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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孔子“谋道”的一生

2015-02-21廖巧媛

长沙大学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弟子君子孔子

廖巧媛

(湖南警察学院基础课部,湖南长沙410001)

如果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下引该书只注篇名)是孔子人生理想的表述,那么“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篇》)则表达了孔子对于“道”这一人生理想追求的态度——至死不渝。那么,何谓孔子之道,在孔子的一生中,他又是如何用生命来追逐这样一个人生理想的呢?

一 孔子之“道”

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之后附有《论语词典》,统计出《论语》一书中“道”作为一般词语共出现了60次,其意思包括“道路”、“技艺”、“言说”、“治理”、“合理行为”等;作为“孔子的术语”,“道”则出现了44次,杨伯峻先生认为“有时指道德,有时指学术,有时指方法”[1]。后来又有许多学者从其他角度来探讨孔子之道,如把“道”分别与“君子”、“邦”、“出仕”、“贫富”、“德”、“仁”、“礼”联系在一起论述,考察它们之间的语义关系,从而来探究孔子之道的内涵[2]。还有的从“天道”、“政道”、“人道”与“生死观”等多个方面分析孔子之道的思想[3]。笔者想结合以下几条,通过孔子或其弟子对“道”的考察与言语,尝试分析孔子之道。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子张》)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

我将上述四条中出现的“君子之道”与“文武之道”视为孔子之道的两个方面,并且,个人认为此二“道”能够很好地诠释孔子之道的全部内涵:前者“君子之道”是人性之道,是指人的伦理道德修养,后者文武之道则是社会之道,是孔子对于社会理想的一种概括。

(一)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作为个人的伦理道德修养,包括哪些范畴呢?其一,孝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其二,忠恕。“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其三,爱人。“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阳货》);其四,恭、敬、惠、义、仁、知、勇等。

“道”之于君子,是一个怎样的关系呢?首先,“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雍也》)“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张》)。在孔子看来,要成为君子,修“道”是一条必经之路,无法回避,否则无以成君子。其次,修道高于一切物质享受,远比衣食财物重要,正所谓“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再次,孔子把修道看得比生活乃至生命重要得多,“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泰伯》)通过这些表述可以看出,对于孔子而言,死亡绝对不是生命的结束,他更关心“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史记·孔子世家》)因此,“君子之道”是超越生死的。

(二)文武之道

“文武之道”,也可以称之为“天下之道”,孔子有时也用“先王之道”来表达。相对于“君子之道”强调的是个人的道德修养,“文武之道”更多的是孔子对于政治与社会的一种评价标准,可以是“有道”、“得道”,也可能是“无道”、“失道”,最高标准则应该是“大道”,正如《礼记·礼运》中所描述的那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种理想社会被孔子称之为“大同”,接下来,孔子还描绘了一个“小康”社会:“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不过,“大同小康”之论到底是不是出自于孔子之口,古往今来说法不一。从宋代朱熹到元代学者陈澔,再到现代一些学者,多认为“非夫子之言也”,理由主要不外乎两个,一是从孔子仕鲁时子游尚小,不到十岁;二是大同小康思想杂糅众家思想,特别是大同的思想更近于老子之说。其实,我们来看孔子与其弟子的一些言论,他对于天下有道的描述,更接近于《礼运》篇中的“小康”:《季氏》篇中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有礼乐,有征伐,有君臣,这明显是小康而非大同,但这种小康出现的前提并非《礼运》篇前文所提到的“大道既隐”。此外,孔子还多次向弟子表明他心目中国家(邦)有道的情形:“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综合这些语言来看,孔子心中,西周王朝借在夏、商二代的基础上,扬长避短,达到了“郁郁乎文哉”之极致,而且孔子的政治理想就是要复兴西周的“文武之道”。

“学而优则仕”,学的是君子之道,仕则是指行天下之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学》)这一段话很好地诠释了从君子之道到社会之道的一个先后关系,先修身,修的就是君子之道,修身的目的则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为实现社会之道做出努力与贡献,可谓之为行道。从修道,到行道,这条路,孔子走了一生,走得很艰辛,但是也走得很坚定,无怨无悔。

二 “谋道”之路

孔子晚年回顾他的一生,是这么说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

这其中历尽沧桑后的豁达,很容易让后人心生敬意。但是,当我们详细了解孔子的一生之后,特别是孔子最后二十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他最喜爱的弟子颜渊、子路,长子伯鱼相继先他而去时,孔子悲恸地说“天丧予”、“吾道究矣”,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却更让人为之动容。毕生志于道,学习一生,奔走一生,却穷困一生,失败一生,在生命的最尽头,不但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而且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梦想业已死亡。

(一)知道

孔子十五岁起开始明确了自己人生目标与方向,有系统地从事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学习。这个时期,孔子开始学习了解“道”,我称之为孔子的“知道”阶段。好学而不厌,博学而多能,学无常师,是孔子这个阶段最大的特点,“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拜项橐为师,问礼于老子,学琴于师襄,访弘问乐,年轻的孔子让我们折服的是他谦虚的学习态度与执着认真的学习精神。

(二)传道

三十岁左右,孔子开始独立地参加社会政治生活,并且创办了私学,宣讲他一直以来学习的“道”,可称此一阶段为“传道”。颜渊、子路、冉伯牛、子贡、冉有等成为孔子较早的一批弟子,史称先进弟子。孔子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招收学生的教育家,这种私学的创设,打破了西周召伯创下的“学在官府”的传统,促进了当时学术文化的下移,对文化的传播和教育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司马迁把孔子这段时间传道而不仕的原因归结为“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不管是什么原因,孔子在生命最黄金的时间内一直在“传道”,从三十到五十出头,难道不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时间段吗?用孔子自己的话说是“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孔子世家》)。但是在这漫长的传道岁月里,孔子的内心是不安的,所以,当阳货质问孔子:“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时,孔子也考虑到时不我待、岁不我予,所以回答说:“诺,吾将仕矣!”(《阳货》)

(三)行道

五十一岁,一个令人几近绝望的年龄,上天却在这时给了“温温无所试”的孔子第一次实践“道”的机会,我称之为“行道”。这个机会看似很不错,孔子在鲁国先后担任中都宰、司空(主管工程建筑)、司寇(主管司法刑狱)、相事(以相礼资格参加当时的国君会议)等职务。这是孔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施政。孔子的政治思想在《中庸》中总结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八个字,后人也根据《礼记·礼运》篇中,尧舜、周公时代的“大同”理想社会的描述,将孔子的为政思想简单界定为对远古的原始社会的追求,其实不然。孔子所处的春秋,各诸候国相互争霸夺权,礼崩乐弃,作为”循道弥久”的孔子,将尧舜与周公的时代确立为施政的榜样,只是为了给这个无序无章的社会正名,正如他为君臣正名,为父子正名,只有名正才能言顺,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千足(《子路》)。

名正言顺后,孔子多次论“政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

梁启超曾说:“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4]孔子言政,离不开一个“德”字——“以德治国”,而德又表现为以“仁”、“礼”为中心内容的规范和治术。既强调统治阶层以身作则,所求“仁”与“礼”,修身克己,所谓“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颜渊》)同时强调对普通民众的教化,“齐之以礼”;此外还注重养民以时、轻赋敛、厚施予等具体的政治方针。

本文无意更多地探讨孔子政论是实用高效、还是不切实际,但是,对于孔子这段时间在鲁国施政、行道所取得的政绩,《孔子世家》中的记载却是相当精彩,如夹谷之盟孔子依靠个人魅力,让齐景公归回了侵鲁的郓、汶阳等地;如“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等;如齐国担心鲁国在孔子的领导下国势日盛,于是赠送女乐于鲁,鲁君与季桓子因而荒废政事,孔子于是去鲁:“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就这样,第一次的机会,很快就变成了最后一次机会。

五十五岁的孔子弃官出走,带着弟子风尘仆仆地奔走于卫、陈、曹、宋、郑、蔡诸国之间。出走时,孔子是失望的,对鲁君,对季桓子;但也是充满希望的,在《子罕》篇中,当子贡问:“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孔子的回答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说明孔子此时仍然期待着明君的出现,能让自己行道。因此,我们还是可以将他这段时间的经历视为“行道”,或者说是“行道”的第二个阶段。但是,如果他知道等待自己的仍然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失败、伤怀与绝望,知道自己此去一别,就是十四年,再次归鲁时已是六十八岁的的垂垂老者,他会不会改变当初的决定呢?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微子》)。在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微子》篇中先后出现了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楚国的隐者,他们都不曾与孔子直接面对,或是不愿,或是不屑,他们大都通过孔子弟子,与孔子展开间接的对话。这些对话,在我看来,其实何尝不是孔子与内心世界的另一个自我的对话,是内心的一种争斗:世道混浊,我该怎么办,是隐?是仕?

隐世的梦想,孔子不是没有。他曾对子路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在中年未仕之前,孔子曾和几个学生谈起,若能得到赏赐重用,能做些什么,最能契合孔子心意的是谁呢?是曾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先进》)当时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皙口中这一幅君臣和乐,四方来归,黎庶安定,天下太平的美好蓝图不但道出了孔子心中所追求的为人治国的最高境界,更让我们看到孔子作一个隐者,一个快乐的隐者的美好愿望。从上述两段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世道混浊,孔子或将隐于野;世道清明,孔子或将隐于市;不同的是,前者必定是痛苦无奈的,后者一定是欢愉快乐的。但是,心怀隐逸的梦想,却不实施,还要遭受来自隐者的批评,孔子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呢?

对长沮、桀溺的“避人之士”(思想不合群,指孔子)的指责,孔子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不是我不愿从那滔滔浊流中抽身而出,如果天下有道,河清海晏,我何必努力去改造世界呢?

对荷蓧丈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指责,子路说出了夫子的内心:“君子之仕,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正如希腊神话中那位每天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孔子此时已然认识到了自己的悲剧性:他面临的将是永无止境的失败,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管能不能变天下无道为有道,作为君子的他,绝不能弃天下于不顾。只是,作为一个战士,在与扭曲的现实世界进行战斗时,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内心的焦虑是难以言喻的,他多么希望能有人理解自己,能与之进行心灵的对话,但是这些隐者无一例外的都是疾走趋避,不愿与孔子交谈,孔子内心的怅然与失落、孤独与落寞,可想而知。

(四)藏道

结束了十四年周游列国的漂泊生涯之后,孔子重回鲁国,鲁哀公和季康子常以政事相询,但终不起用。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述而》)是啊,“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该退隐了,不管有多么无奈,都只能选择“退而藏密”了。如何“藏道”?一是继续教育事业,人们习惯称孔子这一段时间培养的曾参、子游、子夏等学生为后进弟子,相对于颜回、子路这些先进弟子,孔子对后进弟子的培养更偏向于明道,而非用世,孔子对于后世的影响,大抵离不开这些后进弟子的传道发扬。二是潜心于夏、商、周三代文化典籍的整理工作,据传修撰鲁史《春秋》。在经历了一生的挫败后,承认“大道”之不行,在坚持一生之后,终于放弃在现实世界中“行道”的努力,退而在著述中建构他的理想世界,通过对春秋历史的记载、评析,来承载现实生活中不能实践之“道”。

司马迁在《太史公书·自序》中,为了表明自己修史的目的时,假借了一个问题:“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司马迁是这么说的:“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这就是董仲舒所说的“孔子立新王之道”(《春秋繁露·玉杯》)。孔子身后一个半世纪,孟子说:“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知我,罪我,正在于孔子无其位而行天子事,他在对过去历史的记录中,打造了一个想象中的王国,而他自己则因了应劭等学者所说的“仲尼制春秋之义,著素王之法”(《风俗通义·穷通》),而成为这个想象中的理想王国的素王。“扭曲的现实世界,正义无从开展,只有在历史的法庭上寻求上诉。”[5]孔子是这样,司马迁也是这样,但历史的法庭终给他们平了反,还他们一个公道。

终其一生,孔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卫灵公》),不论是谋个人的道德理想,还是忧社会的政治理想,从“知道”到“传道”,从“行道”到“藏道”,虽然“儡儡若丧家之犬”,充满了悲怆的意蕴,但是因为他胸怀安邦定国的雄才伟略,兼济天下的宏大抱负,始终坚持“一以贯之”,坚持“道不同,不相为谋”,因其对信仰的坚定,对自我的坚信,以其完善的人格,最终成就了历史上永恒的圣者。

[1]杨伯峻.论语译注·论语词典[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张淑慧.《论语》中“道”的语义内涵新探[J].学术交流,2009,(7).

[3]黄峰.论孔子“道”的思想及其终极关怀意义[D].北京:华北电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

[4]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卷1)[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5]王健文.流浪的君子——孔子最后二十年[M].上海:三联书店,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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