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殇大夏河
2015-02-28韩玉洪
韩玉洪
甘肃省临夏州是去不得的。我曾经到临夏去了三年,丢了三魂。这三魂,事隔三十多年,仍然不敢找回来。我怕去了,不仅三魂没有找回,反而把我的七魄也留在那里。
可是,魂牵梦绕的临夏啊,身为长江三峡游子的我,在百度搜寻三峡时,黄河三峡总是和长江三峡同时跳出呈现。于是,我顺着黄河永靖三峡的水路图,又很快找到大夏河,又找到临夏。临夏啊,百度千百回,总是对你看不够赏不完,总是情不自禁理不清。
我第一次见到临夏妹子尕怡,是在大夏河边一个寒冷的黑夜。
谁还记得,一九七七年二月十五日晚上,临夏州有个举火把迎春长跑活动?我作为一家小厂的代表,有幸参加了五里长跑。上千只移动的火炬,把临夏点染成为璀璨辉煌的不夜城,勾画出改革开放激动人心动态的迎春图。
活动结束,我举着火把来到大夏河边,想感受一下被火炬染红的冰河水。
大夏河里的冰块似乎看到我的到来,哗哗啦啦挤挤撞撞,向我扑来,有时吻一下我的大头鞋,又顺流而下急奔而去。
大夏河不知疲惫,一年四季奔腾不息,这在寒冷的西北高原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闪亮的河流穿过临夏平原,被临夏各族人民的热情所感动融化,才使它不甘沉寂。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冬季,冰雪依然束缚不住了它喧嚣的性格,大夏河不仅没有被凝固,反而激情拥抱冰雪,奔腾嬉闹,高歌猛进。
我突然感到身边有一股香气,一股扑鼻的芍药花的味道。原来,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手里捧着一束临夏特有的冬季芍药花,女子和流淌冰雪的大夏河一样晶莹剔透白皙富态。
“你怎么也到了这里?想看看被火把染红的大夏河吗?”我问道。
“你完全可以跑第一名,为什么不?”女子问。
我跑的时候在想,又不是选拔赛,所以,有时领跑,有时故意慢跑,最后冲刺也不怎么带劲,只得了第四名。我这时回答:“小厂让大厂,让甘光厂他们大厂赢吧!”
“自卑感显示到赛跑上了。这是迎接改革开放的火炬迎春赛跑,可是你马不奋蹄自甘落后。”尕女子小声批评道,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我扭过头仔细望着她,认真品味着她的话,真是一针见血。
面对如此清纯洁白的美女,让人不得不袒露胸怀。我说:“我是南方人,读了西安的中专,被分在这里的一个小厂。”
尕女子温柔地说道:“我叫尕怡,宣传队大提琴手。你看,奔腾热闹的大夏河,为了改变命运,从不停止脚步,一路向东,去扑向黄河的怀抱。”她说完转身轻盈离开。
我愣了片刻,立即追上她,举着火把为她照明。
灯火暗淡的路口,她头也没有望向我,坚定地说声:“谢谢,我自己走了。”
火炬慢慢熄灭。我目送尕怡,看见她缓缓消失在蝴蝶楼前。她好像蜕变成为一只巨大的黑蝴蝶,匍匐在冬夜的苹果园,枕着三千株苹果树花入眠。
清晨,蝴蝶楼的起床军号,将城区的居民叫醒。我走出温暖的寝室,初春的白雪像亲人一样拥抱我,轻轻地吻向我的脸颊。我低声呼喊白雪:“早晨好,尕怡一样圣洁的美人。”
路灯爬上高高的电杆顽强地燃烧,似乎要把白雪点燃。当白雪疯狂地扑打它时,它的光热将雪化成水。于是,路灯不时地眨一眨被打湿的眼睛,发出向命运抗争的时强时弱的黄色光线。
北园的一长排山岚,露出黑色的轮廓。回、东乡、保安、撒拉、藏和汉等族的老乡相互问好陆续走过,被踩的积雪发出“吱吱”的笑声,欢迎早起的过客,白色地毯上,出现一路路黑色的带子。路灯失去它耀眼的黄色光环,无边的白色雪毯发出明晃晃的光芒。无数黑色精灵——乌鸦,叽叽嘎嘎在白茫茫的空中飘过。拉面馆的煤火黑烟冉冉升起,西北高原新的一天,正式露出生命的活力。
周末的红园,一株株桃花像一团团燃烧的烈火。不过,在临夏,最多最吸引人的,还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杏花。
红园里的荷花池,在冬季便是溜冰场。我穿上溜冰鞋,在冰上滑动,沿冰池周边最大限度地转圈,享受无声的流动的美。这种流动而无声的美,是在南方做梦也梦不到的清美意境。冰池四周,被杏花粉红色的海洋所簇拥。杏花粉嫩的花瓣儿带有玫瑰色的细线,仿佛是春姑娘在尽情地舞动它彩色的筒裙,使人产生出五彩缤纷的梦幻。
我的左手多了一只嫩柔的手,是尕怡牵着我,和我一起滑动。尕怡飘逸的身姿似在杏花形成的粉红色墙幕上划动,画出一幅幅阿娜多姿纯情少女图。我们脚下被勾勒的冰雪线条,瞬间自动修复吻合,还原成平展的冰层。
尕怡脸上沁出两个圆圆的红色的花骨朵,呈现出所有临夏妹子的那种可爱的高原红。
尕怡轻声说道:“恢复高考了,我准备考音乐学院。你呢?”
我叹口气道:“中专毕业才工作,不让考。”
她丢开我的手,自顾自地滑上前。我追上她,再次牵上她的手,说:“我想听听你拉琴。”
初春的阳台,飘来甘甜约带苦涩的杏花香。南边大夏河里,冰块叮咚流淌。更南边,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太子山,似秦始皇长子扶苏披带金盔铁甲巍然挺立,永远守卫美丽富饶的临夏平原。
凄美的忧伤大提琴的琴声响起,临夏民歌花儿的曲调,如低低的呜咽从遥远的太子山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诉说着离别的惆怅。大提琴附和着大夏河水冰块的撞击声,久久回荡在傍晚的平原。我从尕怡忧伤的眼神里,仿佛看见她走向远古的太子扶苏,望断天涯,踏上茫茫不归路。尕怡眉下凝成一弯解不开的春愁,微风四起,粉红色的杏花伴随着尕怡凄美的眼泪,纷纷扬扬洒向大地。
大夏河流水声似的大提琴声,这个极富男性磁性声音、带有阳刚之气的乐器,本应该是男人们的专属,在台上的大提琴演奏家几乎是一色的男性。而尕怡在大夏河畔的阳台上,用大提琴将临夏民歌花儿描绘大夏河改变命运的挣扎抗拒,表现得淋漓尽致酣畅痛快,令人刮目相看、自叹弗如。
大提琴浑厚深沉的低音,更加震撼着人的心灵,凄婉激烈的倾诉,犹如无数冰块扑打大夏河岸,影射了人生的悲哀和死亡,令人愁情满肠唏嘘不已。
尕怡停下拉琴,问道:“你就这样等待三年吗?”
我说:“不!在等待的同时,选择文学!”
尕怡:“选择文学就是选择失败,选择痛苦。失败痛苦过一生,你能做到吗?”
我坚定地回答:“我会像大夏河一样,坚定不移地奔向黄河。”
我告别备战高考的尕怡,独自来到大夏河林荫深处,看到杏花也告别了红颜青春,已经成为白粉堆雪。春风吹过,杏树抖落满身白花,香飘大地。杏花树枝上新芽初绿,随风召唤树下的游子,更让人浮想联翩。
我品尝了一朵粉红的杏花,它的味道和它的香气一样,清甜而约带苦涩。没有想到,这一品尝,就从花骨朵品尝到成熟的黄杏。白色的花骨朵落后,在它的花座,便长出了苦涩的杏果。杏果渐渐长大,酸涩爽口。杏果再次长大,变得微甜带酸。最后,变成金黄津甜的香杏。我一直品尝着杏果的成长,分享它成长的快乐,时间也从初春流逝到似火的炎夏。开斋节时节,大夏河水暴涨咆哮,无数戴白帽穿黑马夹的回民跪在河滩虔诚祷告。他们拜下去时,无边的黑色脊背朝向蓝天;他们挺起腰的时候,数不清的白色的头便占满河滩,黑白交辉宏大壮观。
太子山雪线以上,依然是白雪皑皑,被强烈的阳光照射,发出透明的白光,将临夏汽车站映照得苍白炙热。
尕怡考上心仪的音乐学院,登上改变命运的客车,奔向兰州的大学。我望着尕怡忧伤的眼神,自惭形秽,不敢伸出手向尕怡作个再见。客车缓缓从我身边走过,尕怡招手向她的亲人再见,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直到客车无情地远逝。
我不能考大学,就只好拜师学艺。
广播清脆地播放着《一封终于发出的信》,信中描述的“松树的品格”,激励我加快步伐,走向城西的七医院,向写该文的女医生求教。州歌舞剧团的牛编剧,成为我敬佩的老师。他向我推荐了影响全国的剧作家康尚义老师。康尚义是《向阳花》的剧作者之一,曾受到周总理的三次接待。
和蔼可亲的康尚义老师,经常仔细阅读我的稿件,提出诚恳的修改意见。
我还乘坐解放牌敞车,沿大夏河向夏河县开进,去探究大夏河的源头。我在临近甘南州的路段,看见大夏河从天而下,形成巨大的瀑布群落,从大松树林里穿越跳动,惊心动魄!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大夏河的源头,消失在草原深处,似乎和青藏高原接壤。那里白鹤点点,野鹿悠悠,仙境一般。
眼看到了一九七九年三年满期,可是高考制度作了年龄限制,我的高考梦幻灭。尕怡已经在临夏实习,准备毕业后分来。可是我一事无成,不愿意见她。
当年十一月,康尚义向电影《西安事变》作者郑重写出推荐信,信中说道:“郑重老兄同志:
自兰州何府握别,至今又已数月,想阁下在兰急就之大作,早已羽翼丰满,何日高飞,望暇时告我,以慰远念。说实话,‘黄河啊!……名句之余音,到现在犹在我的耳边回响。
现有一事相托,请推情照拂:
玉洪同志,是一位业余作者,南方人,聪慧,刻苦,上进心很强。他花了两年时间,在业余写了个电影剧本《无人区探险》,已经改过三稿了。从二稿开始,引起我州文化单位的重视,在全州创作座谈会和学习班上都讨论过。我和我们团里的同志也提过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从这一稿看,尽管在人物刻划上稍嫌单薄,但不少人物都还各具特色。结构上还不够严谨,有跳跃性大、散和乱的感觉。但整个看来,人物和故事线还是比较清楚的。
我们对电影是外行,小韩同志也是初次写作。为了能听到你们这些电影权威的宝贵意见,小韩特专程带上本子前来求教。我给你写信的意思,想请你在百忙之中,能抽点时间给他看看,并认真地予以指教和帮助。即使这个剧本站不住,也请不要客气,把不足之处给他指点出来,为他以后的写作做基础铺垫。知你一向对青年作者是爱护扶植的,特此绍介,望能以‘爱屋及乌的心情,给予指点为盼为来!顺此致礼!康尚义”
我怀揣这封推荐信从兰州到西安郑重家里,再从西安到北京京西宾馆,找到西影厂郑重副厂长,有幸旁听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如今成为第四次文代会的幸存者。
在临夏临走之前,刘家峡电站的蒋老师对我说,这是“有人区探险”。 蒋老师说得很对,我把文学当做探险,必然失败。从此,我离开临夏回到南方,走上一条文学创作的艰难不归路。
多少年来,每当提起临夏,我依然有着一股揪心的疼痛。难道,这就是第二故乡隐藏在心底深深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