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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秘密:异地年关忆先慈

2015-02-27冉云飞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话筒生产队记忆力

年关将近,忆起至亲,那是温馨及悲伤共存,喜悦与懊恼并具的事,真可谓悲欣交集。先慈辞世已十年,墓有宿草,除辞世当年写有《望断来时路:痛悼慈母》  《悲观主义者的年岁小札》二文外,未有他文述及。每年祭日的日记里虽有短暂的记述,却至今未能写就那本我许愿的《母亲啊,像你这样的一生》的传记。不是不想写,也不是完全没有时间,而是觉得情重情深至无法操键成文。今应《中国新闻周刊》之请,兹用小事几则忆念先慈的教诲,希有心者在其间观察到社会变迁、人世沧桑诸大旨。

父母之爱的“整全”

小时我没有得到过父爱,但我长大并没有变成个没有家庭及社会责任感、缺乏爱的能力之人。我常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看了不少教育类的书,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才分析出母亲的原生家庭,对她无条件接纳,爱的充满,给了她很了不起的安全感。她有了不起的安全感,才在带领三个孩子,独力支撑家庭时,有足够的耐心与爱心,使得二哥与我能够上学读书。大哥的书虽然读得不差,但实在没有办法,家里没有劳力,他必须承担起帮助妈妈养家的责任。

外公们四弟兄,而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儿。作为大户人家,当地望族,外公自然期望有一个儿子能继承家业。于是外公在我外婆之外,又娶了一位黎姓外婆。这位继外婆,直到外公去世时也没有生育。

母亲得到的父母之爱相当充足,直到外婆在1949年冬天被车耳坪的抢匪打死。外公对母亲慈爱,外婆相对要求较严,但整体上讲,比较依照母亲的要求。四外公是当地有名的私塾老师,非常疼爱母亲,到村子里去教书必背着母亲到学校玩。故乡僻野无文,彼时女孩子不准上学。母亲在学校旁,边玩边听他们读书,靠她卓越的记忆力背得了《三字经》  《增广贤文》等,至于《唐诗三百首》也背得不少。

母亲并没有看到书学习,即不能认识那些字,只是能背而已,我们那里管这样的背书叫“背望天书”。望天者,非望书也,意思是不能认识那些字,有的甚至不能理解,死记硬背,容易忘记者。但事实上,对于像我母亲这么好记忆力的人,是忘不了的。母亲看到那些不能背书,受四外公呵斥的男学生,就有一种替他们背的冲动。这当然受到四外公的制止,但四外公因此格外痛惜母亲不是个男孩。他对母亲说,你是我们邱家的好苗子啊,可惜了,不是儿子啊。这是母亲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光,自我记事起她给我讲了多遍而不倦。

母亲大约是1946年嫁到我们冉家,即是在亲舅舅家当媳妇。这样的近亲结婚,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当时却是家族联姻的首选方式。三年大饥荒之前的农村生活,就已然开始难过,但我们家的生活还算是不错的,因为大家族总有些积累,暂时没被土改完全分完。但后来被迫捐掉了所有值钱的陪嫁。到我出世时,就剩一张有踏板和精致床架的大床,作为我对外公家族曾经殷实过的唯一见证与记忆了。

1980年,重庆街头。摄影/Marie Mathelin

母亲生于1923年,与她同时代的,我能随便举出的有出名人物,即1922年出生的赵元任的大女儿赵如兰,后任哈佛大学音乐教授;陕西文革研究者、朋友白磊的外公白瑞生1921年生,后来搞革命,官至省部级,但也被整得惨。我母亲记忆力好,人很聪明,能说会道,要是能系统地读书,且没有1949年后翻天覆地的大变局,当个大学教授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上个世纪50年代初,重庆纺织厂曾在我们家乡招女工,母亲本有机会去,但家里反对,因而后来经历了家庭大劫难。

死人枕藉与逃难

我搜了二十多年的旧书与档案,所得不少,其中一些50年代的档案,显示灾难并不是反右、大跃进、三年饥荒才开始有的。大炼钢铁、公社及大队食堂的荒唐且不去说它,只说我们村死了百多号人,大约已占人数一半以上。

当农作物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有人偷青——偷生胡豆、生玉米、生麦子吃,平时比较泼辣的妇女,这时发挥了一点“敢于作战”的“偷工精神”。不特如此,还偷生产队仓库保管好的粮食,几乎偷光。这几位妇女,恕不公布名字,我都应该喊伯母、娘娘。从父系角度看,一个没有异性人的小村子,比较亲的不出“五服”的族人都有,一个村自然全是同祖宗的。母亲后来给我背了关于这三个偷青泼辣妇女的顺口溜:“旱田是个好方,没有饭吃饿心荒。救命粮食不敢分,三个妇女就偷光。”

三位偷东西的妇女,家里当然没有死人。没有这项本领,家里面死人是必然的,我们家的直系亲属就活活饿死了五口人:祖父、祖母、三哥、四哥、父亲。

我家断粮从1959年初冬开始,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一家饿死五口人。眼睁睁看到自己亲人饿死,却无力帮助,那种伤痛感,我想母亲、大哥、二哥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有受伤应激反应这样的心理咨询,来对心理上受到伤害者加以关心,但那时候活命要紧,哪里会有这样“高档”的关怀?能活下来就算是老天格外开恩了。在这过程中,大家兄水肿,去打稀得照见人影的所谓饭,在路上被人抢,二家兄去摘糯叶(根本难以下咽,但好过观音土),亦被身体强壮的一位堂兄所抢。眼看这样下去,一家人都要饿死光。母亲在一天夜晚当机立断带二位兄长离家出走,逃荒到远不如我们地方好的黄家岩去讨生活。这个地方是另一公社亦即现在红井乡的、相对高寒的地区——这样的地方被当地称为“盖”,是高山上相对较平坦的地方。虽然受到一些人的帮助,但也没少受寄人篱下之苦。关于苦难的事,母亲说得不多,倒是二位兄长对我说得较多。她倒是记得别人对我们的好。但不管怎样,娘儿仨总算是活出来了。至于逃荒的艰辛细节,只有留待将来为母亲作传时再细说了。

三年后艰难回来,生活稍好时有了我(细心人的或许会问,你父亲不是饿死了吗?这当然涉及到更细的家族历史,暂时不想提及了)。但所谓稍好,只是说不像那样大规模的饿死人了,吃不饱穿不暖却是常事。七六年春天里,母亲将野生的刺老苞摘回来,加点盐炒着给我吃,我觉得美味得不得了。忙问妈妈:今天是啥日子啊,妈做这么好吃的东西?妈说:儿啊,今天是你十一岁的生日啊。我听着妈这话,咬着嘴唇,为了不让妈妈伤心,使劲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多年后,我想起这是母难之日,那么艰难,苦难如斯,妈妈犹关切为儿的生日,每想一次便忍不住掉泪。

鸡叫三遍必喊醒

小时家贫,无可读之书,但我对书似乎有天然的喜爱。这样的喜爱,到了见破纸片必拿起来看的痴迷程度,完全不看破纸片上面是否粘上了牛粪、猪粪,捡起来看了再说。我还记得偷偷看二哥和重庆知青秘藏的“五七一工程纪要”的情形。这些字大抵都认识,但内容完全不明白。只觉得林彪坏得脚底生疮、头顶流脓,想搞死毛主席、想搞垮党和国家,实在罪大恶极。虽然我读不懂这样大的“工程”,但很享受认字的快感。这样的认字快感还得说一件我小时在生产队当上“广播员”的经历。

那时我们生产队没有收音机、没有高音喇叭,宣读时令性政策得靠“人肉话筒”传达。而“人肉话筒”的练就对大山里的人来说,不算难。因为两山之间看上去很近,但走路却要走上大半天,如此一来,大家就靠声音来传达信息,扯开嗓子喊,其原始样貌后来被简括成“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流传到大江南北。

那时文件很多,生产队又没有专人负责,而且多半要一早传达,特别是大冬天不少人不爱早起。我那时是生产队读书读得最好的小孩,声音似乎天生就大,完全符合“人肉话筒”的特征,于是我就被“征召”为“早报”阅读员。冬天早上六点过即拿着一个破旧的、有一点扩音效果的铁皮子话筒,从家中出发,通过石步(用不规矩的石头砌成的,让人踩在其上,不至于踩水)走到河对岸,到达生产队住家的最高处,拿着话筒宣读文件,以使由三个小寨形成的一个生产队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上面”的声音。一个臭屁小孩,偏偏还能坚持,寒暑不断,没有任何报偿与奖励,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个奇迹。现在还有上了年纪的人偶尔听到或者看到我在电台或电视台的访谈,就开玩笑说,难怪你不拿话筒到“花土”(我那几年做“人肉话筒”之地的小名)那去吼啰,因为有更好耍的地方可以让你吼了。

虽然这几年“人肉话筒”的义务工作,没有什么报偿奖励,但它满足了我爱读“有字儿”的东西的愿望(后来我的朋友廖亦武在《藏书家冉云飞》一文里说,我是见有字的东西就收的文化收荒匠,并非全是杜撰之辞),加上小时候因老师生病,无人可替,曾经代老师给同班同学讲课的经历,练就了我在许多场合都不怯场,开口即可以有条有理地讲的本领。这就说明,我做这几年“人肉话筒”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讲,相当于自己给自己上了不少节“演讲课”。这也是我现在与朋友们一起合办教育机构,除逻辑、手工等外,对演讲课格外重视的远期因由。

妈妈从小看我如此热爱读书,即便还没上小学时就如此,她是非常高兴的。她因为“背过望天书”,加之50年代初参加“扫盲班”,读过我故乡重庆酉阳县编的扫盲乡土教材——我至今仍记得“丁市名茶宜居出”一句——因此深知文化的重要。虽然那时是文革中后期,她仍在繁重的生产劳动间隙,教我背几句浅白的唐诗。后来便逐渐教我背《增广贤文》  《三字经》等,与此同时还给我做基本的解释,因此我对有节奏、韵律、平仄的诗文,有着极大的兴趣。我母亲既不认识太多字,又不能写,当然无法让我直接读到《增广贤文》,但直到我到成都上大学,买到一册《增广贤文》,才知道她教我的竟然一字不少、一句不差,由此深知母亲的记忆力超凡过人。

如果只有超凡过人的记忆力,却没有充足的爱,在那样贫寒苦难的生活中,哪里有心思教孩子背什么书?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创造的奇迹,用坚韧与大爱都不足以完全形容。

母亲生我的头一天,都还在农田里劳动。生下来后,只吃了十来个鸡蛋补身子,其苦况可想而知。后来我们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与大哥常饿着肚子上坡劳动,但却总要让我与二哥吃半碗胡豆分别上中学与小学。至于大家兄、二家兄远赴矿沿盖猫牯岭挖葛根来做淀粉和搅团吃的情形,至今仍不时出现在我梦中。

待我上小学,母亲艰难劳动后,时常翻看我的课本与作业,看考试与作业没有任何错,常得百分,喜不自禁。不特此也,她还能与我一起背我那时的课文,以至晚年与我一起生活在成都的十几年里,我们娘儿俩常以背小时的课本为戏,可见她的记忆力是如此的超凡,爱是如此的细腻,深植与蔓延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以至她故去后,我还能感到那柔软的力量在成全我的人生。

我自然贪玩,但实在爱读书,就抓紧白天的时间读。没有书读,就把教材读得滚瓜烂熟,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我觉得早晨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于是养成每到鸡叫三遍就让母亲喊我醒的习惯。母亲心疼我,也心疼得之不易的煤油。心疼我,是因为我是家中老幺且年纪小,醒早了怕睡眠不足,当然母亲担心我的身体,也不是没有由头的,因为我小时身体并不好。她42岁高龄时生下我,生怕无法将我养大就去世,因此有时难免对于我的身体不好,处于比较紧张的神经质状态。大家都深知湘西有盛行赶尸、巫术的传统,紧邻湘西的我家乡自然也没有例外。我小时得病用了很多办法,诸种方法都试验过,将来若写《老树饱风霜:近现代名人与中西医之争》一书,必然会提到我自身的一些受医经历和眼见奇事。其中一次,就在我身上发生了草药医生吴明洲先生来烧布化水,将筷子断成小节让我吞下去,毫无违和之感的神奇故事。你别问我,这哪里是可能的,我只能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我知道它不科学,但我也没办法解释。

当然,母亲也心疼花钱买来的煤油,因此煤油灯的灯芯并不大,亮度也不够。太亮耗煤油太厉害,因为这煤油是母亲纺纱、做女红活,夜间做一切补贴家用时的必用品、奢侈品。所谓必用品,是我们穿不起皮鞋——其实连看都很少看到过——布鞋必须得用烂布加浆子打底,然后纳鞋底,然后再十分节约地扯点非常便宜的黑布,扎成鞋子,这得费母亲在艰苦劳作后不少的夜间工夫。按理讲,灯芯太小不亮的话,对于在被窝里——煤油灯放在比较宽的床沿上——躺读的我来说,眼睛伤害应该比较大。但奇怪的是,直到上大学时,我的眼睛一只1.5,一只是2.0,从来没有问题。但大学四年,日夜苦读不休,用烂两本借阅证,读了千来种书后,视力终于全面下降,不复当年之“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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