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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里谁在歌唱

2015-02-26郭凯冰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2期
关键词:合欢树瓷碗古井

郭凯冰

1

“苏子,回来的时候,给我买六个青花瓷碗吧。”姥姥说这话的时候,常常是坐在窗前,对着窗外那棵高大的合欢树。我知道,又是妈妈把瓷碗藏起来了,或者摔碎了。

当然,无论是藏起来,还是摔碎了,妈妈都不会让我知道,更不会让我看见。

我叹口气,打开储钱罐。买瓷碗的钱我从不跟妈妈要,好像从来就知道,如果我要,她会伤心,或者发怒。虽然,我长这么大,她只跟我发过一次火还打了我。除了那次,她从来没对我发过火,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有一次,我生病了,吃过药沉沉睡去,醒来,听到她喃喃自语:“苏子,我要让你过得永远幸福,开心,快乐。真的,妈妈保证。”按照我的性格,我会哈哈笑出声,可是,她声音里的忧伤,我有些怕。所以,我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外婆也是,瓷碗不见了,她从不问妈妈。她默不作声寻找,有时候找到六个完整的瓷碗,有时候找到一堆碎片。

这是我和外婆的默契。也许,还包括妈妈。

我上学路上,有个市场。那里有个卖碗的老人,常年穿棉布衣服,只卖青花瓷碗。市场里超市里,有很多很多种碗,样式颜色各不相同,也很别致漂亮。外婆只要青花瓷碗。

可是,外婆不能去买瓷碗。她八十岁了,前年因为腿脚有了毛病,才伤心不舍地从五亩地来到我和妈妈生活的城市。

有时候我想,她一定很寂寞。除了我和妈妈,这里没有她认识的人。很多次我放学回家,她半躺在竹椅上,盯着窗外那片合欢树,眼神却望着不知的远方。那远方,该是五亩地吧。

我知道,五亩地有两棵很老的合欢树,是外婆嫁到五亩地那年种上的。夏天的时候,它们开出粉红的花,像鸟儿的羽毛一样柔软。夜晚来临的时候,树叶闭合,清晨再开启,好像它们的灵魂曾经夜游去了。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家门前的这棵合欢树,我从没有见过第二棵。这树,也许是妈妈种下的吧。我这么猜测的时候,已经十岁,潜意识里知道妈妈不喜欢我问,就从不问。

妈妈种植这棵合欢树,是知道有一天外婆会来,用它慰藉外婆的思乡之苦,还是安慰自己不能回到五亩地的遗憾呢?我不知道。

小时候唯一的五亩地之行,是妈妈到五亩地接我回城的。除了那次,还有接外婆进城那次,我从没见妈妈回过五亩地。外婆说我的妈妈十五岁离家。有时候妈妈想念外婆,或者外婆想念她,都是外婆进城。外婆,也从未主动要求妈妈回五亩地。

“早些回来哟苏子,今天月半呢。”

是的,月半,是外婆用瓷碗祭月的日子。

她说:“苏子,你外公要是见到你,也会喜欢你的。你是没见过你外公啊,他可英俊呢。唉,你妈妈,也没见过他……”

她还说:“这么多年了,只要月亮落到瓷碗里,我就觉得你外公还活着,一直陪着我。”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又要唱起来了。”离世前最后一年月半之夜,外婆总是这句话。

“谁唱歌?”外婆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问妈妈。

“古井吧。”妈妈的回答有些犹豫,“你外婆糊涂了,说胡话呢。”

外婆的确是糊涂了。这一年,她一次也没有叫准妈妈和我的名字,尽管妈妈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可是,她一次也没忘记祭月。

2

小的时候,小朋友们总会在周末去各自外婆家。他们路过我家,总是咧着换牙的嘴巴冲我乐,我觉得那是示威,是挑战,恨不得把他们一口牙全都敲下来。

我要去外婆家!我要去外婆家!我在院子里大哭大闹,妈妈手里少见的零花钱也打不住我的哭声。

有一次妈妈急了,她狠狠揍了我一顿,把我丢在客厅里,进了卧室。我很吃惊她这一不平常的举动,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往里看。

屋子里,妈妈竟然在哭!一脸的泪水流下来,不像我干打雷不下雨吓唬人。

从那以后,我再不提去外婆家,看到小朋友从外婆家提着好吃的回来,也不再回家闹。

但是,我四岁那年的夏天,单位要派妈妈到千里之外学习两个月。她实在没有办法,请同事把我送回五亩地。原来,在五亩地,我也有一个白头发的外婆,跟想象的一个样子,慈祥和蔼,疼爱我。

在五亩地,我爬树,捉泥鳅,骑黄牛,到弃之不用的废屋子捉迷藏,跟个疯丫头一样。外婆不管我,她说,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安安静静的,那是木偶。

我的外婆不仅不限制我撒野,还很会做饭,很会做衣服,你说,这样的外婆,谁不喜欢呢?所以,我沉醉在五亩地的快活里,把妈妈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天晚饭后,我吃过饭要找伙伴们去,外婆却要我乖乖待在屋子里,不准出门一步。她说,月圆之夜,每个五亩地的孩子都会乖乖待在屋子里。

被外婆关在屋子里的我,站在床头,把白窗纸戳一个洞,将一只眼睛贴上去:六只瓷碗已经整整齐齐摆在院子里,外婆正用葫芦割成的水瓢从木桶里舀水——水桶里的水,是傍晚太阳落山前她亲自从村后古井里打的,不许我沾边,怕我弄上灰尘。

天空那轮圆月一定是刚在水里清洗过,清亮亮的。院子里,两棵合欢树洒下斑驳的树影,它们的花正在开放,风过,会有羽状花朵在夜空中飘,像是花的魂灵在舞。

淡青色的夜里,水瓢中的水好似一道道清亮亮的银光注入青花瓷碗,伴随着的,是清亮亮的水声。

每个瓷碗都注满了清亮亮的井水,每个瓷碗都盈着清亮亮的水波,每一方水波里,也都漾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村子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是不是每个院子里,都有这么多瓷碗,盛满了清亮亮的井水,泊着一个个小小的圆月亮呢?

我不敢作声,外婆已经跪在这些瓷碗边。我想,这一定是五亩地一种仪式,外婆该祈祷了。

我把眼睛移开,把耳朵凑向小洞。

“你怎么就那么傻呢?你走了,我怎么办?古话说,月到中天把月亮请下来,离世人的魂灵会跟着月亮回家。多少年了,每个月半,我都把月亮请下来,可你回家,怎么从来不跟我说说话呢?就是让我看你一眼也行啊!……这珠子,我不给她,不给!这是你最后留下的东西,我带在身边,是个念想啊!为了这珠子,我没了男人,孩子没了爹哟!”外婆低语声里,含满了忧伤。

这话说完,她再不言语,静静对着瓷碗。我侧着身子使劲看,好一阵才看清她手里一枚亮亮的珠子。这东西我在她衣柜最底层一个锦匣里见过,以为是首饰。

我有些怕——外婆声音里的忧伤激动,是我从没有感觉到过的。她一向那么慈和平静啊!

那夜晚的场景想来多么迷人呢!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村子,照亮了五亩地许多院子里一个个瓷碗,也将影子投进瓷碗里盈盈闪着,院子里就有了许许多多个月亮在盈盈亮着。

长大以后,我回忆起那晚的水声,耳边传来的总是环佩叮当的清脆。我也曾像外婆那般,让水以细流的模样注入瓷碗,可尽管我用的也是葫芦水瓢,也是在月近中天的时刻,总没有那样动听的声音响起。

3

我们一直住在长有合欢树的房子里,很多邻居买了新房子,妈妈没有这个打算。

我十六岁那年,外婆去世了。后来的每个月半,我都会在窗前摆六个瓷碗,注满清水,将窗外的月亮邀请进来。夏天来临的时候,总会有粉红的羽状合欢花飘到我的窗内。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五亩地。

我想,妈妈是知道我祭月的。不过,她容忍了我。我的瓷碗从没有丢过,更没有碎过。

十八岁的夏天,我跟随一个兴趣小组去探访古村落。五亩地,是我们的探访地之一。

站在半山坡向上张望的时候,一个同伴说:“嗨,那个村庄上空有片粉色的云霞,我们到那里住宿吧!”

只有我知道,那片云霞,一定是合欢树开花了。十几年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山下第一眼望见它的情形。

五亩地除了老旧,没有一点改变。我凭着记忆,很快找到外婆的家。大家随即决定在两棵合欢树下扎营住宿。我选择住在外婆的火炕上。他们说我胆子太大了,这么陌生的地方,居然敢住进去。

我不说话,笑笑。

也只能在这里住宿。村里其他的房子,已经很败落,只有外婆的房子相对结实,还有完整的土灶供大家做饭。我熟门熟路找到灶房,找到水缸、水桶,带他们到古井里提水。

村后那口井依然在。它汩汩汩冒着清亮的井水,好像井水里有个激动的灵魂。

村子很寂静。是的,寂静。许许多多的房屋败落着,没有人声,没有狗吠。

五亩地如今是个荒废的村子,外面的人说,村里人陆续搬下山,十多年来,已经无人居住。但我和妈妈知道,外婆是五亩地最后的居民,去世前两年她才同意进城和我们一起生活。

院子里两棵合欢树如今合抱粗。外婆曾说过,有一天,一个早已搬到山下的二流子想起了这两棵树,趁着外婆去拾菌子,带了铁锯来偷。没想到,一铁锯下去,竟然冒出了一线血丝。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打合欢树的主意。后来就有人传言,说老了的合欢树里,常常住着妖精。

同伴们开玩笑说,这么古老的村子,夜里一定有神灵出来游荡,大家还是乖乖待在院子里,少惊动它们为好。

晚饭的时候,我借口寻找第二天早饭用的野菜,围着村子转了一圈。

当我踏着月光经过古井,发现古井边那座很久很久之前就废弃的房子前,一个婆婆正面向月亮,端坐蒲团上。

我站在那里,感觉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这座废弃的房子里,就住着这个穿着墨绿袍子的婆婆。她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大概无家可归。奇怪的是,她只在有月亮的夜晚来到五亩地,也从不吃村里人接济的食物。村里的大人虽然同情她,却总有些戒备,不让小孩子接近她。外婆更是不让我走近她,甚至禁止我去井边玩耍。

也许觉察到我的到来,她扭头看看我:“孩子,你来了?”神态语气都家常极了,似乎昨晚我刚刚跟她见过面。还有哟,她的眼睛竟然还那么亮,眼眸深处,依然有一层水光。

“您知道我会来?”真是奇怪的问话,我只能这么问。

“当然哟。”她继续笑微微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心慌了一下。

“你外婆,到底是个心善的人呢。”她叹口气。

胸口那枚小小的珠子凉浸浸的,安安静静。只有我知道,月半午夜时分,它总会在我的胸口发出“丁丁”声,如井水注入瓷碗般的环佩叮当。

外婆去世前一刻突然很清醒,把这枚珠子放入我的手中:“苏子,替我放进古井去吧。”她的眼神穿过我的脸,望向不知道的远方。是五亩地吗?

外婆在五亩地住了一辈子,离开的时候也想着五亩地。而在妈妈的生命里,五亩地似乎从不存在。

4

第二天上午,大家在村子里转了几圈,收集完需要的资料,准备行装离开的时候,几个同伴闹肚子。于是,我们决定再住一天。

这一天,是月半。当然,你应该知道,外婆告诉我的几种野菜,我还知道它们的功效。其中一种,就能使人闹肚子。哦,原谅我吧,同伴们。

吃过晚饭,我来到古井边。

探身看去:天空,一根斜伸的树枝,投射在水波中。侧耳谛听,没有一丝异样的响动。

我提着井水回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

我把洗干净的青花瓷碗一一摆放在院子里,一线细流从葫芦水瓢中注入瓷碗,那环佩叮当的水声又在耳边响起。

是外婆去世前嘱咐我的:“苏子,我真想五亩地呢!帮我回去看看村子,再帮我把月亮请到咱家院子里。心诚些,好不?那样,你外公的魂灵就会回家,我的魂灵,也能回去。”

所以,我跪着把井水叮叮咚咚倾入瓷碗,对着天上的月亮,对着瓷碗里的月亮,一遍遍祭拜。

大家有些惊异,见我神情庄重,又不知该说什么。等我站起身,那个爱开玩笑的同伴说,苏子是个很浪漫很浪漫的人。这是他说过的最正经的话。

六个月亮亮在院子里,我走出院子,来到村头。

“月儿升到天顶,珠子投入水中,赎我水底魂灵,救我得以永生。”

是的,古井在歌唱,在凄婉地歌唱。

握着珠子,我慢慢走近古井。我的手心很潮湿,脚步很迟疑。不知道是否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井中的魂灵,那声音停止了,好一阵又响起,反复只有两句:“月儿升到天顶,珠子投入水中。”

这是提醒我等待月儿升到天顶?这个,外婆也说过的。

歌声反复响着,余音袅袅与原声会合,形成一唱三叹的效果,好像在音响效果极好的音乐大厅。我沉浸其中,忘记了忐忑。

我把珠子从颈上摘下,托在手中。在月光下,它闪烁着银子样的光波,像一个不安生的灵魂在跃动。

5

“谢谢你呀,姑娘。”

转身,那个很老很老的婆婆,正在月光下对我微笑。

那个夜晚,我知道了一个故事:

一群河妖,世代居住在五亩地村后河底。为了防止家族遇到灾难,她们会将家族一员送到人的村子,寻找一口古井住下来。被家族选中的河妖,叫绿晶儿。

某个夜晚,一个新婚的女子到古井提水,意外跌入水井。河妖绿晶儿将她托上井沿。

五亩地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预言,被河妖救过的人,一定要想办法报答河妖的救命之恩,否则,河妖会索取她灵魂作为酬谢。

那时候,女子已经有了身孕。接下来的月圆之夜,古井边来了一个青年,是女子的丈夫。青年怕妻子和孩子有什么不测,在月圆之夜偷偷到古井边请教河妖如何酬谢救妻之恩。

常年生活在阴冷的河底和井中,绿晶儿手脚总是冰凉。救起女子的那一刻,绿晶儿被人的温暖迷住了。她渴望生活在人的村子,在温暖的太阳下行走。她的妈妈早就告诉过她,人能日日在太阳下行走,身体才那么温暖。

于是,绿晶儿想起了流传在家族的一个传说:东海虞渊深处,神龟看守着一片珊瑚林,那是太阳神沐浴的地方。每棵千年的珊瑚都会孕育一颗珊瑚珠。河妖只要口中含着一颗这样的珊瑚珠,九十九天之后就不再惧怕太阳将躯体熔化,而且能随意在太阳下行走。

她请求女子的丈夫采来一颗珊瑚珠送她。

青年为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驾船到东海采珠。青年九死一生取回珠子,却在回来的路上染上重病,死在中途的一个村子。生下女儿的妻子去寻找他,村里人把青年的尸体和珠子交给她。

绿晶儿等呀等,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不来青年人。没有珠子,她无法被解救,只能在月圆之夜,在井底忧伤地歌唱。

绿晶儿的母亲来到了村子。这个母亲知道珊瑚珠在合欢树下的房子里,却从没有走进那所房子。青年人死去,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受尽同伴奚落的孩子,让她无法面对。于是,每一个月夜,她都要来五亩地,居住在村西废弃的房子里。

“我外婆离开的时候,你怎么不跟她要?”我问婆婆。

“我等着她愿意给我。”她沉思着说。

“那,那你干吗没有跟着她离开,却一直守在五亩地?”

“嗯,也许是为了我的绿晶儿赎罪吧。没有她的奢望,你外婆,你的妈妈,也许不是这样的命运……”她扭转头看着井中,微微叹息。

竟然是这样吗?

我十六岁时,外婆去世。那个夜晚,妈妈说:“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你的外婆是个被丈夫丢弃的女人,我是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在五亩地,很多孩子说,你的外公被河妖迷去了灵魂,一直到死也没有醒悟。”

月儿升到天顶,古井里有了一个圆圆的月亮。

我蹲下身,把珊瑚珠抛入古井……

6

五年后,在一本地理杂志上,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我不相信眼前就是五亩地,它已不再是当初的荒芜模样。

“很多很多房子没了踪影,代替它们的,是一棵棵长疯了的合欢树。这时节它们正在开花,粉红的羽绒样的花朵,在树上飞,在村子里飘。

”唯一留下的一所,是多年前留宿过的房子。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却明明是被日日打扫照料着的样子。

“当然,院子里的合欢树也在。它们已经很老很老了。

“直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我被吓住了,执意带同行的几个朋友下山。”

这段文字的作者,是当初跟我去五亩地的同伴之一。

我把这段文字拿给妈妈看。她细细读完,不出声。

我问:“妈妈,你说,是谁呢?”

妈妈说:“除了她,能是谁呢?”

她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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