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新结婚时代》看新世纪都市文化和乡村文化的冲突及根源∗
2015-02-20祝嘉琳
祝嘉琳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当下中国,城乡二元模式逐渐被打破,带来的双向流动日益增多,然而文化的发展与经济政治的变迁不一定同步。乡村文化遭遇了都市文化之后会面临哪些冲突?都市人在生活方式基本实现现代化之后,观念和情感上也正历经着从传统到现代的艰难转型,在转型中又会经历哪些冲突?王海鸰“婚恋三部曲”之一的《新结婚时代》通过叙写三组“错位婚恋”,对这一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两代人,三组错位的个性婚恋······王海鸰将普通中国人的婚姻生活现状及在当下社会生活激荡下的矛盾和疼痛表现得淋漓尽致”[1]2。
一、都市伦理和乡村道德的冲突
小说的主线是靠着发奋读书飞跃农门的农村男孩何建国和家境优越的北京女孩顾小西的婚姻生活,通过这对穷富恋,展示了都市伦理和乡村道德的冲突。
在婚姻伦理上,农村遵循的是“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侍宗庙,下以继后世”,即把联姻看成是一种扩大自己势力范围的利益活动,而男女双方是否两情相悦则为次要,放到现代社会就是农村人嫁或者娶了一个掌握着更多优势资源的都市人,对方就理应把一切社会资源与之共享。都市人则认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完全凭着二人的感情、个性决定,与家族利益无关。城乡完全相悖的婚姻伦理引发了二人婚姻中无数的不愉快:何建国农村的这亲戚那邻居大到找工作、看病,小到货车被扣押都要小西和她的家人掏钱、利用人脉资源去化解。在亲子伦理上,农村讲究的是子对父的绝对服从,在《新》中,何建国就是一个对他爹言听计从的大孝子,哪怕是休了小西,只要是他爹开了口,他都会“哎”地一声应承下来,这与现代都市如小西家那种建立在平等、民主基础上的亲子伦理完全对立!在交往伦理上,农村依然保留着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社会的印记——重视人情、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互助,而在唯实唯利的功利观、契约意识、理性至上意识的支配下,都市人则奉行建立在利益而非情感基础上的交换关系,人情味淡薄。在《新》中,就充分体现了在沂蒙山区这样的封闭、淳朴的农村尚存的传统交往伦理与以顾家为代表的现代交往伦理的激烈交锋:建国爹托顾家给亲戚或邻居办事无不是出于对亲情、乡情的维护,件件非办不可;在顾家人看来,这些事不过是一个个负担,有能力办就办,没能力就不办,甚至非常反感!
现实主义的艺术大师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典型’指的是人物,在这个人物身上包括着所有那些在某种程度跟他相似的人们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典型是类的样本······不仅仅是人物,就是生活上的主要事件,也用典型表达出来,有在种种形式的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处境,有典型的阶段,而这就是我可以追求的一种准确。”[2]是的,作品就是通过上述的典型人物(何和顾是典型的凤凰男和孔雀女的组合)、典型环境(沂蒙山区是典型的封闭农村,顾家是典型的大都市现代家庭)、典型情节,具体、生动、鲜活地描绘了城乡伦理的差异、矛盾和冲突。就像顾小西在母亲的尸体旁边对何建国哭诉的那样:“我已经看清楚了,隔在我们俩中间的这条沟实在是太深了,深到了我们的爱情无法逾越。”[1]265城乡伦理的这条鸿沟到底能不能弥合?二者中哪一个更为合理?在作品客观冷静的叙述中,似乎城乡两种伦理都有它的合理性,就像何建国对小西说的:“我知道我们家有时提的要求荒唐过分,但作为一个出身农村考进北京的孩子,我同时也深知这种城与乡之间价值取向和文化认同上的巨大差异。那差异不是说说道理就能够说得通的,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道理。什么叫做入境问禁、入乡随俗?什么叫做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就是。就是我何建国,就算我有着此刻的认识和文化,一旦回到我的沂蒙山老家,也做不到与现实对抗。”[1]197。对于两种伦理,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价值判断或者力图纠正哪一方——这种判断的缺席,一方面是当前中国社会伦理巨变时刻人们伦理认同焦虑的典型症候,另一方面,小说通过这样冷静甚至冷漠的笔调,几乎是零度地呈现着都市生活的缺陷、沉重、焦虑、吊诡和变形,旨在引导人们思考伦理冲突背后中国社会的矛盾及根源。
首先,都市伦理和乡村道德的种种冲突背后折射出的不仅仅是乡村文化本身的根深蒂固,还有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城乡发展的严重不平衡造成的农村依旧贫穷。就是因为穷,何建国们的一枝独秀必然伴随着他人和集体的巨大付出和牺牲,所以建国爹们才会那样理直气壮地让他们“偿还”;就是因为穷,才会使得农民的伦理体系依然建立在平均、共有、共享才能够活下去的观念之上!如何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征途上有效地实现城市对农村的反哺,逐渐弥合城乡伦理的巨大裂痕,乃当务之急!
其次,从社会文化观念的层面来说,伴随着现代化进程(中国现代化的主要形式是改革开放),中国日益从一个由儒家思想主导的人情社会向由契约精神主导的法理社会转变。因为传统的中国社会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宗法社会,所以强调的是人情伦理,法律层面的契约形式和意识层面的契约精神在社会交往中都不占主导地位。中国人的契约意识是改革开放之后市场经济推动下的产物。英国法理史学家梅因说过:“所有社会进步的运动,都是一个由身份到契约的运动。”[3]看来,契约意识的形成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但是它在使人际关系变得互利、平等、理性和正式的同时也会使现代人越来越缺乏人情味,对人情社会的种种伦理越来越不认同、不适应,就像《新》中,小西妈对建国爹仗着是她的亲家在医院横冲直闯的行为流露出的极度反感的心态一样。
二、都市女性现代意识的凸显和都市男性对传统(乡村)女性的渴望之间的冲突
作品中小西妈—小西爸—小夏三者的情感关系便是这一冲突的典型表征。小西妈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现代女性,高强度的工作劳累猝死后,小西爸没多久便和来自何家村的保姆小夏结合了。作品中两个小细节很耐人寻味:小西妈猝死后,在儿女的支持下,小西爸曾经和同是中文系的秦教授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他却不怎么上心,反倒是小夏的再次到来让他无比安慰,小夏过年要回家一趟都会让他倍感失落······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小西和爸爸曾经聊到过保姆的事情,小西爸借着毛姆的《宝贝》一书,表达了自己心目当中的理想保姆——对家政事务无所不通、善解人意、完全合乎你的心意你的需要······从小西爸对小夏的认可和依恋来看,小夏就是他心中理想的保姆——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保姆型的传统妻子,而不是像小西妈这样的强势忙碌的事业型现代女人。
在都市文化的熏陶下,都市女性身上的现代特质如重视自我价值的实现而忽略了家庭,在家中强势霸道等越来越突出,女性的勤劳、朴实、温柔、善于持家等传统品质反而在封闭的农村保存得更完整——像小说中的建国嫂子、小夏就是很典型的传统女性。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使得都市男性在择偶时往往会很传统,这无疑是都市女性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中不得不面临的阻力,期待男性变得开明或者女性放弃事业回归传统似乎都超前或滞后于时代,男权意识形态或许只有经历时间长河的无数次洗涤才能淘尽!
三、物化的情欲和洋溢着乡村社会温馨的情感主义观念的爱情的冲突
刘凯瑞—简佳—顾晓航三者的情感关系便是这一冲突的典型表征。当刘明确告诉简佳不可能为她离婚之后,简佳在感情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拒绝了刘的包养要求而选择了事业刚起步却追求纯美爱情并且愿意和她组建一个正常家庭的小青年顾晓航。因为在简佳看来,自己此时对刘已经没有爱情了,如果接受了刘的要求,和刘之间就堕落为完全物化的情欲了,即在完全物化的情欲和纯洁的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简佳在作品中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物,她的选择也无疑具有理想色彩——当下现实中的女性恐怕远没有那么潇洒!是不是有了房子才配谈爱情,选择一份完全物化的情欲,比如做有钱人的二奶,是否比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来得更为实际?这些问题都是当下都市女性最为困惑的!所以说,尽管小说中的简佳及其选择具有理想色彩,但是她经历的一切却间接地暗示出都市文化和乡村文化矛盾冲突的又一表征:与资本纠缠在一起的物化的情欲和洋溢着乡土田园般诗意的纯洁爱情的冲突!
爱情当然离不开一定的物质基础,但是正常的爱情说到底是男女双方灵肉上的相契合。在现代社会里,物的极大丰富时时刻刻刺激着人的欲望,商品的拜物教已经成了失去信仰的现代人的主导意识。这使得获得物的资本变得越来越神圣,它的力量无处不在——一切都可以用资本来购买,一切都可以用资本来衡量,就连原本神圣的爱情也要放在资本的秤上去掂量掂量!可见,物化的情欲是现代资本社会的产物!问题在于,人本身是一种情感动物,她需要获得一种精神性的满足,而且这种满足越不带有功利色彩给人的慰藉感越强,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去怀念那逝去的却单纯、温馨的乡村情感的原因。可见,都市女性上述那么多困惑、矛盾、痛苦和纠结的根源(亦即都市文化和乡村文化在这一层面冲突的根源)在于物质和精神本质上的对立,在于现代人对物的极度依赖和出于人本性的对纯洁情感的渴望的冲突!这或许是现代人在观念转型中必经的!小说中,当面临二选一时,简佳宁愿舍弃奢华的物质享受,选择一份带有乡土田园般美感的纯美爱情,因为她不想欺骗自己的内心。
结语
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冲突本是一个复杂的文化课题,《新结婚时代》通过选择当下很典型的三个角度将这一复杂课题加以感性呈现。冲突背后折射出的是转型期的中国必经的种种沉重、吊诡与无奈:现代化给中国人带来物质实惠的同时也造成了城乡发展的更不平衡,给中国人带来现代观念的同时也进一步加速了传统文化的衰落(如人情社会的渐失);传统中有些虽是糟粕(如男权意识形态)却根深蒂固,其无疑是观念现代化的阻力,有些与物化时代水火不容却又符合人本心的需要(如乡土田园般美感的纯美爱情),现代人失去了它灵魂自然无所依附!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冲突可能并非新题,但是新世纪二者的冲突却有了上述新的特点,探讨这一问题不仅能更通透地读懂当下,也会给予文化现代性更多的思考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