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论与王元化晚年的反思
2015-02-25吴琦幸
吴 琦 幸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人文学院,美国 洛杉矶 90405)
认识论与王元化晚年的反思
吴 琦 幸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人文学院,美国 洛杉矶 90405)
王元化和他所代表的一代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远离我们。那是出生在“五四”前后、成长于国难当头、为国家和民族命运而献身中国现代左翼革命和文化运动的一批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受过“五四”洗礼,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怀和鲜明的社会责任感,憎恶日本侵略者,反感国民党政权的独裁和妥协政策。他们最终加入共产党主要不是出于个人的生存需求,而是共产党的抗日救亡主张、反对国民党腐败独裁以及乌托邦式的主义符合他们的激情和理想。这个群体中的文艺工作者全盘接受了由苏联经日本左翼共产转译过来的所有左翼文学和苏联文艺理论。在此后革命的道路上,尤其是渐进式的造神运动导致了“思想国有化”运动,他们热衷于追求的真理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而成了某种要由当权者规定的东西”[1];他们见识了现实政治生活与其接受的信仰之间的巨大落差(gap),有的甚至为此付出了丧失自由或沦为贱民的代价。其中不少人在晚年开始对造成“令千百万人战栗”的革命运动和思潮的原因进行了重新思考。
王元化是其中之代表。他从青年时代接受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并以此作为革命文艺理论工作的开端,运用和接受无产阶级的立场、反映论的世界观和唯物主义(现实主义)方法,为实现理想而在党的领导下工作。在此后达七十年左右的人生过程中,作为体制中人,他的个人经历及其从小熏染的19世纪人文精神、反胡风运动中遭隔离后阅读马恩原著所获的资源,与被接受的理想和理论产生了深刻而未获得解决的冲突。这种冲突伴随着他一生。他晚年用三次反思来指称这种冲突。本文将以此为主要线索,从王元化早年的思想发展,联系到他晚年对自己一生认识论的总结,试图说明王元化思想意识中“紧张”(tension)的强度,以及它对王元化的不可磨灭的影响。
一
作为一位学者型的思想家和文艺理论家,王元化生命的意义在于无条件地服从真理和科学,尽管他有过的权威和信仰对他来说是多么根深蒂固,最后他终于皈依学术真实。这是王元化不同于其他具有反思相似经历者之处。他用反思来形容其追求学术真实的过程,但他使用反思一词与黑格尔所说“反思以思想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为思想”略有不同。他出于“痛定思痛”的历史教训,对自己的思想进行检讨和反省,也就是说他的反思建立在他自己曾经接受并纯熟运用的左翼理论,虽然他严格地使用“反思”一词的深层意义仅仅在他进入90年代之后,并用以总结他一生的思想探索序列。*笔者认为王元化运用“反思”一词,是受到亡友张中晓的启发。1992年,王元化受托为张中晓的《无梦楼集》作序。他认真通读了这部遗稿,受到张中晓有关反思的定义启发而采用“反思”一词。张中晓说:“又是一种误会。即把哲学性的自我反思与一般理智思考混淆起来了。前者是思考自己,即把自我的全部心灵,作为思考的对象,后者是逻辑推理和分析。”参见《无梦楼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8页。王元化在《沉思与反思》中谈到自己的三次反思时说:“我是在严格上使用‘反思’一词的,即指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省和检讨。”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6月版。此文后成为《王元化集》的总序。换句话说,他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第三次反思阶段,才开始真正明确地将自己一生思想上的内在矛盾和激烈冲突用反思式的文字来进行明确的表述。在他此前一些著作的前言或后记中,他仅根据当时的认识来剖析自己的思想,或反省自己的认识。如此集中并具有学术理论深度的反思,将自己的一生思想和运命放在理性的天平上严格剖析,是发生在“一次风波之后”的90年代,此后却一发不可收拾,逐渐深入。反思的内容有机械论、教条主义、“五四”精神、“左”的根源、哲学的规律问题、国家理论等等。在所有的这些课题背后,却隐藏着一个重大的根本性问题,那就是从青年时代他无条件地接受反映论、到晚年的怀疑和最终告别。易言之,他在从事文艺理论工作的一生中,从1938年接受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从苏联传来的反映论作为哲学基础,并以此为立足点纵论文艺理论,是一个战士的身份来进行的。我们可以看到在前期的文字中,以阶级论的立场、反映论的方法作为重要的出发点,评论文艺、针砭时政,莫不带有强烈的爱憎情绪,这是斗争的需要。随着时代的变化、坎坷经历的冲击、思想的深化,他不断质疑和思考这些问题。但是推翻自己钟爱的既定观念谈何容易?以至于每次反思都在认识论问题上止步,仅用隐性的方式来做一些点到即止的论述。然这却是缠绕王元化一生的心病,直到晚年,甚至是临终之前才彻底将自己一生的反思归结为认识论的问题,并对此进行了明显的清算。
为何会产生这种情况?王元化追求真理的勇敢、理想的纯真以及思辨的深刻性,使他理论探索道路迂回曲折,由此而在既定观念和阅读原著、面对现实的思考时而呈现出一种长期的冲突。我们可以分别从下述两个层次来观察这种冲突:即显性的、有意识的层次和隐性的、不可明言的内在的思想。
1938年初,王元化入党,时值18岁。他在认识论上接受了当时从苏联传来的唯物主义反映论,作为一种信仰而运用在他所有有关文艺工作的理论和实践中。但基于王元化的家庭背景和早期的西方人文主义教育影响,他内心特别与这些思想有所冲突:一方面是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指导思想,一方面通过自己阅读原典和个人思考所得到的不同于既定的思想。1943年《讲话》传到沦陷区,他表达了不同看法,就说明他的思想遇到了一个无法调解的和痛苦的冲突。这种冲突伴随他一生。我们常常可以在他公开发表的学术的、批评的文字中看到他的第一个层次。而在他的私人日记、通信、数量不多的小说以及谈话录中可以了解到他隐性的内在的思想。此外还有一个下意识的层次,即在处于私人谈话中或在某些事件的下意识反应中可以隐约地触摸到的背后的思想。*在王元化最后审定的《传略》中,曾经如此描写他对于领袖崇拜的下意识情结:“基督教给我们的好处,是人可以比较谦虚,不觉得人可以和神一样,所以我年轻时对领袖没有什么崇拜,对鲁迅我是有一些崇拜的,但没有到偶像的地步。二次文代会,我到北京第一次见到毛泽东,许多人都怀着虔诚膜拜的神情拥过去,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情绪,只有我这样站着,内心不免有些惶恐。这大概就跟基督教有点关系,因为在神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可以说王元化经过了党的教育多年之后,但在他的下意识深处,仍有某种基督教的影响。见《王元化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0卷,17页。他晚年对认识论的反思,属于用显性的语言来表达最为隐性的思想,也就是认识论的反思。
二
王元化1920年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受过洗礼,其父母姐妹均为基督教徒,甚至父辈以上的外祖父、外祖母均为教会中信徒或牧师[2]。父亲是美国留学生。在这种家庭环境中,王元化从小受到基督教教育,具有浓厚的西方人文主义精神。*王元化父亲王芳荃任教的清华学堂,是一所基督教学校,其主事者和教授等都跟基督教圣公会有关。王元化的外祖父桂美鹏是一位圣公会教堂的牧师,并在家乡江陵创办了第一所基督教学校“美鹏学堂”。王芳荃自小聪颖,但因生活所迫在街上卖零食,常去该校旁听课程,后被桂美鹏发现,收为学生,最后将女儿桂月华嫁给他。王元化的父母都在上海的基督教圣公会的学校就学毕业,王芳荃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后赴美国留学,桂月华毕业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王元化的姨母和他的姐妹都是基督徒。他从小每个星期日都要去附近的一座小小礼拜堂参加圣公会教士开的“主日学”。王元化在北京上的两所学校孔德和育英都是教会学校。王元化多次谈到小时候基督教教义对他的影响。他自己说在入党之后,就抛弃了基督教的信仰,这只是显性的表述。少年时代的教育和浓厚的家庭背景,对他的一生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顽固地在他的隐性和下意识中表现出来。但他“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种质疑”,但他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3]。这些影响由此在王元化的思想发展脉络上,成为值得关注的矛盾纠缠。他在接受李辉访问时说,我祖父那一代就是基督教徒,我小时候也受过洗。后来成了共产党员,“自然不再信教了。但基督教精神可能还会发生潜在的影响。”*参见《对“五四”的再认识答客问》。这篇访谈中王元化用了不少篇幅来谈基督教对他的影响以及他的基督教家庭背景。特别指出:“如果说基督教对我有什么影响,那恐怕就是《新约》的基督教精神吧。西方19世纪的作品,无论是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大抵都浸染了这种精神。这些作品是我喜爱的。”这些部分在发表的时候都被删落,王元化注明:全文载入李辉的访谈录《世纪之问》。这里删去的前面几段文字,现作为附录,附于本文之末。参见《沉思与反思》29—50页。他从来不隐瞒这一点,甚至为该采访录在第一次发表时删去了这些内容而感不满,在他2000年出版《九十年代反思录》一书时,特意将此部分补收进采访录,并且公开地表示了对以前删去的家庭教育和基督教背景的不满。他纵观自己一生的时候,意识到了基督教精神对他的影响,其分量并不轻。这正是他在用隐性的方式暗述自己的思想发展。
不过在1938年之前,这位中学生还仅仅怀着对文学的热情和兴趣走进鲁迅的小说世界。此后,孔乙己、祥林嫂、阿Q、狂人的艺术形象使他的眼界开阔许多,认识到了中国的现实和中国人的心灵。同时他还读了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人的少量作品,家庭教育给了他“人都是有缺点”“人人都是平等的”这种观念,正好与这些作品相映相应,在观察中国的现实中会下意识地印在这位爱国的中学生头脑中。鲁迅对他的影响是深远的。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后,国难当头,王元化在屈辱中、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拳头下被迫从北平逃难到上海。到了上海之后,一开始遵从了他父母的愿望,王元化进入上海大夏大学修读经济学,准备将来出国留学。但是一个学期之后他改变了这个决定,提前退学,以全副精力参加革命工作,并很快参加共产党,走向革命,成为一名职业的地下党文艺工作者。他的这一中断学业的举动,王元化从来没有明确地表述过,但其隐性的、内在的动机显然是受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影响。鲁迅到日本留学,一开始学医,一个偶然的机遇看到了中国国民被示众呈现的麻木精神后毅然中断学医,转而离开仙台,来到东京,与周作人及其他几个朋友一起酝酿创办一个文学刊物,其目的是要改变中国人的精神。以后的一生,鲁迅没有离开这个岗位。这种用笔来拯救国民灵魂的举动,也就是鲁迅等五四那一代人希望用思想来解决问题的途径,而王元化也受此影响,他抛弃了经济学学业,通过写作、发表文章来唤醒民众;并在党的领导下,参与编辑报刊副刊、撰写文艺理论文章,希望在左翼文艺战线上实践人生价值。
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个清新的接受左翼理论之前王元化思想特征的,是他第一篇作品《南行轮上》(1937)。这篇纪实式的小说刻画了日本侵略战争来临之际的一些小人物: “小厨子”“天津人”“守门将”等等,人物有点灰暗,没有英雄式的行动和口号,对于日本“小鬼子”的痛恨通过打针的小事来表示普通民众无可奈何的情绪。这都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真实和微小的细节,无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并对战争来临之际的民众心理做了一些生动的白描,显得清新可喜,从中依稀看到鲁迅文风的影响,也有俄罗斯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的影子。与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相比较,王元化笔下的小人物似乎更加稚嫩和天真。但这种文风并没有持续多久,入党之后的第二年(1939年),王元化发表了学术处女作《鲁迅与尼采》,显示了他已然全部或至少是在认识论上接受了唯物主义的观点,并娴熟地以阶级论来分析鲁迅与尼采的差异。他认为两人分属于不同阶级而有截然不同的进步和反动的作用。这篇文章显示了青年王元化的才华,更确切地说,显示了王元化作为学者型知识分子的素质。这种强调阶级立场决定作家作品的进步和反动,明显带有机械论的观点,在当时得到了爱护他的文艺界领导崔平万的支持并予以发表,但当他向王元化提出对于尼采分析有机械论的善意批评时,却被王元化顶了回去。从这件王元化自述的轶事中可以看出王元化当年是如何自觉地接受后来被他称为机械论、教条主义的理论的。此时的王元化仅19岁,其时中国左翼文艺理论接受了从苏联传过来所谓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反映论,而并非马恩原典。此种理论将立场作为僵硬的教条,来判定先进与落后、革命与反动。王元化分析尼采的阶级属性就是这种理论的活用。但有关尼采的东西,他晚年坦率称自己根本没有读过原著,而“袭自苏联一本论尼采的著作”。*《尼采哲学与法西斯主义》(苏联)勃伦蒂涅夫著,段洛夫译,上海潮锋出版社1941年出版。吴案:段洛夫,江西永新人。1933年毕业于东京日本大学英文、日文系。1938年参加新四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新四军第七师政治部敌工部副部长,中共皖江区委秘书长、联络部副部长、城工部副部长,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司令部秘书长,大连关东日报社、关东通讯社副社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东北行政委员会教育局副局长,教育部计划司司长、副部长、顾问,高等教育部副部长,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校长。除从日文翻译此书之外,还与陈非瑛从日文合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937年由上海潮锋出版社出版。 《新文学上的写实主义》,米尔斯基著,段洛夫译,潮锋出版社1948年版。不仅是他,当时的左翼知识分子都受到被苏联“拉普派”重新阐释过的马克思、恩格斯的文艺理论影响。苏联文学理论的形成有一个过程,前期继承了欧洲的认识论传统的“摹仿自然”说,经“别、车、杜”阐发,形成了“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形象认识”观点。但后期在列宁的反映论的基础上,最终确立起“文学是现实的形象反映”这个影响数代人的论断。这个观点来自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该书中提出认识论即“意识是物质的反映”。初看这个命题似乎没有错,马克思有“存在决定意识”的说法。但是列宁把“反映”这个词与“摄影”“复写”作为同义词来使用。这一改变忽视了作家艺术家的主观作用,摒弃了主观性,强调主体对现实的摹写和镜映,突出文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强调了作家艺术家的立场为第一要素。反映论的认识论从此成为中国左翼文艺工作者的圭臬。此时的王元化接受的仅仅是从日文转译过来的藏原惟人的新现实主义文艺理论、阶级斗争学说及文学创作理论。所谓的新写实主义就是要求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来反映无产阶级的斗争生活。最早结集的《文艺漫谈》一书中所收录的文章,我们看到的有关文艺评论的文章均不同程度地沿用上述理论。
这也是王元化此后不久受到大后方提倡读原著影响的来源。这次反思“发生在抗战时期1940年前后,那时我入党不久,受到了由日文转译过来的苏联文艺理论影响。举例来说,1939年我写的《鲁迅与尼采》一文,发表后有较大影响(甚至至今还有人提到它)。但我坦率地说,那时我并没有读过尼采著作,我的许多看法大多袭自苏联一本论尼采的著作。就在此文发表后不久,大后方传来了一股学习古典名著的热潮,孤岛也受到了影响。阅读名作,座谈心得,一时蔚然成风。我在读中学时热爱鲁迅,这使我的思想有了一点基础,所以在40年代读名著的诱发下,很快就识别了自己身上那种为了要显得激进所形成的左的教条倾向。”对于这次反思的时间,他一共有三种不同的表述:第一,1940年前后到1944年末。如前引的1940年前后“直到沦陷区时代即将结束,时间已过去了三四年,我才取得一些进展”。第二,1946年之后。“我的早期文字,在1945年编第一本集子时,大部分就未收入。这些文字多半是抄袭苏联的理论模式,很少有自己的看法和感受。我从这种模仿中挣扎出来,已是孤岛时期结束以后。”[3]4第三,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尽管在写作过程中领受了不少甘苦,但我的进展不大。从本书收入的50年代初期所写的一些文字中,明眼的读者还可以看到,‘正如人的胚胎在其各自最早的发展阶段上还重复着我们祖先的鳃弧一样,’我还未能摆脱当时左的思潮的浸染。它在我身上的主要表现就是一种偏激情绪。在这种情绪支配下,往往只求气胜,而不以理胜。”[4]67
为什么对这次的反思无法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表,其内在理由王元化没有明说,我认为根据王元化表述的一贯风格,其语言背后的隐性层次是认为这次反思并不成功,最终未能摆脱反映论的影响。直到1979年出版《文心雕龙创作论》的时候,他还在反映论的框架下立论[5]。正如夏中义先生所指出的:“读王元化的学术处女作《鲁迅与尼采》,惊讶其早在1939年就已将此模型套用在鲁迅头上。王元化依次走了三步棋:1.确认鲁迅坚守进步阶层的‘立场’;2.强调鲁迅对自然与人类‘进化 -发展’有‘动’的眼光或‘方法’;3.声明鲁迅小说创作始终贯彻了现实主义‘观点’。这就正好与日丹诺夫的‘政治上革命’→‘哲学上唯物’→‘艺术上现实主义’一一对应。青年王元化当时所操练的,是尚未贴日丹诺夫脸谱的日丹诺夫主义。”这种立场、方法、观点的运用,直到文中所使用的词汇确是当年最为习见的左翼知识分子所采用的苏联式文艺理论模式,用反映论来作为基础的阶级分析法。直到《文心雕龙创作论》结集时还尚未摆脱。用王元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是被“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在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些质疑,但我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3]5。他在这里用词比较隐晦,实际上是针对“艺术标准和社会价值双重标准”这个理论。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5年9月,也就是沦陷区结束之日,“我纵然明白了自己思想中的问题,倘要克服,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沦陷区时代即将结束时,时间已过去了三四年,我才取得一些进展。”这些进展的标志据说是他创作的小说《舅爷爷》,写于1944年冬。这篇小说刻画了一个底层普通人的一生,得到文艺界领导的“脱胎换骨”的评价。
但是,要想摆脱反映论影响又谈何容易。在这次反思之后的50年代初期,他还是按照党的要求和标准写了一些文章,最明显的例子是他接受的日丹诺夫理论模式,在他的文章中仍作为主要理论娴熟地应用。例如:“斯大林同志曾举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说它里面犯了许多严重的错误并且容纳了简直不可靠的关于守尔卓夫、波得捷尔科夫、克利伏施雷柯夫等人的材料,但是难道可以由此得出,《静静的顿河》是一个应该取消出售的毫无用处的东西吗?事实证明了斯大林同志的话的正确。如果立场在基本上正确了,那部分的错误是不能使整个作品没有用处的。”[4]67从这里的引文可以看出,王元化当时对自己的反思仅仅是其所有过的偏激情绪,他的反思还没有到时间的节点上。
三
已故的林同奇先生*林同奇(1923—2015),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研究员、著名美籍华裔学者,王元化的挚友。其人生和学术历程都颇曲折,研究领域广泛,在历史学、语言学、思想研究等方面都有建树。认为王元化的第二次反思最为关键。认为他得以静下心来精读了不少马恩和列宁、毛泽东的原著,在独立的思考中推翻了很多定论。这次反思是在反胡风运动中的隔离审查期间。1955年他遭到了所谓“胡风反革命小集团”的牵连,被打成反革命,先是丧失了自由,隔离审查达一年之后,由于他不承认胡风是反革命,继续隔离室内,但被允许读书。在这种大震荡之下,王元化长期信奉为美好的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轰毁,变得空荡荡了”。这是他一生所感到的最可怕的时候,其隐性的含义即为信仰的轰毁。他说:“在这场危机中,已形成的价值观念和伦理观念都需要重新去再认识、再估价。”[3]2
如何进行再认识和再估价?那就是重读马列原著,为青年时代没有读通或者根本没有读过原典的缺憾来补课,从根本上找到从青年时代就存有的疑问。
当年他读书的主要书目按照时间依序为:
1.《毛泽东选集》(主要是哲学部分,《实践论》《矛盾论》)
2.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
3.列宁《哲学笔记》
4.马克思、恩格斯的所有哲学著作
5.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
6.黑格尔《小逻辑》
7.《莎士比亚戏剧集》
这个顺序对于理解王元化的第二次反思非常重要。根据他的这一读书顺序,他自认“越是在往后的阅读中越能看出前面的破绽”,这又是一种王元化式的隐性叙述。其内在含义在于通过阅读原著而发现前者的谬误。如果我们依照王元化所述,从反过来的阅读顺序论述这些著作的性质的话,就可以解出谜底。莎士比亚是人文主义杰出的代表。他是17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理想的伟大的戏剧家和诗人。在他的作品中充满着人文主义思想与黑暗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及不可调和性。王元化思想上的矛盾与冲突在阅读中引起共鸣,关键的是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对“人”的肯定,这是其人文主义的思想核心。其主要内容是:用人权反对神权,用个性解放反对禁欲主义,用理性反对蒙昧主义。黑格尔的《小逻辑》承继理性的光辉,有着极其强大的思辨力。黑格尔的开讲辞给了王元化无穷的道德勇气,奠定了他的哲学思考根基。而马克思吸取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提出了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列宁从马克思那里继承并加以改造,尤其是文艺的反映论、阶级论,与马恩原典不同。最后是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来源,从列宁那里得到了解释并找到了思想上两条路线斗争的理论根据。王元化由此而认识到毛泽东发挥的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论是不充分的,必须补入知性阶段。知性不能掌握真相,不构成理性。而一旦把知性的功能和方法绝对化、片面化,并取代辩证的理性,就会陷入形而上学。由此出发,王元化认识到断言只有阶级的人性而没有一般的人性,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方法,是违反马克思论人性的观点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这个命题,是表达了感性—知性—理性的过程,并非是由“研究方法”到“说明方法”。他认识到《唯批》将政治概念引进哲学,断言哲学也有党派斗争,并从希腊、罗马开始就存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两条路线斗争,导致了思想认识的差异会成为路线斗争等等,都是一种造成党内路线斗争不断的原因之一。他反思在反胡风斗争中对胡风的“人格力量”“人的尊严”“艺术良心”等进行批判也是一种极“左”思潮,与马恩的观点不同,甚至也与列宁、斯大林的观点不同。这是王元化此次反思的重大理论贡献。
王元化越读越觉得自己的怀疑隐隐中有着某种逻辑的力量。当然他的这些反思,在当时是无从发表的,其成果都记载在几十本笔记中。等到他将反思的成果整理成文,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的1979年了。他说:“对于过去那些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在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的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种质疑,但我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如今我在自己精神危机的时刻顾忌皆去,解决了这些思想问题,真使我感到是一场大的解放。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丧失身体自由的环境中,却享受到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
四
但是这次的反思并没有结束,甚至还未能彻底解决困扰王元化从青年时代就有的困惑,即反映论的问题。
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理论界,包括文学、历史、哲学、思想史等等所有领域,立场观点方法的这一模式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文史哲研究,没有这种既定观念思考写作的论著,就是反动的、落后的、垂死的。1955年撰写的批判胡适和胡风的文章虽然是应命之作,但是王元化也选择了从认识论上来进行批判的角度。1979年出版的《文心雕龙创作论》,这部凝聚着王元化心血和苦难的古代文学论著,也毫无例外地用反映论来剖析刘勰的作品。 夏中义说,把反映论作为文心雕龙研究的方法或思维准则,这是纵观王元化学术后半生的重要现象。同时,反映论也是王元化从18岁入党之后所接受的研究文艺理论和判断文学艺术作品的标准。这是贯穿他一生的哲学基础。
王元化的第三次反思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开始反映论并不是他的重点反思对象,但他并没有忽视对这个问题的清算,至少在主观上,他希望有机会将这个问题提出来,供世人尤其是研究者客观地对他的思想发展过程作一个科学的论述而不是功利性的唯上是从。2007年7月2日到25日以及2008年1月6日到14日,他自感来日无多,在他的属意下,我分别与他进行了十六次谈话。在谈话中,他用随谈的方式对于三次反思进行系统的表述,作了比较完整的论述,尤其是在他的三次反思的核心这个问题上表明了所有的反思都集中在对于认识论的反思这个观点。*后结集为《王元化晚年谈话录》,2013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需要指出的是,在此次谈话前,王元化已有一个目标(target),即希望将他的三次反思尤其是第三次反思的主要内容连贯地、以显性的方式表述出来。因此作为谈话者(王元化)和记录者(笔者)双方都有着一种准备。王元化甚至已经考虑到了将来要做成一部什么样的书、风格如何等等。由此他将一些生前不宜发表的内容,都通过这次谈话表述了出来,并且明确关照笔者,要等到他“闭上眼睛”之后再发表。在这种意向指导之下,笔者在做完所有的录音之后,并没有即刻完成笔录而成书给王元化审阅。因为笔者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份要在王元化身后发表的珍贵的王元化的隐性思维的过程。不过在出版过程中,对于一些王元化一生中压抑过久的隐性思维谈话要点做了技术性的处理,没有在这部谈话录中出现,这是有点遗憾的。但是在现行的环境下,谈话录能够以此面貌呈现出来、尤其是王元化论第三次反思的内容几乎以全貌出现在读者面前,也得以告慰王元化在天之灵了。为便于查核,本文所有引文均来自该书。
王元化对于笔者所问的第三次反思明确表示:“这一次促使我反思的原因,是我在痛定思痛之后要探寻为什么‘左’的思潮在中国的影响这样源远流长,在许多人头脑中这样根深蒂固?” 也就是说,从探寻“左”的思潮的根源开始反思。他公开发表了他的反思内容有三。
第一,“左”的思潮来自于20世纪初从西方传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是一种激进主义。激进主义导致了“左”的思潮源远流长。他批判了激烈的反传统思想,实际上也是对自己1988年撰写的《为五四一辩》这篇文章进行了否定,并在此基础上反思五四,总结出五四的四大缺陷:意图伦理、功利主义、激进情绪、庸俗进化论等。
第二,对黑格尔哲学作了再认识再估价,质疑黑格尔哲学中所阐发的规律性。这是对他1956年的第二次反思的否定。那个时候曾经带给他力量和信心的黑格尔阐述理性的哲学,又被他重新以反思的方式思考。他认识到黑格尔的《小逻辑》在阐释普遍、特殊、个体三环节关系时,恰引用了卢梭《社约论》中的公意、众义、私意三范畴,也就是用普遍性“可以一举将特殊性、个体性囊括在自身之内。这样就将普遍性(公意)、特殊性(众意)、个体性(私意)视为同一的了。而囊括了特殊性和个体性于自身之内的普遍性之外,哪里还存在独立自在的个性呢?” 王元化从黑格尔那里发现了这种同一哲学,再从他的前辈卢梭那里认识到这种同一哲学运用在国家学说中的危险性,当然作为显性的论述,王元化仅到此为止,事实上在此背后的隐性论说尚未展开,那就是后来马克思又沿用并改造了了黑格尔的市民社会学说,创立了共产主义的国家理论。*萨托利《民主新论》中指出:“黑格尔的国家和社会哲学是在三个层次上逐步建立起来的;就我们这里的目的而言,重要的区分是市民社会层次和国家层次(sittlichkei—道德—的层次)的区分。前者是一个以需要为导向的个人主义领域,后者是一个呼唤个人融入更优越的国家之道德和普遍性的领域。马克思通过否定那个更优越的领域,即国家的领域,对这一划分提出挑战。因此,在黑格尔的市民社会领域里,个人(特殊)同国家(一般)如何联系起来,成了马克思必须解决的问题。马克思采取了两步作一步走的方式。在黑格尔那里,个人的(资产阶级)的阶段和整体论的或集体主义的阶段(就像我们喜欢说的那样),在达到辩证的结合之前是分开的,而在马克思那里他们却是一下子就结合成了一个Gattungsween(类存在)的概念。”见《民主新论》496页。这段话可以跟王元化后来研究卢梭的国家学说时领悟到的卢梭的公意说与黑格尔的总念普遍性相似进行对照。
第三,“对于个人的力量、理性的力量获得了新的认识。过去我一直(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认为,人的力量,理性的力量是可以扫除一切迷妄,无坚不摧的……在这次反思中我逐渐感觉到,过去的看法也有它的缺陷。把人的精神力量和理性力量作为信念的人,往往会产生一种偏颇,认为人能认识一切,可以达到终极真理,但他们往往并不理解怀疑的意义,不能像古代哲人苏格拉底所说的‘我知我之不知’,或像我国孔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以一旦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成了独断论者,认为反对自己的人,就是反对真理的异端,于是就真将这种人视为敌人。结果只能是:不把他们消灭,就将他们改造成符合自己观念的那样的人。”
在这段话之后,王元化以不经意的口气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一段话:“由此我回想到过去,我初读哲学时,当时我所赞成的‘反映论’,未必比它所反对的认为知识是‘近似的’象形文字论,具有更多的真理性。” 最后一句话,虽然最不经意,却最有分量。用特别隐晦的方式道出了上述三种反思内容的哲学基础。易言之,上述反思的内容都是他通过阅读和实践所思考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背后有一个总纲在隐隐地支撑着,那就是对整个哲学世界观、唯物主义的认识论的反思。这贯穿着王元化一生的思想基础。当然他用了非常和缓的否定词语“未必”“反对的”“赞成”等等,曲折地表示他从反映论的转向。这已经不是思考一些问题了,而是对自己形成多年的世界观——唯物主义反映论进行反思,这种反思就是夏中义所说的“剔骨还肉”,显然还是王元化的隐性叙述方式。
尤其是在7月19日的谈话中,我提起了有关他三次反思的话题,并说90年代第三次反思是最重要的一次。王元化先生认可,回答“那当然了”来肯定。
接着元化先生用简洁的显性语言为自己的第三次反思作了总结:主要是反思整个的启蒙思想形成的一种倾向。“我主要讲这个启蒙运动,使人类脱离了中世纪,人们觉醒了,相信人的力量,相信理性的力量,这都是很好的。缺陷则是过分相信理性的力量,过分相信人的力量,缺乏一种怀疑精神。”同时他认为恩格斯批评不可知论或者说是怀疑主义,但他反思之后“觉得人的认识,人的力量,人的理性的力量是有限的”。也就是从1956年第二次反思中读黑格尔而获得的理性的力量无远弗届的信念重新思考了。最后是规律的问题,他认为规律实际上也就是是否能够穷尽真理的概念。并引列宁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作为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凡唯物者都是先进的、革命的、进步的,凡唯心者均是落后的、反动的、倒退的。这是他反思的内容。
“要证明这个作者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唯心的就是坏的,唯物的就是好的。这里弄虚作假也有,胡乱戴帽子的也有,为了什么东西把唯心的变成唯物的也有,造成极大的混乱。”当年他初参与文艺理论斗争,便是用唯物唯心划分作家的立场、用阶级论来判定作者进步和反动等等。他认为用唯物唯心来划线造成极大的混乱。他接着说:“后来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一点最荒谬的就是,认识是再现,是摹写,是反映,我有一篇文章就写了,我觉得还不如普列汉诺夫所写的‘象形文字论’,错得还要严重。因为你对任何东西,这是我说的启蒙主义思想,他可以认识绝对的真理,认识东西他可以认识得极其清楚。但是人类的认识领域是极其狭窄的,任何一个东西的微观是无穷的,你只是认识某一小部分,再深入下去,你就不会认识。宇宙里面你不过是小小的地球,(在这上面)你认识了一些知识。但是离开了地球,你的物理学、化学都没有用。人的认识是一种真实的反映论吗?我怀疑。我觉得人类认识,不是一个绝对的东西,这是我的最根本的一个命题。所以我觉得这个启蒙学派,把他认识到的就认为是一个绝对真理,他认为就是他掌握了。他一旦掌握了绝对真理,他就非常大胆和独断,因为不是为了个人的一个东西,是为了真理,做出很残暴的事情。这是我的第三次反思的核心。”[6]
王元化以这样明确的语言来论述他的第三次反思,是第一次。与已经成为定论的表述(《王元化集·总序》)相比,他希望在这最后谈话中,从缠绕了他六十多年的幽灵中解脱出来。*夏中义《反映论与王元化》:“反映论像幽灵纠缠了王元化一辈子,晚境用心想甩掉,没甩掉。这段难言的心史,从《明诗篇山水诗兴起说柬释》(1962)算起,至《文心雕龙讲疏》定本(2004),有42年。若从王年轻时撰《鲁迅与尼采》(1939)算起,延绵到他与著名汉学家林毓生的临终对话(2008),竟近70年。人的认识是一种世界的客观反映,这是王元化入党的时候就受到的教育,唯物主义认识论在当年的关键词就是反映论。不坚持反映论,就成为唯心主义。而反映论对搞文艺理论工作的王元化来说,几乎成为浸透到血肉之中的基因。换言之,王元化在最后的表述中认为人的认识无法穷尽世界,只有在无法认识的基础上,人类才会不断发现新的问题,人才会成为不断认识和不断否定。与认识论的反映论划清界限,才会将所谓的立场、观点、方法进行彻底的清算。正是在这一基础上的反思,王元化才会摆脱依傍,才会吸取不同来源的思想资源将上述的第三次反思的内容丰富和充实,才真正从思想者进入到了思想家的境界。
王元化对认识论的反思,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很多问题的反思,并没有得到他们这一代人的认同。王元化1998年给吴江信中说,“这些年我在反思中,特别对过去所信仰、所崇奉、所迷恋的某些人物某些思想观点,作了再认识再评价。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也在文章中作过说明,但有些自称是朋友的人,不去看,也不分析我的意见是对是错,只凭臆测……我生平被污蔑、被毁谤、被加以恶谥,可谓多矣。但是我还是我,泼来的污秽并不能改变我的一丝一毫。你和其他老朋友对我近来的反思,似乎也不大理解,但你们是以诚恳的态度来和我商讨。”这种不理解包括了在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认识论上的反思。因此王元化在临终之前对于学生们倡议的设立王元化学馆一事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学馆建立之后,不是单单研究我的学术,我当然会把我的资料捐给这个学馆。主要的是提供一个地方,把我所思考的问题或者提出的一些问题,尤其是思想史方面的重大问题,继续研究下去。我只是开了一个头,我只是过渡人物而已。”
过渡人物,实即前一个阶段的终结者和下一个阶段的开拓者也。仔细玩味他的过渡人物之说,对照上述关于认识论的反思,对王元化思想的研究,有着非常重要的启示。
[1]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178.
[2] 王元化集:第10卷[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6.
[3] 王元化.沉思与反思[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
[4] 王元化.向着真实[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1.
[5] 夏中义.反映论与王元化:从《明诗篇山水诗兴起说柬释》到《文心雕龙讲疏》[J].中国比较文学,2012,(2).
[6] 王元化晚年谈话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55-64.
2015-06-11
吴琦幸(1956—),男,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