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广东教师群体的构成与社会变迁*
2015-02-25阮春林
阮春林
近代广东教师群体的构成与社会变迁*
阮春林
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作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又具有广东独特的地域属性。这一群体的来源与结构变化,展现了近代广东教师中思想保守的老学究与摄纳西学的新先生这种新旧杂糅特有的历史场景,反映了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与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相适应的历史过程。
近代广东教师群体构成引发问题社会变迁
近代教师称为教谕、训导,后改称教员、先生,直至20世纪50年代左右才一律统称为老师。教师是课堂教育中最基本群体,对教学质量、学生素质提高以及教育改革推行都起着关键作用,直接决定教育工作成败,从而使教师群体备受社会关注。同时,他们对当时社会的关注也逐渐成为近代社会知识分子的风向标,与时代脉搏紧紧相连。因此,探寻近代广东教师群体的来源与构成状况,并分析其成因,无疑有助于我们更深了解这一群体在广东近代化历史进程中的作用与特殊意义。
一、近代广东教师群体的构成与来源
(一)中小学教师资历状况
近代教育兴起时,因新式教育刚起步,国内教师十分缺乏,需聘用大量外籍教员,清政府将学堂师资的聘用权限集中在教育主管部门以及学堂负责人手上。后随着近代教育改革的推进,教师的资历规定、检定等也逐步纳入清政府管理范畴。而真正标志着师资队伍管理进入制度化轨道的,则是1904年清政府颁布的《奏定任用教员章程》。该章程对各级各类学堂教员的任用资格做出明确规定,如普通中学教员以优级师范学堂毕业为标准,分正副两种:正教员“以将来优级师范毕业考列最优等及优等,及游学外洋高等师范毕业考列优等中等,及得有毕业文凭者充选。暂时只可择游学外洋毕业生,曾考究教育理法者充之,不必定在师范学堂毕业;或则学科程度相当之华员充之亦可”;副教员“以将来优级师范毕业考列优等及中等,及游学外洋得有高等师范毕业文凭者充选。暂时只可择游学外洋毕业生,曾考究教育理法者充之,不必定在师范学堂毕业;或则学科程度相当之华员充之亦可”。[1]
在限定资历的同时,清政府对教师的考核也逐步进行规范。1904年颁行的《学务纲要》规定,学堂监督、堂长担负考核教员的责任。到1909年,又颁布《检定中小学教员章程》,要求通过无试验检定和试验检定对教员的师资加以检定。小学教员的无试验检定是指在中学堂、专科、外国师范毕业或能力经认可者,递交相关证明文件即可取得资格;而试验检定则是指师范毕业生凡修业成绩不理想、或修业年限不足、或非师范毕业者,须通过检定考试才能取得资格。[2]相比小学教员的检定,中学堂教员的检定则较为严格,须符合以下资格才能无试验检定:大学预备毕业,或专门学堂毕业,或程度相等以上各学堂毕业,得有奖励或经学部核准升学者;外国大学毕业,经学部考试录取者。其余都要接受试验检定,试验检定分主科和辅科两种,国文及教授法必须试验。[3]
虽然教员入职资历门槛不高,但因教员严重匮乏,各地难以照章行事。与全国其他省份相比,近代广东中小学的师资状况也是差强人意。1919年,广东省视学刘景熙赴高州视察学务时发现,当地“小学教师资格大多数为中学或农业毕业生,纵有少数号称合格者,亦不过简易速成之选,对于教授、管理、训练、养护诸大端研究既未专精,措置难期尽善”。[4]平远县“师资缺乏,全邑国民学校职教员,有三四成为旧时塾师,二三成为师范讲习所毕业生,二三成为中学毕业生”。[5]私立国民学校的情况更糟,如和平县“私立之国民学校所用教员往往全无学识”。[6]全省开办学校虽有几千间,“然而收效的地方很少,这个缘故就是因为师资缺乏,才把中学和高小毕业的学生或是科举时代没有出息的老学究勉强将就”。[7]甚至到了1921年,广东的小学教员“由师范毕业者,不及三分之一”。[8]近代广东中小学师资不良及严重不足的状况可见一斑。
鉴于此,广东因地制宜降低师资要求。小学教员任用资格:高中师范科毕业或高中毕业任教3年,取得检定资格或曾任教员3年以上者;简易师范毕业可任初小教员,中等学校毕业或有专门学识者可任助教员。初中教员任用资格:国内外大学教育学系或师范大学或大学师范部或高等师范毕业者;国内外大学或高等专门学校3年以上毕业者;优级师范选科或专修科2年以上毕业者;曾任经政府认可之中等学校教员5年以上者;经中等学校教员检定委员会认为合格者。高中教员任用资格:国内外大学教育学系或师范大学或大学师范部或高等师范毕业者;国内外大学或高等专门学校3年以上毕业者;曾任经政府认可之高中以上学校教员5年以上者;经高级中学教员检定委员会认为合格者。[9]一些地方甚至在此基础上再降。如汕头市1927年规定,小学正教员必备资格:中等师范本科毕业;由市政府检定合格之正教员。专科教员必备资格:中等师范学校本科毕业者;师范学校图工乐体专修科或讲习所1年半以上毕业者;受市政府检定合格的正教员或专科教员。助教员必备资格:中学毕业者;曾受短期师范教育,领有毕业证书者。以上教员均由校长报市政府委任。[10]然而,事与愿违。统计显示,1917年广东省各级学校教师共1.3万多人,其中中学以上教师大多数为国内外大学专门学校及高等师范学校毕业。而小学教员主要来自四个方面:一是师范及其他学校毕业者;二是经小学教员检定合格者;三是曾学校肄业者;四是未入学校者。其中师范毕业生未达1/3。[11]1918年2月至4月,广东举行第一届检定小学教员,结果其合格者无多。受试验检定合格者32人;受无试验检定合格者共1392人;曾领前清许可状,检查办学年限成绩合格者51人;检定未合格但尚有科目优良者共296人。[12]
当然,作为省会城市的广州形势尚好。以1928年48所广州市立小学631名教员为例,其中广东高等师范毕业33人,仅5.2%;教忠师范出来55人,占8.7%;省立女师出身165人,达26%;市立师范毕业63人,为9.9%;高师附师出来46人,占7.2%;优级师范及高等学堂26人,仅为4.1%;师范讲习所37人,有5.8%;其他师范50人,为7.9%;中学毕业者64人,近10.1%;大学及专门26人,近4.1%;体育学院22人,将近3.5%;其他44人,近7%。[13]比较而言,广东其他地方的情况则明显不妙。如1932年31所粤东潮汕地区的小学学生数为155217人、教员总数5594人,其中师范毕业888人,占16%;初高中毕业4347人,近达78%;其他359人,仅为6%。[14]1939年粤北的韶关仁化县小学教师有120位,大学毕业1人,仅为0.8%;本科1人,近0.8%;中师7人,为5.8%;普师20人,占16.6%;幼师2人,仅1.6%;简师24人,达20%;高中4人,将近3.3%;初中35人,近达29%;旧制中学1人,占0.8%;其他学校25人,高达20.8%。[15]尤其到了1930年代末至1940年代中,由于广东大部分地区被日军占领,许多中小学校被迫停办,教师状况也较难考察。
直至1940年代后期才有较为详尽的统计数据。如1947年粤东的汕头市第二学期小学教师合计768人,其中国内大专生121人,为15.7%;中学毕业112人,近14.6%;其他535人,高达69.7%。[16]1948年粤西的云浮新兴县小学教师有845人,留学1人,仅为0.1%;大学18人,近2.1%;专科35人,为4.1%;普师58人,仅达6.9%;简师或幼师263人,达31.1%;高中120人,占14.2%;初中274人,近达32.4%;其他76人,将近9%。[17]1949年粤东北的梅州五华县有公私立学校13所,教师154人,留学2人,仅为1.2%;大学88人,高达57%;师范9人,仅为5.8%;专科29人,近18.8%;普师1人,为0.6%;高中9人,近5.8%;高级技术学校11人,占7.1%;简师2人,近达1.2%;初中3人,将近1.9%。[18]这些数据表明,虽然遭受战争的劫难,广东近代教育仍蹒跚前行,师资力量逐渐增强,就连周边地区小学教师的学历水平也显著提高,受过大学、师范和专科高等教育的教员比重稳步上升,而仅受过初高中教育的开始逐步淡出讲台。
中学教师状况也喜人。以1932年潮汕地区31所中学(含师范、职业学校)教员总数718为调查对象。其中高等师范毕业者46人,仅为6.4%;大专毕业322人,达44.8%;中学毕业93人,近12.9%;其他257人,为35.7%。[19]1939年仁化县初级中学教师共9人,大学毕业5人,高达55.5%;专科毕业1人,仅为11.1%;旧制中学2人,近22.2%;高中毕业1人,为11.1%。[20]1946年汕头市第二学期中学(含师范、职业)教师合计304人,高师毕业20人,仅为6.5%;留学大专生15人,近4.9%;国内大专生144人,高达47%;受检定合格中学教师20人,将近6.5%;中学毕业70人,为23%;其他35人,占11.5%。1947年汕头市第二学期中学(含师范、职业)教师合计396人,高师毕业38人,仅为9.6%;留学大专生30人,近7.6%;国内大专生200人,高达50.5%;受检定合格中学教师7人,为1.8%;中学毕业82人,竟达20.7%;其他39人,占9.8%。[21]这些数据,从时间维度描述了中学教师师资向上的趋势。1932年潮汕的中学教师,高师和国内大专毕业者占一半以上;1939年仁化县初级中学教师,大学毕业的超过一半多;1946年汕头市中学教师,高师和国内外大专毕业者近六成,第二年上升至七成。由此可见,1930年代广东中学教师来自高师和大专仅一半左右,但到1940年代后期,拥有高师和大专资历的教师已超七成,且相当部分是留学归来的大专生。
显然,近代广东教师群体整体素质的提高,在于专门培养教师的师范学堂的发展和社会的推动。
(二)广东师范等高等院校师资概况
广东师范教育兴起之际,师范学堂的教师数量稀少、素质较低、参差不齐。在两广优级师范学堂的前身两广初级师范简易科馆时期,因为近代师范教育刚起步,合格教员为数甚少,加之该馆的教师出身十分复杂,新旧杂糅的色彩明显。他们中既有科举出身的旧式文人,也有受过新式教育或留日回国的新式人才,还有外国教师。三者占总数的比重大约为40%、36%、16%。[22]两广初级师范简易科馆教员构成:日籍教员4人,为16%;留日学生8位,达32%;国内新学堂毕业生1人,仅近4%;有科举功名者10位,高达40%;履历不明2人,为8%。[23]可见,该学堂教师还是以传统教育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居多。以1908年广东初级师范学堂为例,该校共有33位教师,其中师范毕业者11人,他科毕业者7位,15位未毕业未入学堂者几乎占居一半;优级师范学堂教师的状况稍好一点,31位教师中本国毕业者20人,外国人4位,而7位未毕业未入学堂者仍占相当比例。[24]甚至到了清末两广优级师范学堂时期,师资的构成与来源仍没有多大变化。“办理首届师范,该校监督王舟瑶算是克尽心力的,但所聘的师资,仍未臻上选,其中只以上海聘来的两位史地教师较令人满意”。[25]
为培养小学教员,两广优级师范学堂在1911年附设了初级师范学堂。该校教员多由高等师范的教员兼任,甚至有部分是高等师范毕业生。在全部教员中,广东高等师范的毕业生最多,约为1/3。另外还有不少其他国内高师、高校如北京大学、广东高等学堂、北洋军官学校等的毕业生及留学日本的回国人员。两广初级师范简易科馆25名教员中,有留学经历7人,占28%;在国内接受新式教育2人,仅为8%;外籍教师4人,为16%;其他12人,其中多为科举出身者,达48%。[26]相比清末两广初级师范简易科馆,民国时期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教师的学历层次有显著提高,知识结构上亦有明显变化,多为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34名教师中曾在美、英、日等国接受过西方高等教育有16人,在国内接受过新式高等教育亦有16人,而无毕业院校但历任教员的仅2人。与此同时,各地也开始建立师范学堂,虽起步艰难,但仍渐有起色。如惠潮嘉初级师范学堂1910年仅有5名教师,其中科举出身2人,达40%;清末学堂毕业3人,近60%。[27]他们当中3人接受过新式教育,1人接受过师范教育。进入民国后,省立惠潮梅师范学校的师资状况略有好转,7人教员中,1人无学历记载,1人无学历但为有经验教员,各为14%;5位是清末与民国学堂毕业的,高达71%。[28]
此外,广东其他各级师范学校的师资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如1916—1921年间在任的29位阳江县立师范学校教职员中,师范毕业者18人,高达62.1%,其余的也大多受过高等教育,或有在国外留学的经历。[29]至于其他高等院校的师资,其状况亦大致相同。自1916年8月至1917年7月广东有1所高师和2所专门学校。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当时有223人,教职员93人。1936年,广东高校学生6236人,教职员1644人。[30]抗战爆发后,由于日军侵略,不少院校遭到破坏,许多院校迁徙流离,1939年左右,学生数比战前减少68%,教员数和经费数亦均减少78%以上。1940年,抗战局势渐趋稳定,为适应战时需要,高等学校增至7所,学生增至4839人,教职员增至1040人。教职员中教授387人,仅为37%;副教授60人,达5.8%;讲师12人,仅1.2%;助教86人,近8.3%;职员295人,教职兼任者94人。[31]有明确学位的比重分别是:在国外获得博士学位50人,近4.8%,获国内外硕士学位者54人(其中国外46人),达5.2%,拥有国内外学士学位者163人(其中国外67人),近达15.7%,中外专科毕业者35人(其中国外3人),占3.4%。
综观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一方面,就出身来说,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近代教育的发展,由出身清末的旧式文人或科举人士逐渐过渡到近代新式教育知识分子,并被全面取代;另一方面,就执教来说,师范等高等院校的教师以聘任为主,学校尤其是校长有较大话语权;中小学教师也多采用考核聘用制,校长同样有相当话语权,不少非师范生、初高中生甚至无学历者通过各种关系混迹其间,从而导致教师队伍鱼龙混杂。此外,很多有执教义务的师范生不愿从教,无执教义务但有意入职教师行业的大学生与大专生又难以从教,这更让近代广东教师队伍这个庞大、多因素群体增添复杂性和不稳定性。
二、近代广东教师群体构成引发的问题
近代广东新式教育兴起,众多出身不一、受教育背景异同的人士进入学堂担任教员。教员们是如何适应旧学与新学并存、中学与西学杂糅这种复杂交织状况?其展现的政治思想倾向与当时社会的变革又有何关联?这些都是更深层次了解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不可或缺的话题。
(一)执教理念的新旧之别
近代广东的教育变革,是一个新旧交织、杂糅的过程,新中有旧,旧中有新。仅就近代广东教员构成与来源看,既有科举出身的旧式文人,也有留学回国的激进知识分子,其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往往迥然不同,即使出身背景相似,但其情形也各有差异,知识背景与教育理念的新、旧分野在师资队伍中会泾渭分明地体现出来,也造成学校教学质量参差不齐。
与旧式塾学、书院相比,近代学堂传授的知识内容、教学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其旨意就是将国外近代化的教育模式、教育内容和理念引进国内,以推动近代教育的发展。因而在教学内容上具有明显的西学色彩,开设科目也远比私塾、书院丰富,普通学堂既有本土的读经、国文、修身等国学课程,又有增添了国外引入的外语、博物、体操、声光化电等新科目;师范学堂和实业学堂等专门学堂更是移植了教育原理、地质测绘、国际商法等舶来品。不过由于学堂负责人和教员队伍的取向有新旧之别,学堂教学内容也只会侧重于某一方面,很难处理平衡。如广东教忠学堂秉承清政府“中体西用”的办学方针,讲授中学的教员被认为是“道的传授”,西学教员是“艺的传授”,以示重中学之意。学堂监督还将中学各科的上课时间一律安排在上午,西学课程则全排在下午。[32]这种情形在广东各地普遍存在。
但与此同时,作为知识传授的直接对象,学生们在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同时,更渴望学习新学、西学。这样一来,同旧派教员相比,具有近代新学知识背景的新派教员在教学上要更得心应手,也更容易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数理部教员方御友用英文课本授微积分极坐标,解释明白”;“理化部预科教员张枢授物理用英文原本,惯性之能率用启发的教授,解释详明,学生颇注意”;“博物部预科教员何乃成授英文格致读本第十课《论蛇体之构造》,用英语解释,间以华语,复以英语与学生讨论”。[33]能用英语教学,并与学生开展自由讨论,这显然不是受旧式教育的教师可以比拟的。因此,广东教育部门先后选派一批教师到国内学习考察,以期引进国外先进的教学理念与办学方法。如1922年7月,省立中学教职员分赴菲律宾、日本和台湾省进行教育考察,学习其教育方法。[34]同年,中山大学教育研究所主任庄泽宣教授至意、法、英等国考察,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教育进行了解。[35]1937年7月,中山大学教研所崔载阳教授曾至德、俄、美、英等国,重点考察各国教育研究及民族教育设施情况。[36]1939年2月,中山大学教研所的庄泽宣、崔载阳、古楳、曹刍4名教授组团赴菲律宾,对该地教育背景、大中小学校、师范教育及职业教育均详加考察。[37]其结果是,很多学校在授课时,各课教员“极有条理”、“解释透彻”,各班学生“亦甚整齐,留心听讲”。[38]
诚然,新派教员也是良莠不齐的,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辈。1910年张资平到广东东山师范学堂念书,该校的教学情形就令他深恶痛绝,“校中所有教员都是浑浑噩噩的,不懂得什么教育。我上起课来,觉得所有教员尽都是会催眠术,催着我打瞌睡。”该校有位姓张的教员,其授课内容仅是将他在优级师范领来的讲义抄在黑板上再让学生抄录。而在他稍后入读的广东高等巡警学堂,执教的留日学生授课方式也是如出一辙,“仅是把日本人的著作翻译过来,叫学生做笔记而已。”[39]
与这些新派教师相比,旧学出身的教师就难免面临巨大压力,他们深受传统教育的浸染,对近代科学文化知识不胜其解、甚至一无所知,这样不仅很难适应新的教学要求,还直接影响新知识的传授。开平县在考察教育时发现塾师“关国琛课授文字不辨鲁鱼,黄德永身为道巫代人祈福,黄树鼎竟于塾内供像写符借神敛钱”。[40]广州改良私塾会也调查发现一些私塾“擅定科目,课无定程,学童喧扰不加管理”,塾师“兼营医卜,志业不专,仅课俚书,精神昏聩,裸体跣足,沉醉书寝”等情况,[41]在一次甄别塾师考试中,他们丑态百出。一道地理题问“中国三大流域是什么”,有人回答:“流于上者,士农工商也;流于中者,医卜星相也;流于下者,补鞋拖枪也。”[42]
虽然新学扑面而来,但不少学校仍没有实质性转变,一些学校甚至以新瓶装旧酒来应对时局。如广东大学堂,“堂中各学科以经义策论为命脉,此外讲史学者不得言西国历史,讲修身者不得言西国伦理,讲地理者不得言地文地质各学。”致使“有某生者性聪颖,入大学堂肄业将周岁矣”,但西文二十六字母尚未明了。[43]因而有人感叹:“乃观于各省各属之初等小学,其科程完备,常款丰裕,学生达三四十人以上者,十无一二;校舍合宜,教具应用、管理合方法,教授有兴味者,百无一二。”[44]社会舆论亦认为,学校管理不善的重要缘故,乃办学之人对近代新学甚少研究,以致难以胜任教席。故而有评论指出:“特就官立之学堂论之。……今日各学堂之总办,非迂谬之老翰林,即昏庸之候补道,平日自大自是,于新学实未尝问津,适逢有学堂之设,乃钻营请托,而谋一总办之差。……及其到学堂也,则大摆其官之排场,大吐其官之气焰,或则禁购新译书籍,或则禁阅文明报章”,对西学毫无所知,“其宗旨在仅欲袭取其皮毛,而不深求其精义”。[45]
教师作为文化知识和思想观念的传播者,他们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学生,其执教情况更是关乎学校教学质量和社会声誉。而近代广东教师队伍整体素质不高,也影响了近代广东教育事业的发展进程。周予同指出:“中国中等教育所以没有什么多大的成绩,教师问题也是一个最大的原因。”[46]自1897年便开始在中国生活工作的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亲历了近代中国的教育改革。他以外国人的眼光观察近代中国的教育状况,并对此做出评价,指出师资低劣是近代中国教育改革中的一根软肋:“缺少师资,急需高等学校的教师。中国人没有意识到拥有好教师的重要性。他们不像日本人,用高价聘请好教师。教师比学生多会一点,中国人便很满足。”[47]
新旧教育体制的更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近代广东教师的教学理念和执教方式引发的新旧差异问题,凸显了近代广东教育蹒跚起步、艰难前行的过程,也折射出中国教育近代化进程中的艰辛变革。
(二)政治思想上的激进与保守之分
近代广东社会局势急剧变动,新旧交替、中西激荡的思想文化氛围对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与影响,诸如传统的孔孟之道、维新改良学说、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等混杂、交织在一起,使得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中出现明显不同的政治思想倾向。而这种政治态度与思想意识上的分野,也是近代广东教师新、旧之别的重要体现之一。
诚然,近代广东教师的新、旧分野,同其出身与受教育背景有着直接的关系,但从另一层面看,教师在政治立场和观念上的差异,也与其在学校中的个人利益与处境相关。在近代广东学校里,新学与旧学受重视程度因学校管理者的侧重而有迥然不同的地位,新派和旧派教师的地位和处境也因此有很大差异。这些差异必然会影响到教师之间的同事关系,甚而引发摩擦。曾在中国居留的美国威斯康星州大学教授罗斯,目睹了中国近代教育兴起带来的这种变化:“旧式教师脱下长衫,穿上短上衣,力图在新制度下找到立脚之地。那些学过西方科学基础知识的教师要求提薪,令那些旧式教师嫉妒。”[48]
事实上,近代广东的教育阵营里明显分成两派。一派是旧学出身的特别是旧式文人执教者,他们在政治态度和思想倾向上多较为保守。如改良后的私塾之塾师“大半为亡清遗老,其职业在制造遗少,以传播其腐败的种子。其反动思想,隐而潜滋,其消灭也不易”。[49]显然他们受帝制时代陈旧思想的影响深刻,需加以整治改造,确保塾生不受其负面影响。但同时亦可利用其在农村中的超然地位,使其成为无形的宣传工具。这些塾师常参与乡村权力机制的象征性事务,如田地转移、仪式组织等,其“虽不掌握真正的乡村权力,却分享权力的程序性资源”,是乡民心目中的“软性权力”代言人。[50]塾师这种在乡村文化网络中的特殊地位,使得他们与乡民之间保持着一种“密接的关系”。来广东考察教育的教育家孟禄指出,“中国旧日教育,操于塾师之手,塾师和家庭社会都常通往来,有密接的关系,所以塾师往往为人望所归,有指导社会的势力,……担负新教育的人,未能如塾师之尽其责任,所以新教育师的资格,第一要把这旧有优点得到,要与家庭社会发生密接关系,造成指导民众的势力。”[51]因此,有人提出:“国民革命之成功,不徒在以军事势力扑灭反动之行为,而尤在以党化教育消除反动之思想,盖革命与反革命之战争,实即新思想与旧思想的冲突,而负改造旧思想,灌输新思想之责者,厥推教育……现在潜伏反动之封建时代思想,阻碍进化之宗法社会思想,应如何摧陷廓清,无使滋蔓,亦为今日一重要问题。”[52]这里所说携反动封建思想者即指塾师。在声势浩大的国民革命浪潮中,国民革命军的胜利进军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党化教育在全国范围内得到推广,巩固其军事上的胜利。而广州又是革命策源地,更应做出表率,“岂容有腐化教育之塾师,执其封建思想、反动言论,灌输于青年的新脑”。[53]
教育阵营的另一派,便是出身新学堂或留学归国者,他们在政治态度和思想倾向上多较为激进,对教师和学生群体产生直接影响也更大。如留日学生是清末革命的重要倡导群体,从日本回国的革命党人,往往寄身学堂,以教员身份为掩护,进行革命活动,对学校教师的政治思想倾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如留日学生朱执信回国后,在广州高等学堂和法政学堂任教,并从事革命宣传活动。[54]
思想趋新的学校管理者不仅注重在教学中传播新思想、新理念,而且还大量聘请思想进步的学者来校执教。中山大学校长许崇清十分重视教育、关爱教师,强调“凡当教师的人必须要有高远的见识,要有练达的才干。凡当学校校长的人必定要系专门家,曾经特殊的训练”。[55]要求教师不仅要有社会责任感,更应具有服务民众之精神。在其出任中山大学校长时,甘冒风险高薪聘请王亚南、王造时、洪深、李达、梅龚彬、钟敬文、卓炯、吴大基等一批学识渊博、思想进步的教授来中山大学任教。[56]创造社核心人物郭沫若被聘至中山大学任文学系教授兼文科学长,随后该社的郁达夫、冯乃超、成仿吾、王独清、云常湄、许德衍、周谷城等许多著名学者也纷纷来中山大学执教。[57]
主持广东省立教育学院工作的林砺儒,锐意改革教学教育工作,提倡思想自由和学术研究自由,开设进步的课程。他聘请许多思想进步、博学多才的教授如郭大力、张栗原、尚仲衣、王越、高觉敷、黄友谋、蒋径三、陈守实、许杰、李平心等来学院任教。由李平心主讲《国际形势》、张栗原主讲《新哲学》,翻译马克思《资本论》著名学者郭大力讲授《经济学》、《现代经济学史》、《中国经济学史》等课程。还聘请进步学者邹韬奋、钱俊瑞、杨东荪等人来学院作时事报告,给学生对社会上各种重大问题以巨大教育启发。同时在自然科学领域内,他聘请了进步教授如陈兼善、熊大仁等人来校任教。此外,他还要求学院图书馆订购《群众》、《新华日报》等报刊,让青年学生接触新思想,讨论新问题。即便在平日讲课或与学生谈话时,他也常常善于启发诱导学生探索真理和光明,允许学生组织各种进步社团,开展抗日救亡活动。[58]
被聘请来粤政治思想激进的教师果然不负众望,他们不但会在各种场合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也会身体力行参与各种进步活动。如1920年冬末,陈独秀来广州指导广东建立中国共产党组织,并担任广东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次年,陈到省立女师演讲,宣传马克思主义、新文化教育运动和指出妇女解放道路。[59]在1925年至1926年期间,广东掀起革命文化高潮。被聘为中山大学任文学系教授兼文科学长的郭沫若,先后参加了广东学生团体发起的“一二·九”运动两周年纪念大会和示威游行;1938年7月7日他不仅参加了广州各界举行的纪念抗战一周年活动,而且还走在游行队伍的前面。[60]而被中山大学聘来任中国文学系教授兼教务处主任的鲁迅则指出广东文艺界太沉静,他愿意从旁协助,充当摇旗呐喊的人。他还指导过编辑《中山大学改革问题专号》,以打下革命教育的基础。针对1927年国民党政府大肆搜捕中共党员和进步学生,鲁迅挺身而出,召开各系主任紧急会议,要求尽力做好营救工作。[61]
很显然,在革命思潮的影响下,作为近代广东教育阵营中的新派,不但在知识结构、教学理念上占据优势,在思想观念、政治态度上也顺时顺势,他们积极参加爱国运动,宣传爱国思想,从而成为一支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三、结语
近代的教育变革,是一个新旧交织、杂糅的过程,新中有旧,旧中有新。以近代广东教师情形为例,既有科举出身的旧式文人,也有留学归国的激进青年,其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往往迥异,即便出身相似者,其情形也往往各不相同,知识背景与教育理念的新、旧分野在师资队伍中就有明显的体现。这种新、旧交织不仅造成学校教学质量的参差不齐,也从另一个角度洞察出近代教育事业的过渡色彩。
在近代教育与社会革命的背景下,近代广东教师这一职业群体中,既有知识上新学与旧学的对抗,中学与西学的冲突,又有政治立场与思想观念上的开放与守旧的分离,激进与顽固的分歧。教师队伍中的新、旧之分表明了其知识结构、价值观念的差异,也与教师的个人处境与利益得失有较大关联。通过探析近代广东教师群体中的新、旧分野与纠葛,也可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中国近代知识界的奋进历程及其对整个社会历史进程的重要作用与意义。
[1]琚鑫圭、唐良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28页。
[2]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第347-352页。
[3]廖世承:《中学教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26页。
[4]《广东省长训令第二四零号令高雷道据省视学刘景熙呈请将高州甲种农业或省立高州中学校改组师范请核示由》,民国八年(1919年)八月二日,《广东教育公报》第7年第3期,第1页。
[5]温仲良:《十年来广东教育之回顾》,《广东省教育会杂志》第1卷第1号,民国十年(1 9 2 1年)七月,第9 7页。
[6]《广东省长指令第二五九八号令和平县知事呈缴国民学校任用教员简章请备案由》,民国九年(1920年)七月十三日,《广东教育公报》第7年第12期,第58页。
[7]《呈生长文(议决请在省会及各市县递年筹设夏令教员讲习会)》,《广东省教育会杂志》第1卷第1号,民国十年(1921年)七月,第589页。
[8]金曾澄:《义务教育进行中之师资问题》,《广东省教育会杂志》第1卷第5号,民国十年(1921年)十一月,第617-618页。
[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30][31][34][35][36][37][56][57][58][60][61]何国华:《民国时期的教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04、305-306、303、303、306-307、307、308、309、310、310、308、308、309、202、204、207、297、297、298、298、63-66、293、70-71、293、293-294页。
[22][26]两广初级师范简易科馆编:《两广初级师范简易科馆同学录》,广州裕和堂铅印本,1906年。
[23][27]陈芳:《清末民初广东师范教育研究》,华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附录4-1的表格统计、附录4-4的表格统计,2007年。
[24]陈学恂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教学参考资料》下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325页。
[25]沈琼楼:《清末广州科举与学堂过渡时期状况》,《广东文史资料》第53辑,第9页。
[28]《广东巡按使公署省视学视察省立惠潮梅师范学校报告表》,民国四年(1915年)四月二十二日,《广东教育公报》第3年第6期,第10-12页。
[29]《阳江师范校友会季报》1921年第1期,第6-10页。
[32]朱子勉:《广州教忠中学的初期和末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第10辑,1963年内部发行,第109页。
[33]《广东省长公署省视学视察县学务报告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报告表》,民国七年(1918年)六月十七日,《广东教育公报》第6年第9期,第1-2页。
[38]《广东省长公署省视学视察县学务第一种报告表——广东高等师范附设师范学校报告表》,民国八年(1919年)三月二十八日,《广东教育公报》第7年第3期,第13-16页。
[39]朱寿桐:《张资平自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1-82、151页。
[40]《本司批开平县督学局长呈报局治内学务情形并缴报告表》,《广东教育公报》民国二年一月,第142页。
[41]《巡按使示第三号各学塾遵照改良私塾办法文》,《广东教育公报》民国四年三月,第93页。
[42]《塾师之三大流域解》,《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2月25日,第11版。
[43]《论广东大学堂之弊》,《大公报》1903年4月12日。
[44]《强迫教育私议》,《东方杂志》1906年第6期。
[45]《论学务不见起色之二大原因》,《大公报》1903年12月8日。
[46]周予同:《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4年,第175页。
[47]转引自窦坤:《莫理循与清末民初的中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3页。
[48][美]E.A.罗斯:《变化中的中国人》,公茂虹、张皓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8年,第294页。
[49]《市教育局之快人快事》,《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2月9日,副刊。
[50]殷文:《三十年代苏南农村私塾教育盛行之动因》,《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2002年第4期。
[51]王卓然:《中国教育一瞥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239页。
[52]《拥护党化教育运动大会宣言》,《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2月26日,第9版。
[53]《市校联会函请廓清私塾》,《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2月26日,第9版。
[54]朱秩如:《朱执信革命事迹述略》,《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333页。
[55]《许崇清文集》,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66页。
[59]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校友会校史编写小组编:《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校史概要》,1987年,第9页。
责任编辑:杨向艳
K25-26
A
1000-7326(2015)11-0117-08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2年度学科共建项目“近代广东教师群体研究”(GD12XLS04)的阶段性成果。
阮春林,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广东广州,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