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哲学到政治哲学
——奥克肖特政治哲学的思想根基
2015-02-22赵淼
赵淼
(中共贵州省委党校,贵州贵阳550028)
英国思想家迈克尔·奥克肖特以对现代理性主义政治的反省与批判闻名于世,被誉为二十世纪少数几个杰出的政治哲学家之一。有研究者断定,奥克肖特对政治哲学的专注是二战之后的事情,他的学术生涯经历了从哲学家向政治哲学家的“转型”[1]。如果把他生前出版的三本代表作套入所谓的学科分类,那么,其处女作《经验及其模式》是一本纯哲学著作,后期的《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和《论人类行为》则是政治哲学著作。不过,如果阅读视野扩展到奥氏早期的著作,则会看到初涉学术的奥克肖特兴趣十分广泛,哲学、政治、历史、宗教、艺术、教育等领域他都有所涉猎。进一步细究,他思虑的焦点是现代性条件下人的问题:人对周遭世界如何理解和如何安顿自我?用他的话讲,就是“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如何生活,作为人们中的一员如何生活”。奥克肖特认为,对人类世界做实证的或实用的研究,无助于对事物本质的理解,唯有哲学才能帮助取下“蒙在人们眼睛上的面纱”,才能“深情地追求真理”[2]65。政治哲学首先是哲学。《经验及其模式》的意义在于,它构筑了奥克肖特毕生政治思考的基础,也为理解奥克肖特的政治哲学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线索。本文将通过对《经验及其模式》的解读,解析奥克肖特政治哲学的思想根基,并反思其学说的价值与局限。
一、哲学的本质及其任务
奥克肖特作《经验及其模式》,开篇明言打算揭示哲学概念的基本意涵。现代以降,作为爱智之学的哲学,遭遇到来自科学的最大冲击。以科学作为哲学的权威参照,存在两种流行意见:一种是把哲学视为各种科学结论的综合或系统化,一种则认为哲学的任务是对具体科学之前提、原则及方法作进一步的探究。奥克肖特指出,“人们很难不把哲学看作是某种意义上的‘科学之混杂’、‘科学之综合’或者是‘科学之科学’”,如此,科学占据显赫的位置,哲学仅是反映科学之方法与结论,而不去进行怀疑、批判和重构,这是误入歧途。”[3]2哲学有其特有的目标、方法和结论,科学并不能涵括哲学的所有内容,不能揭示全部的经验现象。除了科学,历史与实践也不能代替哲学。奥克肖特认为,以科学作为哲学仿效的楷模,以历史的结论作为哲学的目标,或者,既不关心哲学是否得出永恒的规律,也不关心其历史意蕴,而只考虑它是否有益于当下的实践生活,这些关于哲学的流行意见都误解了哲学的本质。在奥克肖特看来,哲学不仅不是处于附属的地位,恰恰相反,只有哲学是具体、连贯、完整的经验世界本身,科学、历史与实践作为经验模式都是抽象而不连贯的观念世界,它们都不能提供经验的终极完满形态。哲学的任务正是考察每一种经验模式所展现出来的特征,赋予这些抽象的观念世界以意义,并对其加以理解和把握。
当奥克肖特谈论哲学的任务,并从哲学的角度去考察几种经验之模式时,这里的“哲学”并不是与“科学”、“历史”、“实践”所并置的经验模式中的一种。它不是一种具体的经验模式,而是一种思考的心智与态度。哲学朝着一个十足连贯的具体观念世界进发,其他的经验模式则偏离这一方向,回避考察经验完整特征的任务,只求建构和探寻一个有限的抽象观念世界。前者力图达至经验的完满境界,后者只提供关于经验总体的“有限景观”。以实践的角度观之,人们对于某种具有最终圆满性的东西的追求,多与现实生活无涉,“对实务中人一无所用,并令性情中人心生厌烦”。哲学其实是对于生活的一种逃避,“或许是唯一一种最为彻底的逃避”[3]355。
哲学力图发现经验中完满的东西,这一任务是如此艰巨和不确定,以致“很少有人在通往哲学的道路上前行”[3]3。奥克肖特似乎承认,哲学是少数人的事业。这当然不是什么惊人之论。柏拉图曾借苏格拉底之口发问: “能有许多人成为哲学家吗?”回答是否定的。成为哲学家需要极高的天赋,而且构成哲学家天赋的那些品质很容易受到坏的教育或环境的影响,“剩下来配得上研究哲学的人就只有其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因而,在现实世界中,哲学的本性难免堕落变质[4]。柏拉图倾力建构了一个哲学王的理想世界,不过他也很清楚,那些抵达真理的哲人注定不见容于现实的城邦,正如苏格拉底本人,最终不得不饮下那杯烈性的毒酒。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施特劳斯认为,真正的哲人,在政治社会中始终面对着来自大众的迫害,因为真理会伤害很多人,这些人“自然地倾向于反过来伤害那位宣布令人不快的真理的哲人”。普通民众对于哲学和哲人并无同情之心,为了避免受到迫害,为了时局之稳定,成熟的政治哲人不得不选择一种特别的写作方式,在同一个文本里面用两种语言说话,传递两种不同的教导:“显白教导”常人即能读懂,“隐讳教导”唯有训练有素且对文本仔细阅读、反复琢磨才能领悟[5]。
看起来,就少数人才能获得真知这点而言,奥克肖特与柏拉图及斯特劳斯站到了一起。不过,虽然奥克肖特承认,作为对真理的追求,或如他所说对“完满”的求索,哲学的沉思是“一个人用自己的头脑所能做的最重要、最高贵的事情”,但他同时也认为,哲人并不因此而拥有对于普通人的优越地位,也不能期待用所谓的真知去取代人们的常识[2]107。奥克肖特与施特劳斯都注意到柏拉图那个著名的洞穴隐喻。施特劳斯认为,在柏拉图的古典时代,“哲学化意味着从洞穴中上升到光天化日也即真理之下”,真理是固定的和肯定的,而意见则是“诸种错误、猜测、信仰、偏见、预测,等等”。哲学就是以关于所有事物的真理来取代意见,只不过由于意见是一个社会的基本稳定因素,真理对意见的驱除会使社会面临危机,所以出于保护哲人自身和社会的需要,真理必须秘传,哲学只能在一个少数人的小圈子保存[6]。然而,笃信“知识即权力”的现代哲人却坚定地相信知识可以全面取代意见,殊不知,现代社会流行的种种哲学根本不是什么真知,而是错误的意识。无论是现代性哲人还是后现代哲人,他们都非但没有走出了柏拉图的洞穴,反而离真知渐行渐远,坠入人为建构的第二层洞穴之中。因此,施特劳斯要反其道而行之,提出解决现代性危机的方案是从现代意识形态的阳光下重返柏拉图的自然洞穴,协调哲学与政治社会的关系,通过复兴古典政治哲学,将现代世界从虚无的深渊拯救出来。
然而,在奥克肖特看来,“一门佯装具有实践功用的哲学已不再是哲学”。对于柏拉图的哲学王构想,他不无讥诮:“离我们的需要最为遥远之事是:国王当为哲学家”[3]321。柏拉图的哲学追求绝对的真理,那个从地下阴暗洞穴中出走的囚徒上升到阳光之下,看见了事物的真相,虽然他们的心灵“渴望逗留在高处的真实之境”,但返回洞穴告诉那里的人们洞壁上呈现的不过是真实事物之“影子”,这才是正义的事情。但是,奥克肖特认为,洞穴里的习见并不会因为哲人携带真知的回归而变得毫无意义,影子并不是“虚假的存在”。洞穴中的人之所以是“囚徒”,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处境的无知,不知道他们每天所看见和津津乐道的东西只不过是真实事物的影像,更主要的是,他们自以为他们所见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从而排除了进一步认知和理解的可能性。而走出洞穴的人,他的旅程展开的每一步都是对于人类理解周遭世界的“条件性”的体认,这种体认引领他不断去对经验世界的完满性进行求索,去追寻那导致影子产生的火把。毫无疑问,他超越了那些留在洞穴中的人们的狭隘视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返回洞穴的哲人拥有一种对世界的终极解释,可以取代人们对现实生活有缺陷的理解。
哲学是少数人的事业,这在具有浓厚精英意识的柏拉图和施特劳斯那里,缘于多数人的不能,因为哲学是一个封闭的真理建构过程,需要特定的禀赋和教化才被接纳。而在奥克肖特看来,则可能只是多数人的不愿,哲学的过程是一个敞开的不断进行自我激励、进行批判和自我批判的过程,这里没有身份的限制及天赋的要求,每一个人都可以开启自我的哲学旅程,都有机会成为哲学家。阿伦特曾指出,真正的苏格拉底而非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应该是真理的助产士,哲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应该是“城邦的统治者,而是它的‘牛虻’,他要做的不是将哲学的真理告知公民们,而是要使公民们自身更接近真理”[7]。对于阿伦特的说法,奥克肖特大概不会反对。在他看来,哲学就是经验本身,哲学的展开就是我们身处的经验世界不断由阻碍、限制、缺陷趋向通达、一致与完满,真理的探寻是一个无限的冒险历程,哲人的脚步始终“在路上”。
二、哲学视野中的经验世界
奥克肖特强调哲学本身就是经验,他却不得不承认,在所有的哲学词汇中,经验是“最难把握的一个”。对于传统的经验论者来说,经验被区分为基于当下感觉的直接经验和经过推理和判断的间接经验,经验活动与被经验的东西分离开来,经验是“对所经验到的东西的全盘接受”,是一个被动的过程。奥克肖特则认为,经验与被经验者是不可分离的,感觉总是意味着被感觉到的事物,意愿也总是涉及到所欲求的事物,其中的一方不能决定另一方,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因果关系。奥克肖特所关注的“不是与被经验之物相分离的经验,也不是与经验活动相分离的被经验之物,而是经验本身,是具体的整体”[3]10。他坚持,经验与被经验者统一于一个具体的经验整体,经验整体不是由部分的感觉或情感发展而来,并无一个事先给定的实体或元素独立于经验之外存在。强调经验世界的整体性,奥克肖特承袭了黑格尔的思想。黑格尔认为从现象与本质的统一性出发,可以通过现象认识本质,并经由辩证的发展从而获得绝对知识,他相信“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人的理性所能达至的完整经验是绝对的,就是一切[8]。奥克肖特也认为思维与存在同一,不过,对于绝对知识的获得,他不像黑格尔那样信心满满。
奥克肖特坚持经验是一个“单一的整体”,经验与思维不可分离,经验本身即是一种思维形式。在他看来,那种将感觉、知觉与思维分离开来的做法是错误的,并没有所谓的“直接经验”,“直接经验”中被给定的多种多样的、无意义的东西在实际经验中并不存在。我们并不知道一个纯粹的、不确定的“这个”,也不可能知道一个赤裸裸的“这里”。正如在现实经验中,当我们说“这是黄色的”的时候,这里的“黄色”绝不独立于我们以前的经验,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关于颜色的经验体系,指称某物为黄色是不可能的。意识到某个东西,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认识了它,说“这是黄色的”,其实是说“我看出这是黄色的”。这种看出和意识必然使我们进入判断、推理、反思和思维过程当中。奥克肖特指出,“思维不是一个捕捉野鸟的过程,不是捕捉存在于经验之外的某种东西,某种仅仅存在于感觉之中的事物,而是捕捉早已存在于鸟笼中且被驯化的观念之鸟的过程”,在思维过程中,“感觉包含着意识,意识包含着判断,判断就是思维”。奥克肖特的看法是,经验就是一个观念世界,一个由给定的观念世界转变为更加系统、完整、自洽的观念世界,“无论何时何地,经验总是有意义的”[3]13-19。
奥克肖特指出,经验是一个“意义”的世界,经验当中最初被给予的是单一和有意义的东西,是一个“一”,而不是一个“多”,“在思想中被给予的是我们在意识的最初时刻发现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复杂处境。没有与间接、复杂相对的直接或自然的东西,只有复杂性的程度不同而已”。奥克肖特着意破除现代西方哲学主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当他肯定“我们拥有的,以及我们所有的一切,是一个‘意义’的世界”的时候,他一方面否认那种独立于经验之外的“不可知的实在”,同时,他也并不认为这个意义的世界就是一个虚构的、纯观念的世界。他强调主体与客体统一于一个完整的经验世界,唯有主体与客体达到具体的结合之后,真正的经验才会出现,真正的实在才会诞生,“经验就是主客体的统一,它可以分析为主体和客体两个方面,但不能还原为主客体之间的一种简单联系。无脱离主体之客体,也无脱离客体之主体”[3]60。
在奥克肖特的视野中,经验是一个意义的世界,还意味着这个世界是主体间的,而不仅仅是“我”的观念世界。经验的个体性与特殊性统摄于经验的整体性与普遍性,个体总是置身于一个完整统一的经验世界,并无所谓先验的个体及其权利。我们在这个意义世界中绝不是一个个孤立的、超越时空的存在,把经验看作是专属于我的经验并且仅仅辨之以“真的”或“假的”,“这不过是将经验看作不成其为所是的样子”[3]10。由此就不难理解后来奥克肖特写作《政治中的理性主义》时,会对那种抛开可能给予我们“暗示”的历史传统并将政治诉诸于某种完美方案的做法大加批判了。在他看来,经验世界具有内在的自洽性,同时蕴涵一种敞开的性情,没有哪一个人或机构能够拥有绝对的真理权威,倒是一种完全开放的人类互动可让这个世界朝向连贯与通达的境界更为接近。
把经验世界看作人类生存的境域和哲学的内容,主张经验、真理与实在的同一性,奥克肖特的哲学回避和放弃了“世界的本源是什么?”的根本问题,他思考的中心毋宁是“对于这个世界我们知道什么?”奥克肖特试图跳出西方哲学以诸如物质与精神、现象与本质、主观与客观等二元对立为前提的传统路数,其哲学之思的核心是:我们总是在一个已然存在的经验世界中去探寻它的意义和可能性,“无论是说经验从认识无物开始,还是从含混模糊地认识万物开始,这都无关紧要,前提是我们不能假定‘无物’意味着一片空白,或者‘万物’就已穷尽一切”[3]31。
三、从哲学到政治哲学
经验世界是一个具体的整体,然则从不同时空、环境或角度去接近、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却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这种观察和体验世界的不同方式,奥克肖特称为经验的“模式”。虽然在经验中存在一种朝着连贯的经验世界前进的趋向,但这一趋向却可能受到阻滞与限制,难以达到那个完满的目标。由于偏离了方向,不去清晰地、总体地考察经验的完整特征,而满足于对经验对象的简单判断,经验中的“限制”就把整体的经验分解成不同的面向,“就仿佛是一个动态景物在某个角度摄取下的暂停画面一般”[9]。奥克肖特认为,从整体经验的角度而言,这种单一视角下的经验景观是有缺陷的,是抽象的、不确定和不完全的。在《经验及其模式》中,奥克肖特分析了三种主要的经验模式:历史、科学与实践。
历史是透过对过去的探讨而获得解释性的知识。奥克肖特认为,历史是一个观念或意义世界,不是所谓经验主义的或客观的事实,从而历史也不是历史学家的考古发现或因果分析,而是创造与建构。历史并不是一系列事件的集合或序列,也不是对过去事件的客观陈述,“如果历史是一个纯粹的序列,是一个纯粹的事件组合,那么它将不是经验、不是知识,并将处于思维世界之外”,将历史与经验世界分离开来,将会“导致一种总体性的分裂: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与‘我们对这一东西的阐释’分离开来;将‘事件过程’与‘在头脑中对它的回忆’分离开来;将历史与撰史、历史与历史学分离开来”。奥克肖特的看法是,历史是“证据迫使我们相信的事情”,它其实是一个当下的观念世界,历史中的过去就是现在。不过,历史也不是出于当下实用目的而对过去的探寻,不是实践的过去。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对过去事件的解释,是根据这些事件自身的历史来理解它们,而不是根据它们与现实问题的相关性来认识。过去的东西始终是一种抽象,历史力图在这一抽象基础上确立一个经验体系,结果还是只能获得一个抽象的、有缺陷的经验世界[3]146-149。
科学是通过数量化的概念去理解经验,归纳一般性的规律和原则。科学经验力图摆脱私人化的、不可沟通的个体经验,从而进入共同的、可沟通的经验世界,在这个经验世界中,达成普遍的一致性和稳定性是可能的,“当经验成为一个绝对可沟通的经验世界时,经验就成为科学经验”。奥克肖特指出,科学经验不是开始于资料的搜集,也不是开始于观察或者实验,而是开始于一个科学观念世界。科学思维一开始就对其世界有一个大致的把握,在对这一世界加以进一步综合时,不是从“实验或观察”开始的,而是从“假设”开始的。自然、物质抑或科学中所经验到的其他东西,无非是根据数量化范畴加以考察的观念世界。科学经验的过程,不过是根据这一观念世界的主要结构去对这个世界不断加以修改的过程。科学知识不是必然的、无条件的,所谓自然规律不过是关于具体经验世界的假设性命题,科学知识的“实际基础外在于科学经验自身范围”[3]215。从经验总体的角度看,科学经验也是一个有缺陷的抽象观念世界。
实践指涉日常行为的整体,它是从好恶、善恶、苦乐的角度去理解世界,并通过行动达致实然与应然的调和。奥克肖特承认,“实践世界是我们最为熟悉的世界,实践态度是我们最为稳定的情绪。”实践也因此被寄予了太多希望,实践经验常常被认为是不受限制的、符合连贯性标准的经验世界,甚至历史与科学也被解释为实践的不同部分。然而,奥克肖特认为,实践与其他的经验世界如科学与历史互不相干。实践是一个观念世界,“实践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思维的材料,它本身即思维世界;‘行动’并不是思维的产物,它本身就是一种经验形式”。实践活动力图使一个给定的观念世界变得更有连贯性,但是它对当下的实际状态进行的改造,并没有触及这个世界的主要结构,不是对经验世界的整体改造,而仅仅是对内容的有限改变,“我们在实践经验的每一时刻都拥有一个部分完整的经验世界,但是,由于所包含着的经验所具有的特征,那种最终的完整性并不能实现”[3]304,因而实践也是抽象的、有缺陷的。
综上所述, “科学假定了一个稳定的、不变的、数量化的事实世界;历史假定了一个不变的、过去的事实世界;实践假定了一个易变的、短暂的事实世界”,从整体经验的角度考察,三种模式都是有缺陷的抽象观念世界。每一种经验模式是“一种自主的、能根据确切条件详细说明的理解方式”,一种经验模式在某个特殊经验层面构成了一个独立融贯的世界,但它只能局限在自己的领域内,模式之间是互不相干的,“任何一种论证或推断,如果假装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就是典型的观念混淆。一种观念绝不能为两个世界服务”[3]327。奥克肖特的观点似乎与真实的生活有较大的距离,因为显而易见,无论历史经验还是科学研究都自然会影响到人们的实践生活。其实,这里的“不相干”是奥克肖特从哲学的角度导出的结论,这并不意味着在实际生活中,一种经验模式不会从其他的经验领域中有所借鉴。毋宁说,在奥氏这里,哲学与经验模式之间构成了一种“一”与“多”的关系,奥克肖特站在整体经验或者说哲学的高度去考察这些经验模式,去追问和批判,而各种自成体系的经验模式之间可以进行平等的对话,但要警惕相互间的僭越。
奥克肖特指出,从整体经验的角度来看,历史、科学和实践这三种经验模式都存在无法克服的限制和矛盾,注定要被摒弃,对于经验整体而言,没有哪一种模式是不可或缺的,它们对整体的经验世界不会有什么贡献[3]83。经验世界的抽象与具体、局部与整体之间该如何取舍?有两条道路摆在奥克肖特的面前:一条是坚持对经验整体进行哲学探寻,另一条是抛开整体性目标,深入考察具体的经验模式。有论者指出,起初奥克肖特倾向于前者,后来则放弃了这方面的尝试,战后就基本沿着第二条道路,专注于从不同经验模式自身的角度去进行解释了[10]。另有研究者则怀疑奥克肖特哲学中存在所谓的转向,认为奥克肖特从未放弃追求经验的完满状态这样一种哲学立场[11]。
实际上,在奥克肖特这里,哲学有两重意蕴,除了一种作为经验整体的哲学之外,还有一种是指哲学研究的经验,而这种哲学研究的经验,与其他的经验模式是并置的,他们之间并没有深刻与浅薄之别、高贵与低下之分,只不过角度不同而已。虽然奥克肖特一再强调模式之间的独立性,他却不得不承认,“只要人们从事科学、历史和哲学研究是为了满足这样或那样的欲望,即便这种欲望是对生活的逃避,在原初和本能的意义上,它们就必须被看作是实践的”[3]297。哲学研究是一种实践,它所产生的思想却是哲学的,其结论与实践的结论并不相同。哲学家的行为是实践的,哲学思维则超越了实践的范畴。哲学家一方面坚持通过不断的追问与批判去达到对世界的终极理解,另一方面,哲学家并不能完全脱离直接关乎生命存续的实践生活本身,不能不对实践中的事物之种种理论预设进行质疑与探讨。这种探讨也许达不到作为经验整体的哲学所要求的那种形而上的完满境界,却也不仅仅是“实践的”,奥克肖特在《论人类行为》中称之为“理论化”,“一个理论家若时时下锚以便用其理论之网捕捉所见之鱼,必然会使其身为理论家之天职有所中断和打扰,却不必然使其背离此天职”,此时, “他明知有一个天堂的家,却不急于抵达”[12]。奥克肖特在《经验及其模式》中对作为经验总体的哲学进行综合阐释,之后集中对实践的经验模式作“哲学的”探究,奥克肖特的政治哲学由此顺理成章。
四、延伸讨论
从经验到实践,从哲学到政治哲学,奥克肖特的哲学之思并非远离人间烟火,而是逐渐深入一处充满迷惑与纷乱的地方,那就是人类之道德与政治世界。通过对《经验及其模式》的解读,我们可以窥见后期奥克肖特政治思考的基本路向:对政治世界的考察主要不是一个科学的问题而是哲学的份内之事,政治哲学所要面对的是现代性条件下科学主义与理性至上所导致的道德迷惘与政治混乱;哲学意味着对经验整体的追求,哲学研究的经验与其他经验模式之间则是一种多元共存的关系,此种认识论基础上的政治观是一种多元的、对话的、非功利的政治,现代政治的合理想象是人与人之间和睦共处、多元互动、自由生活;经验的标准是一致性和连贯性,个体的经验不能孤立地存在并被理解,它总是统一于一个完整连贯的经验世界,因此,自由并不是一种所谓的天赋权利,它只不过是对周遭世界的恰当理解,这种理解不是基于逻辑推理或概念演绎,而是需要一种保守的气质,充分考虑政治传统的启发与暗示。
在当代西方政治思想界,奥克肖特的学说颇为独特,他是“一位极少信守传统信念的传统主义者,一位比许多实证主义者更具批判精神的理想主义者,一位批判自由主义的爱自由者,一位喜欢黑格尔胜过喜欢洛克的个人主义者”[13]。在奥克肖特看来,哲学抑或政治哲学皆重在怀疑与批判而非维护与建构,哲学家的任务是理解而非改变和颠覆周遭世界。奥克肖特曾如此感慨,如果说人生如同一场历险,处处充满诱惑与困境,那么,政治虽然使人生之旅得以成行,但最终的救赎与超越却不在于政治,政治哲学不是普遍的或唯一的理论,它“不是一套政治纲领,也不是能够据以构建某种政治纲领的基础或原则”[14]。故此,以其处女作《经验及其模式》为根基,奥克肖特在后期以《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为代表的经典著述中针对现代政治的哲学思考,其目的并非旨在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方法与路径,可以去重构现代道德体系,创造现代政治的理想国,而仅是努力澄清某些混乱,让现代人对自身的处境有更清醒的认知。奥克肖特曾亲历二战炮火,目睹欧陆极权主义的泛滥与社会政治的失序,对现代性条件下激进政治的迷狂所造成的灾难有着切身的感受和体悟,对于人类社会政治实践的哲学思考也因此平添几分冷静与淡泊。
奥克肖特后期的政治哲学力图在一个“科学”主宰、“理性”泛滥的时代唤起人们对于政治之复杂性的足够重视,在一个过分功利化的时代唤醒心中沉睡的政治德性,承认和珍视政治非工具性、非目的性的一面。在《论人类行为》等著述中,奥克肖特提出,政治的真谛不是直指未来的伟大目标,而是感受当下个体参与政治本身的体验和愉悦,理想的政治状态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是权势争夺、尔虞我诈,而是人与人之间德性的砥砺、友情的激荡。然而,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哪里又找得到完全不具目的属性的政治形式,“国家的首要职责就是制定和实施外交政策,这显然就是一种目的的活动”[15]。政治归根到底是“追求权力的分享、追求对权力的分配有所影响”,对立势力之间的竞争、冲突与对抗是政治生活的重要内容。韦伯尝言:“无法相信在这尘世生活中,除了人与人之间的严酷斗争外,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创造自由行动的机会。”[16]奥克肖特描绘了一种值得期待的、充满诗意的政治生活,但对于政治世界冷峻严酷的一面,却有意或无意的将其忽略或消解了。
马克思目光如炬:“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7]奥克肖特的政治哲学以经验的意义世界和经验模式的多元共存为立论基础,对西方现代政治文明的理性主义困境有着深刻的反省。对于习惯所谓英美经验主义与欧陆理性主义传统二分的中国政治学人而言,奥克肖特提示了理解政治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方向。然而,若以政治的非目的性为借口,放弃对社会中存在的不公平现象进行反思,悄然取消政治抗争与政治革命的正当性,奥克肖特对政治世界多元对话场景的诗意想象很有可能沦为对既定秩序的修辞和伪饰。在这种秩序中,没有正义与不义之分,无所谓好与坏之别,人们只需要顺应与服从,并心甘情愿在沉甸甸的现实之苦中体验轻飘飘的自由之乐。质言之,奥克肖特希望保持哲学与政治的距离,实则还是在为某种信仰或政治秩序的合理性进行辩护,终究未能摆脱他所反省和批评的理性主义政治窠臼。这是奥克肖特思想的局限,或许也是现代政治的复杂与悖谬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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