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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之间
——对恩格斯与特卡乔夫论战的反思 (下)

2015-02-27周凡

学术研究 2015年6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俄国恩格斯

周凡

哲学

在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之间
——对恩格斯与特卡乔夫论战的反思 (下)

周凡

1874年,俄国民粹主义的洪流终于冲开了历史的闸门,它咆哮怒号、倾泻而下,思想之流变成了塑造社会历史的激进运动。正是在这一历史时刻,它与那个时代早已震撼欧洲并试图影响整个世界的另一股思潮——马克思主义——发生了全方位的遭遇。这场遭遇战的先锋战将,马克思主义一方是老将恩格斯,俄国民粹派一方是小将特卡乔夫。恩格斯与特卡乔夫之间的这场较量使19世纪两种激进主义形态被迫开始了相互冲击、相互消磨、相互蚕食而又相互交融、相互吸收、相互塑造的痛苦过程。从一定意义上说,不了解这一痛苦过程,就不能理解马克思晚年阅读、思考、写作的微妙变化,就不能理解俄国革命民粹主义的内在冲动及其缺陷,就不能理解列宁主义的理论渊源的整个复杂性,就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俄国效应及其在东方社会的存在与演变形态。本文尝试还原这场遭遇战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及其进行过程中的诸多细节,希望借此为人们反思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之间的 “互构性”关系赋予一些激发性要素,同时也为人们审视当代 “后马克思主义”接合民粹主义逻辑的努力提供更加深远的背景。

马克思主义 民粹主义 特卡乔夫主义 巴枯宁主义 拉甫罗夫主义

从派系间的争斗来看、从维护马克思主义反巴枯宁主义的原则高度、从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自卫的情感出发,恩格斯通过特卡乔夫致恩格斯的公开信把特卡乔夫定性为一个巴枯宁主义者,多多少少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这样说,并不表明在严格的学理主义的意义上可以把特卡乔夫的学说命名为巴枯宁主义。其实,一旦双方的对垒瓦解,一旦情绪化的因素平抚下来,一旦激烈争吵的氛围消除,重新认识的可能性就会浮现。恩格斯从来都不是一个狭隘的、抱残守缺的人。1894年1月,老年恩格斯在把《流亡者文献 (五)》即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收入在柏林出版的 《人民国家报国际问题文集 (1871—

1875)》中时为该文写了一篇 “跋”——这篇文章连同恩格斯为之撰写的 “跋”同年即被译成俄文第一次发表在劳动解放社1894年出版的小册子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论俄国》中——正是在这篇 “跋”中,恩格斯承认,他在1874—1875年所写的 《流亡者文献》(三、四、五)中把特卡乔夫当做巴枯宁主义者来批判是错误的:

首先我应当更正一下:准确地说,彼·特卡乔夫先生不是巴枯宁主义者,即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是自己冒充的 “布朗基主义者”。这个错误是很自然的,因为上面提到的那位先生,按照当时俄国流亡者的惯例,在西方面前表现自己同全体俄国流亡者团结一致,并且在他的小册子里实际上还为受到我抨击的巴枯宁及其一伙进行辩护,仿佛我的抨击是针对他本人似的。[1]

恩格斯为自己当年 “看错”了特卡乔夫所做的上述解释既诚恳、真实而又有说服力。我们不妨设想,如果恩格斯与特卡乔夫的论战再往后推延一下 (比如推延到1876年),恩格斯就不可能把特卡乔夫误认为巴枯宁主义者。1874年,特卡乔夫只打算与拉甫罗夫派划清界限,他还没有准备好与巴枯宁派截然分开的宣言。文秋瑞认为,正是在与拉甫罗夫及恩格斯的论辩中,“特卡乔夫自己的观念变得越来越明确,不过,他还得等上整整一年——即从1874年年底到1875年年底——好去创办一个进一步发展这些观点的刊物,对于这一期间他的活动,我们知之甚少,或者说一无所知;但是,这个时期,他越来越把自己与巴枯宁派分开”。[2]碰巧的是,在1874年年底,特卡乔夫还没有启动与巴枯宁派完全分开的程序,他对巴枯宁主义的猛烈攻击还没有开始。恩格斯读到的是特卡乔夫 “秀实力”、“秀团结”的表现主义诗学——它在表现中掩饰,同时在掩饰中表现。这里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恩格斯并不知道这里隐藏的玄机,他既没有看到表现中的掩饰,也没有抓住掩饰中的表现。文本的模糊性、解读的简单化以及论战的情绪化极易导致误认的发生。与致拉甫罗夫的公开信相比,致恩格斯的公开信中 “个性化”的东西更少,也更隐蔽,可以说,它是特卡乔夫对自己之外的其他民粹派最为宽容的一个文本,也是他对巴枯宁派表现出奇友好的最后一个文本。在这最后的宽容与友好之后,特卡乔夫即将表达他对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哲学的 “极端仇视”,[3]他要让所有人心悦诚服地相信他特卡乔夫从来都不是、也从来不屑于做一个巴枯宁主义者。

读1894年恩格斯为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所写的 “跋”,我们为革命导师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和谦虚诚实的情怀而感动。单单为了这一点,我们也愿意为恩格斯当年的误认再补充两点 “更自然的”理由——或者说,再增加两名责任人。首先是拉甫罗夫,在1874年,正是拉甫罗夫把特卡乔夫逼到了巴枯宁派中间。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产生冲突的时候,正值拉甫罗夫与巴枯宁派的关系十分紧张之际,所以,特卡乔夫自然会借用巴枯宁派的力量来牵制拉甫罗夫派,巴枯宁派也会主动伸出援手来支持特卡乔夫。事实上,特卡乔夫在1874年的两封公开信之所以能够出版,都是巴枯宁派的帮助,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拉甫罗夫怀疑特卡乔夫向自己发难,背后有巴枯宁派的唆使,所以,他在反驳特卡乔夫的小册子里极力把特卡乔夫同巴枯宁、涅恰耶夫搅在一起,拉甫罗夫的这种做法给恩格斯造成了一定的误导。其次是马克思。1875年2月,马克思在读了 《给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的公开信》后,在这个小册子的书皮上给恩格斯做出如下的批示:

你写点东西出来,不过要用讥讽的笔调。这愚蠢透了,甚至连巴枯宁也能插一手。彼得·特卡乔夫首先想向读者表明,你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敌人一样,因此他臆造出各式各样不存在的争论点来。[4]

应该说,恩格斯并不是不与别人争论就写不出文章的人。他所写的许多论战性的文章多半是马克思授意的。恩格斯与特卡乔夫之间的 “遭遇战”,也同样少不了马克思的策划与鼓动,而且,马克思判断,特卡乔夫写公开信有巴枯宁 “插手”。而历史事实证明,特卡乔夫给恩格斯写公开信的时候,早已退出斗争舞台的老年巴枯宁住在东南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他狂热的激情和旺盛的精力已经耗尽了,他在1874年11月11日给老友奥加辽夫的信中写道:“只有一个安慰:死期将近。丧钟已经敲响,走出钟楼

吧”。[5]在平静中等待死期的巴枯宁不仅与特卡乔夫没有任何联系,而且根本不知道特卡乔夫与恩格斯之间的争论。然而,既然马克思做出了明确批示,恩格斯便只能照办。这样看来,恩格斯所犯的简直就是一个 “集体性误解”——恩格斯、特卡乔夫、拉甫罗夫、马克思都有份。

1874年年底,特卡乔夫就像是一个且战且退的顽皮小将,不知不觉把恩格斯引到俄国民粹派的一字长蛇阵面前。面对特卡乔夫的骂阵,马克思主义这边焉能营门紧闭、免战牌高悬?加之主帅亦在催促,恩格斯只有披挂上阵了。 “1875年,当恩格斯终于把他的才智运用到特卡乔夫身上的时候,所有的欧洲左派随之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6]恩格斯自有恩格斯的傲慢:他也不屑于与一个比他小24岁的“幼稚的中学生”一对一地 “单挑”,要打,就横扫千军如卷席,击溃所有民粹派,方显英雄气概。恩格斯似乎做到了,《流亡者文献》(四)和 (五)在1875年4月在 《人民国家报》上发表之后,单行本《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在1875年7月出版之后,特卡乔夫没有做出任何回应。那个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特卡乔夫突然不做声了,恩格斯的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成了 “最后的定论 (the last word)”。马克思主义这边挣足了面子。

文秋瑞说,特卡乔夫致恩格斯的公开信是 “民粹主义的经典论据与马克思主义的第一次公开碰撞”,[7]同样,我们也可以说,恩格斯的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据与俄国民粹主义的第一次公开碰撞。特卡乔夫致恩格斯的公开信已经把恩格斯置于作为整体的俄国民粹主义的对立面上,恩格斯不得不面向俄国民粹主义最基础性的东西 “表态”了。面向基础并诉之以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特色,《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把这一特色发挥到了极致。如果说,特卡乔夫致恩格斯的公开信是在拿 “特殊性”说话,那么,《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就是在拿 “普遍性”做文章。恩格斯要做的就是以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基础来摧毁俄国民粹主义 “特殊性”的根基。

恩格斯一坐上审判席,就开始宣读社会主义的 “基本法”,这是 “大写的律法”,是所有社会主义者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

现代社会主义力图实现的变革,简言之就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以及通过消灭一切阶级差别来建立新的社会组织。为此不但需要有能实现这个变革的无产阶级,而且还需要有使社会生产力发展到能够彻底消灭阶级差别的资产阶级。野蛮人和半野蛮人通常也没有任何阶级差别,每个民族都经历了这种状态。我们决不会想到要重新恢复这种状态,因为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从这种状态中必然要产生阶级差别。只有在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发展到甚至对我们现代条件来说也是很高的程度,才有可能把生产提高到这样的水平,以致使得阶级差别的消除成为真正的进步,使得这种消除可以持续下去,并且不致在社会的生产方式中引起停滞甚至倒退。但是生产力只有在资产阶级手中才达到了这样的发展程度。可见,就是从这一方面说来,资产阶级正如无产阶级本身一样,也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8]

这段文字就像是一块没有任何裂缝的基石,凛然不可侵犯地 “静卧”在那里,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概念就耸立在它上面。我们可以在恩格斯后来的 《反杜林论》以及 《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一再发现这块巨石的身影——这块巨石让恩格斯感到踏实、轻松。唯物史观的一个重要理念就是经济基础对于上层建筑的优先性。社会主义概念也要服从这一优先性,这意味着社会主义必须建立在坚实的经济基础之上。恩格斯之所以要向俄国民粹派宣讲这一道理,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俄国民粹主义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农民社会主义思潮,这种思潮的主要缺陷就是缺乏社会主义的必要基础。恩格斯所说的三样东西——作为社会主义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发展到很高程度的生产力,推动现代工业体系与技术进步的资产阶级——当时俄国都没有啊!要什么,你们没什么,凭什么偏偏要抢在西欧前面搞社会主义?凭什么煞有介事地在那儿发表社会主义革命宣言,最起码的条件还不具备啊! “仅仅发表宣言是不够的,而必须探究根据,因而,必须从理论上来考虑问题,也就是说归根到底必须科学地对待问题”。[9]恩格斯这块石头就是 “根据”,就是科学根据。正是由于恩格斯掌握了科学根据,他才感到轻松。而恩

格斯愈是轻松,俄国民粹派就愈感到沉重,恩格斯的这块石头就压在他们心上,看样子,是要压碎民粹派的 “俄国梦”啊!

其实,这块社会主义的基石,不用恩格斯展示,俄国民粹派早就通过马克思而得窥其貌。就像梅林说的,“这里的人比其他地方都更为热心地阅读并且更为重视马克思的主要著作。特别是在年轻的俄国学者当中,马克思拥有许多信徒,甚至还有一些私人朋友”。[10]特卡乔夫在1860年代中期就读了马克思的 《政治经济学批判》并自称是马克思的信徒,据俄国历史学家科兹明考证,特卡乔夫 “是第一个在俄国书籍中提到马克思名字的人”。[11]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革命民粹主义者中,有哪一个不知道马克思的名字呢?又有谁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受过马克思思想的洗礼呢?俄国民粹派尊重这块社会主义的基石,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把它毁掉,也无意于将其搬开挪走,但是,他们也没有迂腐到竟然将其背在身上,成为一种额外的负担。他们把它稳稳当当地摆放在大门口,作为社会主义革命的象征之石。从这块石头上,能感受到革命的冲动以及社会主义的憧憬就足够了,至于那些可以避开的重负,为什么非得压在自己的肩上呢?恰如瓦利基所言,“俄国民粹派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是非常奇特的”,[12]这个 “非常奇特”之处就在于,对于马克思主义,俄国民粹派不是原封不动地整体 “拿来”,而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和需要“部分”地 “套取”。再好的东西,拿过来却派不上用场,要它干什么呢?马克思在 《资本论》序言中不是说 “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13]吗?马克思的理论也是如此,它适用的只是俄国 “未来的景象”,而俄国民粹派却是 “现在”就要拿来 “急用”。眼下,俄国民粹派最急需的是什么呢?是有助于推翻沙皇专制政权的革命的理论支持。既然如此,当然就不能让俄国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因为,如果俄国一旦进入了资本主义的轨道,它就会平稳地运行很长一段时间,这样,当前的革命风暴就要让位于资本主义的繁荣发展。全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现在就要干革命,对马克思主义的 “援用”必须服务于也只能服务于这个目的。在 “当下革命”的情景之下接受马克思主义,除了暴力革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从马克思那里尽可能多地引入对资本主义的否定性描述,并且极力抵制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肯定性描述,“俄国民粹派对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发展的非人道的残暴的阐述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他们不能接受马克思这样的观点——尽管资本主义非常残暴,但是,资本主义的兴起依然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巨大进步”。[14]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俄国民粹主义者为什么那么快地把 《资本论》译成俄文了。俄国民粹派把 《资本论》握在手里,不是用作 “资本批判”的利剑,而是用作 “拒资本于国门之外”的盾牌。1868年,当马克思听说俄国人要翻译出版 《资本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

这是命运的捉弄:二十五年以来我不仅用德语而且用法语和英语不断地同俄国人进行斗争,他们却始终是我的 “恩人”。1843—1844年在巴黎时,那里的俄国贵族给我捧场。我的反对蒲鲁东的著作 (1847),以及由敦克尔出版的著作 (1859),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俄国销售得多。第一个翻译《资本论》的外国又是俄国。但是对这一切都不应当估计过高。俄国贵族在青年时代在德国的大学受教育,也在巴黎受教育。他们总是追求西方提供的最极端的事物。这是不折不扣的美食癖,和十八世纪一部分法国贵族的爱好一样。 “这不是为裁缝和鞋匠写的”——那时伏尔泰谈到自己的启蒙思想时这样说。[15]

马克思不愧是一位伟人,他在 《资本论》被译成俄文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俄国人会怎样对待他的书。马克思的这本书不是为俄国人写的,可是,俄国人却是一帮 “吃货”,他们执意要吃本来不是为他们准备的食物,而且,他们选择以 “最极端”的方式来吃马克思提供的精神大餐。不过,俄国人也可以反过来对马克思说,这是命运的捉弄,当我们就要张开稚嫩的臂膀拥抱资本主义的时候,正是您使我们缩回了我们已经伸出的双手。您向我们展示了资本主义狰狞的面孔,难道您忘了,您在 《资本论》中这样告诉我们:“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用

最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在最下流、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并且,您还断言,那种使 “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的资本主义是一个 “长久得多、艰苦得多、困难得多的过程”。[16]那漫长的剥削与压迫,那无尽的奴役与退化,是多么的可怕!我们正是由于读了您的书,信了您的话,才决定对资本主义怒目而视的啊! 看样子,您似乎不大乐意让我们读您的书,好像在担心什么,但我们却无怨无悔,我们感到庆幸,我们庆幸当我们还没有真正踏进资本主义门槛的时候,就通过您天才的著作洞悉了资本主义的丑恶本质,明明知道是丑恶的,为什么还要进入到丑恶中去呢?难道您一边向我们宣布资本主义就像犯了癌症的病人一样必然走向死亡,一边却执意让我们也得上这种绝症?

马克思谴责、诅咒资本主义的话,俄国民粹派悉数笑纳了,马克思赞扬、肯定资本主义的话,俄国民粹派一句也听不进去。这样看来,是有些片面,甚至有些极端,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热忱确实 “不应估计过高”。但是,只要想到原本不是为他们写的书,他们却捧在手里读得那样入迷且多有受用,对于他们的阅读方式以及理解上的瑕疵,也就不必过于计较了。事实上,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马克思正在悄悄调整对民粹主义的看法,并且准备表现出更大的宽容。对特卡乔夫亦是如此,在马克思身后留下的他读过的特卡乔夫的小册子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上,到处有他 “用红色铅笔画线的段落”。[17]春木棉推断,“马克思是在读了特卡乔夫致恩格斯的公开信之后,才开始阅读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通过阅读这个小册子,“马克思意识到特卡乔夫相当精通俄国的社会现实”,[18]特卡乔夫提出的问题以及表述问题的方式引起了马克思极大的关注。马克思一边授意他最好的朋友痛击特卡乔夫,一边却暗自倾听特卡乔夫的声音。恩格斯完全没有察觉马克思似乎有些反常的微妙变化,他依然凭着惯性,像往常一样板着脸厉声厉气地教训 “马克思的俄国信徒”。面对恩格斯的 “大写的律法”,面对那块 “理想之石”,特卡乔夫在想什么呢?

在笔者看来,特卡乔夫最可能想到的应该是革命。这块 “理想之石”太理想化了,它在成熟的经济条件与激昂的革命斗志之间维系着一种不偏不倚的完美均衡。如果仅仅具备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而没有社会主义革命的愿望,历史极有可能终结于资本主义;如果革命意志已经锻造如钢、革命形势已经如火如荼而生产力水平却达不到革命的基本要求,即便发动了革命,那种革命也可能根本就不是社会主义革命。条件不成熟,可能有革命;条件成熟了,却未必有革命。从恩格斯这段话,特卡乔夫感受到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危险的潜势——即进步主义对革命冲动的消蚀,这是他多年来一直非常警觉、一直严加抵制的东西,他之所以与拉甫罗夫争论,根子亦在于此。在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中,特卡乔夫曾这样指责拉甫罗夫:“您所说的革命无非是一条空想的和平进步的道路。您把进步说成革命,以此来自欺欺人。难道这不是偷天换日的骗人把戏吗”?[19]如今,特卡乔夫能够把指责拉甫罗夫的话用在恩格斯身上吗?显然不能,因为马克思主义从来不否定暴力革命,而只是给暴力革命附加苛刻的条件而已。马克思主义要把革命装进 “生产力的笼子里”,社会主义革命只能是一种 “理想型”的革命。就像伯恩斯坦指出的:

近代社会主义运动可以分为两大流派,它们在不同时期披着不同的外衣出现,而且常常是互相对立的。一派以社会主义思想家制订的改革建议为出发点,并且在基本上以建设为目标,另一派从革命的人民起义中汲取启示,并且在本质上以破坏为目的。按照它们的以当时形势为基础的不同的可能性,一派表现为空想的,宗派的,和平进化的,另一派表现为密谋的,煽动的,恐怖的。愈接近现代,口号就喊得愈坚决,这一边是:通过经济组织取得解放,那一边是:通过政治剥夺取得解放……马克思的理论企图把两个流派的精髓结合起来。它从革命者那里接受把工人的解放斗争看成一种政治的阶级斗争的见解,从社会主义者那里接受了对工人解放的经济的和社会的先决条件的探索。但是综合还不等于对立的消除,而不如说是一种妥协,就像恩格斯在 《工人阶级状况》中向英国社会主义者所建议的:让特殊的社会主义要素退居政治上激进的、社会革命的要素之后。不管马

克思的理论后来经历了什么样的发展,它在根本上始终保持着这一妥协的性质或者二元论的性质。马克思主义屡次在极短的期间内表现出本质上不同的面貌,对于这一点我们必须到上述性质中去寻找解释。[20]

面对社会主义的 “理想之石”,俄国民粹派不是 “让特殊的社会主义要素退居政治上的激进的、社会革命的要素之后”,而是要让 “普遍的”社会主义要素退居政治上激进的、社会革命的要素之后!在一定程度上,这使得马克思主义所构想的 “普遍性”丧失了 “席卷天下、囊括宇内”的 “大全”地位。在俄国民粹派的激进主义面前,马克思主义看来要适当收缩自己的范围了。不过,即便如此,理想型的革命仍然让人疑虑重重。革命的胚胎有可能一直呆在资本主义的子宫中!这或许就是特卡乔夫沉默中的最大不安。诚如春木棉所言,“恩格斯这篇文章的著名之处是抨击特卡乔夫未能理解社会主义只有在社会生产力达到一定发展水平之后才有可能”,[21]特卡乔夫的疑虑是:生产力获得高度发展之后,社会主义革命还有可能吗?特卡乔夫之所以拒斥资本尤胜于拒斥国家,就是担心资本的羽翼丰满之后必定介入甚至内化到国家权力之中,一旦如此,公司主义的国家所具有的巨大调节力量势必侵蚀革命的激情与冲动,一如以赛亚·伯林所述:

革命家拖延之际,资本主义会迅速发展;这段喘息时间,会使统治阶级有能力发展其远非目前可比的社会与经济根据地;繁荣而蓬勃的资本主义将为激进知识分子自己制造工作机会,医师、工程师、教育家、经济学家、技术以及各类专家,将会分配到利益丰富的工作与职位;他们的新资产阶级主人 (不像现有体制),将会很聪明,不会强迫他们作任何政治妥协;知识阶层将会获得特权、地位以及广泛的自我表达机会——无害的激进主义将会受到宽容,大量个人自由也将获得允许。这样,革命大义就丧失它比较可贵的成员了。当初激于不安、不满而与被压迫者同心一志者一旦获得片面满足,革命活动之诱因必将减弱,根本改造社会的远景亦将落得黯淡不彰。[22]

特卡乔夫的担心并非是杞人忧天。革命冲动的消退不仅会在俄国民粹主义者身上发生,也会在马克思主义者那里得到生动的验证,普列汉诺夫的孟什维克主义和伯恩施坦的修正主义就是臭名昭著的例子。革命的内驱力并非一定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地方迸发。资本主义并非如马克思构想的那样越是发达便越趋近于革命,西欧资本主义不是很发达吗?马克思的 《资本论》不是以英式资本主义为模型吗?可是,英国何时孕育了社会主义革命?那些因资本主义的 “初发”而带来诸多不适与危机的 “病弱之国”反而可能突然爆发革命并出人意料地取得成功。把 “落后”作为一个特别的 “优势”来利用,这是那一代革命民粹主义者的普遍心理,比较而言,特卡乔夫最为典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巴枯宁的抱负太大,以至要把 “直接革命”的一套原则在欧洲推广,他的心思远远超越了俄国的范围;而拉甫罗夫则过于理想化,主张等到条件更加成熟之后才付诸实施,这等于放弃了当下的行动。只有特卡乔夫立足于俄国的特殊国情设计一套立即进行革命的激进方案,他一再心急如焚地告诫人们:“或者立即行动,或者等待,而等待就可能永远时不再来”。[23]特卡乔夫式的急切难道真的幼稚可笑么?如果1917年列宁屈服于孟什维克的反对意见,无产阶级革命在俄国何时能干成?如果1927年中国共产党屈服于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不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中国革命何时能够胜利?谁又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十一

马克思和恩格斯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理论使俄国民粹派陷入一种悖论性的处境中:马克思主义本来是要号召西欧的无产阶级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可是这一号召进入俄国,却变成了一种严格的禁令——俄国革命者非但不能学西欧无产阶级的样子推翻资本主义,恰恰相反,他们只能先 “放下”革命的念想去热情地拥抱资本主义,等资本主义在自己的怀抱里 “长大”之后,再着手去杀掉它。革命志士一下子变成了布尔乔亚的保姆。这道坎儿,俄国民粹派怎能迈得过去?难道要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未来的敌人一天天地茁壮成长?难道要让他们一边对怀中的孽子恶言恶语,一边却用最好的乳汁去哺育他?难道要让他们一边假惺惺地大声斥责资本主义,一边却纵情地享受资本主义带来的天伦之乐?

“资产阶级正如无产阶级本身一样,也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恩格斯的这种 “科学语言”让俄国的革命民粹主义者耳不忍闻:让我们把资产阶级这个 “魔鬼圣婴”抱在怀里喂养,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创造 “必要的先决条件”,亏您想得出来,这不是姑息养奸吗?难怪后来有人说,“在俄国,马克思的《资本论》与其说是无产阶级的书,不如说是资产阶级的书”。[24]不管怎么说,我们就是不能容忍那掠夺性的、欺诈性的、贪婪性的资本主义!我们不希望看到社会主义的婴儿从罪恶的资本主义的胞胚里诞生出来,我们想要一个不带任何资本主义基因的纯洁无瑕的社会主义。您和马克思总是说社会主义如何如何美好,可你们却阻止我们靠近它。你们吊起了我们对社会主义的胃口,却让我们喝资本主义的苦酒。是的,我们落后,我们贫穷,但我们相信: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们承认,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可是,富裕就等于社会主义吗?

恩格斯也明白,俄国的这帮民粹分子对资本主义偏见太深,他讲的这通大道理,他放在文章开头这块 “理想之石”,未必能让他们一改初衷。要想真正制服他们,必须开辟新的战线,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他们以致命的打击。想必恩格斯真是被惹恼了,他可不满足于仅仅炫耀炫耀那块完美的 “科学之石”,震慑一下民粹派就了事,他要来一个根本解决——所谓根本解决,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摧毁对方的 “根本”。俄国农民社会主义起源于何处?它最坚实的根基在哪里?一定得把找出来,不,是挖出来,就是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这一回,不再伤其皮、折其枝、斫其干,而是断其根脉。这不仅是“外线”作战,而且要 “深入虎穴”,这样的战斗,一是得熟知敌情,二是得出奇制胜,恩格斯一个人恐怕不行吧?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是一个令人疑窦丛生的奇妙文本。春木棉直接怀疑马克思 “插手”了这篇文章的写作。他以日本学者特有的细致,发现 “在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的后半部分发生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 (an unexpected turn)”,[25]所谓 “意料之外的转折”,是指恩格斯由批驳特卡乔夫 “悬在空中的国家”突然转到 “劳动组合和土地公社所有制”问题上。恩格斯本来可以不谈论这两个问题,因为特卡乔夫在公开信中并没有就这两个问题展开论述。特卡乔夫甚至没有使用 “村社 (obshchina)”这个词 (他仅仅在 “世界观”的意义上使用俄文的mup),至于劳动组合,就像恩格斯自己所说的,“特卡乔夫先生只是附带提了一下”。[26]好嘛,您与人家辩论,却在那儿大谈特谈对方没有言及的或者只是附带提及的内容,并且,关于这些内容,您本人并没有做过什么专门研究。既不是论敌的主要论点,也不是自己的专长,为什么偏偏要 “深入”其中呢?这令春木先生有点意外。不难看出,春木棉的 “意外”隐含着一种不信任感,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如果没有 “高人”指点,恩格斯根本不可能有这种 “转折”。这有点太小看恩格斯了,如果恩格斯有机会见到春木棉,一定会当面诘问这个日本人:什么意料之外的转折,胡扯八道! “转”什么呀,“折”什么呀,我用得着 “转折”吗?我从一开始不就在谈 “基础”吗?从社会主义的基本前提谈到俄罗斯国家的阶级基础,再从阶级基础进入到俄国农民社会主义的 “社会基础”。春木先生,这叫层层递进,不是转折!是的,我确实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拼命钻研俄国的社会问题,可是,俄国的一些基本情况,我多少还是听说一些吧?我没有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劳动组合和农村公社是俄国农民社会主义的基础,自1847年普鲁士政府顾问哈克斯特豪森 (August von Haxthausen)的专著 《俄国的内部状况、国民生活、特别是农村设施概论》出版以来,这在当今欧洲知识界几乎成为常识,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呢?还用马克思告诉我吗?

不过,即便不承认春木棉的 “转折说”,却不能由此轻言恩格斯写这篇文章没有得到马克思的援助。1873年3月22日,马克思致信丹尼尔逊,说他想了解有关俄罗斯法史学家波·尼·契切林对俄国公社土地占有制的历史发展的看法以及契切林和亲斯拉夫派历史学家伊·德·别利亚耶夫就这一问题所进行的辩论。5月底,马克思收到丹尼尔逊应他的请求寄来的关于俄国公社土地占有制的发展状况的大批资料汇编和传记材料。[27]在这一批俄文资料中,有斯卡尔金的 《在穷乡僻壤和在首都》(1870年圣彼得堡版)、有1873年刚刚出版的 《俄国劳动组合材料汇编》(圣彼得堡版第1分册)以及俄国政府农业委员会

1873年关于农民状况的正式报告。在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恩格斯在谈论劳动组合与农民公社时恰恰就使用了上述材料。[28][29]唉,不就是恩格斯从马克思那里借用了几本俄文资料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看起来,问题并不像是借几本书那样地简单,春木棉想告诉人们,马克思除了给恩格斯下达了写作指令,除了给恩格斯提供了写作材料,还在背后做了更多的事情。

春木棉的这种 “推断”使得对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的解读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困难之处在于如何确证马克思干预了恩格斯的写作以及这种干预达到了何种程度。在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的写作上,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关系无非有以下三种可能:(1)马克思仅仅借给了恩格斯一些资料,恩格斯独立运用这些资料独自完成了这篇文章;(2)马克思在向恩格斯提供资料的同时,还透露了自己通过研读这些资料而得出的最新结论,不过,他对于如何运用材料来证明这一结论并没有表达明确的意见;(3)马克思不仅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也不仅仅向恩格斯 “建了言”——亮出了自己的 “底牌”,而且还向恩格斯 “献了策”——贡献了具体的写作策略。

第一种可能性给予恩格斯以智识上的最高期许,它表明恩格斯无须马克思操心就可以打一场令马克思称心如意的胜仗。几十年心心相印的合作造就了两人理论上的神合默契,无须马克思说什么,恩格斯就能完全领会马克思的心思并把它用一种典范的马克思主义文风淋漓尽致地抒写出来。实际上,对于恩格斯写出的东西,马克思也似乎从来没有表示过异议。恩格斯之为恩格斯,就在于他具有一种与马克思不谋而合的能力。

在事关俄国的社会问题上,恩格斯与马克思自然契合的可能性遭致的质疑尤为强劲。比如,虽然霍布斯鲍姆对于那种在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寻找一种不利于后者的对立的做法发出了警告,但是他却坚持认为,“恩格斯较少倾向于在马克思生命的最后十年所探索的那些新方向上进行思考”,[30]为此他提醒人们:“这两个人并不是暹罗双胎 (Siamese twins)”。[31]奥斯卡·哈曼在一篇文章也提到,恩格斯对于马克思晚年疯狂地研究俄国社会问题有些不理解。1876年,当马克思如以前常做的那样,又要让他的伙伴去肩负一个重要的担子的时候,恩格斯抱怨地说了几句怪话:“你可以躺在温暖的床上,专门研究俄国的农村问题和一般的地租问题,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断你”。[32]以赛亚·柏林在 《马克思传》中写道,“恩格斯对于马克思晚年与俄国学者的著作结成的新联系有些不高兴:恩格斯对于易北河以东的任何事物总是怀有难以克服的反感”。[33]历史学家鲍里斯·尼古拉耶夫基斯以确凿的史料指证,“在马克思死后,恩格斯发现了整整2立方的俄国统计材料……恩格斯憎恨这一大堆俄文书籍,他曾对拉法格说,他很想一把火烧了它们”。[34]既然恩格斯如此厌恶俄国人、如此憎恨俄文书籍,而自己对俄国社会问题又全然没有马克思那样积极与热心,他怎么能对马克思关于俄国社会问题的看法心领神会呢?

十二

第二种可能性容纳了恩格斯与马克思在俄国社会问题上的实际差异并把这种差异归咎于恩格斯对马克思的误读。这一诠释路线是假定马克思在1875年春天恩格斯写作 《流亡者文献 (五)》之前对于俄国的劳动组合与农村公社的看法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而恩格斯则没有跟上马克思的步调。恩格斯知道,自1870年以来,马克思对俄国仿佛着了魔似的,他疯狂地学习俄语,疯狂地阅读俄文书籍,疯狂地研究俄国问题,而对俄国土地所有制问题用功尤勤;恩格斯也知道,马克思对那些在俄国翻译并传播他的著作及思想的革命民粹主义者的好感正与日俱增,并且,已经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 《俄国工人阶级状况》的作者弗列罗夫斯基、《穆勒政治经济学概述》的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赞扬,高度评价他们的著作对于俄国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重大意义;恩格斯甚至还知道,马克思在 《资本论》德文第2版(1873)、《资本论》法文版 (1872—1875)中对涉及俄国的地方悄悄做了一些改动,尽管恩格斯知道这一切,但是,他还是没有料到马克思会变得那样快、变得那种陡然。一个随着年龄的增长正变得更加温和的恩格斯与一个越老越激进的马克思的不协调性,表现在恩格斯的行文中,就是在关于劳动组合与农村公社问题上恩格斯罗列的证据与其得出结论之间的不对称性。在论证中,恩格斯只字不提劳动组合与

农民公社的优越性,而只呈现它们落后的一面,这样的论据本来倾向于得出劳动组合和村社不足以构成俄国向社会主义直接跨越的社会基础的结论,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在 “消极的论据”后面突然跳出了“积极的结论”:

由此可见,俄国的公社所有制早已度过了它的繁荣时代,看样子正在趋于解体。但是也不可否认有可能使这一社会形式转变为高级形式,只要它能够保留到条件已经成熟到可以这样做的时候,只要它显示能够在农民不再是单独而是集体耕作的方式下向前发展;就是说,有可能实现这种向高级形式的过渡,而俄国农民无须经过资产阶级的小块土地所有制的中间阶段。然而这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会发生,即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需的物质条件。[35]

这种论据与结论之间的 “陡转”不能不使人猜想,“积极的结论”原本不是出自于恩格斯,而是马克思塞给恩格斯的。恩格斯虽然把马克思的结论 “接过来”了,可是,他 “接得”并不顺畅——他没有实现论据与结论之间的 “无缝对接”,之所以如此,是由于恩格斯对于 “直接跨越的可能性”的理解与马克思的理解不在一个层级上。恩格斯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误以为马克思本人也没有太当真,充其量也只是这样说说而已,劳动组合本身还能够向前发展吗?俄国的公社所有制能够转变为高级的形式吗?这几乎就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但是,马克思既然说了,又不能不写上,于是,“马克思的结论”就被生硬地搁在 “恩格斯的论据”的后面。总之,恩格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论据与结论之间留下了一道裂隙——这道裂隙使得论据不像是结论的论据、使得结论不像是论据的结论,它让人怀疑,恩格斯并不想或并没有如马克思所愿那样表达出马克思的本意。换言之,如果由马克思来写,写出的东西就大不一样,起码,论据与结论之间的内在贯通性就不会那么差。

第二种可能性建立在晚年马克思思想的转化程度较高、转变速度较快这一预设上面,但是,确定马克思在1870年代初期思想变化的具体状况,却是一道让人几乎迈不过去的坎儿。春木棉是基于马克思读过的俄文材料来 “推断”马克思可能发生的变化,比如,根据马克思在1870年年底读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篇关于俄国公社土地占有制的文章,春木棉说,“阅读这篇文章是一个转折点,马克思开始以一种不同的角度来看待民粹主义与俄国农村公社”。根据1872年年末到1873年某个时候马克思对此前刚刚在日内瓦出版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本论土地集体所有制的文集的阅读,春木棉宣称,马克思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落后国家可以实现跨越式发展的观点印象非常深刻,“马克思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把它作为合理的东西接受下来”。[36]问题在于,仅仅从马克思阅读的材料来 “猜度”马克思的观点,其准确性是难以保证的。最大的障碍是缺乏文本依据——截止到1875年,马克思虽然研读了关于劳动组合与村社的大量俄文资料,然而,他毕竟没有就这个问题写过任何东西!塞耶尔和科里根对春木棉过于强调马克思在读了车尔尼雪夫斯基之后发生的 “骤变”提出了疑问,他们认为,“春木棉实际上忽略了马克思1874—1875年初针对巴枯宁的 《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所写的摘要”,[37]马克思在这个摘要中这样写道:

彻底的社会革命是同经济发展的一定历史条件联系着的;这些条件是社会革命的前提。因此,只有在工业无产阶级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在人民群众中至少占有重要地位的地方,社会革命才有可能……这里恰好暴露了巴枯宁先生内心深处的思想。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社会革命,只知道这方面的词句;在他看来,社会革命的经济条件是不存在的。由于在此以前存在过的一切发达的和不发达的经济形式都包括了对劳动者 (不论是具有雇佣工人、农民等等的形式)的奴役,所以他认为,在这一切经济形式下,彻底的革命同样都是可能的。不仅如此!他希望,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的经济基础之上的欧洲社会革命要按俄国或斯拉夫的农业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水平来进行,并且不要超过这个水平……[38]

请注意,这是马克思在已经读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若干著作之后写下的文字!马克思一如既往地在强调社会革命的经济条件,并且对 “欧洲社会革命要按俄国或斯拉夫的农业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水平来进行”表示了讽刺。这样看来,过高估计马克思在恩格斯写作 《流亡者文献 (五)》之前的思想转变程度是存在一定风险的。所以,聪明的学者一般都会避开这种反差过大的可能性。实际上,不论是柯纽莎娅还是春木棉、沙宁,他们也都没有选取马克思与恩格斯关系的第二个选项。

第三种可能性是说,经过沟通与协商,恩格斯与马克思就 “俄国的社会问题”达成了共识。柯纽莎娅在 《马克思与俄国革命》(1975)一书中提出,“恩格斯的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这一问题交换意见和共同研究的结果”。[39]春木棉采纳了柯纽莎娅的观点,却有意凸显马克思所起的作用:“恩格斯写这篇文章所使用的材料和逻辑几乎整个都是马克思提供的。虽然署名只是恩格斯一个人,但是,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讨论之后得出的若干结论构成的”,[40]沙宁附和了春木棉的论调,并在基本共识的前提之下尽可能把马克思与恩格斯分开,他的说法是:

恩格斯就资本主义对俄国村社的腐蚀性影响以及只有革命才可以把它在俄国保留下来这一问题与马克思取得了一致。他们两人假定它是值得保留的——即有待整合进而转化到新的社会主义时代。只不过,对恩格斯而言,俄国公社的未来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无产阶级革命 (其本身是无法抗拒的 “进步”征程的一部分)的影响。事物的基本秩序不能被改变。但马克思正在远离这样一些观点——至于到1882年,马克思到底离开多远,这将是一个永远争论的问题。另外,尽管恩格斯折服于马克思关于 “东方”及其独特性的优越学识,但是,对恩格斯来说,这种结构和运动的异质性在全球范围内,还不是一个问题,还不是一个困扰,还不是一个足以促发新分析的契机。[41]

如果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从论据的选取到结论的制定的整个论证过程都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商定的,那么,论据与结论之间的 “裂口”就必须得到另一种解释。遗憾的是,不论是春木棉还是沙宁,都忽略了这个关系重大的问题 (a crucial question)。俄国的劳动组合、俄国的农村公社具有二重性,马克思在1875年之前通过阅读这方面的大量俄国文献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特别是,马克思已读过的车尔尼雪夫斯的文章中对俄国农村公社的优越性有大量的论证,可是,在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劳动组合和农村公社中有助于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因素一点都没有被提及。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的写作策略是:不否认劳动组合继续向前发展、农村公社向高级形式过渡的可能性,但是,对于佐证这种可能性的实在论据,却毫不手软地予以 “屏蔽”。完全没有论据的支撑,只有一个空无着落的结论 “悬浮”在那里,它可以飘飘上扬,也可以骤然落下。这不仅有一种空灵之美,而且,赋予了自如进退、从容腾挪的余地。至为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必须表现出与民粹主义的不同:如果把民粹主主义者关于劳动组合和农村公社优越性的主要证词鹦鹉学舌式地重复一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尊严何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则性何在?对于民粹主义的证据,我们不仅一概不收,而且,还要反其道而行之,你们越是描述它好的一面,我们就越展示它不好的一面。千万不要以为我们马克思主义承认了某种 “可能性”就是向你们民粹主义投诚!我们所特许的 “可能性”已经经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熔炼与陶冶。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我们给 “直接过渡的可能性”设置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即是说,没有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俄国直接跳入社会主义的社会制度完全是不可能的,换言之,无论如何,俄国的农民社会主义都不可能走在西欧的前面。 “可见,特卡乔夫先生断言俄国农民虽然是 ‘有产者’,但比西欧无财产的工人‘更接近于社会主义’,完全是胡说八道。恰恰相反。如果有什么东西还能挽救俄国的公社所有制,使它有可能变成确实富有生命力的新形式,那么这正是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42]

通过对论据和结论的 “双重处理”,马克思恩格斯达到他们最想要的一种效果:既对民粹主义的论据表示了最大的轻蔑,又把民粹主义的结论移花接木式地嵌入了马克思主义的框架之内。如果把这种双重处理看做是马克思主义对俄国民粹主义发动的凌厉攻势,那么,这种势不可挡的进攻似乎是为了掩护

晚年马克思已经在悄然进行的撤退。进攻越是顺利,撤退就越能有条不紊。在19世纪70年代后期及其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马克思主义还要对俄国民粹主义做出更大的让步,用以赛亚·柏林的话来说就是:晚年马克思要 “在学说上做出相当大的妥协”,[43]而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就是这种妥协的第一次大场面的羞涩开端。不过,纵使以后的动作更为大胆、更为开放,它也必须保持在一个合理的限度之内:任何妥协都不能动摇马克思几十年来一直在探索并成功地发现了的 “主旋律”。马克思似乎在寻求一种在自己的思想体系把西欧的社会发展与俄国的独特进程 “兼容”起来的方式——使它们相互补充而不是相互吞噬。它不是零和博弈,而是双赢的梦想。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37页。

[2][7]Franco Venturi,Roots of Revolution:A History of the Populism and Socialist Movements in Nineteenth-Century Russia,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p.417,416.

[3]普列汉诺夫:《我们的意见分歧》,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58页。

[4][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824页注444,第856、858页。

[5]爱德华·哈利特·卡尔:《巴枯宁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69页。

[6][30][41]Teodor Shanin,“Marx,Marxism and the Agrarian Question:Marx and the Peasant Commune”,History Workshop Journal,12(1981:Autumn).

[8][9][26][28][29][35][38][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9-390、383、393、394、398、398-399、404-405、399页。

[10]梅林:《马克思传》,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5年,第648页。

[11]П.Н.Ткачёв и революционное движение 1860-х годов./Б.Козьмин.М.:Москва,новый мир,1922.

[12][14]Andrzej Walicki,The Controversy Over Capitalism Studies in the Social Philosophy of the Russian Populists,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89,p.137.

[13][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871-874页。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554页。

[17][39]Карл Маркс и Революционная Россия./Под РеД.Конюшая Раиса Павловна.M.:Политиздат,1975,С.331,361.

[18][21][25][36][40]Haruki Wada,“Marx,Marxism and the Agrarian Question:Marx and Revolutionary Russia”,History Workshop Journal,12(1981:Autumn).

[19]特卡乔夫:《俄国革命的宣传任务:致 〈前进〉杂志编辑的信》,《俄国民粹派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7页。

[20]爱德华·伯恩施坦:《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伯恩施坦读本》,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53-254页。

[22]伯林:《俄国思想家》,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258页。

[23]特卡乔夫:《特卡乔夫社会政治文集》第3卷,莫斯科1933年俄文版,第70页。

[24]《葛兰西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9页。

[31]Eric Hobsbawm(ed.),Pre-Capitalist Economic Formations,Lawrence&Wishart,1965,p.53.

[32]Oscar J.Harmmen,“Marx and the Agrarian Question”,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77,no.3(Jun.1972).

[33][43]Isaiah Berlin,Karl Marx:His Life and Environm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p.274.

[34]Boris Nicolaievsky and Otto Maenchen-Helfen,Karl Marx:Man and Fighter,Allen Lane The Penguin Press,1973, p.395.

[37]Derek Sayer and Philip Corrigan,“Late Marx:Continuity,Contradiction and Learning”,Teodor Shanin(ed.),Late Marx and The Russian Road,Routledge&Kegan Paul,1983,p.80.

责任编辑:罗 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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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凡,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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