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贬谪心态新探
2015-02-25姚菊
姚 菊
(广州市教育研究院,广州 510030)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黄庭坚贬谪心态新探
姚 菊
(广州市教育研究院,广州 510030)
黄庭坚在贬谪生涯中从傲视万物到看破世情,虽然都是走向超越,但与苏轼不同,黄庭坚是心性中的参透,苏轼是体验后的超越。对于苦难,黄庭坚和苏轼一样坦然面对,但却避开了痛苦的体验,以理遣情,在悲伤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驱遣了;苏轼则内外相合,不用刻意费力地抵御,所以是一种通透的超旷。黄庭坚因为内外矛盾并未解除,矛盾被转化到内心去运转、消解,无疑加大了超越的难度,所以呈现出一种倔强的超脱,继而转向看破。
黄庭坚;贬谪心态;渔父词;苏轼
沈松勤先生在《北宋文人与党争》中概括黄庭坚在党争贬谪中的处世哲理为“以不变应变”,和苏轼一起被视为“自我镇定的人生哲学”的代表[1]。大而化之,固然如此,但细究起来,黄庭坚在贬谪期间的心态其实还是经历了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前期风流洒落,但时有倔强兀傲之气,主要是黔戎时期;后期颓放自适,但时有低沉叹息之音,是在罢太平州任之后。前期傲视万物,所以显得倔强,后期看破世情,所以显得颓放,但最终都是为了消解苦难,实现超越,反映了黄庭坚不断加强心性修养,坦然面对贬谪的心态状况。但同样是超越,黄庭坚与苏轼也体现出了很大的不同,苏轼是接受之后的超越,而黄庭坚是驱遣型的超越,通过对二家渔父词的比较也能看出端倪。
一、黔戎时期:风流洒落,时有倔强兀傲之气
从绍圣元年至崇宁四年,除去元符三年五月复宣德郎到崇宁元年六月罢太平州这两年的时间,其余十年黄庭坚都是以谪臣的身份度过的。绍圣元年,在初贬黔州时,由于乍经巨变,又加上长途跋涉,黄庭坚心境上有过一些波动,在前往黔州途中曾作《竹枝词》抒旅途郁闷之情。《答王补之书》说,“今者不肖得罪简牍,弃绝明时,万死投荒,一身吊影,不复齿于士大夫矣”[2],心里颇有郁结。但到达黔州之后,寓居开元寺,虽然境况颇不佳,但黄庭坚很快就驱遣了悲伤,恢复了昔日的洒落情怀。且看下面:
绍圣三年五月乙未,新开小轩,闻幽鸟相语,殊乐,戏作草,遂书彻李白《秋浦歌》十五篇。(《书自草秋浦歌后》)
闲居多病,人事废绝。遇风日晴暖,从门生儿侄,扶杖逍遥林麓水泉之间,忽不知日月之成岁。(《答李材书》)
可见其心境坦然,毫无憔悴愁苦之态。
谪居黔戎之时,黄庭坚的主体心态是潇洒适意的,但毕竟身处贬谪,现实中的苦闷与悲哀无处不在。此间则多以佛老思想排遣内心忧患,以达到神定的目的。元符元年六月抵达戎州后,黄庭坚住在南寺无等院,有一段连遭打击,心境颇为沉郁,当时为居室起名“槁木寮”“死灰庵”,用意十分明显,表达己心已如槁木死灰。《与东川提举书》云:“某闲居杜门,蓬藋柱宇,鼪鼯同径。寒灰槁木,不省世事。故非至亲至旧可以通书而又不以罪谴点染为嫌者,未尝敢修笺记。以是待罪部下累月,不能作状一道衰疾之迹。万里投荒,一身吊影,其情可察。”元符二年春,迁到了城南僦舍,名曰“任运堂”,《任运堂铭》云:“或见僦居之小堂名‘任运’,恐好事者或以藉口,余曰:腾腾和尚歌云:‘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堂盖取诸此。余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不除鬓发,一无能老比丘,尚不可邪?”心境开始慢慢好转。
这期间,黄庭坚有一段内心的调适过程:“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3],心里颇不太平,但他没有沉浸于苦闷中,很快以心性的修养抵御困境中的磨难,一再申述息心毋嗔,用来保持内心的平静。僧亡名《息心铭》曰:“无多虑无多知。多知多事,不如息意。多虑多失,不如守一。”[4]黄庭坚意图借禅宗的力量消解情绪起伏,以达到精神的安宁:“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又和二首》),最终都能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恢复洒落胸怀,从“槁木寮”到“任运堂”的名称变化也反映出了黄庭坚心境的变化。
其实,黄庭坚一直在以心性中一股不变的力量来对抗现实中的遭遇,在自我的精神领域形成了一种坚定的信念,无论外界怎么变化,我心如一,虽然也会受到现实变化的一些影响,但他能立即启动心性的力量,尽量摈弃外物之扰,回归到“静”的状态。所以,此期诗词多风流洒落,但亦时有倔强兀傲之气。如《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5]“付与时人冷眼看”,倔强挺立,无所顾忌,独有峭硬之处,《蓼园词评》曰:“曰‘斜风吹’、‘倒着冠’,则有傲兀不平气在。末二句,尤有牢骚。然自清迥独出,骨力不凡。”[6]3041
二、宜州时期:颓放自适,时有低沉叹息之音
黄庭坚以心性的力量消解现实困境,但也有过力量失衡的时候,内心的信念虽说不会瓦解,但会出现巨大的动摇,然后以禅定的方式强化这种信念和力量,当平衡被打破的时候,虽然在极力地排解,但洒脱的言语下隐隐有倔强之姿和兀傲之气,悲伤与愤激之情时有出现。但当平衡重新恢复的时候,加强了的心性信念又会转化成为一种超迈独往的挺拔姿态。元符三年十二月出川时,学生杨皓作诗送别黄庭坚,以祝其复官必大有作为,黄庭坚回以《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九以松柏、金石为比,表达自己洁身自好、不落流俗的操守与品格。
但是,到了罢太平州、再贬宜州之时,黄庭坚的心态却发生了不同于以往任何时期的变化。如果说第一次遭贬,黄庭坚是在依靠心性的力量和主观的努力化解贬谪的情累,第二次遭贬,则变成了冷眼旁观,慢慢走向看破世情。崇宁元年罢太平州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元符三年,黄庭坚放还,回首蜀中生活颇为感慨,为结束贬谪生涯感到高兴和自豪。崇宁元年,又曾作《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被贬六年之久,终于生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建中靖国元年,有除礼部员外郎之命,黄庭坚辞免了,请求为官于太平州或无为军,可是朝局又迅速发生变化。崇宁元年六月九日,黄庭坚到太平州任,九日即被罢。秋七月,以蔡京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禁元佑法,八月以赵挺之、张商英为尚书左右丞。九月十七日,籍元祐及元符末宰相文彦博等、侍从苏轼等、余官秦观等党人名单立石端礼门。时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均遭贬。[7]崇宁二年三月,诏党人子弟毋得至阙下,以元祐学术聚徒教授者必罚无赦。夏四月,诏毁司马光、吕公著等人绘像,诏毁范祖禹《唐鉴》及三苏、黄庭坚、秦观文集。蔡京又自书党人碑颁于郡县,令皆刻石。此次对元祐党人的迫害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对于五十八岁的黄庭坚来说,长期被贬之后刚得一线生机,却再一次跌入更沉重的深渊,这个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同时,政局反复变化,更加深了他对人生世事无常之感:
清浊尽须归瓮蚁,吉凶更莫问波臣。(《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其三》)
作云作雨手翻覆,得马失马心清凉。(《梦中和觞字韵》)
事来千万种,人有两三心。(《次韵德孺感兴二首》其一)
寒蒲虽有节,枯木已无心。客至还须饮,逢欢起自斟。(《次韵德孺感兴二首》其二)
作品中多反映黄庭坚对于时局反复变幻的冷眼旁观,蕴含深深的无奈和沉重的叹息,已然不是洒脱,而是渐趋消沉与伤感,是看破世情的放任自流。且此时苏轼、秦观都已经辞世,黄庭坚在精神上也感到了巨大的寂寞,对于苏、秦的怀念屡次出现:
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次韵文潜》)
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花光仲仁出秦苏诗卷思二国士不可复见开卷绝叹因花光为我作梅数枝及画烟外远山追少游韵记卷末》)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寄贺方回》)
老来懒作文,但传得东坡及少游岭外文,时一微吟,清风飒然,顾同味者难得耳。(《与李端叔》)
这也是渐趋颓老的一个重要原因。黄庭坚在崇宁二年十一月有宜州谪命,除名编隶宜州,关于此次被贬始末,《豫章先生传》记载地很清楚:“公风韵洒落,胸中恢疏,初无怨恩。谈笑谐谑,或以忤物。盖尝忤赵丞相正夫而公不屑也。公往尝作《荆州承天院塔记》,转运判官陈举承风旨,采摘其间数语,以为幸灾谤国。遂除名,编隶宜州。虽被横逆,未尝一语及之,浩然自得也。”[8]此去宜州,黄庭坚对于得失荣辱、贬谪苦难已经看得很淡,黔戎时期还有兀傲之气,到了宜州时期,兀傲不平基本消失了,《跋李康年篆》云:“身屈于万夫之下,而心亨于江湖之上。”《与通叟姨夫》亦说:“天地大逆旅也,人寓其间瞬息耳”,摆落一切,超越世情。
黄庭坚第二次贬谪与第一次相比,境况实有很大不同。绍圣元年,黄庭坚贬涪州别驾,别驾是正九品,还有官位在身,并且有家人一起居住,黄庭坚到了黔州并不十分寂寞,当地知州曹谱、通判张诜等待之甚厚,黄庭坚既聚书讲学,又不时出游,融洽的环境让他更能保持心态上的轻松洒落。
而宜州之贬是“除名编隶”,所遭受的身体和精神的磨难要远远超过黔戎时期,并且此行是独自一人,只有其兄黄大临来探望过。杨万里说:“予闻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氓某氏馆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馆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馆之,又抵之罪。馆于戍楼,盖圄之也。卒于所馆,盖饥寒之也。”(《宜州山谷先生祠堂记》)[9]在这样的处境下,黄庭坚仍能坦然面对:“遣闷闷不离眼前,避愁愁已知人处。……他时无屋可藏身,且作五里公超雾”(《和范信中寓居崇宁遇雨二首》其一)、“昨来禅榻寄曲肱,上雨傍风破环堵。何时鲲化北溟波,好在豹隠南山雾”(《和范信中寓居崇宁遇雨二首》其二),颇为自嘲,洒脱如故,但言语中不免增加了许多伤感,转而变为一种颓放。“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虞美人》),情感浑厚真醇,虽不外显,但深蕴其中,涵盖十年的贬谪之苦,却无怨意,前期的“付与时人冷眼看”(《鹧鸪天》),此时也变成了“万事尽随风雨去”(《南歌子》),这些都极好地呈现出了山谷经历漫长的贬谪生涯看遍世事变幻后,对人生命运的感概之音以及晚年纵酒颓放、笑傲人世的旷达之情。黄庭坚的这种颓放减轻了对现实得失的感受,也是一种超越苦难的途径,帮助他度过宜州最为艰难的时期。
三、从渔父词看黄庭坚在贬谪中的心态兼与苏轼比较
张志和《渔歌子》之后,词中多有渔父主题,词人或沿用原意,或出以己意,寄寓自身情怀。苏轼与黄庭坚亦各有渔父词数篇,下面我们试作比较,或可窥见二人在贬谪中的不同心态,以便对黄庭坚在贬谪中的处境及心态变化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
苏轼共有六首渔父词,其中《浣溪沙》和《调笑令·渔父》作于元丰五年黄州时期,我们来看《浣溪沙》: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浣溪沙》)[10]
苏轼于元丰二年经历乌台诗案,元丰三年被贬黄州,思想和情感上经过两年多的挣扎思考,到元丰五年时,已渐渐从悲哀中解脱出来,慢慢走向旷达,故此时所作渔父词显系当时心境的写照,意在排遣心中的忧患,用一种极为旷达的态度来超脱人世的苦痛。苏轼隐括的这首词,对于张志和原词的意思没有作太大的改变,“西塞山”“散花洲”也是实景,后面“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亦有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
黄庭坚的渔父词有四首,我们来看两首隐括词: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沈钩。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吹雨转船头。(《浣溪沙》)
《山谷词校注》推断该词作于元祐三、四年同供职史局期间,《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收入未编年词中,孔凡礼《苏轼年谱》谓苏轼“自与黄庭坚相晤至赴杭守前,二人过从甚密,共论文,诗,书法”,并把与黄庭坚共论渔父词亦系于元祐四年,认为:“‘鲁直此词’云云,见《文集》卷六十八《跋黔安居士渔父词》,文字略有异。黄庭坚绍圣间迁黔,号黔安居士,据苏轼跋文之题,轼跋当作于南迁后。疑此题为以后所加,其跋实作于元祐元年至四年同朝时,征以《能改斋漫录》所言,益信。”[11]而《苏轼全集校注》中《跋黔安居士渔父词》校注云:“约绍圣三年作于惠州。本文为‘跋黔安居士渔父词’,当为黄庭坚谪黔州后所作。”《文集十》(卷六十八)[12]未知孰是。但《跋黔安居士渔父词》并无异文,“此题为以后所加”似无证据,故本文暂据《苏轼全集校注》视为贬谪期间所作。
该词中所体现的心态与苏轼截然不同,亦脱离了张词的原意,少了悠然自得之意,忧虑心态却表现得很突出。黄庭坚一直以远离政治、倾心艺术为宗旨,绍圣之贬后,虽然能够坦然对待困境,无甚谪居意,但有意避难的举动是很明显的。《答李材书》云:“闲居多病,人事废绝。”《与东川提举书》亦云:“寒灰槁木,不省世事。故非至亲至旧可以通书而又不以罪谴点染为嫌者,未尝敢修笺记。”在贬谪期间亦极少作诗,初贬黔州,只得诗十九首。其远离政治的思想一以贯之,隐括张志和的这首词,词意与此思想和心态颇为相符。“斜风细雨转船头”,刻画出了内心极大的忧患,正如黄苏所评:“前一阕写得山水有声有色,有情有态,笔笔清奇。第二阕‘无限事’、‘一时休’,写渔父情怀,未免语含愤激。涪翁一生坎壈,托兴于渔父,欲为恬适,终带牢骚。结句与张志和‘斜风细雨不须归’句,亦自神理迥别。张句是无心任远,涪翁是有心避患也。”[6]3028
黄庭坚晚年又有《鹧鸪天》,词的内容如下:
西塞山边白鸟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底事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鹧鸪天》)
徐师川跋语谓山谷晚年悔前作之未工而作该词,并且说词成之后“东坡笑曰:‘鲁直乃欲平地起风波也’”[13],则该词必作于《浣溪沙》之后,苏轼逝世之前,又云“山谷晚年”,那么,大致可判定该词的作年是在绍圣二年之后,建中靖国元年以前。“人间底事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含无限感叹,人世风波险恶,片刻不停,一日风波十二时,有不堪忍受之苦,沈际飞说“世上风波不易江上风波,作意可怜”①沈际飞评《草堂诗余四集正集》卷一。转引自《山谷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版140页。,黄苏亦评曰:“山谷生遇坎坷,文字之祸兢于心。将志和原词,每阙添两句,神理迥然大异,便少悠游自得之致矣。然亦其遇然也。”[6]3042杨慎说:“末句见破世情语。”②杨慎批点《草堂诗余》。转引自《山谷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版140页。
黄庭坚重在心性的修养,他沉醉于艺术,一直在试图保持内心的安宁与平静,有意识地避开现实的重重干扰,并不像苏轼一样对于现实与政治有着强烈的参与意识。苏轼愿意接受一切现实的磨难与打击,并在磨难中寻求超脱,黄庭坚则是尽量避开磨难,实在无法逃离时,依靠佛老进行消解。黄庭坚是临济宗黄龙派心禅师之法嗣,在元祐七年至绍圣元年居乡丁忧期间,又与心禅师及弟子悟新和惟清交往。《与觉海和尚》有云:“某数年在山中究寻疑处,忽然照破心是幻法,万事休歇,方悟十余年间,时蒙敲点提撕,慈悲无量。”绍圣元年所作诗亦多禅语,如《寂住阁》:“庄周梦为蝴蝶,蝴蝶不知庄周。当处出生随意,急流水上不流。”(《山谷诗集注》卷十二)所以,在安静被打破而试图重建的过程中难免有悲伤之感与躲避之心,而当外界的压力继续增大,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时,则走向空幻与看破。
黄庭坚在贬谪中是通过不断加强心性的修养来实现超越的,这在诗文中亦多有明言:
养心去尘缘,光明生虚室。(《颐轩诗六首》)
心源不受一尘侵。(《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
不学则已,学则必以治心养性为本。(《跋牛头心铭》)
某久为病苦,养成疏简,经岁静坐,性复神存,为日已深,自有见处。(《与王周彦书三》)
乃知清洁邃深,自得于无人之境,有幽人之操也。(《封植兰蕙手约》)
这是一种内倾的力量,吸收了禅宗明心见性,净心去妄的宗旨。葛兆光说:“禅宗开拓了一个空旷虚无、无边无涯的宇宙,又把这个宇宙缩小到人的内心之中,一切都变成了人心的幻觉和外化,于是‘心’成了最神圣的权威,人们保护它的清净、祈祷它的平静,期望在大自然中净化它,又期待在自我平衡自我解脱中求得它。”[14]黄庭坚既列入禅宗嫡传,又入周敦颐门下,理学亦讲究不惟进学,兼得养心,《礼记·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15]黄庭坚吸取了二家心性修养的精华,并在贬谪中进行实践:
(在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诉衷情》)
这首词作于戎州时期,很好地说明了黄庭坚在贬谪中自我镇定的方法,就是始终如一的心性追求,以达到道的境界,该词隐括金华道人船子和尚的偈语:“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16]此偈原写求道的艰辛以及不屈不挠的坚守,联系黄庭坚贬谪的处境来看,词中“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是说对于内心持守的追求坚持不懈、义无反顾,“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是说会不断遭受到各种干扰与打击,“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是说无论外界如何干扰变化,内心都平静如一。这与黄庭坚在困境中不断加强心性的修养,以不变应万变,以求超越现实苦难的心理态度是一致的。
虽然都是走向超越,但黄庭坚与苏轼体现出了很大的不同。黄庭坚是心性中的参透,以理节情,苏轼是体验后的超越,有情而不役于情。黄庭坚是心性持守,超然外物,还是有用力之处,不似苏轼任天适运,全不见刻意之处,而趋自然之理,达天然之境,这一点在诗艺上也有体现,山谷的诗还有雕琢处,刻意经营处,不似苏诗已到随物赋形、炉火纯青之境,全从心底流出,不事雕琢,流畅自然。不论在心性修养还是诗法艺术上,黄庭坚都在沿着一条有规可循的道路前进,严肃认真且百折不饶,所以,最终能够自成一家,并且在悟道和诗艺上指示后来。苏轼则才大,能够超出寻常规则而以自我才力到处驰骋,却无不适意,而这种才力又会随着驰骋的广度和深度而持续增加,最终达到一个寻常规则下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所以,东坡晚年南迁之后诗艺的臻于极境是有其内在原因的,而对于词体的开拓也与这种特征有着直接关系。
苏轼在贬谪中,前后经历了较大的思想变化过程,最初是悲伤、沉痛的,但是他能让内心很快适应眼前的处境,继而在悲中进行深刻的反思,寻求进一步解脱的方式,从而呈现出了由悲到旷的超越过程。黄庭坚在贬谪生涯中始终在以心性的修养来化解外物的烦恼,对于贬谪的处境力求在心理上泰然处之,在险恶的情况下,内心一旦有了波动,立即利用自身的思想修养去排解,不使自己在困境中沦陷,并且在一次次的打击中,慢慢走向看透世情之境。
黄庭坚对于苦难和苏轼一样,是坦然面对的,但却避开了痛苦的体验,以理遣情,在悲伤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驱遣了,这样,对于现实的态度是超然的,对于苦难体验却是抵制的,所以,对于贬谪处境,黄庭坚属于一种外接受而内抵御的心理姿态。苏轼则达到了内外都接受的心理境界,对于外界现实超然,对于内心苦难体验坦然,从而内外相合,心物合一,主体矛盾被降到了最低,使得自身得到了最大的自由,因为内外相合,就不用刻意费力地抵御,所以是一种通透的超旷。而黄庭坚因为内外的矛盾并没解除,并且矛盾被转化到内心去运转、消解,无疑加大了超越的难度,所以呈现出一种倔强的超脱,继而转向看破,在豁达的程度上,终不如苏轼。
苏轼南迁之后悲伤已渐渐减少,晚年更是乐观放达,一切无可无不可,上达身心自在。而黄庭坚随着贬谪时间的延长,尤其是二次遭贬,虽然依旧能够超越当前苦难,但并未达到无可无不可的自由适意,而是一切不过如是的空幻看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虽然深婉平和,实含有无限伤感与叹息之意,是对于苦难经历的唏嘘,是历经沧桑、内心挣扎过后残留的支离破碎与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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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孙 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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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14
姚菊(1983-),女,河南驻马店人,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