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刺予夺”:明季野史笔记的重要特征
2015-02-22单磊
单 磊
(南京大学 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210093)
明清易鼎之际涌现出不少冠以“明季”的史书,如计六奇的《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邹漪的《明季遗闻》、顾炎武的《明季三朝野记》等;近人也多称明代后期为“明季”,如朱希祖的《明季史料题跋》、陈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等。“季”通常接续“孟”、 “仲”,意指“后”或“末”,用在时间上通常指“后期”或“末期”,如“孟春”意指初春、“仲秋”意指中秋、“季冬”便意指隆冬。古代史家多用三者指代不同的历史时期,体现出史家对历史阶段划分的自觉性。大致来讲,“孟”代表早期,“仲”代表中期,“季”代表晚期。所谓“明季”,意指“晚明”或“明末”。
就时间域而言,“明季”与“晚明”并无二致。谢国桢在《晚明史籍考》中将二者互用,均指明中后期到清初这一较长历史时段,具有泛略性。学术文化的变迁远不如政权更迭那样显著,且满清入主中原后,南方尚存残明政权,许多士大夫和草野百姓依然效忠明廷,因而许多野史笔记产生的时代亦明亦清。鼎革之际,多数史家是南方人,且多以遗民自居,谢国桢将他们所著野史笔记划入明代是可以理解的。
除了表达时间意涵之外,“晚明”蕴含着较浓的启蒙色彩,不少学者将中国现(近)代化的起点定位在“晚明”。“明季”则更侧重于表述明代“后期”或“末期”的意涵。且将时间域推向清代早期,有升降隆替的意味。相较而言,“明季”的概念更适合本文的语境。
明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时代,这一时期的史学现象异彩纷呈。明季野史笔记虽是被官方史学流放的史学形式,其诞生和繁盛却是合理的、进步的:随着商品经济发展,社会积聚起更多现代性因素;随着明廷树立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崩解,民间思想愈加活跃,各种新观念纷至沓来,进而冲击着旧思想、旧秩序;随着文化知识普及和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史学呈现出平民化、世俗化、大众化的趋势;国史不兴、实录不实导致有识之士对官方史学非常失望,人们纷纷将目光转向民间,而野史笔记这种文本表现形式的诸多特点顺应了史学发展的大趋势[1]。其中,“举刺予夺”就是明季野史笔记的重要特征之一。 “举曰是是,刺曰非非”[2]卷124《祝子罪知录提要》,予曰褒扬,夺曰贬斥。所谓“举刺予夺”实际上就是义理层面的“褒贬”,与考证层面的“事实”和辞章层面的“文采”都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重要范畴。
野史笔记中“予”、“吾”、“余”等自称代词出现频率越多来越高,且情绪多激愤,言辞多炽烈,为历代所罕见,反映明人自我意识增强、主体权限扩张。对这一史学现象的考察有助于深化对明季史学的认识,也可为把握唐宋以来中国史学发展的脉络提供一个视角。朱希祖、谢国桢、孟森等前辈史家对明季野史笔记关注颇多,且多给予正面评价。近些年来,学界对该领域的研究有一些进展,对野史笔记“举刺予夺”也偶有提及,但直接以这一特征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成果,笔者尚未寓目。本文拟以该特征为着眼点探究明代后期史学发展状况,主要探究如下问题:“举刺予夺”发生的缘由有哪些?它有着怎样的积极功能,又有哪些流弊?其历史沉浮意味着什么?
一 “举刺予夺”的发生和发展
明季内忧外患,百弊丛生,官方史学黯淡无光,史家主体意识沉沦。有识文士大夫和在野知识群体痛感国史失诬,纷纷执笔操觚参与纂史。他们不仅积极主动地记载史事,还激情满怀地评论史事。“举刺予夺”之风正是在这种状况下发展壮大的。
政治腐败、社会险恶是“举刺予夺”之风发生的社会因素。
朱长祚《玉镜新谭》和刘若愚《酌中志》揭露了阉党作乱、“妖书案”、党争等政治斗争内幕,并围绕这些是是非非展开褒贬。针对天启朝魏阉集团祸乱朝纲,朱长祚言辞激愤,其“举刺予夺”色彩浓烈:
咄嗟,前后一忠贤也,始而依人乞食,鬻水傭身,是何卑污也。既而进用,六七年来,取元臣上公如寄,视金璧珍奇如土,挟天子以令百官,逼中宫而辱懿戚,朝野知有忠贤而不知有君,中外敢为喑哑而不敢为忤,抑何气焰也。今日恶极罪盈,天怒神愤,囚首雉经,复为乞人而不可得。世犹切齿,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曾不若狗马能尽力于人,而死有帷盖之埋,又何结束也。噫,魏贼一死,虽脱显戮,将何面目以见诸忠烈于地下乎?……逆珰其必堕九渊之下,万劫莫伸也[3]。
作者对魏阉恨之入骨,只得用近乎诅咒的语言表达他的愤慨情绪。同样是抨击魏阉乱政,刘若愚慨叹:“洪惟涿郡娘娘极为灵应,何以生此祸水贻害朝野?岂天行劫数使然乎?……吁!以如此之人,而处揆席,又何怪乎举国若狂也哉。”[4]221作为在皇宫当差的宦官,他用痛斥魏阉的方式与之划清界线。此举自然有为自己辩诬洗冤的动机,却也反映出腐朽的现实社会迫使地位卑微者只能以“举刺予夺”为武器表达胸中的苦闷情绪。针对万历朝“妖书案”拷审中巧设机关、威逼利诱、栽赃诬陷等黑暗现象,刘若愚哀叹道:“《耳新》所载冤狱如此,吁!可罹哉!”[4]18他把妖书案定为“冤狱”,并在道义上表达了谴责情绪。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在搬弄是非、草菅人命者遭受怪病缠身后,他评论道:
可见鬼神报应,真有不爽者。夫荷花儿之狱,尚柔肌脆肤不耐酷刑,不得已而屈打成招者耳。累臣之冤,倍甚于此。悲哉!古有诉之上帝者,亦有得请于帝者,魏其、灌夫之于武安,不尤彰明较著者哉!此心此理,古今同符。总之累臣幻视躯壳,平视冤亲,了无些应验,是在知道者,或不屑与狡邪一样心肠,不事报复,固应如此。彼执谳司生死者,岂可量定必无鬼神报应也?[4]18-19
与阉党乱政不同,“妖书案”与刘若愚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可是他对此案的记载并未止步于如实记录见闻,还以自己内心的价值标准扬善贬恶,反映出无孔不入的黑暗现象沉重地击打着尚有一丝良知者柔软的内心,而“举刺予夺”的发生正是弱势者对社会现实的应对。
官史失修、史官失职是“举刺予夺”之风兴盛的史学因素。明代官史乏善可陈,日录、起居注粗陋,处于一种“无史”的状态。郎瑛曾表达对“无史”的看法:
古人左史纪言、右史纪事,宫中又有起居注,善恶直书,故后世读之如亲见者也。今史官虽设而不使日录,一朝宴驾则取诸司奏牍而以年月编次,且不全也,复收拾于四方,名目而已,且爱恶窜改,于二三大臣三品以上方得立传,但纪历官而已,是可以得其实乎?今日是无史矣。[5]
按古之定制,国史编修通常采择日录、起居注等一手资料,如此方能“读之如亲见”,明代史馆制度粗陋且执行不力,史书编修往往依据事后回忆信手落墨。史官形同虚设,多随个人好恶肆意窜改,只为高官显贵立传,记载内容多局限于皇帝、大臣言论,以至于王世贞慨叹:“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6]361既无国史,遂以列朝《实录》为史,然而又出现“实录难据”[7]的恶劣现象。国史失修、《实录》不实已令官史颜面扫地,史官失职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李建泰严厉批评史官记载史事“止书美而不书刺,书利而不书弊,书朝而不书野,书显而不书微。且也,序爵而不复序贤,避功而巧为避罪”[8]。史官玩忽职守,往往根据个人好恶和政治形势写史,甚至不惜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谈迁曾怒斥这种丑恶现象:“革除之事,杨文贞未免失实;泰陵之盛,焦泌阳又多丑;正、神、熹之载笔者,皆逆奄之舍人。”[9]行使史权者不得其人、不专其任,如何能求实征信、褒贬允当?
有明一代,官修史书发展备受挤压,纵有明初仓促成书的《元史》,也有备受讥议的各朝实录,然而处于变革总结时期的明代官方史学却不能不说是沉闷枯萎、黯淡无光,史家主体意识大大沦丧。野史笔记的“举刺予夺”风格作为一种革新力量应运而生。既然官史难以做到书法不隐、彰善瘅恶、树之风声,有责任感的民间知识群体便勇敢地担负起这一使命,以“举刺予夺”为风格来从事野史撰述便成了他们行使史权的重要方式。
存史意识、立言情结是“举刺予夺”之风兴盛的心理基础。
明季许多野史家怀揣着存史的信念从事历史书写。在这些野史笔记中,当代史占重要部分,野史家记述当代史后往往感愤时事,自觉或不自觉地展开褒贬。
明中叶后兴起的“立言不朽”思潮激发了在野知识群体的历史书写意识。立言本是与立德、立功并举的“君子三立”之一,是士热切向往的神圣事业。明前期的思想氛围处在理学笼罩之下,许多读书人沉浸在腐儒设置的形上之道的温室中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以立言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式受到轻蔑。伴随明中叶心学兴起,一些思想开明的读书人不再执著于对“天理”的固守而转向对“人欲”的追求。由是,在抽象的立德之外,立言以一种正当的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被一些处于弱势境遇的读书人选择。不同于官修史书,野史家的史学活动可以直接在记述史事之后加以褒贬,一些意气横厉的野史家的“举刺予夺”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
“举刺予夺”之风自明中叶就开始兴盛,明末达到顶峰,入清后逐渐跌入低谷。以下略举“举刺予夺”在这三个时期的不同遭遇来说明。明清之交的王弘撰评述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如是说:
祝枝山狂士也,著《祝子罪知录》。其举刺予夺,直抒胸臆,言人之所不敢言,亦间有可取者。而刺汤、武,刺伊尹,刺孟子及程、朱特甚,刻而戾,僻而肆,盖学禅之弊也。乃知屠隆、李贽之徒,其议论亦有所自,非一日矣。圣人在上,火其书可也。[10]145-146
颇富狂者精神的祝枝山在其著述对上古圣贤不以为然,对程朱思想更是鄙夷至极,其举刺予夺受到屠隆、李贽等人推崇,成为明季史学的一种风尚。王弘撰对祝枝山的举刺予夺的极端行为虽有微词,但能认识到尚有可取之处,并在其野史《山志》中有所体现。如他对清流的推崇之情溢于言表:
慷慨成仁,从容就义,莱阳有焉。方其请行,本末已定。视鼎镬、兵刃如饴,此大变以来第一人也。学或不逮漳浦,志节相同,而有为之才似过之,是可痛惜也!吉水之猷,超出侪辈,晋江其亚,吴桥、山阴又次之。余姚清直言美而实无济,若其捐躯自靖,不欲过激,则可为后世殉难者之法矣!要皆大节炳然,争光日月者也。[10]266
清流名士视死如归、哀愤而卒,“大节炳然,争光日月”,符合当时的社会伦理和道德规范。官修史书难以为其彰显气节,野史家言秉承颂举大义的理念为其勒名立传,“为后世殉难者之法”表现出野史家以“举”、“予”的正面评价表达自己价值取向和社会主张。清代四库馆臣以“议论多而考证少”[2]卷129《山志提要》为由将《山志》划入杂史类在一个侧面反映出他的很多“举刺”超越了记载史事本身,亦可知喜好褒贬议论的明人史著在热衷考证训诂的清人眼中是多么的不堪。
二 “举刺予夺”的社会功能
史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也会反作用于社会存在。任何一种史学现象的发生都不会是完全偶然的,既有社会影响的一面,又有对社会造成影响的一面。明季野史笔记的“举刺予夺”对维持社会公序良俗发挥了积极功能。
(一)惩恶劝善,维系文明
“举刺予夺”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批判性品格,这决定了其笔法犀利,言辞激烈,举则溢,刺则厉。文秉感喟明末政局乱象,大声疾呼:“呜呼!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而廉耻道丧,谄附成风,孰甚于逆贤之时!教猱升木,翼虎而食,孰甚于赞导逆贤诸人!驯至于烈皇之世,所谓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11]95他对魏阉集团祸国殃民的行径深恶痛绝。
王弘撰将天道与人事联系起来展开议论:“出兵遇雨者,不祥,兵书谓之‘沐尸雨’,历传有验。孙督师出兵时,霖雨如注,巡抚、监军诸公日促之行,人马在泥淖中,不堪其苦,而曾无有为言之者。此非独不知天时,抑亦岂所谓人和之道耶?”[10]11在王弘撰眼中,孰为正义,孰为邪恶,通过这番议论便可一览无余。
《粤剑编》记载了祸害百姓的盗贼郑子用被另一伙盗贼杀掉,盗中有名郑仕全者哀求放过郑子用幼女。幼女得以活命,后被贩入民间,俱告事实于买主,后闻于有司,凶手很快被逮捕并瘐死狱中,唯郑仕全犹健在。
王临亨据此事议论:
嗟夫,异哉!天巧若是耶!天厌(郑)子用之恶,假手群盗而杀之。天厌群盗之恶,复假口此女而杀之,报施已一毫不爽矣。然此女之命实繇(郑)仕全以生,今仕全亦后群盗而死。夫以杀人之盗苟有一念之善,天亦有以报之,若衡锱铢而析毫毛也。积德累行者尚三复于斯。[12]70-71
从叙事中可以看出,当时社会混乱、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官史无力记载和评判这等民间史事,而为民众喜闻乐见的野史笔记通过“举刺予夺”承担着惩恶扬善的重任。
这些情况在明季野史笔记中是非常普遍的。中国史家贬残贼以为来着戒,褒仁慈以为来者师,其目的是在维持人类文明的水准和人的价值,假借历史的力量,使人类惩恶而劝善,野蛮行为,赖以减少[13]。
(二)以古讽今,资鉴当代
评论当朝政治得失是明季史学的一大特点,且以贬斥居多。
王临亨评论宋、明两代在士人政策上的利弊:
宋季待贤士如仇,待迁人如囚,虽曰安置,去囹圄不远。……如此待士,祚安得长!我国家迁客亦多处此,而近时尤夥。谪降者于地方本无事事,归卧而需侯命,理亦宜然。至戍遣者亦用迁客例,遣牌驰驿,俨然以原官自处,而当事者不问也。国家法网恢弘,视赵宋何如哉!历数绵延,当以海筹量之矣。[12]74
他借评论宋朝对士人的态度,暗含对本朝的讥讽。
于慎行评论了宋、明两代在刑罚问题上的得失:
本朝姑息之政甚于宋代,但其体严耳。宋时,待下有礼,然至于兵败被诛,赃罪必刑,未有姑息迁就,以全体面者。本朝无其恩礼,而法亦不行,甚至败军之将可以不死,赃吏巨万仅得罢官,是吞舟之漏也。[14]27
他表达了对明朝刑罚不明、执行不严的不满。
针对生于宋代而年逾百岁的寿星,谈迁慨叹:“三代而下,惟宋失天下为无罪,惟元兴最为事变。嗟乎!能夷人数百年宗社于强弓健马之间,而不能禁一老坐观其子孙之复睹天日,何其快也!”[15]147很明显,他扬宋贬元,其对国祚鼎革有自己的看法并适当流露出他的爱憎褒贬。
在权臣当国问题上,张瀚痛斥道:
自古为国家患者无如权臣,盖势重为国,势轻危身,危国者难制害大,危身者易剪害小,信然也。我国家自罢丞相,分任六部……其纪纲之密,不啻犬牙相错,谁敢恣行胸臆!间有阴窃人主喜怒,以威胁缙绅,缙绅亦重足屏息,惴惴恐罹。然英明之主一奋乾断,则削籍诏狱,曾不少贷,亦足为世训戒矣。[16]126
他不仅分析权臣当政的危害性,还进一步反思其深层原因——权臣只是依附于皇权的奴才,只要皇帝英明勤政,权臣自然不敢擅弄朝政——其“举刺予夺”与他声称的“为世训戒”的资鉴倾向是吻合的。
杜绝权臣当国势必对皇帝的个人素质提出要求。事实上,连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免不了成为“举刺予夺”的对象,于慎行曾论:
自古兴王之主有好文章者,多是表章经训、劝学崇儒,如汉武、唐宗是也。败亡之主有好文章者,多是耽精技艺、善画工书,如陈叔宝、李煜是也。然使陈、唐二主留心国政、忧勤万几,即取精文艺,政自何妨。惟其庶政怠荒、万事不理,而一于流连光景,弄笔染翰,与雕虫之士争长短于尺寸,斯其所以败耳。[14]60
稍微了解晚明史的人就不难看出这一评论强烈的劝诫意义和现实关怀。
(三)改良世风,净化士风
明末世道浇漓,有识野史家深刻体认到这一点并试图借助“举刺予夺”来改良世风。
张瀚指陈方术混淆视听、贻害后人:“间有精诣卓识,不遇异人之传,亦揣摩臆度,终囿于耳目沿习,安能超于耳目见闻之外?”[16]108他认为旁门左道败坏了世风,因而对之批评甚厉。王临亨借记载海啸现象展开议论:“今是物再至为妖,乱象固已兆矣。桑土衣袽,是在文武吏士哉!是在文武吏士哉!”[12]71-72他将天灾与人祸联系起来,反复感叹,可见对世道的不满。王临亨还针对粤俗奢侈痛加斥责:“噫!何其侈靡而无益也?近者中贵广畜虎狼,四出噬人,独会城被害尤酷,要是天厌之耶!”[12]78他将野兽吃人当作天对人施加的报应,表达出他的爱憎褒贬。王弘撰纵论古今:“古今善画人,别号可称,如顾痴、米癫、范宽、倪迂之类。盖起性情有别致,出于世纲之外,故足尚耳。舑舕势利,龌龊问米盐之徒,笔墨虽工,终不能超逸绝群也。”[10]22-23他将品德置于才华之上,力图将世风向正面引导。此外,王弘撰还感喟道:“华下风俗,旧称淳朴。迩渐浇漓,习为浮靡,遂至鄙懦不振”,“大抵末世,善人难得,吾辈所与,其奸刻者正亦不乏,能一一绝之乎?”[10]54对不正风气,他是十分厌恶的。
士本处于四民的最高层级,也是汇聚知识精英的群体,但明代后期士风凋敝,这引起了一批有责任感的野史家的不满。明季科举制度逐渐走向没落,不良士风成为“举刺予夺”的对象。张怡描绘了士子在科举制篓笼里的悲喜交加和科举登仕后的丑态,文中借司寇之口说:“今进士俱乘马耶?予观政时,一童携冠服,徒步至门,服之而入。今士风遂至此也!”叙及此,他为之三叹,接着评论曰:“呜呼!岂知后人及一第,骄奢淫逸,无所不至哉!”[17]460他对士风骄纵现象持批评态度。王弘撰批评读书人贪务浮名道:“今之士,好学者鲜矣。大抵专事帖括,博取科名,一步仕途,此事都废。间有天资英敏者,非浮尚词章,雕组藻采,则旁落玄虚,糟粕经史。予皆谓之不好学。标榜成习,切磋无闻,斯道之衰,于今已甚。”[10]60-61针对明代科场和官场乱象,谈迁指出:“进士不可太少,不可过多。太少则雄州剧邑不能充,而无所弹压。过多则不相贵盛,而塞举贡之路。”[15]199除了对科举弊病的抨击外,谈迁还猛烈抨击横行于明末的“篡书”现象:“嘉、隆以来,诸公掠美者颇多。噫,仰眠床上,看屋梁著书,千秋万岁谁传此者?幸传矣,又为宋齐丘所据,惜哉。凡篡书有三,货得之可也,险得者次之,最下则蹠跖。”[15]254王弘撰切身感受到贤者的儒雅风范,结合现实情况评论道:“(陈祺公)身列外台,位非不高,年逾不惑,齿非不长,而能守礼若此,可谓贤矣。予每察其言动,退而思之,益觉其尊。世或有甫登科第,而慢骨肉,以自骄者,亦只见其隘也已。……富郑公为相,虽微官、布衣谒见,皆与之抗礼,引坐,语从容,送之及门,视其上马乃还。此皆度越今人远矣。”[10]21-23通过对比,他的“举刺予夺”一目了然。
三 “举刺予夺”的流弊及命运
“举刺予夺”之风是一把双刃剑,在激发史家社会责任感、彰显史家主体意识的同时,也带来了驰骋议论的空疏之风。
有些野史脱离史实肆情褒贬,“体有所裁,必不斥意以束法,情有所纵,必不抑寸以避格”[18]1。有些野史则拿史事比附己意,主观色彩太浓:“大要以己意近发师说,远会圣心,节解贯穿,悉归于一而后已。其有不合者,辄握管终日,心口相角,非特经义理道已也。虽典章政令之出于古,为今人所不及见者,有乖于理,悉扫除之,必出于己归于一而后已。”[17]760王世贞指斥野史有“挟郗而多诬”、“轻听而多舛”、“好怪而多诞”[6]361等三大弊端,很大程度上就是针对某些野史家肆情举刺而言的。野史家以“举刺予夺”为武器抗拒官方史学对民间史学的压制,客观上也带来了评骘混乱、为后世增妄的弊病。
四库馆臣认为:“考私家记载,惟宋、明二代为多。盖宋、明人皆好议论,议论异则门户分,门户分则朋党立,朋党立则恩怨结。恩怨既结,得志则排挤于朝廷,不得志则以笔墨相报复。其中是非颠倒,颇亦荧听。”[2]卷45《史部总叙》脱离事实,驰骋议论,穿凿比附,会给史学带来严重恶果。四库馆臣的认识是较为深刻的,算得上清人对明季野史笔记“举刺予夺”风格的盖棺定论。
谢国桢也提醒到:“明季野史所记,颇以一己之爱憎,评陟人物,凡丑诋而奇扬者,其间自必有说,非阿其所好,即由其所恶,此不可不辨者也。”[19]11
明季野史家洒脱、飘逸,表现在史学上则呈现一种浪漫情调,突出地表现为注重史论,史料的选择、笔法的运用最终服务于书写主体的表达意图。“举刺予夺”风尚顺应了宋代以来史学发展的大趋势,是一种进步的史学现象,有利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史家个性的张扬、记事领域的拓宽和主体权力的扩张,对以注重叙事而忽略褒贬为基本特征的史学形态起到一种补偏救弊的作用。这种史学风尚与明中后叶出现的求实之风相互交融,催生了健康有序的史学生态。
由于复杂的社会环境和史学动因,明季史学生态系统并未在裂变中实现重构,“立新”虽未必成功,“破旧”却值得肯定。伴随“举刺予夺”带来的摧枯拉朽之势,明季史学在一定程度上卸掉枷锁,焕然一新。
遗憾的是,明皇朝的反动举措极大地挫伤了民间史家的激情,也丧失了明代史学大器晚成的机遇,有明一代始终没有诞生亘古旷今、横空出世的史学天才。
明清鼎革之际的野史笔记一仍其惯性得以禀承明季余烈,“举刺予夺”的特征更为显著。诚如谢国桢所言:“盖当时人士迫于清军入关,痛统治者之朘削,积愤于中,不能不吐,因之发为文章,冀以警策将来。”[19]2康雍以降,满清政权趋于稳固,文化专制近乎恐怖地强化,本可大放异彩的野史笔记“举刺予夺”之风不幸随之盛况不再,史家主体意识大大弱化,这深刻地影响了之后中国史学的发展路径。
明朝对士人的控制并不严厉,尤其在明末,中央政权很难控制地方事务;而清朝对士人恩威并施,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度加大;由是,清康熙以后,野史笔记“举刺予夺”的特征大为弱化。明清专制联合暴虐扼杀了这种进步的史学现象。“举刺予夺”之风纵然炽烈,也未能挣脱桎梏,反映出中国史学中保守因素的难以抗拒性。
野史泛滥为下一阶段史料辨伪、史事考据创造条件,明季野史笔记为自己掘墓的同时又为随后的乾嘉考据之风奠基。“举刺予夺”风尚逐渐暗淡下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伫立其间,阻遏它的颓势。
近代以来,“忧时之士,鉴于国势之凌替,外患之频仍,乃竞喜研究明季史乘,以激励士气,发扬民族气节”[19]2,明季野史笔记的“举刺予夺”风格得以弘扬,但是早已失去了明季时的历史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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