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
2015-02-28漆宇勤
漆宇勤
你应该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经过漫长的旅途,飞机落地或汽车停稳后,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你在欣喜地想:我又抵达了一个新的城市,我终于又可以在地图册上为这个地名做个标记。安顿下来之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沿着住处旁边山脚的道路独自行走。转过一个弯,新的风景展现在眼前。而在另外一些巷子里,是芸芸众生生活的现实所在。一家家店铺养活着背后的一个个家庭。如果继续前行,在道路的两侧、前方,很多意想不到的景象在等待着你:无限延伸或者突然抵达死胡同,甚至一不留神走着走着就直接进入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而更远处,你所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和树,更多的房子与道路,充满着无限未知等待你去探险。
这时候,你才发现,这个在地图上显示为一个小圆点的地方,竟然大到你无法穷尽观察。你所谓的抵达过这个城市,不过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极小范围内走了几步而已。地图册上,你应该标记的不是某省某市,也不是某市某县某镇,甚至不是某县某镇某村,而仅仅某村的某条小路和它周边的几个小点。这样的经历和体验,让你环游世界、抵达全国各地的伟大想法受到严重打击。一开始的欣喜,渐渐就变成了颓然,无限荒凉。
一个人能够直接感受、感知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即使借助再多的现代科技,也无法穷尽这个世界。更何况,即使我们有日行千里的汽车,有更多替代我们双脚和眼睛功能的各种工具,所感知的有限空间还是不完全的。你可以迅速到达某个区域的某个地点,但你无法迅速进入当地人们的生活,无法迅速真正感知某个小区域内的日常情感和日常事物。你可以进入森林深处、南极北极,但是,你的这种抵达离世代居住在那里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们实际上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对于城市,尤其如此。
一个人与一个城市之间的感情,无比复杂。你甚至无法说你是这个城市的人,也无法说你属于这个城市。即使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几十年,你也无法真正完全了解这个城市并与它融为一体,无法完全了解大街小巷里的现实生活。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城市竟然如此陌生。如果你愿意将这个话题更深入一些,例如,深入到关于那些居住在这个城市里面却并不拥有明确身份的人。那么,这种关于抵达的讨论就显得更为复杂了——很显然,他们抵达了一座城市的中心,却无法抵达一个城市居民身份的最外围。统计实践中将在城市里居住超过6个月的人就称为市民,可是,这些身体抵达了城市,身份却远远没有抵达的居民,与这么一座城市究竟有什么实际的关联?那些图书馆体育馆,那些小学中学,那些刷医保卡的医院,都是他们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抵达和以主人身份进入的场所。多年前我们讨论漂在北京上海的群体时就已经发现,如果北京像一个靶子,北漂者的生活却是在离靶心越来越远。一个城市的公共服务越多、越好,一个身体已抵达、身份尚寄居者却很可能会越来越边缘化远离化,他所能享有的服务甚至会相对越来越少。
也许,对于城市来说,最可宝贵的是各种公共设施,各种被视为“便利”与“宜居”的东西。但是,如果你认真观察一下便会发现,这些便利、先进、完备的公共设施,你真正能享用的,无非还就是居住地附近短距离内的那些。
大学毕业后,我先后搬过五次家(或者称为“住处”更准确一些)。原先在市政府附近租住时,经常到这个城市的中心区域逛街走动,昌盛、跃进路、人民公园、绿茵广场等等,都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后来搬到城市边缘的金山角了,活动的范围,就只是在这附近,即使散步,也都是周边的广场和公园。那些人民公园、绿茵广场等等以前几乎每天走动的地方,竟然半年都难得去一次。这其中,当然有个人生活方式改变的原因,但更多的,却还是因为活动范围的原因。在日常生活里,我们不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力气和精力去抵达更远的地方。甚至,如果不是带着孩子出去活动,连秋收广场,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都离我的生活很遥远、很陌生。
这些年来,我们已经见到了越来越多越建越大的大城市、特大城市。但是,如果仅仅放在个人生活上来讲,大城市,竟然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对于一个个体,生活在100万人的大城市与生活在500万人的大城市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区别?即使你就居住在这么一个繁华的大城市里面,它的绝大部分繁华繁荣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你所感知,你所日常生活的,也就那么方圆十几公里。据说,有人研究,一个大城市居民日常所抵达的距离也就是一个小时行程以内,而在小城市,这个距离更是只有10公里。也就是说,一小时行程或者10公里距离之外,都是他乡。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完全没必要到大城市生活。你所关注的、与你有关的,只是你周围的社区,街道;你能日常使用和到达的公共设施,只是你附近很小范围内的商店、诊所、学校、公园。此外的城市设施,此外的一切繁华,都与你无关。
很多年前,我寄居在深圳。房东是个当地的原住民,相处熟了,这个老人用带着浓郁地方味的方言跟我抱怨:道路越修越多、车辆越跑越快,我那些曾经转身就可以抵达的邻居家,却隔得越来越远。他说得对。由于一条城市快速道的穿越,将他与村里一些邻居分割在马路两侧,现在他竟然得绕行两公里甚至更远才能来到马路对面距离100米的邻居。
几乎完全相同的例子也发生在我所居住的乡村。一条高速公路将本来相邻的三兄弟的房屋分开,老二的房子在中间,正好拆掉,而老大老三两兄弟的房子却正好处于了高速公路两旁,隔着几十米宽的道路和围栏相望。地下通道在遥远的村北,几兄弟怎么也想不明白,突然之间去兄弟家串个门就成了如此麻烦的一件事。家里的老人更干脆,在围栏上剪了两个口子,趁着车少时就像过马路一样穿过高速公路从老大家到老三家拿件衣服提个桶之类。终于又一天被巡查的人抓住了,老人一脸无辜:我过个马路到自己儿子家怎么了?他始终想不明白,以前迈步就到的房子,怎么突然就成了一种困难而危险的抵达。
这些都只是个例。更多的时候与更多的地点,每个人都在不断追求变化,追求更大的空间。很多人喜欢旅游,这其实也是为了追求对更大空间更远距离的抵达。但是,这种抵达从一定意义上讲,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
到达远方之后,如果你不住下来,不生活到那里,你就无法了解它的本来面目、真实面目。而如果要这样,你又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时间去每个安住,也就不可能抵达更多的地方。
短时间内,你无法体味一座新的城市内在的况味。空间那么大,你无法全面体味一座城市里面的一个区、一个乡镇、一个村子。无非是“到过”而已。在现代社会,到过与抵达,这中间有多么巨大的差异!
或许,生活到乡村,倒可以说你属于这个村,这个村是你熟悉的地方。这里的大多数山地田地、这里的每一段河流小溪、这里的每一户人家,你都能叫得出名字,或者最少知道他的存在。而如果在城市,你能准确说出某条巷子、某个店铺甚至某栋房子的确切存在么?你能在若干时日后,迅速而准确地轻松抵达童年的朋友或者是隔壁的邻居家么?
也许,古人的智慧早已经告诉我们,最合适的生活范围,就是一个村的范围。我们的先人建立“村”的那个时候,抵达,就是身体与灵魂的同时到达。当时与现在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到过之处就长久记得,到过之处就是抵达。或许仅仅是一次抵达,就记得了那里的一个人,一棵树,一座小桥。隔了五年八年再去或者是与他人说起,那个人还记得你,那棵树那座桥还在那里,连模样都没怎么变化。
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场景。这种天天生活天天触摸的地点,才是我们亲切的拥有与抵达。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时间只是打了个盹,世界就改了容颜与心性。很多的追求最终都归于自然,很多的梦想最终都回到现实,而很多的抵达,最终都表现为了徒劳与浮躁。以更大的热情去对现有空间进行体察与拥抱,才是我们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