但也可能关联性不大或毫无关联。如果说“反映”强调的是认识主体对客观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的揭示、“模写、复制和再现”,“反应”则更强调“表现”,即重在认识主体对内在主观世界状况的表达。
“反映”与“反应”是两种认识客观世界的不同表达方式。陌生化语言认识客观世界的表达方式更倾向于“反应”,更强调客观事物刺激认识主体之后所产生的主观感受,更强调通过对客观世界丰富多彩的精神活动,获得充满个性和智慧的主体意识。在这种语言世界里,客观世界成了主体精神幻化的审美对象,主体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具有了强烈的体验性色彩,其结果能使日常熟悉的、俯拾即是的事物变成一种特殊的意料之外的事物,并创造出一种客体从未有过的审美感受。“要实现陌生化,不仅要有感受的‘新’、体验的‘新’,还要有语言的‘新’,陌生化是以感受与体验为基础,以语言与修辞为手段。”[4]例如:
(1)她们的声音都很光滑,让瞎子想到自己捧起碗时的感觉。(余华《往事如烟》)
(2)远处一页风帆,正慢慢吻过来,间常听到鸽哨,轻轻明丽的天空正抒情地滑过去。(何立伟《一夕三逝》)
用失明人捧起光滑的碗的感觉来表现声音的圆润;用情人温柔的吻来表现风帆在水上慢行的感觉;用听觉与触觉换位来表现鸽哨的婉转悠扬。这些语言虽然增加了读者感知的难度,延长了感知时间,但也让人在对语言反复玩味中领悟到更为丰富的审美韵味。陌生化语言以新奇、独特的语言形式,使人们打破常规的认知模式而走向审美体验,这就是陌生化语言的迷人魅力。
陌生化语言中包含的审美意象具有具象性特点,但这种具体的形象是客观事物主体心灵幻化的产物,融入了言说者一种不可言传的、非群体性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陌生化语言是最具个性色彩的语言。陌生化语言所表现的是被“扭曲”了的现实世界,这种语言成了现实世界诗意性存在的符号,它们并不是对现实世界的刻意模仿、客观反映和刻板再现。
三、偏离与规范:“反常合道”和“无理而妙”的审美效果
偏离是陌生化语言的核心。陌生化语言的偏离表现为对实用语的偏离、对规范化的偏离。
在表意文字语言体系中,经由变异、夸张、譬喻、压缩等诸多陌生化程序制造出来的陌生化语言,其语词意义的组合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我价值,这种语言用什克洛夫斯基(1989)的话说就是:“这是一种困难的、扭曲的话语。”[7]如果说实用语强调突出的是科学性、合逻辑性的理性意义,那么陌生化语言强调突出的则是非逻辑性、非确定性的审美意义。
陌生化语言的要义是解构语言能指与所指间习惯性、固定性、自动化的意指关系,摆脱由语言建立起来的习以为常的知觉经验,重构它的感性内涵,形成新的意义指向。语言是否“陌生”,取决于它给读者带来什么样的语言知觉。习惯性的语言模式形成习惯性的语言知觉,它能形成人稳定的心理认知定势,但也把人拉向理性与经验之中,压抑人鲜活的感受。陌生化语言的目的“不是使其意义易于为我们理解,而是造成一种对事物的特殊感受,即创造对事物的‘视象’,而不是对它的‘认识’。”(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1954)
陌生化语言对规范化的偏离,集中体现在对已形成的语言规则的扬弃,创造出独具魅力的陌生化程序。“其实,所谓作家,就是‘一群在词语的池塘里游泳的人们’。”(李锐、毛丹青,2008)陌生化把熟悉的语词、语句进行别具一格的奇特化处理,与固有的、不引人注意的视角对立,变习见为新知,营造出别出心裁的全新意境,造就修辞上的注意价值和记忆价值。
(3)我还记得,“国共合作”时代,通信和演说,称赞苏联是极时髦的,现在可不用了,报章所载,则电杆上写字和“××党”,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劲,那么,为将自己的论敌指为“拥护苏联”或“××党”,自然也就髦得合时,或者还许会得到主子的“一点恩惠”了。(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词是语言运用的最小单位。一般情况下,是不能拆开使用的,拆用就违反了构词法。然而,正如著名修辞学专家陈望道在《文法简论》中所说,“文法贵乎守经,而修辞则侧重权宜。”出于修辞需要,在一定语境中拆用,就变成了陌生化语言的艺术 。例句中“髦得合时”是“时髦”一词的拆用,并颠倒语序,再嵌上“得合”二字,让“髦”字转为动词,走狗们追逐时兴之情、投机取宠之心尽显无遗。
陌生化语言对规范的偏离,全新的审美效果随之产生,这种特殊的审美效果就是“反常合道”“无理而妙”。“无理而妙”的命题是中国古典诗学对诗歌言语语义特征的经典概括。“无理”指达意传情所采取的手段,“妙”指经过无理化后获得的审美意义。这种审美意义的获得在语言上表现为一反实用语的指称性(即要求准确化真理化),运用非指称性语言寄至味于笔端。“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之所以无理而妙,就在于商人妻愿嫁弄潮儿不合理却合乎情、不合事理却合情理。语言的陌生化,往往意味着对普通语言规则的故意“破坏”,往往会产生超逻辑的语言现象。但陌生化语言本身并不是无逻辑,而是对现成语法逻辑的超越和语言语法逻辑的自由运用,达到“反常合道”的艺术审美境界。
(4)太阳升到断崖的上空了。太阳的光芒照得葛利高里的没戴帽子的头上的密密的白发闪着银光,从苍白色的因为一动也不动而显得很可怕的脸上滑过。他好像是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太阳已经升起,天空岂能是黑色?更令人费解的是,又有谁见过“黑色的太阳”?色彩词语的乖谬组合给读者带来理解上的难度。但只要联系具体的上下文,又觉得这种反常搭配十分贴切。作者用“黑色”扭曲“天空”和“太阳”的颜色,从而表现了主人公葛利高里埋葬了情人阿克西妮亚后陷入哀伤绝望之中时刹那间的主观幻觉,烘托了主人公痛不欲生的真情实感。这是对“天空”和“太阳”全新独到的审美体验,赋予了全新的审美感知、审美发现。在这里,语言的理性逻辑失去了意义,情感逻辑得到强化和张扬。正如柯勒律治所言:“给日常事物一新奇的魅力,通过唤起人们对习惯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导人们“去观察眼前美丽而惊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种类似于超自然的感觉。”[10]
从信息论的角度看,语符的排列组合越超常,其信息量越大,则解释的不确定性程度越高,其吸引力也就越强。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听读者的期待视野是由定向期待与创新期待共同构成的,二者相辅相成、对立统一。为了求新求异,在言语交际过程中,听读者自然渴望打破定向期待,产生一种“陌生”的审美心理。同时,由于陌生化语言的审美意象是言语者心灵幻化的产物,具象实体隐逸被虚化,审美的心理意象呈现被强化,其审美结果必将导致审美主体心灵空间的扩大化,拉大具体物象与审美感知之间的距离,到达“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最高艺术境界。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陌生化语言审美效果产生的原因所在。
[1]孙国华.陌生化语言与陌生化语言研究[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14,(10):4-7.
[2]戎小捷.陌生+熟悉=美——一个美学和艺术哲学的新思路[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9.
[3]戎小捷.陌生+熟悉=美——一个美学和艺术哲学的新思路[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38-39.
[4]王安忆.漂泊的语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214.
[5][6][俄]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等.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C].方珊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219.
[7][法]茨维坦·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71.
[8][俄]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6.
[9]李锐,毛丹青.文字就是被海水推到沙滩上的贝壳[J].读书,2008,(3).
[10]刘苦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63.
(孙国华 江苏无锡 无锡高等师范学校 214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