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翠蔓丝瓜香
2015-02-28宫凤华
宫凤华
“生津止渴,解暑除烦。”这是《陆川本草》中对丝瓜精辟的评价。
菜花金黄、杨柳吐翠的时节,故乡澛汀河畔的村落里,梨花绽雪,杏花如烟,柳笛轻飏,紫燕翩飞,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勤劳的母亲在某个滴露的清晨,亦或瑰丽的黄昏,蹲在庭院里、屋山头、草垛旁、篱笆边、河坡坎,用小锹挖个小坑,再丢进二三粒黑晶晶、钮扣般大小的丝瓜种子,覆上酥软的泥土,用瓢儿浇上几勺水,再盖上塑料薄膜,保湿保温,中间戳个小洞,由丝瓜种子发芽后往上冒头。
在我们通庄疯玩的追逐声里,在几场春雨的滋润和撩逗下,在阳光和露水的亲抚下,沉默一冬的丝瓜种子从泥土里探出绿色的小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不几日,丝瓜苗上便长出棉线粗细的藤蔓,鹅掌形的丝瓜叶也初露端倪。
我和妹妹跟着母亲为丝瓜搭架子。母亲找来几根芦竹或木棍,挨着丝瓜藤戳进泥土里,用脚使劲踩实,横着插四根,竖着插五根,再用祖父月光下搓就的稻草绳把竹子绑连起来,只要风刮不倒就行。丝瓜们不需人侍弄,像我们这些野孩子一样,有老天爷照应,见风就长,唰唰唰地直窜个儿。
夏天,整个村庄草木葱茏,蛙鼓蝉鸣不绝于耳,鸡鸣犬吠此起彼伏。小河里游泳、瓜田里偷瓜、木桥上乘凉、河坎边拉螺蛳、浅滩上摸河蚌……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野、趣、奇、乐,这一片天地完全是属于我们的。那郁郁葱葱、藤蔓缠绕、黄花吐蕊的丝瓜架给我们贫瘠而丰实的乡村生活带来无穷的乐趣。
瞧,此时的丝瓜如成熟的村姑,风姿绰约,风情摇曳。翡翠雕刻的枝藤和叶蔓玉臂勾引,缠绵悱恻。硕大肥厚的叶子,正面墨绿,背面石绿,线条粗犷,叶脉清晰,形似枫叶,大如南瓜叶。丝瓜花比菜花还要明艳,摄人心魄的明黄,五瓣儿,沾着花粉,花蕊黄得透明,极具秀雅之气。丝瓜花恣情地展露自己的青春和妩媚,招蜂引蝶,笑傲晨昏,浓郁的芳香醇酒般弥漫了吉祥的村庄。
丝瓜的藤蔓上长有细长的触须,线条苍劲,如国画大师齐白石炉火纯青的水墨小品。可以说,我们的村庄,每一处闲散之地,都可见到绿得化不开的丝瓜,都可见到夏天烈日般火辣热情的丝瓜花,都可见到黄花青藤间羞涩腼腆、身材颀长的丝瓜儿。
我们时常站在丝瓜藤下仰望,看阳光和轻风在绿叶间嬉戏,看天牛和螳螂在瓜架上演绎高超的捕猎技巧,而潜藏在心底的馋虫倏忽间跳将出来,眼前仿佛摇晃着母亲烧出来的丝瓜蛋汤了。
丝瓜们吮吸着晨风雨露,长得很快。触须一碰到芦竹和绳子就缠上去,缠得细密而结实。有时触须碰到粗壮的木棍,无法缠绕,接触木棍的部位就会长粗长扁,成了一个小小的吸盘,并分泌出胶质,粘附在木棍上,牵拉着藤蔓继续向上攀援。原来,丝瓜也如乡间清纯的少女一样,聪慧、机灵,惹人怜爱。
摘丝瓜可有趣啦!低处的丝瓜,搬张长条凳就能摘到。有时丝瓜藤爬到墙头上或树枝上,就只能另想办法了。我们会找来一根长长的芦竹,取来母亲下田薅草用的弯镰刀,在芦竹的细端绑上镰刀,扎紧后即成。我握着芦竹,小心翼翼地将镰刀探进密叶间,靠近高处丝瓜的根部,勾住茎,往下用力一拉,哧啦一声,一条直挺挺的丝瓜像电影里飞机上的炸弹一样,“啪嗒”,掉在泥地上。
母亲见了就笑开来,她笑得很灿烂,像头顶上绿叶间一朵朵明媚盛开的丝瓜花。
有时勾下来的丝瓜摔成两段,我们便懊恼不已。妹妹总是眼疾手快,在下面举着个篮子接。丝瓜架下,荡漾着我们银铃般的脆笑声。
丝瓜皮较薄而且平滑,上面缀着条纹。去丝瓜皮可有讲究了。祖母一般用刨子从头至尾刨丝瓜皮,母亲直接用菜刀削丝瓜皮,而我和父亲的方法最绝。我先将嫩嫩的丝瓜去头去尾,然后切成二三厘米长的小段儿,再用细筷子或铅勺子柄戳进去,贴着皮剜一圈,啧啧,圆圆的丝瓜肉和丝瓜皮便分家了,皮圈似的丝瓜皮留在手心上。妹妹把丝瓜皮套在手腕上,叫嚷着:
“哥,快看哟!我戴绿镯子了!我戴手表啰!”
“看把你美的,等哥长大了,赚了钱,一定会给你买最好的镯子和手表!”
我们都笑了。一院子的快乐像清亮亮的阳光,肆意流淌。
在我们苏中农村,丝瓜的吃法很多。我最爱吃母亲的丝瓜蛋汤和丝瓜蚕豆瓣汤了。那时家贫,难得吃上鱼肉的。母亲先将剜去皮的丝瓜倒进香油翻泡的铁锅里,上下翻炒,炒煸片刻,待丝瓜肉渗出汁水,倒进几勺水,猛烧,汤沸,磕几只自家产的草鸡蛋锅里,再添几把柴禾。盛在蓝花碗里的丝瓜汤,色美味纯香浓,我们的涎水早在嘴里打滚了。
丝瓜蚕豆汤美味爽口,汤汁浓稠如奶。祖母笃信此汤特补人。乡下的女人坐月子,多半是喝这蚕豆丝瓜汤的。
丝瓜炒青毛豆米,绿得晶莹透亮,是喝粥和呷酒的好小菜哩!祖父一大杯大麦烧,不一会儿就下肚了,抿抿嘴,捻捻须,双眼放光,皱纹舒展,随口哼一段扬剧《梳妆台》或淮剧《赵五娘》,摇头晃脑的,一脸的惬意和满足。
母亲烧的丝瓜豆腐汤,青白相间,色调清新,入口,软滑爽利。我们有时还央求母亲称上几斤馓子,掺进丝瓜汤里。丝瓜吸足了馓子上的油,搛一筷嚼嚼,呵,香糥可口,油而不腻。
祖母烧的丝瓜肉片汤,荤素搭配,妙手天成,口味甘美醇厚,鲜嫩细腻。我们常常一两碗胡萝卜粳米饭,三扒两扒就下肚了,打着饱嗝,揉着肚皮,蹭地溜出家门,到忠华家的空庭院里玩捉特务、打六砖、长扁豆、结冰化冻的古朴游戏了。
母亲的青大椒炒丝瓜皮可香啦!邻居跛脚老太常常夸赞母亲的这道农家小菜,也常常得到母亲温馨的慰藉。母亲总是把丝瓜皮洗净,切成丝儿,把青大椒洗净,去蒂去子,切成丝。锅内稠嘟嘟的菜油烧熟,一并倒入翻炒,佐以细盐、酱油、味精,出锅后,一盘绿滴滴的炒菜,弥漫着独特的乡野气息,瞬间把我们淹没……
闲暇漫步于诗词丛林,钟情于宋代杜北山的《咏丝瓜》:“寂寥篱户入泉声,不见山容亦自清。数日雨晴秋草长,丝瓜沿上瓦墙生。”人生草木间,与清风明月为伴,寻常丝瓜颇具诗意风情。
时常想起白石老人八十三岁时画作《丝瓜》中,焦墨挥就的竹篮中横陈着数条丝瓜,笔墨清淡萧疏,丝瓜的纹络线条浓淡相宜,一股勃勃生机跃然纸上。细细品味,丝瓜的青气扑人鼻息。一种生活的气息。
季羡林笔下的丝瓜是有思想的:“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给这样的瓜特殊待遇,让它们疯狂地长;它能让悬垂的瓜平躺下……丝瓜似乎心中有数,无言静观,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仿佛含笑面对秋阳。”
在诸多藤架菜蔬中,丝瓜营养价值颇高。药书记载,丝瓜性凉味甘,具有清热化痰、凉血解毒、美容养颜的功效。丝瓜富含皂甙、瓜氨酸、维生素。丝瓜籽可清热化痰,丝瓜藤可通经活络,丝瓜汁和丝瓜花,则是保健化妆品的上选原料。
秋风飒飒,草木凋零,几经霜霰,丝瓜藤变得枯黄,昔日葳蕤的丝瓜变成老态龙钟的老者,如我的祖父和祖母,佝偻着背,眯缝着眼,在夕晖中凝视着我们、抚摸着我们。这般的苍凉,常常令我们年少的心隐隐生疼。
枯干的丝瓜藤中垂挂着老丝瓜,被淳朴的村妇剐下来,晒得绷干绷干的。丝瓜筋用来洗涤碗筷,或带到澡堂里擦背。我们洗澡时,用丝瓜筋沾着肥皂沫,擦在身上的麻酥酥、热辣辣的,令人舒坦无比,快活似神仙。
下面条时,丝瓜子是最好的炸油菜。丝瓜炒菱米子,是地道的乡土菜肴。丝瓜的青嫩、菱米的粉鲜,佐以透鲜的虾皮、绛红的辣椒,入口鲜甜滑润,令人不忍卒筷,脸灿桃花,整个人儿,水草一样鲜活、清泠、秀逸。
乡间的丝瓜,只需一抔土、几瓢水、几排架,便恣情攀爬、火爆开花、慷慨挂果,温润着我们清贫而恬淡的乡村生活。丝瓜的绚烂和静美如同乡间所有的母亲一样,闪耀着母性的光辉,没有怨尤,没有悲戚,谦恭勤勉,用沉默的禀性和顽强的精神,喂养着我们和村庄一起长大起来,一起丰满起来。
伫立在瑟瑟的晚风中,凝望着夕阳濡染下枯瘦的丝瓜,凝望着丝瓜架下崴着脚搓玉米的祖母,我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