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学
2015-02-25刘雄伟
刘 雄 伟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学
刘 雄 伟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马克思恩格斯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使得历史学成为一门科学。然而长期以来,历史唯物主义被简单地抽象化为可以随处套用的万能公式。这不仅混淆了历史唯物主义和传统历史哲学的本质区别,而且也遮蔽了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学的内在关联。可以以回击现代历史哲学对历史客观性的普遍质疑为切入点,重新阐释历史唯物主义对现实历史的澄明,进而澄清作为史学方法论的历史唯物主义何以可能。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学内在关联的研究,无论是对于丰富和发展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内涵来说、还是对于提升历史学家实践的自觉意识来说,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客观性;历史学
众所周知,马克思恩格斯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使得历史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然而,历史唯物主义究竟如何真实地“指导”历史学研究,或者说,历史唯物主义比传统的历史哲学有哪些理论优越性,却始终是学界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方面,在当代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学实践中,史学家们已经愈来愈反感、拒斥所谓的历史哲学,甚至包括历史唯物主义在内,而一味沉迷于对历史事件烦琐的考据之中,以求通达客观的历史;另一方面,自近代的哲学认识论转向以来,直到今天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在历史哲学和史学理论界,学者们愈来愈倾向于质疑实证史学通过史料的考证来还原客观历史的做法,甚至干脆把史学直接划入文学艺术领域而拒斥其客观性。在史学理论和史学实践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的背景下,实现两者的内在“和解”和良性循环具有极为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现代历史哲学对历史知识客观性的质疑
史学自古典时代发端以来直到19世纪兰克学派和孔德学派的出现,就一直把史料的科学考据当作历史知识客观性的基本保障。职业史学家始终坚信,尽管历史已经逝去,但人们总是可以通过完备的史料收集和严谨的史料考订来还原它的本来面目。可能正是因为有科学的考据学作为基础,所以史学家从不怀疑史学学科的科学属性。然而,这一几乎成为思维定式的史学研究范式自19世纪末以来逐渐被突破了。克罗齐首先把哲学“认识论转向”的理论成果引入到对历史认识的考量之中,提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学术命题。他说:“只有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方能使人去研究过去的事实。因此,这种过去的事实只要和现在生活的一种兴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针对过去的兴趣而是针对现在的兴趣的。”[1]继克罗齐之后,柯林武德进一步提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学术命题。他说:“思想史、并且一切的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2]这些口号性的学术命题把人们从史学科学化的迷梦中惊醒,使得人们意识到,历史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科学,在本质上,它只是历史学家主观建构的产物而已。布莱德雷甚至认为,“一部历史学而没有所谓的偏见,乃是纯属幻觉,到处存在的全都是建立在幻觉之上的历史,而所应有的历史则是以真正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在整个这一领域内所通体一贯地展开的历史。”[3]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语境中,历史学被彻底诗化为蹩脚的艺术。海登·怀特在《元史学》中不但直接把史学等同于诗学,而且还具体阐释了历史学家历史想象的几种可能建构模式。基于体系化的论证,海登·怀特指出:“历史知识永远是次级知识,也就是说,它以对可能的研究对象进行假想性建构为基础,这就需要由想象过程来处理,这些想象过程与‘文学’的共同之处要远甚于与任何科学的共同之处。”因此,“占主导地位的比喻方式以及与之相伴随的语言规则,构成了任何一部史学作品那种不可还原的‘元史学’基础。”[4]在海登·怀特等人的抨击下,历史学梦寐以求的“客观性”最终被确证为遥不可及的“高尚的梦想”。
从思想史上看,历史哲学界对历史知识客观性的质疑最早可以追溯到康德,但是,只有在经历了19世纪科学历史学的辉煌之后,这种质疑才有可能真正在史学界引起巨大的震撼作用。在此意义上,克罗齐的“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才是真正质疑历史知识客观性的思想先声。克罗齐认为,历史学家虽然推崇不偏不倚的史料研究方法,但事实上,再多的史料都无法真实地还原人类浩瀚驳杂的历史事实,因为人类的历史活动与自然运动不同,它本身就具有单一性、不可重复性和复杂性等特点。如果片面强调史料,历史知识必然会变得支离破碎,成为愈加远离历史本来面目的“死历史”。因此,为了让历史有条理地呈现出来,历史学家就需要一个先行的问题或者结构来组织、统领史料,把“死历史”转化为“活历史”。在此意义上,不仅仅是史料而是史料和史学家的主观能动性共同参与了历史知识的建构。克罗齐正是凸显了历史知识建构中不可或缺的主观因素,所以他成功地击碎了历史知识客观性的迷梦。
面对现代历史哲学对历史知识客观性潮水般的质疑,不少史学家试图通过“移情”“体验”等手法来重建人们对历史知识客观性的信仰。然而,任何对过去的“体验”“直觉”依然是以当代人的情感需求去还原历史而不可能就是过去本身的原本呈现,因而它根本无力回击史学文学化的后现代思潮。在无力回应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的责难的背景下,实践的职业史学家们开始消极地回避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而继续默默无闻地回到通过史料的精细考订来确证历史客观性的古老传统之中。然而,职业史家对这一理论问题的回避并没有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反倒好像更加证实了现代历史哲学对其工作无根基性的指责。
现代历史哲学持续不断地质疑历史知识客观性的理论浪潮也波及了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不少职业史学家开始把历史唯物主义简单地混同于传统的历史哲学,把它同样误认为是不着边际的“宏大叙事”而加以拒斥,进而一味沉迷于自己狭隘的专门研究领域之中。而在现代历史哲学看来,历史唯物主义尽管在形式上与实证史学不同,但它同样没有达到“历史科学”的程度。卡尔·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就对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做出了系统的质疑。他说,“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而“我们不可能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我们的科学知识的增长”,“所以我们不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由此,波普尔断言:“历史决定论是一种拙劣的方法——不能产生任何结果的方法。”[5]
既然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使得历史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那么,回应现代历史哲学和历史学基于历史客观性问题的双向质疑就是它的一项本职的理论任务。而这一理论任务又内在地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历史唯物主义要在理论上回应现代历史哲学对历史客观性的质疑;其二,历史唯物主义要具体阐明在什么意义上史学家的研究实践才能通达客观的历史。
二、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历史哲学可能的理论回应
首先,历史唯物主义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历史学,它只是理解历史现象的一种理论视角,亦即“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6]526。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者,马克思尽管并不拒斥实证性的史学研究,也撰写过《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诸多经典性的史学作品,但在他看来,正如直接从人口出发的传统经济学始终不能切中社会的经济现实一样,朝着事件定向的传统历史编纂学同样不能真正深入现实历史本质性的维度之中。这是因为,传统的历史编纂学并没有能够有意识地区分“历史对象”与“历史映像”之间的关系。就是说,史学家对“历史对象”的认识,只能是史学家个人的认识所把握到的“历史映像”,而不可能是自在的“历史对象”本身。正因为如此,表面上看,传统的历史编纂学力倡克服史学研究中的主观因素,似乎仅仅以史料为依托就能够“不偏不倚”地如实建构起客观的历史知识大厦,但实质上历史学知识永远只能是现代历史哲学所揭示的“思想史”“当代史”。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明确把经验主义的历史编纂学指认为一种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历史的旧唯物主义立场,认为它没有把历史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而一旦当人们诉诸一种抽象的直观把历史仅仅理解为“感性的对象”的时候,历史就被先行地固化为拟自然的现成存在、其自身内在固有的辩证运动就被抹杀了。因此,“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6]530
现代历史哲学正是从唯心主义的角度出发深刻地揭示了实证史学的素朴实在论立场。克罗齐从主体出发,特别是从人的能动的意识活动出发,打破了职业史学家根深蒂固的编年史观,把“死历史”转化成了“活历史”。从史学思想史上看,现代历史哲学质疑历史知识客观性的重大意义在于,它首次在史学理论领域实现了康德式的“哥白尼革命”,亦即深刻地揭示了作为意识界存在的“历史映像”与作为意识外存在的“历史对象”之间的区别。但我们有理由认为,现代历史哲学这种重大的理论范式转换只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它只是片面地推进了马克思对旧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批判而已。这种推进之所以说是“片面的”,是因为马克思同样指出,与旧唯物主义的历史观相反,历史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6]499。如果说旧唯物主义历史观只是从思维的内容方面来证明历史认识的客观性的话,那么,黑格尔的历史唯心主义则仅仅从思维的形式方面来否认历史认识的客观性,亦即把历史知识完全幻化为主观意识想象的产物。因此,尽管黑格尔首次在人类思想史上实现了对历史本性的辩证理解,把历史理解为辩证的“活动”而不是现成的“对象”,但他却只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7]。
现代的历史哲学对传统史学研究中旧唯物主义立场的批判,固然有利于促成史学家主体意识的觉醒,但它在思维方式上却与旧唯物主义历史观有着深刻的一致性,即都是囿于主客二分的知性思维来理解历史,因而都没有真正深入历史本质性的维度之中。知性思维既是常识意义上的经验性思维,又是哲学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思维,因而它对历史总体的理解要么是整体混沌的表象、要么是主观任意的产物,因而不可能真正达到对历史本质的存在论觉解。人们一般很难突破对历史的知性理解,甚至往往把它看作理解历史的唯一方式,但是,这样一种理解历史的方式确实已经先行遮蔽了人与历史的现实关系,因而也在根本上遮蔽了源始的历史。从思维方式上看,现代历史哲学与实证史学关于历史客观性问题之所以争论不休,恰恰是源于二者都始终没有脱离主客二分的知性思维的缘故。
从哲学史上看,黑格尔首先通过诉诸人类思想史而揭示了主客二分的知性思维的局限性。在他看来,个体意识并不是一个笛卡尔式的抽象“我思”,而本身就根植于不断生成的理性历史之中。一方面,个体的认识不断升华为、浓缩为人类认识史的辩证发展;另一方面,人类认识史的辩证发展(亦即理性的历史)又为个体的认识奠定了现实基础。正是因为个体意识与理性历史始终处于辩证统一之中,所以黑格尔把理性历史看做个体意识获得现实性的中介,而把脱离人类认识史的知性拒斥为毫无现实性的主观任意。遗憾的是,发端于黑格尔的现代历史哲学不但没有沿着黑格尔理性历史的概念探索历史的辩证本性,反而却又重新抽象地回到了黑格尔所批评的知性思维。现代的历史哲学仅仅把现实的个体意识理解为完全脱离于人类文明史的抽象“我思”,进而以这个绝对的“我思”来质疑历史认识的客观性。
马克思则最大限度地继承了黑格尔对近代以来日益固化的知性的批评以及黑格尔对理性历史的思辨表达,认为黑格尔以抽象的形式真实地表达了现实的个人及其历史发展。但他同时指出,由于黑格尔只是从异化出发、从意识出发来理解现实的个人及其历史,所以他颠倒了历史的主客体,把人类现实的历史仅仅理解为绝对理念的自我扬弃和自我展开过程,而把现实的个人仅仅理解为理性历史实现自身的手段,这就是所谓“理性的狡计”。马克思说:“并不是‘历史’把人当作手段来达到自己——仿佛历史是一个独具魅力的人——的目的。历史不过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6]295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因而历史并不是某种先行于现实个人的抽象主体,而是在现实个人的物质活动中不断生成并获得发展的。通过重新颠倒黑格尔对历史的颠倒,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深层地突破了对历史的知性理解,真正深入历史本质性的维度中去了。显然,现代历史哲学基于知性思维质疑历史客观性的问题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域中是无效的。事实上,马克思早已经不再囿于“历史是否具有客观性”这样一个纯粹经院式的理论问题,而是直接诉诸政治经济学来批判作为全部历史发源地的市民社会,积极寻求现实历史的未来问题。历史唯物主义对现实历史的澄清,也为真实地理解历史理论与史学实践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条可能的道路。
三、作为史学方法论的历史唯物主义
尽管黑格尔将绝对理念当作创造历史的绝对主体,而把真正创造历史的现实个人当作历史的客体,但他已经自觉到,现实的个人总已经在历史之中,是历史文化的产物,因而只有诉诸历史的辩证发展才能真实地理解个人的存在方式。这一点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同样认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人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创造,因为现实的历史条件总是在深层上制约着个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6]533因此,“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6]525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虽然始终关切的是现实的个人及其历史发展,但他却并没有径直从描述单个个人的意识、个人的活动出发来切入现实的历史,相反,他是通过诉诸对历史本性的存在论自觉来理解现实的个人的。在他看来,只有觉解到人类文明史整体上的客观演进过程,才能真实的理解历史上具体发生的人物、事件、活动等等。而传统的历史编纂学之所以没有能够深入历史本质性的维度之中,就因为它完全停留于对历史上具体人物、事件的叙述而遗忘了或过度地停留于对历史细节的关注,这必然会完全滑入支离破碎的历史碎片之中,最终把历史总体抽象为整体混沌的表象。
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念,不是抽象的过程性原则,更不是对历史现象的简单叙述,而是试图通过对人类文明史客观演进过程的存在论自觉,使得人们能够真实地理解历史上具体发生的事件、人物和活动。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而对迄今为止人类文明所达到的最高形式的资本主义的理解,是理解人类全部历史的前提。“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8]在对现实的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指出,尽管资本主义打破了封建主义的等级制,但政治解放并不直接等于人的解放,因为现代人所谓的自由、平等和独立都是建立在对资本的依赖之上的。但是,作为资本主义内在运作机制的资本逻辑,既是资本增殖的逻辑,又是资本自我瓦解的逻辑,“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6]182。因此,资本主义不仅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反而是人类通向自我解放必经的历史阶段。立足于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性批判,马克思提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三个形态: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和人的个性自由。显然,历史唯物主义是立足于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通达了人类全部的历史、进而实现了为人的解放寻求现实道路的目标的,它既不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又不是抽象的人道主义,而是真理论、存在论和价值论的统一。
当然, 作为“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 历史唯物主义“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间的顺序。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和公式。相反,只是在人们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不管是有关过去时代的还是有关当代的资料——的时候,在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6]533。尽管马克思并没有给我们提供具体研究历史的任何现成公式或万能钥匙(他甚至时时刻刻在质疑有这样一把万能钥匙的存在),但他自觉应用唯物史观所撰写的诸多历史学作品,以及这些史学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巨大的历史穿透力,还是为我们深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如何指导历史学研究提供了诸多的启示。
首先,马克思对历史的分析是实证主义的。他自己明确地指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9]73然而,这种实证主义的分析方法既不像经验主义的历史编纂学那样仅仅囿于纯粹微观的角度、也不像流俗的历史哲学那样完全诉诸宏大的理论框架,而是基于微观考察与宏观分析的辩证结合。这种史学的分析方法很好地展现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部堪称史学研究之典范的杰作中。我们知道,当时与《雾月十八日》差不多同时出现的、而且也是论述同一问题的还有两部著作,即雨果的《小拿破仑》和蒲鲁东的《政变》(即《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雨果把这次政变完全归罪于一个人,并对政变的发动人做出了一些尖刻的和机智的痛骂,但他却没有觉察到,“当他说这个人表现了世界历史上空前强大的个人主动性时,他就不是把这个人写成小人而是巨人了。”[9]580而与此相反,蒲鲁东则力图把政变描述成以往历史发展的客观结果,但这样做,马克思指出,“在他那里关于政变的历史构想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对政变主人公所做的历史的辩护”[9]580。相比之下,马克思则睿智地指出,“我则是证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局势和条件,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9]580这表明,现实的个人只有还原到具体的社会关系中,特别是阶级关系中,才能获得合理的理解。路易·波拿巴对政变的发动本身就是基于一种阶级斗争所造成的历史形势,而他对政变的发动所促成的历史局势又使得自己本来作为一个平庸者而突然变成了英雄。可以说,在马克思的笔下,历史中的个人与历史本身的时局始终处于辩证的统一之中。而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确实彻底抛开了任何抽象的神秘思辨,以一种辩证主义的实证态度展开了对历史的分析,所以他完全消解了那种抽象意义上的历史必然性与偶然性的争论。这种精辟的实证分析能力显然是任何一个优秀史学家必须具备的专业品格。
其次,马克思对历史的研究和分析又不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客观的历史编纂学本身就是为资本主义自我辩护的意识形态。传统经验主义的历史编纂学表面上宣称不带任何偏见地描述客观的历史事实,但实质上,他们只是以实证主义的姿态在有意无意地为资产阶级的利益辩护。在国民经济学的理论视域中,资产阶级社会中一切的社会经济关系都是合情合理的,它只是如实地呈现和解释社会的经济关系而已,但这样一种所谓的对现实历史的客观描述显然是隐秘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因为它只是打着客观主义的旗号在容忍着违反人性的东西。因此,正是在国民经济学家们和黑格尔看到合理的地方,马克思却发现了其背后的剥削实质。从根本上说,传统的历史编纂学和国民经济学及黑格尔哲学都是殊途同归的,正因为如此,历史唯物主义不再满足于仅仅如实地描述具体的历史现象,而是力图去发现隐藏在历史现象背后的阶级关系,并努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就启示专业的史学家们:所谓的客观历史编纂学恰恰是基于一定的政治立场的。历史学家应该警惕现代的科学方法在史学研究中的限度,不要把史学完全当作科学的婢女。卢卡奇说的好,“自然科学的认识理想被运用于自然时,它只是促进科学的进步。但是当它运用于社会时,它就会成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武器。”[10]马克思则明确指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9]61
最后,马克思立足于对现实历史的实证性考察,特别是对资本主义做出的诊断并不是神学式的预言,而是奠基于对人类文明史的自觉而实现的对人类未来命运的观照。马克思极为反感教条主义,他也无意去发现什么永恒的真理。历史唯物主义自创始以来之所以具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恰恰是因为它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的现代文明之中。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是时代应运而生的理论产物,同样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对人类现代文明的深刻分析是任何其他理论所无法比拟的,所以他对历史的理解也是其他任何的历史学家和史学理论家所无法企及的。这一点甚至连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也是承认的。海德格尔说,“马克思在经验异化之际深入到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中,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就比其他历史学优越。”[11]这表明,史学家只有对现实有着足够的关切,才有可能做到对历史的深刻洞见。这也是历史唯物主义对史学研究者最真实的教诲。
[1] 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
[2] 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303.
[3] 布莱德雷.批判历史学的前提假设[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5.
[4] 怀特.元史学[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7.
[5] 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
[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97.
[8]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9.
[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59.
[11] 海德格尔.路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401.
[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5-05-02
吉林省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历史客观性问题研究”(2014BS10)
刘雄伟(1983—),男,讲师,博士,从事哲学基础理论、历史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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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10-003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