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考
——一种“形如箭撞似鹤毛,细软由能入耳曹”的除耳垢卫生器具
2015-02-27曲彦斌
曲彦斌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消息”考
——一种“形如箭撞似鹤毛,细软由能入耳曹”的除耳垢卫生器具
曲彦斌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本文通过发掘、爬梳有关历史文献加以考辨提出:近代汉语中的市语“消息”“消息子”,并非现代汉语所说的“新闻”“信息”之类,而是用指“形如箭撞似鹤毛,细软由能入耳曹”的传统梳剃业是用的一种除耳垢的卫生器具,搔耳的“耳捻子”“鹅毛棒”。这一考据学成果,厘清了词源,辨析、纠正了以往的种种误读,扫除了阅读、使用有关文献的障碍。
“消息”;消息子;梳剃器具;市语;梳剃业
众说纷纭:关于“消息”的异读与误读
先看大约30年前的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消息》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12月出版第786页)的释文:
(一)机关,关棙。《铁拐李》二折:“火坑里消息我敢踏,油镬内钱财我敢拿。”董君瑞《哨遍·硬谒》套:“消息汤着犯,你便辘轳井口,直打的泉干。”亦作“消息儿”。《东堂老》一折:“你把他门限上蹅着,消息儿汤着。”按:《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消息:陆眼子,高道。”此当指用关棙变戏法等技艺。(二)窍诀,秘密。《水浒传》四十七回:“却又不认这路,只拣大路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弯抹角的消息。”
显然,“诸色伎艺人”中的“消息:陆眼子,高道”之“伎艺”,既非“机关,关棙”,亦非“窍诀,秘密”,本书证于此不伦不类,与两个义项皆不相合。再看数年前关于《武林旧事》中的“消息”的注释,有人说“即金属机关”;其“消息子”是“金属制作的捕鼠夹”[1]。对于《志雅堂杂钞》之“今之消息者,不知起于何时”之“消息”,有人认为“此例‘消息’即指按摩,与表‘斟酌’义者又有所不同,大约按摩须一揿一放,亦‘消长’义之引申”[2]。
甚至,一个小小的“消息”,几乎被误读为“打听和收集最新消息的人”,“诸色伎艺人”中的“陆眼子”“高道”二人,俨然成了南宋都城临安的新闻记者,成为“人类信息史上最早出现的两个有名有姓的专业人士”,“不是临安城内从事‘消息’行业中的杰出人士,便是从事‘消息’行业的首领或老板”,显然是中国乃至世界新闻史的发端与先河。据一位记者写的一篇题为《世界上最早的日报产生于南宋临安?——<试论南宋临安的新闻事业>提出世界近代报业起源新论》[3]的专题报道甚是隆重地写道:
世界近代报业产生于17世纪初的西欧,而中国近代报业产生于19世纪前期,报刊印刷最早也起源于西欧国家……这些都是国内外相关论著、教材和辞典里所写的“定论”。这些“定论”,有的已历经几个世纪,然而,浙江大学新闻系教师何扬鸣研究发现,以上这些“定论”有商榷之必要。何扬鸣的研究成果,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的《新闻与传播研究》上,题目为《试论南宋临安的新闻事业》(下简称为“何文”)。笔者试作一些介绍。一、南宋临安已经有了新闻事业中国历史上有进奏院、进奏官,也有“朝报”和“小报”。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然而,人们对这一切的了解有些就事论事。类似的情况还有:研究宋史,我们知道临安曾是南宋的都城;研究新闻理论,我们熟悉新闻事业等概念。一多少年来,国内外不少研究就这样互不相关地研究这些领域,得出类似“豆腐青菜”与“青菜豆腐”式的结论。由于人们对进奏院、进奏官,对“朝报”和“小报”,尤其是对南宋临安的进奏院、进奏官,以及“朝报”和“小报”,缺乏全面、深人和综合的研究,国内外都存在着种种误解,不少专家学者不承认这一切与新闻传播有关系。
有学者谈及:
研究南宋方方面面的论著汗牛充栋,但是专门研究南宋临安新闻事业的论著极少,笔者孤陋寡闻,到目前为此看到唯一的一篇专文,是尹韵公先生的《南宋都城临安的“卖朝报”与“消息子”及其他》,文中多有十分敏锐而又发人深省的观点,对笔者的探索和思考很有启示。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以上各种媒体记者外,南宋临安民间还有大量从事信息传播的人们和行当。这些民间从事信息传播的人们和行当,即典籍上所记载的“消息子”“簇头消息”“闲人”“喜虫儿”等。“消息子”和“簇头消息”,就是打听和收集最新消息的人,这些人头脑比较灵活,交结比较广泛,信讯灵通,并将收集和集中到的最新消息提供给有关需要的人士、商家,甚至官方机构。《武林旧事》在列举南宋临安中的各行杰出人物时,还特地指出,当时从事“消息”这一行业的人中有“陆眼子”“高道”二人。“陆眼子”“高道”如果不是临安城内从事“消息”行业中的杰出人士,便是从事“消息”行业的首领或老板。这又是人类信息史上最早出现的两个有名有姓的专业人士。[4]
这里说的“消息”,与现代汉语所指的内容几乎大相径庭。这东西寻常而又奇妙,既属于生活器物的精致,亦从其被名曰“消息”显现着古人的语言智慧与幽默。
先引几段相关史料权作开篇铺垫
明代陈所闻编辑的《北宫词纪》卷三辑有元人汤舜民有一首散曲《赠钱塘镊者》,描述当时的理发匠:
【南吕一枝花】三万六千日有限期,一百二十行无休息。但识破毫厘千里谬,才知道四十九年非。这归去来兮,明是个安身计,人都道陶潜有见识。谁恋他花扑扑云路功名,他偏爱清淡淡仙家道理。
【梁州】打荡着临闹市数椽屋小,滴溜着皱微波八尺帘低。自古道善其事者先其器。雪锭刀揩磨得銛利,花镔镊抟弄得轻疾,乌犀篦雕锼得纤密,白象梳出落得新奇。虽然道事情修一艺相随,却也曾播芳名四远相知。剃得些小沙弥三花顶翠翠青青,摘得些俊女流两叶眉娇娇媚媚,镊得些恍郎君一字额整整齐齐。近日,有谁?闲遥遥寄傲在红尘内,虽小道莫轻易。也藏着桑拓连村雨一犁,到大便宜。
【尾声】从今后毕罢了半窗夜月樗蒲戏,洗渲了两袖春风蹴踘泥,兀的般自在生涯煞是伶俐。你觑那蝇头利微,也须是鸡肋味美,不承望陈七子门徒刚刚的快活了你。(原载《北宫词纪》;《全元曲》卷七页5215)
相当于中国元代时期的朝鲜汉语教科书《原本老乞大》和《老乞大谚解》有段完全相同的对话文字:
我引着你买些零碎的货物。红缨一百斤。烧珠儿五百串。玛瑙珠儿一百串。琥珀珠儿一百串。玉珠儿一百串。香串珠儿一百串。水精珠儿一百串。珊瑚珠儿一百串。大针一百帖。小针一百帖。镊儿一百把。苏木一百斤。毡帽儿一百个。桃尖棕帽儿一百个。琥珀顶子一百副。结棕帽儿一百个。面粉一百匣。绵胭脂一百个。腊胭脂一百斤。牛角盒儿一百个。鹿角盒儿一百个。绣针一百帖。枣木梳子一百个。黄杨木梳子一百个。大篦子一百个。密篦子一百个。斜皮针筒儿一百个。大小刀子共一百副。双鞘刀子一十把。杂使刀子一十把。割纸细刀子一十把。裙刀子一十把。五事儿十副。象棋十副。大棋十副。双六十副。茶褐栾带一百条。紫绦儿一百条。压口荷包一百个。剃头刀子一百把。剪子一百把。锥儿一百个。秤三十连。等子十连。那秤等子都是官做的。秤竿秤锤。毫星秤钩子。都有。
记述所及,包括“镊儿一百把”“枣木梳子一百个、黄杨木梳子一百个、大篦子一百个、密篦子一百个”,以及“剃头刀子一百把”等梳剃“动使”(器具)。这一点,恰可与稍晚于此的《遵生八笺》相关所记相互印证:诸般梳剃器具不仅仅是梳剃匠人的“动使”,也是时人日常生活所常备的日用器具;梳剃是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习以为常的卫生与化妆习俗。
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养生学经典著作。《遵生八笺·压尺》既历数了书房客厅常备的文具文玩,还开列出了“内藏抽斗”中的镊刀、指锉、消息、挖耳等日常梳剃器具:
有玉作尺,余见长二尺,厚六分,阔一寸五分者。人云“尺璧为宝”,然玉有径二三尺者一时可见,有二尺长玉如意,三尺六寸长玉剑,皆奇货也。有玉碾双螭尺,有以紫檀乌木为之,上用古做蹲螭玉带、抱月玉兔、走兽为钮者。又见倭人鏒金银压尺,古所未有。尺状如常,上以金鏒双桃银叶为钮,面以金银鏒花,皆绦环细嵌,工致动色。更有一窍透开,内藏抽斗,中有刀锥、镊刀、指锉、刮齿、消息,挖耳,剪子,收则一条,挣开成剪。此制何起?岂人心思可到。谓之“八面埋伏”,尽于斗中收藏,非倭其孰能之?余以此式令潘铜仿造,亦妙,潘能得其真传故耳。论尺无过此者。有金银石嵌秘阁、界尺、图匣、文具等物,终是不雅。有竹嵌尺傍四转,内以黄杨、乌木、紫檀、象牙,挽嵌如意,形制虽工,久则必败。
在文人雅士自行设计的用作出游携带的“备具匣”中的“文具”,也包括诸般日常梳剃器具。亦如《遵生八笺》卷八《备具匣》所载:
余制。以轻木为之,外加皮包厚漆如拜匣,高七寸,阔八寸,长一尺四寸。中作一替,上浅下深,置小梳匣一,茶盏四,骰盆一,香炉一,香盒一,茶盒一,匙箸瓶一。上替内小砚一,墨一,笔二,小水注一,水洗一,图书小匣一,骨牌匣一,骰子枚马盒一,香炭饼盒一,途利文具匣一,内藏裁刀、锥子、挖耳、挑牙、消息,又修指甲刀、锉、发刡等件。酒牌一,诗韵牌一,文诗筒一:内藏红叶或笺以录诗。下藏梳具匣者,以便山宿。外用关锁以启闭。携之山游,似亦甚备。
开篇引述至此,本文要说的是提出其中尤其《遵生八笺》两处开列的“消息”,到底是何物件?就其前后文罗列的物件名称,似可揣测该不是日常整理个人卫生的什么小器具吧?是的,这是一种清除耳垢的器具。
《净发须知》中的一种梳剃器具
为此,需要从《永乐大典》所保存的一部宋元理发业典籍《净发须知》说起。《净发须知》共有六处述及“消息”。
首先,应关注《净发须知》所辑三首咏“消息”的诗,即“消息诗”:
(1)消息诗:耳作蝉鸣似有琴,身无气脉不通风。妙手精玄轻一镊,教人快乐自玲珑。
(2)消息第十二:形如箭撞似鹤毛,细软由能入耳曹。响镊相依似蝉噪,得人清爽意惶惶。
(3)消息诗:凤凰落了一枝鬃,高士取来在手中。此个神仙藏妙用,为人净耳见闻听。
其次,再看《净发须知》中其他几处与此相关的记述:
(4)更连十件,各有异名。照子二尊,闪烁团圆秋月皎。镊儿三位,玲珑清彻晚蛩吟。四加荡石取锋芒,五是帮皮锋粉瓦,六数古须盛水,七添眉子威严。八有蜂腰,更称燕尾。[帮榜]九般铰子,并号黄龙。木梳撩乱爽精神,宜该第十。凤筅豁惶消息好,排过五双。(《净发处士大阐城子论》)
(5)铰耳鹧鸪天:一用铰子刃如锋。二用匙头不见踪,第三挑瘼须还笔,四用鹳觜取教通。观里面,了然空,真珠撞子顿其中。轻轻敲作蝉声响,六般消息耳内攻。
(6)鹧鸪天:铒钗起致自罗真,七子初传本姓陈。仙艺不凡奇手段,道结束把头名。双六伴,若珠珍,个中色色有来因。若能会得真消息,便是江湖物外人。
《遵生八笺》两处开列的“消息”,正是《净发须知》多处言及的梳剃器具。清刘家谋《台海竹枝词》写道:“夜深轧轧响牛车,盼断东风消息花。月影朦胧郎识得?绿珊瑚里是侬家!”其“消息花”是以“消息”的形状命花名。对此,可有清朱筠园竹枝词《瀛涯渔唱》注云:“刺球花,枝干多刺,花黄色而朵小,细攒如绒,每露气晨流,芬香袭人,冬月盛开。人家篱落多植之,一名‘消息花’”。再如清黄继光《婆娑洋杂咏》竹枝词咏道:“冒雨闲寻栗里芽,迎年迟我吐寒葩。金铃擎得秋风信,一簇篱东消息花。”诗家自注:“迎年菊与秋花无异,一种紫色者开历冬春,又有献岁菊立春始开。莿球花身多刺,土人植以为篱,秋冬开黄花,如小铃,细碎攒绒类治耳器,颇似菊,谓之‘消息花’。”如此数来,那“消息花”形状便大概犹若“形如箭撞似鹤毛”和“凤凰落了一枝鬃”了。
生动的隐喻:明清“市语”中的“消息子”
明清市语中的“消息子”,许多属于隐喻性的,有如谜语,是“素面荤底”,需要“荤破素猜”。“破”者,破闷儿,即猜谜。明清市语中的“消息子”,假借作为搔耳器具“消息子”之名作为“素闷儿”亦即无情色的素谜,行的乃是“荤破素猜”之道,用指男根或替代男根的自慰器具。《山歌》卷六《咏物·消息子》“我里情哥郎好像消息子能”之“消息子”,刘瑞明释云:“耳捻子。”[5]即属于隐喻性的“荤破素猜”之道。
《清俗纪闻》的“消息子”“消息筒”和“爬耳朵”图
明代冯惟敏《仙子步蟾宫·八美·耳簪》曲:
马蹄金造就耳挖儿,蝉翼鬓单铺满面丝,螺头青细绾香云髻,倒别着簪一枝,倩佳人央挽多时。抬贵手轻轻摘取,转秋波低低窥视,启朱唇款款斜吹。须要经心,莫得离嘻。俺则索叉手躬身。交头接耳,苫眼铺眉。吓的俺不转睛斜佥着坐地,尽着他不住手两下里施为。好个消息,几阵昏迷。俺已心痒难挠,他还待手下偎随。[6]
明清民歌时调的隐喻。明清民歌时调有三首“消息诗”具体为:
消息子,我的乖。你识人孔窍,捱身进,抽身出。踅上几遭,拈一拈,眼朦胧浑身都麻到。拈重了把眉头皱,拈轻时痒又难熬,拈到那不痒不疼也,你好把涎唾儿收住了。(《挂枝儿》卷八《咏部·消息子》)
消息子,都道你会知人的趣。疼不疼,痒不痒,这是甚的?寻着个孔窍儿你便中了我意。重了绞我又当不起,轻了消我又熬不得。睡梦里低声也,叫道慢慢做到底。(《挂枝儿》卷八《咏部·消息子》)
消息子,我里情哥郎好像消息子能,身才一捻骨头轻,进来出去能即溜,教我小阿奴关着子毛头便痒死人。(《山歌》卷六《咏物·消息子》)
民国时海上说梦人(朱瘦菊)的章回小说《歇浦潮》第61回写道:
当时摇断电话,两人急急忙忙出来,坐着华老荣的马车,径往卡德路。俊人早已命人在门口守候,如海是往来惯的,不须通报,带着老荣,一直到俊人书房里面。俊人身披狐皮一口钟,面前放着两只电气火炉,口衔雪茄烟,正在煨火。见了老荣,点点头,说声请坐。又对如海说:“你什么事,见神见鬼,话长话短,害得我至今耳朵内,还痒痒的难熬呢。”如海笑道:“别难熬了,我便是个消息子,你耳朵发痒,我一来包你适意就是。”俊人大笑。华老荣也陪着笑了。如海坐了,把老荣的姨太太因与姊妹们在家赌钱,被巡捕房捉了去,现在押着不放出来,托他从中设法等情,细细说了。俊人皱眉道:“你们家中赌钱,又在房间之内,巡捕房如何知道?常言无鬼不死人。我看这件事一定有人放风的。”
个中如海笑道:“别难熬了,我便是个消息子,你耳朵发痒,我一来包你适意就是”的“消息子”,亦然,是以采耳器具隐喻男根。
刘瑞明在注解《挂枝儿》卷八《咏部·消息子》“消息子”的释语为:
消息子:又叫做“消息儿”。陈刚《北京方言词典》:“消息儿:用软毛或棉团做的掏耳垢的器具。也叫‘耳捻子’。”“消息”本是消长义,宋代时指按摩。《志雅堂杂钞》卷上载:“今之消息者,不知起于何时。然药方《千金方》自有按摩之术,如十段锦之类也,唐时有按摩博士。”宋陈叔方《颍川识小》:“今市井间有为人消息者,其按摩之馀术也。”《西湖老人繁胜录》“诸行市”条:“细扣子、闹城(娥)儿、消息子、揪金钱。”消息子即耳捻子,宋时已有此名。明冯惟敏《仙子步蟾宫·八美·耳簪》:“马蹄金造就耳挖儿,……尽着他不住手两下里施为。好个消息,几阵昏迷。俺已心痒难挠,他还待手下偎随。苏州方言作“捎息”。据《苏州常言俗语》:“捎息:挖耳子。”捎,转动义。
《全图缀白裘全传》封面书影
这个释语则似嫌有些混乱。如其已得见并引述了宋代陈叔方《颍川识小》卷下所云:“有以筋力治病者,唐之按摩博士是也。今市井间有为人消息者,其按摩之余术也”一项书证,则不当在于前面断言“‘消息’本是消长义,宋代时指按摩”矣。末尾,再引证《苏州常言俗语》“捎息:挖耳子”,“挖耳子”与“耳捻子”并非同一清除耳垢器具,如此便令人感到混淆,则又似嫌添足矣。
同“消息子”隐喻相类的“广东消息子”“景东人事”
同“消息子”同类物件,还有“广东消息子”。如“取百狐之腋,聚而成裘”钱德苍编选的《缀白裘》所辑梆子腔《打面缸》中有一段言及“消息子”:
(净执灯笼上,四边看介)可惜周腊梅,错配与张才;差往山东去,那得就回来?奶奶不在家,私下走出来;且到他家去,落得把心开。……(开门见介)老爷在上,周腊梅叩头。(净)起来,起来。(袖内取出红毡帽大脚鞋介)一块胭脂,一双大红鞋子,都是我奶奶的;我偷来送你,权当个贺礼(贴)多谢老爷。(净又取出金锣锤介)还有一个广东消息子,送与你杀痒。(贴)休得取笑。
个中,“广东消息子”,显为女用“杀痒”的仿男根的淫器。又如,在《醒世姻缘传》第六五回《狄生遭打又陪钱张子报仇兼射利》亦可见之此说:
偷儿喜不自胜,又磕了四个狗头相谢,走进房内,翻砖倒瓦。两个姑子睡得烂熟如泥,一个老白睡得象个醉猪死狗。揭开他的箱子,止有衣裳、鞋、袜、汗巾、手帕之类,并没有那诓骗的百两多银。偷儿先把那精美的物件卷了一包,又在房内遍寻那银子不见,放出那两只贼眼的神光,在白姑子床上席背后揭开一看,只见墙上三个抽斗,都用小镀银锁锁住,外用床席遮严。偷儿喜道:“这个秃科子,倒也收藏的妙!”扭开第一个抽斗,里面止有千把散钱。偷儿又把第二个抽斗扭开,却好端端正正那百十两银子,还有别的小包,也不下二三十两。偷儿叫了声“惭愧”,尽数拿将出来。衣架上搭着一条月白丝绸搭膊,扯将下来,将那银子尽情装在里面。又将那第三个抽斗扭开,里面两三根“明角先生”,又有两三根“广东人事”,两块“陈妈妈”,一个白绫合包,扯开里面,盛着一个大指顶样的缅铃,余无别物。
关于这种形似男性阴茎的女性自慰器具“广东人事”如何使用,《竹林野史》第七回则有具体的细微描述:“其长四五寸,先用热水浸泡,使其慢慢发硬,然后以绳束其根部,并以绳的两端绑在脚跟上,动其双脚,以手助其出入吐纳。”此物之名为何有广东二字?是广东人发明的?是广东人用得最多?是首先从广东传入的?这个问题不解决,真是委屈了全体广东人民。还有“景东人事”。
《金瓶梅》第十九回:“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
到底何为“消息子”?
有人认为,“‘消息’当为净发梳剃所用的一种可发出声音的器具”[7],但也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是一种“由柔软的细毛做成的”“使用时,是捻进捻出,从而带出耳内被铰刀刮下的碎屑”的“去除耳垢的工具”[8]。愚意以为,后者的辨析与论断成立。所谓“消息”,是一种由软毛性物质制成的,理发时用以清除耳垢器具。所谓“凤筅豁惶消息好”,以“凤筅”谓“消息”,乃缘自其形制“凤凰落了一枝鬃”。
此外,再如与《老乞大》同时代、同类性质读物之《朴通事谚解》所说“将那铰刀、斡耳捎[消]息来,掏一掏耳朵。以禽鸟毳翎安于竹针头,用以取耳垢者,俗呼为消息”之“消息”,亦正是此器。
最后,再联系《净发须知》所载“凤筅豁惶消息好”,试对《四快图》诗中的“消息”作一“别解”式的解读:“筅耳”与“凤筅”——以“凤筅”(亦即“消息”)作为“筅耳”器具。
以年寿最长、官位最高和成就最大著称的南宋江湖诗人刘克庄(1187~1269),以其词风豪迈慷慨而被视为辛派词人的重要代表。这位豪迈词人亦曾作有著名的生活情趣小诗《四快图》,细腻地捕捉、吟咏了日常生活中的四种“快意”小事:筅耳、抓痒、捉发虱、打喷嚏,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情趣。诗云:
一人筅耳手不柱,一人坦背抓痒处。一人理发虱禽获,一人喷嚏虎惊去。
余鼻久塞耳骤聋,虱无附丽头已童。唯背负暄觉奇痒,麻姑之爪未易逢。
吾闻气泄如堤溃,枕高唾远道家忌。且留眼读养生书,莫将身试快意事。
“一人理发虱禽获”,描绘了理发篦虱的快意。“一人筅耳手不柱”之“筅耳”,亦与理发有关,说的是用“消息”清除耳垢。筅,本指“筅帚”,一种以竹等做成用作刷锅、碗用的器具炊帚,亦即《山歌·门神》“拿个筅帚来支我,我也只弗做声”所说的“筅帚”,显为日常生活常见的那种竹制炊帚、刷帚。于此,《四快图》诗“筅耳”之“筅”当属动词,指以筅帚“筅耳”。那么,此“筅帚”则非炊具,而是“耳筅”矣。“耳筅”者,“凤筅”也。以其形制、功能,亦即传统理发业清除耳垢之“动使”——“消息”也。清孔尚任《桃花扇》第七出:“(末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更觉艳丽了。(向生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小旦)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其“消此尤物”,则即消夜,夜间消遣享用。如元曲所谓“他有那乞巧的泥媳妇、消夜的闷葫芦”(元孟汉卿《魔合罗》第一折)隐喻语境下的“消息子”亦自当属供女子夜间消遣享用“尤物”矣。
作为本义本元功能的梳剃器具耳捻子起源于何时?宋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医药》:“今之消息者,不知起于何时,然药方《千金方)》自有按摩之术,如十段锦之类是也,唐时有按摩博士。”以采耳器具“消息”亦即耳捻子于耳中捻动自当属于一种局部按摩之术。至于“起于何时”,在孙思邈的《千金方》中亦载有“按摩之术”,周密依此推断当不晚于唐代。但是据晋葛洪《抱朴子·备阙》篇:“擿齿则松槚不及一寸之筳;挑耳则栋梁不如鹪鹩之羽。”就此,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二《挑耳》云:“即今之搔耳。”[9]由此推知,此器远于晋代即当有焉。或可更早,然迄今尚未见有出土实物佐证。此器由毛毛等易朽物固定于杆上制成,很难流传久远。
综上可见,此器名曰“消息”,即缘自上述三种隐喻而来,既属于宋元梳剃业行话,亦是宋元以来的市语。
何以称作“消息子”?
那么,这种理发清除耳垢的采耳器具何以命名“消息”呢?余之考辨认为,以此器名曰“消息”,或缘三种隐喻而来。
其一,隐喻使用这种耳挖器过程中的毛端之蓬缩形态之“消长”,一如《易·丰》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又《易·剥》:“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即如清黄师琼《题谢梅庄侍御军中学<易>图》诗所咏:“愿君进退持以正,消息盈虚任卷舒。”系就以此耳挖器掏耳过程的形态变化而言。
其二,始创于柳永的词牌《永遇乐》又谓“消息”,宋晁补之的词《消息·端午》自注云:“自过腔,即越调‘永遇乐’,端午。”此乃借以隐喻掏耳“教人快乐自玲珑”“得人清爽意惶惶”之舒坦快乐——取“永遇乐”之“乐”也,系就掏耳的效果而言。
其三,明清民歌时调的隐喻。显然,前述三首“消息诗”中的“踅”“拈”“捻”,本为采耳时使用“消息子”(亦即鹅毛棒、耳捻子)的采耳动作,于此则隐喻性器和性行为,反之亦可认为以性行为过程中的男根动作与形态以及效果反应隐喻此器。
《净发须知·耳筅诗》:“三分兔毫在尾头,入人耳内闹啾啾。至老不长三寸短,皱眉缩眼是风流。”
即古代一种长柄兵器“狼筅”,杆柄之前端周围密附数层多刃刺枝。戚继光《纪效新书》“惟筅则枝茂盛,遮蔽一身有余,眼前可恃,足以壮胆助气”之“筅”即此。
“消息子”:宋代兜售和伎艺表演的两个市井行当
宋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医药》:“今之消息者,不知起于何时,然药方《千金方)》自有按摩之术,如十段锦之类是也,唐时有按摩博士。”以采耳器具“消息”亦即耳捻子于耳中捻动自当属于一种局部按摩之术。
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小经纪(他处所无者)》载:“磨镜、弩儿、弩弦、弹弓、箭翎……翦截段尺、出洗衣服、簇头消息、提茶瓶……消息子、老鼠药、蚊烟、闹蛾儿、纽扣子、接绦、修扇子”。此处的“簇头消息”,亦即《西湖老人繁胜录·诸行市》说的“促头消息”,和此处的“消息子”一样,均指采耳器具。
宋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胜录?诸行市》:“京都有四百十四行,略而言之:闹慢道业、履历班朝、风筝药线、胶矾斗药、五色箭翎……细扣子、闹城儿、消息子、揪金线、真金条、香饼子、香炉灰、打香印、卖朝报”等等,此处说的是作为采耳器具的“消息子”。
又,宋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胜录·诸行市》:“十三军大教场、教奕军教场、后军教场、南仓内前、权子里贡院前、佑圣观前、宽阔所在扑赏,并路岐人在内作场,行七圣法,切人头下卖符,少间依元接上。水田食敖饯子,吞剑,取眼睛,大裹捉当三钱。教鱼跳刀门,乌龟踢弄,金翅覆射斗叶,猢孙老鸦下棋,腊觜舞斋郎,鹌郭弩教能使捧相扑。王宣弄面,打一丈方饼。唱涯词只引子弟听,淘真尽是村人打硬底,擘破铁橄榄。戾家相扑猎户,卖山风药铺虎皮、虎头、虎爪,黄显贵没眼动清乐,林遇仙圣花撮药,天武张石球,花马儿掇石墩,廊介酒李一郎,野呵小说,处处分数别,亦有促头消息。扑弄个爪涨上桃,婺州角儿。孟秋行幸,同前。”此处说的“促头消息”,是作为表演性伎艺的“消息”。
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在历数御前应制、御前画院、棋待诏、小说、影戏、唱赚、杂剧、弹唱因缘、唱耍令、踢弄、傀儡、乔相扑、散耍、吟叫、放风筝、烟火、说药、捕蛇、七圣法等五十余种伎艺的代表性艺人之末,则记述了陆眼子和高道两位“消息”表演伎艺人。
[1]李小龙,赵锐评注.武林旧事(插图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7.177.
[2]王锳.唐宋笔记语辞汇释(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1.269.
[3]童颖骏.世界上最早的日报产生于南宋临安?——<试论南宋临安的新闻事业>提出世界近代报业起源新论[J].新闻实践,2011,(6).
[4]何扬鸣.试论南宋临安的新闻事业[J].新闻与传播研究,2009,(3).
[5][明]冯梦龙编纂,刘瑞明注解.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中华书局,2005.462.
[6]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A].谢伯阳.全明散曲[C].济南:齐鲁书社,1994.1983.
[7]邓子勉.〈净发须知〉、净发社及其他[J].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2).
[8]邢益火.说“消息”[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0,(4).
[9]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二·挑耳[A].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C].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65.
【责任编辑:董丽娟】
G09
A
1673-7725(2015)03-0073-09
2014-12-20
曲彦斌(1950-),男,山东蓬莱人,研究员,主要从事民俗语言学、社会风俗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