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童文学作品的创作与创新——从《格林童话》的“老妇人”形象说起
2015-02-25○王庆
○ 王 庆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引 言
《格林童话》风靡世界,是欧洲传统童话的一个代表。其中有一个故事,名字叫《猜谜》(The Riddle)。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从前有个王子,一直想周游世界。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仅仅带了一个忠实的仆人就出发了。一天,王子来到了一个大森林前,夜幕降临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不知道在哪里过夜。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女孩正向一个小屋走去,等王子走近了,发现这个女孩年轻且漂亮。王子赶紧走上前去说:‘亲爱的朋友,我和我的仆人能在您的小屋里暂过一晚吗?’‘哦,可以倒是可以,’女孩的声音很哀伤,‘不过我觉得您不要冒险。最好别进屋。’‘为什么呢?’王子问道。女孩叹了口气说:‘我的继母(stepmother)惯用魔法(wicked arts);她对陌生人总是心存恶意(ill-disposed)。’说着说着,王子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女巫(witch)的房门前。天已经很黑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在他并不害怕,就径直进屋了。老太婆(the old woman)就坐在火边的椅子上,用她的红眼睛(red eyes)盯着进来的陌生人……”〔1〕
可以看到,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大森林,气氛压抑;在接下来的叙述中,继母、魔法(或巫术)、恶意、女巫、老太婆等词语相继出现,而且继母、女巫、老太婆互换使用,指称相同。
二、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的典型“老妇人”形象
以上的描写几乎成了欧洲传统童话描写“老妇人”形象的典型模板。在欧洲传统的童话故事里,有很多“老妇人”的形象,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和蔼可亲的,或者说是并无多少恶意;而大多数老妇人形象都是相貌丑陋,着装古怪,性情狠毒,极具恶意,她们还经常使用邪恶的魔法,把好端端的人(多是年轻的男孩)变成各种动物,有的还残害甚至吃小孩。
首先,让我们来看一些会魔法、能帮助人、并不是很坏的老妇人。《格林童话》中,并不是很坏的老妇人形象并不多见。《强盗新郎》《魔鬼的三根金头发》《魔鬼和他的奶奶》三个故事中的老妇人都不坏,是助人的形象;《三只小鸟》《和尔妈妈》两个故事中的老妇人都会魔法,却也能用魔法助人。
除了《格林童话》之外,传统意大利童话Strega Nona(Grandma Witch,巫婆奶奶)〔2〕主人公Strega Nona是一位老妇人,会魔法,能给人医治头疼,还能用魔法给女孩变来男朋友。老妇人并无恶意,还能解人危难。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在小女孩幻觉中出现的奶奶,也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形象。
像以上欧洲传统童话中的这些“老妇人”形象,大多是和善的,有些会魔法却无恶意,她们多是孤独地与魔鬼或强盗生活在一起,对陷入魔窟的人会施以援手。可是,这类的老妇人形象毕竟很少,更多的老妇人是使用邪恶魔法、充满恶意的老巫婆,她们或以邪恶女巫,或以狠毒继母的形象出现,很多时候,继母同时又是一个会魔法的老巫婆,她们经常跟old woman(译作老妇人,老女人或老太婆等)这类词组交替使用。《白雪公主》中,王后本是一个美丽的妇人,可是当得知白雪公主比她美丽一千倍时,她嫉妒得要命,非要置白雪公主于死地。她装扮成一个容颜衰歇之后的歹毒的老女人,后又化作一个老婆子,实施其罪恶的谋杀白雪公主的行为。《罗兰和他的妻子》《情人罗兰》《红松树》《汉赛尔和格莱特》《森林里的三个小仙人》几个故事中的老妇人多是继母,有些会魔法,还有些是巫婆,她们都很邪恶,残害小孩。《涅潘齐鲁》《两兄弟》《乌鸦》《弃儿鸟抚》都有邪恶的女巫,《玫瑰小姐》中,因为国王没有邀请一个老仙女参加女儿的生日会,这个老仙女便将魔咒降临在公主身上,诅咒她被纺锤扎死,多年后这个老仙女变成一个老女人在纺线,并实施了阴谋。《格林童话》中的老巫婆还经常使用魔法将年轻的王子或公主变成动物或树木等,例如在《青蛙王子》《兄和妹》《十二个兄弟》《六只天鹅》《森林里的老妇人》《图特》等故事中。
贪婪、嫉妒的形象也多被刻画成老太婆。《渔夫和他的妻子》讲的就是家喻户晓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渔夫的妻子是一个老太婆的形象,虽然她不会什么魔法,但她贪得无厌。老妇人也经常被描绘成小偷。《天堂中的裁缝》描写一个裁缝到了天堂,从天上往下看,发现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在溪边洗衣服,悄悄地偷了两块头巾。《小偷和师父》中有一个老女人,儿子是偷盗大王,老女人会巫术,能变换各种身形。
《格林童话》中有一篇《年老的妈妈》,似乎对老妇人充满了仇恨,将老妇人描写得很悲惨:先是失去丈夫,再是死去两个儿子,之后亲戚也一个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孤老婆子,悲惨地死去。
在李宗法译《格里姆童话》的8个童话故事中,5个有老妇人,其中4人会魔法,样子丑陋,3人是坏人。司马仝译《德国童话》〔3〕,共45篇童话,其中格林童话22篇,豪夫童话3篇,贝希施坦因童话20篇;格林童话中,有12篇中提到老妇人,其中有8篇讲到老巫婆,会魔法,有1篇讲到老太婆很贪婪,其他3篇没有讲到老妇人的善恶,可是却无任何能力。豪夫的3篇童话都涉及魔法,有2篇讲到有魔法、魔杖的老太婆,可恶的女巫,丑陋老太婆。贝希施坦因童话中有7篇涉及会魔法的老太婆。全本《格林童话》有211个故事,讲到老妇人的故事约有50个,其中的邪恶老太婆有31个,没有提到善恶的5个,比较和善的有14个;50个老妇人中,有30个是女巫,或会魔法,其中27个是邪恶的,只有3个善良。
除了《格林童话》之外,安徒生童话也多次提到老妇人、女巫等〔4〕。《睡美人》中,国王为女儿举行盛大的洗礼会,邀请七个年青的仙女作教母,但忘了邀请一个老仙女,老仙女十分怨恨,诅咒公主被纺锤扎死。后来,这个老仙女变成一个纺纱的老太婆,用纺锤将公主扎死。吉贝尔·德莱雅等所著《玛蒂娜漫游奇境记》也有恶巫婆:“森林边住着一个坏心眼的巫婆,她只喜欢癞蛤蟆粗重的叫声。”〔5〕玛丽·兰姆根据莎士比亚剧本改编的故事《暴风雨》也有女巫:“在普洛斯漂到岛上以前,这个岛曾经被一个名叫西考的女巫施过妖术,一直到西考去世后,那些不肯做坏事的精灵们,还都被她的妖术囚禁在树干中。”〔6〕
在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女巫、魔法、老太婆是基本元素;而老年男性却不多见,司马仝译《格林童话》的22个故事中,仅有《学习害怕》一篇提到一个老恶魔,有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从语言方面看,“巫婆”似乎成了“老妇人”的代名词。《不莱梅的音乐家》中,一伙强盗被老猫抓伤后,对同伴说道:“啊,屋子里坐着一个可怕的巫婆,她用她的长爪子拍了我一下并抓伤了我的脸。”本来强盗说的是一个老女人,可是用的词却是“巫婆”。彭懿认为:“女巫,又叫巫婆或魔女。在民间童话里,这些红鼻子、满脸皱纹的邪恶老太婆,烤小孩毒小孩杀小孩,无恶不作,最后总是死得很惨,没有一个能逃脱‘巫婆一定得死’的魔咒。可是到了现代童书里,这些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女巫销声匿迹了。她们要么继续干坏事,但改头换面,伪装成了个美丽的好女人;要么彻底地脱胎换骨,变成了个骑着扫帚满天飞的好女人。不论是好女巫还是坏女巫,都是孩子们的偶像。她们会说:故事里没女巫,那还叫故事吗?”〔7〕彭懿还观察到:“民间童话里的女巫没有一个有好下场,都难逃一死,而且死得都很悲惨,《白雪公主》里的王后被迫穿上烧红的铁鞋跳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死去为止;《亨舍尔和格莱特》里的女巫被推进炉子里,活活烧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民间故事里作为邪恶化身的女巫最后必须得死,只有这样,正义才能得到伸张。”〔8〕可以看到,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对老年女人的基本认知大多是:丑陋、邪恶、不同程度地会魔法。以至于罗尔德·达尔在其所著《女巫》中说:“女巫永远是女的,我不想说女人的坏话,绝大多数女人是可爱的。但所有女巫都是女的,这依然是事实。女巫没一个男的。”〔9〕
三、中国传统童话故事中的“老妇人”形象
中国传统的童话故事或儿童文学作品数量相对较少,周作人认为“中国向来缺少为儿童的文学”〔10〕,不过为数不多的童话(或神话)故事中也有一些老妇人形象。与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的典型的老妇人形象不同,中国传统的童话故事中的老妇人大多是和蔼可亲、慈祥善良的老奶奶形象。虽然在中国的童话故事中,偶而也有一些不好的老妇人形象,如《牛郎织女》中的王母娘娘,为了维持天人间的一种秩序,多少表现了一个缺少亲情的冷面形象;《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婆婆也是一个负面的形象,因为跟儿媳不和,逼迫儿子离婚;《西厢记》中的崔老夫人多少是个言而无信、不近人情的形象;《水浒传》中的王婆以及其他一些故事中的媒婆大多是很坏的老年妇人形象;董均伦、江源整理,金志强编写的故事《找姑鸟》〔11〕中讲到一个老婆婆很凶,虐待自己的儿媳;河南曲剧《卷席筒》也有一个恶毒的继母形象。但是,大多数的老妇人是善良和蔼的。国产动画片《小鲤鱼历险记》中有鲤鱼奶奶,对这一角色的介绍是这样的:“泡泡的奶奶,鲤鱼湖中德高望重的长辈。”〔12〕对鲤鱼奶奶的这一认知在中国的童话故事中是比较典型的。下面是中国传统童话故事中的一些典型的老妇人形象。
雷长诚编写的民间故事《孟姜女的传说》〔13〕中有一个房东大娘,是一个老妇人的形象,她为孟姜女提供帮助,是一个好心的老婆婆。崔正田讲述、孙侃编写的民间故事《宫女图》〔14〕,讲到沂山脚下一个叫天台的小伙子,上山砍柴时遇到一个老妈妈,是个仙人,给他一个有法力的宝贝蒲团,坐着它可以飞行。这个老妇人也是助人解难的。董均伦、江源整理,金志强编写的故事《红泉的故事》〔15〕讲了一对小夫妻石囤和玉花不堪忍受后娘的折磨,远走他乡,碰到一个好心的老妈妈,石囤在老妈妈的帮助下,战胜红脸妖的故事。
《中国民间故事大全》(4)〔16〕所载汉族故事中有多处提到老妇人形象,书中共有24则汉族民间故事,其中有老妇人形象的共11则,即《寻太阳》的恶意老婆婆,《孟姜女的故事》有孟姜两家的老太太,《红泉的故事》的恶意后娘,还有一个好心老妈妈,《宫女图》有一个老妈妈,《鲁班学艺》出现一个老奶奶,《金雀和树仙》中树仙变成一个老太婆,《跃龙山》有一个老婆婆,《运河水的故事》有一个老龙母,《高角地主》有一个老妈妈,《葫芦娃》也有一个老妈妈,《天下第一关》有一个好心孤老太。其中有恶意的老妇人仅有1例,恶意后娘有1例,其余的10个故事中的有11个老妇人,1个没有具体谈到善恶,其余10个都是向别人表示善意,给人提供帮助的形象。(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一些民间故事如《白蛇传》的负面形象是法海,《哪吒》中的负面形象是其父亲李靖,《宝莲灯》的负面形象是舅舅二郎神。负面的形象多为男性,这似乎同欧洲传统童话中负面形象中老妇人特别多而老年男性相对少的情况形成明显对比。)
中国少数民族的民间故事中也有些老妇人形象,《中国民间故事大全》(1)(3)所载壮族故事《壮锦》中有一个穷苦的老妈妈。畲族故事《金水湖和银水湖》有一个生病的老婆婆。唐梓桑、张世培整理,丛尚乔编写的畲族故事《天眼重开》中提到一个白眉毛老婆婆也是一个助人的形象。高山族故事《太阳兄弟》中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水族故事《宝珠龙》中有母子俩,母亲年岁大了,满头银发。维族故事《英雄艾里·库尔班》中的外婆,给主人公宝剑和腰带,帮助主人公战胜困难。藏族故事《泽玛姬》有一个老婆婆考验并帮助王子找到美丽的妻子。回族故事《太阳的回答》中太阳的阿娘是一个善良的老奶奶,《白兔姑娘》中有一个和善的老奶奶。土族故事《黑马张三哥》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老阿奶。李星华记录、艾龙编写的白族民间故事《小黄龙和大黑龙》讲到一个心肠很好的老妈妈,帮助一个被员外赶出家门的姑娘。可见,中国少数民族的民间故事中的老妇人也多是善良好心的助人者,也有一些孤苦无依的形象,却极少有恶毒者。
四、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女巫
中国传统的童话故事大多自然流传于民间或口头上,很少有人专门从事儿童文学的写作,不过随着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逐渐出现了一批专门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现在随着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化,儿童教育和儿童阅读也逐渐受到重视,儿童文学的创作也有了较大的发展。在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的一些作品中也时常出现老年妇人的形象,不过,可能受中国传统观念的影响较深,老妇人的形象大多是和蔼可亲的。蒋风主编“中国原创最童话”系列《最幻想的童话》〔17〕中收录有汤素兰的童话《奶奶和小鬼》,其中的奶奶有爱心,心肠软,喜欢小孩,幻想着能有一个小孩抚养,于是就摇着空空的摇车,唱着童谣。一个小鬼恶作剧,变作小孩戏弄奶奶,虽然奶奶看到小孩古怪,丑陋,还是十分珍爱。蒲华清的《年历上的大老虎》,也有奶奶的形象,她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因为喜欢年历上的老虎,就把年历留下了。后来与孙女在家,年历上的老虎就下来跟祖孙俩为伴。保冬妮《神奇小仙女米莎》中的外婆,也是慈祥的,经常“笑眯眯地看着外孙女”,外孙女5岁生日那天还送给外孙女礼物。吕丽娜的《天哪,司机是老虎》,其中也有一个老太太,是一个智者的形象。当人们上公交车后,发现司机是老虎后,乱作一团,有人晕倒,有人装死,有人给警察打电话,“‘你们这些傻瓜,快逃跑啊!’一个老太太喊。这句话让大家清醒过来,人们一哄而散。”〔18〕这里的老太太俨然就是一个镇定自若的智者。
中国传统的童话故事中很少有女巫的形象,不过,随着近现代以来中国同欧美文化接触和交流的加深,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也吸收了很多欧洲童话故事中的元素,魔法、女巫、怪兽、老太婆等是比较典型的代表。不同文化间的借鉴是免不了的,可是借鉴来的元素也有个适应本土化的过程。在中国传统童话故事中,魔法并不多见;像《西游记》中孙悟空那样的变化本领,在中国语境中不能叫魔法,而称之为法力。在典型的汉语语境中,“魔法”一般是被定义为邪恶的东西,在欧洲的传统童话中也大致如此;可是我们发现,在一些受到欧洲儿童文学作品影响的当代中国儿童文学作品中,似乎“魔法”成了“法力”的代名词。我们还可以看到,当代的中国儿童文学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很多女巫形象,不过她们大多不坏。吕丽娜的《小巫婆变蛋记》,其中充满了魔法、魔杖、咒语、魔法书等词,其中还有大女巫,镇上年纪最老的女巫等,这些女巫并不坏。《小魔帽》中也是一个小朋友琪琪捡到一顶帽子戴着玩,发生了魔力,最后还是一个老太婆——巫婆吹了口气,解除了魔法。原来琪琪捡到的帽子是老巫婆施了魔法的帽子。《绿女巫》中也有咒语、魔法等典型词语。《老巫婆的老花镜》也是讲了一个老巫婆,因为找不到老花镜,而产生了一系列可笑的故事。其中的老巫婆倒是没有什么坏心肠,只是把老巫婆看作人们进入老境的一个形象代表,借以取笑罢了。
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作品中也渐渐出现了一些与魔法、女巫、巫婆相联系的“坏蛋老太婆”。王一梅著《米粒与糖巫婆》讲了这样的故事:米粒在森林里遇到了有魔力的糖巫婆,被用棒棒糖带到了女巫森林。机智的米粒骗走了糖巫婆,解救了一只蜘蛛,遇到了大熊洛卡。最后用机智战胜了糖巫婆,走出了女巫森林。这个故事是典型的受到欧洲儿童文学影响的作品,连故事中人物名字和场景都受到影响,如大熊洛卡、森林;其中描写糖巫婆的形象也是典型的欧洲样式:“头发像一堆灰白的乱草,戴一顶尖尖的帽子,鼻子像啄木鸟的嘴巴一样尖。她一定很瘦,并且因为米粒是趴在树上往下望的,所以看不清她的身体,只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和她手里举着的一个大棒棒糖。”〔19〕武安林阶梯童话《老巫婆的老花镜》也多次描写到巫婆,如《咬嘴的面包》就写了一个怪异的面包咬住了出奇猪的嘴巴,后来才知道这是块巫婆专用食品,那个巫婆也是个老太婆,十分自私。
我们似乎可以预见,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会越来越受到欧美儿童文学的影响。这从孩子们的创作中便可以看出来。北京师范大学实验小学三年级学生创作的绘本《童言童趣》〔20〕中,共有23篇小短文,故事中的主人公或小动物有名字的有8篇,起洋名的6篇,计有泰伦、特莉,赫尔伯特,五味太郎,大卫、杰夫,约瑟、安娜,奥利弗、阿曼达,起中式名字的有2篇,有明明、红红,蹦蹦、跳跳。仅仅从起名字就可以看到孩子们受其他文化的影响之深。现在,有青少年的电视剧《巴拉拉小魔仙》,其中大力渲染魔法,这明显是受到欧洲文化影响的结果。
五、在借鉴交流中提升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水平
通过上面的叙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的老妇人形象大都容貌丑陋,行为乖僻,性情邪恶,惯用魔法,这跟中国传统儿童文学作品中的相对和善的老妇人形象差别很大。不过我们也同时看到,中国当代的儿童文学创作明显受到了欧美儿童文学作品的很大影响,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日益加深,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会受到更多更强的欧美儿童文学的影响。互相学习,交流借鉴,取长补短,共同发展,这本是不同文化间交流的常态。初期的译介、搬用、模仿在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中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我们更应该思考如何在中国传统儿童文学的基础上创新我们本土的儿童文学创作。我们必须认识造成中欧儿童文学作品人物形象差别的原因,体察中欧社会文化方面的差异,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指导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
在欧洲历史上,巫术观念很是盛行,上至国王,下至平民百姓,大都相信女巫的存在;人们对女巫的惩治也比较残酷。世界驰名的童话作家安徒生出生在丹麦小镇奥登塞。“奥登塞是个封闭小镇,人们坚信上帝和女巫。”〔21〕英国国王詹姆斯一世曾写过一本书,名叫《魔鬼论》(Daemonologie,1599),专门论证魔鬼的存在和女巫们的法力。美国文化学者路威认为:“英国的国王詹姆斯第一从斯堪的纳维亚回国,途中遇大风暴,那位国王相信是一个苏格兰塾师法安博士(Dr.Fian)把猫丢在海里掀起惊涛骇浪故意和他陛下为难的。……就是这一位国王,他不满意伊丽莎白时代所行的巫术惩治条例。照那个条例,只有被诉为以巫术杀人者才处以死刑。按照詹姆斯第一的意思,条例修改了,凡是使用巫术者,不论用意何在,一概处死刑。……詹姆斯第一在位杀了三十七个巫师,这里面有十七人倘若在伊丽莎白手上就不至于送命。”〔22〕路威还讲了瑞士一个叫苏克的地方的一次女巫案的始末。可见,在当时的欧洲,诬人为巫,迫害女巫非常普遍。法国圣女贞德(Jeanne d’Arc)被俘,教会法庭秉承英国人的意旨,指控之为“女巫”,施以火刑。英国哲学家罗素也讲到,教皇“尹诺森八世在1484年下了一道反巫术的敕令,结果在德意志及其它地方引起了一场对女巫的触目惊心的大迫害”〔23〕。亚历山大认为,“大致从1450年一直延续到1750年,浩浩荡荡的欧洲搜巫狂潮最终造成了4-5万人被当成巫师处死。1692年笼罩在马萨诸塞萨勒姆的那场病态的诛巫狂热导致了24人死亡,也为整个世界永远留下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报复性的迫害的代名词。”〔24〕
在中国,尽管历史上也曾经有巫术流行,汉武帝时,女巫出入宫掖,酿成所谓的“巫蛊之狱”,不过并没有大规模地对从事巫术的人进行搜诛。在中国社会中,各种信仰共存,没有什么宗教或信仰有压倒一切的影响力,也没有像基督教那样对其他信仰的极力排斥。李约瑟《四海之内》一书主要阐释中国文化与欧洲文化的异同,有这样一句话值得深思:“欧洲历史上还有一种现象也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尽管你翻遍了中国以及其他文化中关于中世纪迷信的资料,你决计找不出像欧洲出现的那种对巫术迫害狂的现象。从15至18世纪两个多世纪里,欧洲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中,千千万万的人(其中主要是,但不完全是,老年妇女)被判为妖巫,魔法师,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或以其它方式严刑拷打处死。这可能是宗教迫害思想另一方面的表现;它的许多特征引起了现代心理病原学家的重视。对于现代的亚洲人来说,这又是欧洲文明中难于解释的一个因素。这种病态现象可能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运动以及资本主义崛起时所发生的社会大动荡是相联系的,因为,在这以前的中古世纪和以后的19世纪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对比之下,中国的整个行政体系一贯对宗教和巫术采取宽容的态度,就显得优越得多了。”〔25〕从中欧各自的社会历史发展来看,人们对女巫认识有很大差异,因此儿童文学中女巫形象的引入短时期内可能缺少普遍的认同,生搬硬套欧洲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元素在短期内也很难在中国本土语境中找到适合的土壤。例如,老虎的形象,在欧洲的儿童文学中多半是负面形象,一般阴险凶残;而狮子大多是一个正面形象,通常勇敢、雄武,如动画片《狮子王》。可是在中国的语境中,老虎的形象有时固然有一些负面色彩,但也有正面的歌颂,我们的语言中多有虎将、虎威、虎头虎脑等词,人名中也多有“虎”字。所以我们在吸收借鉴欧美儿童文学的过程中,应该多多考虑中国的文化语境,避免一些生硬的照搬和模仿。
中国和欧美在家庭结构及观念的不同也会造成儿童文学接受过程中的差异。中国传统的家庭结构是大家庭,祖孙几辈人同堂被认为是难得的福气,在这样的大家庭中,祖辈似乎天然地有义务照看孙辈,爷爷奶奶看护孙辈似乎成了一种责任,有时祖孙辈的感情甚至超过父母和子女的感情,加上中国自古即有尊老敬老的传统,所以在中国童话故事中出现慈祥老奶奶的形象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而像传统欧洲童话故事中的邪恶老太婆的形象一般不会被中国的广大群众认可。欧洲的社会与中国的社会发展有很大不同,他们的家庭结构以及对家庭的观念跟中国的传统家庭结构和观念有很大差异,他们的祖孙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如中国式大家庭中祖孙辈的关系那样浓厚。
如果说以上的因素使得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刻意地模仿欧美童话的构成元素并不非常合适,那么欧美儿童文学中的叙事结构、风格特点、奇幻的想象力、潜在的思想理念等则是比较值得中国儿童文学作品借鉴的。阅读欧美的儿童文学作品,我们能明显感受到其叙事结构新奇,故事悬念跌宕,幻想、奇妙、想象力丰富是欧美儿童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相比之下,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在这方面显得相对欠缺,作品的想象力略欠一畴,以写实的居多,虽然有时候故事的写作也能引起孩子们的阅读兴趣,可是总感觉想象力不够。听有些人说,看中国的儿童故事或动画片,故事如何发展、甚至是下一句台词都能很容易推测。这样的儿童故事可能很难产生持久的文学魅力,我们的儿童文学和动画片也很难产生像灰姑娘、白雪公主、睡美人、美人鱼等脍炙人口的儿童文学形象。
武安林《安迪的魔法书》中讲到,小熊安迪在路上捡到一本魔法书,魔法学校的讲台上有一位老巫婆。这篇文章之后孙慧阳评论道:“孩子的童年,少不得那些有关魔法的故事。在故事里,孩子们放飞想象,在奇幻与现实之间自由穿越,在看似遥不可及的事物中释放内心的各种情绪及能力。”〔26〕这种“孩子的童年,少不得魔法故事”的说法,虽然明显是受到了欧洲儿童文学的影响,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想象和奇幻是儿童文学产生持久魅力的重要因素。幻想在儿童思维和性格发展过程中有重要作用,虽然有时候成人可能对儿童的幻想嗤之以鼻,但幻想对孩子来说太重要了。英文图画书《野兽出没的地方》(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获美国图画书最高奖凯迪克奖,书里讲的似乎只是一个简单的幻想故事,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其作者莫里斯·桑达克说:“当孩子恐惧、愤怒、痛恨和受挫折时会感到无助——所有这些情绪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他们认为那是难以控制的危险的力量。”“为了征服(这些)野兽,孩子们会求助于幻想:在想象的世界中那些令人不安的情绪得到解决,直到他们满意为止。通过幻想,(主人公)麦克斯消解了对妈妈的愤怒,然后困倦、饥饿和心平气和地返回到真实的世界里……正是通过幻想,孩子们完成了宣泄。这是他们驯服‘野兽’的最好方法。”〔27〕然而,中国的很多家长不提倡孩子们的幻想,更多地看重成年人所谓的计谋,甚至有“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的说法,这或许跟国人过分注重实际有关,不过这种取向也大大限制了孩子们的想象力。我们应该更多地学习欧美儿童文学作品中的想象力丰富的特点,创作出更加奇幻的儿童文学作品。
还有一点也需要特别注意。传统欧洲童话故事中,公主和王子特别多,他们大多心地善良、举止得体、极有涵养,一般会在遭受磨难后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小读者们在不知不觉中就会把他们当作模范来仿效。笔者的女儿就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公主,虽然她对公主的认知多为长裙、跳舞、宫殿、漂亮等,或许跟成人的世界有较大差距,但笔者并不反对她将公主作为向往和模仿的目标。现在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品,多有粗制滥造的作品,充满了血腥、语言暴力等不健康的内容,例如,前一阶段比较流行的动画片《喜羊羊和灰太狼》《熊出没》里面就多有血腥的场面和语言的暴力。如果我们的孩子从阅读和观看动画片中学来的是肢体的冲突和暴力以及粗俗的语言,那么这样的儿童文学的价值就要打折扣了。
文学作品直接或间接地反映社会历史的发展以及人们对事物的态度和情感,儿童文学作品也是如此,不过儿童文学作品的反映可能更隐蔽。罗素曾讲到,英国的民情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态度反映在英国谚语和莎士比亚的剧本中,英语有谚语说,“一个意大利化的英国人就是魔鬼的化身”,“莎士比亚剧本中的棍徒恶汉大多是意大利人”,“在道德上对意大利人的愤懑……还牵连着在思想认识上否定意大利人对文明所作的贡献”〔28〕。有人也说,建国初期,随着对胡适、胡风等的批判,一些剧本中的反面人物大多姓胡,如胡汉三、胡传奎等。
儿童文学对一个人性格的塑造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经常听到孩子们谈论公主和王子,把大怪兽、老巫婆、魔法等词挂在嘴上。有一本书有这样的话:“宝宝经常会就图画或故事问妈妈:‘那个老太婆是巫婆吗?’‘她把公主吃了吗?’”〔29〕儿时的阅读记忆会潜存在人的意识之中,时间久了,有可能会影响中国人的一些观念的形成以及对世界的认识。美国心理学家谢尔登·卡什丹著有《女巫一定得死:童话如何塑造性格》一书,其目的之一就是要人们充分了解童话在儿童心理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性。卡什丹对欧洲传统童话故事《小红帽》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的结局进行过比较,他说:“相对地,西方的童话故事,尤其是格林兄弟的故事,则遵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每个人最终都必须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唯有消灭故事中的邪恶角色,正义才得以伸张,读者心中罪恶的天性才得以被控制。”〔30〕可是在日本版的《小红帽》里,结局很圆满,大灰狼没有被杀死,而是被小红帽在肚子里装满了石头,让它觉得胃疼;还有一个版本是大灰狼向小红帽道歉,并保证日后会改过自新。卡什丹说:“同一童话故事在不同文化的变异,反映出童话故事与所处社会习俗价值的交互影响。日本的教育者相信最好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教导他们原谅他人。在现代日本,社会和谐是一项基本价值观,而童话故事被认为应该传递这项价值观,所以不能让小红帽充满仇恨地对大野狼加以报复。”〔31〕卡什丹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因此,我们需要注意儿童文学对儿童未来发展的影响。
注释:
〔1〕《格林童话全集》,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第78页。
〔2〕Tomei dePaola,Strega Nona,New York:Little Simon,1997.
〔3〕《德国童话》,司马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4〕Anderson,H.C.:《安徒生童话全集》,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 年。
〔5〕〔比〕吉贝尔·德莱雅等:《玛蒂娜漫游奇境记》,戴露译,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
〔6〕玛丽·兰姆:《绘本莎士比亚·暴风雨》,萧乾译,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年。
〔7〕〔8〕彭懿:《世界儿童文学阅读与经典》,接力出版社,2011年,第125、16 页。
〔9〕Roald Dahl,The Witches,Puffin Books,2013,p.9.
〔10〕周作人:《童文学小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71页。
〔11〕〔13〕〔14〕〔15〕李建树、孙侃等编:《中国民间故事》,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 年,第 80、13、45、51 页。
〔12〕《小鲤鱼历险记》: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第3页。
〔16〕《中国民间故事大全精编连环画》(全卷4册),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1988年。
〔17〕〔18〕蒋风主编:《最幻想的童话》(中国原创最童话系列),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第154页。
〔19〕王一梅:《米粒与糖巫婆》,新蕾出版社,2011年,第10页。
〔20〕吴建民主编:《童言童趣》,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21〕风阳:《安徒生》,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7页。
〔22〕路威:《文明与野蛮》,吕叔湘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229页。
〔23〕〔28〕罗素:《西方哲学史》(下),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1991 年,第16、40-41页。
〔24〕亚历山大:《魔法的历史》,胡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页。
〔25〕李约瑟:《四海之内》,劳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70-71页。
〔26〕武安林:《老巫婆的老花镜》,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
〔27〕彭懿:《童年:征服心中那只狂野的野兽》,《读书》2013年第2期,第83-84页。
〔29〕张月红:《哈佛多元智能:婴幼儿语音智能开发训练》,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年,第66页。
〔30〕〔31〕谢尔登·卡什丹:《女巫一定得死:童话如何塑造性格》,李淑珺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4年,第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