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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井千次《五月巡历》中的自我确认

2015-02-20王先科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时间空间

王先科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外语系,福建 福清350300)



黑井千次《五月巡历》中的自我确认

王先科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外语系,福建 福清350300)

摘要:内向派作家黑井千次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五月巡历》,讲述了主人公面对时间分裂中自我同一性的混乱和空间中日常性的丧失,站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点上进行自我确认。具体而言,以1952年的“五一事件”为原点的过去以“树”的姿态出现,与现在形成对立,使主人公无法在时间中保持“统一风格”的自我,也打破了企业和家庭空间中的日常。对此,主人公借助两个使时间和空间形成交错点的人物,通过参加与企业抗争的“活动”,以及对家庭“民主主义”的反思,在探寻过去自我的同时,确认着现在的自我,并尝试形成统一。尽管由此获得的自我同一性是暂时的,却是一条真实的自我探寻之路。

关键词:黑井千次;五月巡历;时间;空间;自我确认

作为日本“内向世代”(亦称“内向派”)的代表作家之一,黑井千次的文学创作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自1958年2月首次以黑井千次为笔名在《新日本文学》发表作品《蓝色工场》,至1970年3月从其所属的富士重工辞职,期间12年的创作主要以“企业中的人”为对象,这一阶段被称作黑井文学的前期。此后,黑井千次转而关注“家庭”,进入创作后期。1969年,黑井千次凭借小说《时间》荣膺昭和四十四年度艺术选奖文学部门新人奖,而后获得了谷崎润一郎奖、每日艺术奖和野间文学奖,成为日本文学的获奖名人。黑井千次曾先后担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和日本艺术院院长,并任每日艺术奖、伊藤整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委员,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副会长,在日本文学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值得一提的是,继小说《时间》之后,时隔八年,黑井千次又以同一主题写下第一部长篇小说《五月巡历》,得到日本文学界的高度评价,被誉为黑井千次的重要代表作之一。[1](P440)

小说《五月巡历》中讲述的时间是1971~1972年,小说的主人公40岁的馆野杉人就职于一家大型企业,并娶妻生子,生活看起来普通而平静。改变这一切的是对“五一事件”被捕者的最终审判,朋友网岛邀请他为自己出庭作证。随着过去的记忆被唤起,日常的现在失去了平静。关于小说的创作起源,作家这样写道:“‘五一事件’对我来说,是作为学生游行队伍的一员逃离了现场,无法忘记的亲身经历。并且将前作小说《时间》的主题进一步深入挖掘,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我的头脑深处。”[2](P436)虽然同样是以1952年的“五一事件”为时间原点进行自我确认,但与小说《时间》相比,长篇小说《五月巡历》的主人公在时间和空间中面临着更多、更复杂的问题,也使得小说受到中日文学研究者格外的关注。目前国内外的相关研究主要有:从时间的构成来说,“五一事件”是小说中时间的原点[3],小说中的时间可以从“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维度进行分解[4];对小说中“组织”和“个人”关系的探讨,月村敏行[5]指出小说的主题并非“企业和个人”,而是“企业中的个人”;对人物关系的研究,以主人公与几个女性之间的关系为对象,指出小说中现代“空间”的各种变异[6];对自我确认的研究,翁家慧[7]认为小说中自我确认的方式是对“五一事件”的回忆和反思。在现有研究中,对小说时间的研究主要是从时间构成的角度,没有分析深层次的自我存在的问题。而对作品中自我确认的研究,局限于以“五一事件”为原点的过去,忽略了更为关键的现在的时间和空间。基于这样的前期研究,笔者以分析时间分裂中主人公自我同一性的缺失以及空间中日常性的丧失为基础,探讨小说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点上所进行的自我确认问题。

一、时间分裂中自我同一性的混乱

日本文学评论家山敷和男在《黑井千次“时间”》中指出:“黑井千次对时间的把握是非常新颖的,既有自然主义的时间,也有意识流的时间,另外又在实存主义的时间上,加上了伦理式的时间”[8],这一点在小说《时间》和《五月巡历》中都有所体现。在小说《五月巡历》中,题目本身已出现了时间的概念,同时,对“五一事件”的追溯也必然要涉及过去的时间,那么,小说中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存在怎样的关系?主人公能否在时间中保持统一的自我?

在小说开始部分,在拥挤的电车上,杉人头脑里浮现出一棵奇妙的树的身影。“在老树怀里成长起来的年轻小树,已经把老树的根挤到一边,自己稳稳地扎根在土壤里,开始迅速地成长。随着小树的成长而被拔起的老树的根,已经完全离开了地面,以一种攀附在小树上的姿态,整个悬浮在距离地面一米多的地方。”[9](P4)老树和小树是对时间以及生命的象征性描写,分别对应的是馆野杉人40年的时间和生命,及其下属五十岚乡子20年的时间和生命。20岁的乡子恰好出生于“五一事件”发生当年。对于杉人来说,以“五一事件”为原点的20年并不是生命岁月自然的流逝,而是代表着背叛和转向的过去。小树稳稳地扎根于土壤,将老树的根挤到一旁,不仅体现了20年时间流逝的真实感,更象征着过去20年时间的凝结,从整体时间中剥离,使时间呈现分裂状态。同时,老树被小树连根拔起、悬浮半空的姿态,象征着杉人的现在由于过去20年时间和生命的存在,丧失了自我的确定性和稳定性。

除了老树和小树的外部轮廓,小说中还出现了对树的内部——年轮的描写。友人网岛最终迎来了无罪判决,当杉人打去电话时,“短暂的沉默间,眼前出现了一片冬天的树林……每棵树都在坚硬的树皮下有着四十圈的年轮。在二十圈处清晰而痛楚地一分为二的网岛的年轮……还有逐年不断扭曲,让树干都鼓起来的杉人的年轮”[9](P339)。象征着时间累积和生命成长的树,有着独特的记录时间的方式——年轮,它既证明了时间的流逝,也记录下生命的历程。显然,这里树的年轮等同于人的年轮,记载着过去的时间和经历。在20年前的“五一事件”中,友人网岛被捕,其被告身份持续了18年,并在一审中被判决有罪,其年轮在第20圈出现了明显的分界线,与此相对,杉人在该事件中成功脱逃,并一直隐瞒这段参加学生运动的经历,20年间的转向和变质使得杉人的年轮显得歪歪扭扭,时间的分裂和自我的扭曲通过树的年轮得以呈现。

在小说《时间》中,“五一事件”中被捕的三浦的时间被描述成“只沿着从过去的一点射出的光路前行”[10](P149),这种以“五一事件”为原点射出的像光一样的时间是尖锐的、带有攻击性的。而在《五月巡历》中,时间以“树”的形象,通过老树与小树、扭曲的年轮以及落叶呈现出时间的分裂状态。与“光”相比,“树”呈现出时间漫长的积淀感,以及刻在身体内部的生命的轨迹。同时,“树”所具有的自然性,大大抵消了作为“人”的社会性,弱化了人性中变质和背叛的一面。两部作品对时间的描述不同,原因可以归为两点:一是与小说《时间》相比,《五月巡历》中现在距离“五一事件”已经过去了20年,如同杉人已经忘记了“五一事件”的某些细节,过去的时间已经失去了显著的攻击性,成为一种具有堆积感的“量”的存在。二是对已到中年的主人公来说,时间的流逝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时间不再是难以把握的光线,而是浸透在身体里生命的日常。对于杉人来说,“五一事件”作为过去的时间和记忆存在,而“五一事件”之后的20年则是在隐瞒这段记忆和思想转向中度过的。当“五一事件”的最终审判唤起杉人对过去的回忆,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了分裂和对立,引发了主人公对过去自我的不确定,以及对现在自我的怀疑,从而无法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一时空中保持“统一风格”的自我,产生自我同一性的混乱。

二、空间中日常性的丧失

黑井千次听从文学家野间宏的建议,考入东京大学经济学部,毕业后进入富士重工工作,1970年辞职后,黑井氏的视线逐渐转向家庭。写于1977年的《五月巡历》,虽然从创作时间来看属于后期,但叙述对象却延续了前期“企业中的人”的传统。同时,与小说《时间》相比,《五月巡历》中对家庭的描写更加深入、复杂,体现了后期创作的特点。因此,可以说,企业与家庭是《五月巡历》中并行的两大空间。当“五一事件”的记忆被再次唤起,时间上的分裂引发自我同一性的混乱,空间中平静的日常生活也随之发生了改变,那么,在两大空间中日常性的丧失是如何发生和体现的?

首先,在企业空间中,杉人任职于一家大型汽车企业,每天按部就班地做着企业未来一年、三年、五年的计划。一次偶然的午休晚归,让杉人成为被公司怀疑的对象,在人事部的约谈中,“杉人开始用思想、自由、权利等词语应对增野的提问,像是穿着的外衣不知不觉间被一件件剥落”[9](P185)。收到人事部的警告书后,“杉人像穿着湿衣服一样,每天的心情都很沉重”[9](P232)。从面试时起,杉人就一直表明自己对学生运动毫不关心,将“自由”和“反抗”之心隐藏在“外衣”之下,而随着“外衣”被剥落,杉人面对的是来自企业更进一步的质疑。虽然工作内容和工资待遇等没有变化,但是,收到警告书的杉人明显感到企业的戒备和同事的回避。如果说之前的日常是平凡地工作、默默无闻,那么,无形中被企业视作“激进分子”的杉人已经丧失了日常性,企业生活变得危险和充满不安。

其次,在家庭空间中,杉人的生活也逐渐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对妻子隐瞒的秘密越来越重,不单是森子的事情,还有悦子,甚至在那金黄色的广场上思考的事情也包括在内。”[9](P307)而“美绪子总是说很累,仿佛累了是她唯一能使用的武器”[9](P305)。在对“五一事件”的回忆中,杉人再次确认了事件后自己背叛昔日恋人悦子,并开始与同学美绪子交往的事实,因而可以说,妻子美绪子不仅是现在时间的参与者,更是过去时间的见证者。与森子之间的婚外恋是杉人对妻子情感的背叛,与悦子之间的过去是杉人对自己的背叛,而与乡子纠缠在一起的“活动”则是对家庭生活的背叛,如此种种,都是无法向妻子言明的秘密。面对杉人的隐瞒,妻子以冷淡的态度回应,“累了”不仅是一种拒绝,更是回击杉人背叛行为的“武器”。虽然没有完全陷入“冷战”,但安稳的家庭生活正逐渐倾覆,丧失了日常性。

过去记忆的复苏不断蚕食着杉人的现在,乡子和美绪子分别在两个空间中提醒杉人过去时间的存在,使他的生活始终笼罩在“五一事件”的阴影之下。被剥去“外衣”伪装的杉人,面对的是隐藏的、不确定的自我,而对美绪子的秘密在本质上也是对不确定的自我的隐瞒,这种自我的不确定和自我隐藏,既是日常性丧失的原因,也是日常性丧失的表现。与小说《时间》相比,《五月巡历》中的主人公在企业和家庭中面临着更大的危机,当“五一事件”的记忆被唤起,安稳的日常逐渐丧失,带来的是沉重的不安和困惑。

三、时间和空间交错点上的自我确认

不论是时间中自我同一性的再统一,还是空间中日常性的回归,核心都是自我确认的问题。关于《五月巡历》中自我确认的方式,翁家慧[7]在《论黑井千次前期作品中的自我确认》一文中指出:“黑井千次试图通过对过去的回忆来确认现在的自我。”诚然,只有正视过去,才能认清现在,但仅凭对过去的回忆就能实现自我确认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主人公面临的不仅是时间分裂的问题,还有空间中的危机,因而自我确认必须站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点上才能实现。那么,主人公是如何进行自我确认的?这种自我确认是否有效?

首先,站在时间与企业的交错点上,杉人通过“活动”尝试着自我确认。所谓“活动”,是以乡子等人为首进行的反抗企业“专制”的活动。最终,杉人被暂停了一切业务,桌子也被搬到人事部北角柱子的后面。“杉人跟自己说,这儿未必不是个好地方……什么时候能有工作还不清楚,但要做的事情倒有不少,乡子一定会建议先商量下是否要控诉吧。”[9](P344)虽然“活动”失败了,但杉人反而恢复了平静和勇气。正如日本社会学家宫崎晋生所指出的:“学生运动的参加动机和就职企业后的行动理论,在其深处隐藏着两种一致性:一是不满的表达,二是一体意识和凝聚性。”[11]通过“活动”,一方面,杉人获得了表达不满的机会和“反体制”、“反管理”的快感,另一方面,也在集会交流和一致行动中获得了一体意识,而这与大学时代参加学生运动的动机和情感有着惊人的一致,从而形成了过去和现在自我的统一。与小说《时间》相比,主人公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不再是“劳动”,而是参加与企业对抗的“活动”。从“劳动”到“活动”,虽然从表面上看两种方式截然不同,但本质上却是相同的,即通过释放热情,探寻自我存在的意义,达到过去自我与现在自我的统一。

其次,在时间与家庭的交错点上,妻子的“爆发”让杉人不得不面对一直隐藏的“自我”。 “你违背了约定,也背叛了你自己,过去的你到哪里去了?你的民主主义还有谁会相信?……你不但背叛了民主主义,还巧妙地利用了它。”[9](P330)妻子的话中裹挟着过去的约定,冲击着杉人变质的现在,所引发的不单是两人间的对决,更是杉人内心对过去自我和现在自我的正视。“如果非要找出谎言,我只能说,它就像是在我自己和自己中间所隔的那一道膜。”[9](P332)杉人对美绪子的爱是真实的,从森子身上获得的生命的充实感也是真实的,不真实的只有杉人内心不愿正视的自我。秘密的揭开,打破了夫妻间沟通的枷锁,也使杉人获得了直面自我的勇气。虽然这种自我确认是消极、被动的,但化解了家庭的危机,使昔日的家庭“民主主义”有了重生的可能。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问题,黑井千次在其短篇集《时间》的“后记”中这样写道:“对我而言,从‘空间’的外侧寻求与‘时间’的交点,这样的摸索还将持续下去。”[10](P286)一方面,时间意识的尖锐化和复杂化,导致了主人公无力统合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只能依靠空间来把握整个时间的走向。另一方面,空间中的日常因时间的分裂而危机四伏,使得主人公迷失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因而只能站在空间的外侧,寻求时间和空间的交点,以实现自我确认。借助乡子和美绪子这两个将过去带入空间,使时间和空间形成交错点的人物,主人公通过参加“活动”和“秘密”败露后对家庭“民主主义”的反思,在探寻过去自我的同时,确认着现在的自我,并尝试形成统一。然而,如同参加学生运动时的热情一样,杉人对“活动”的热情也很难长久维持。同时,对妻子的秘密虽然被揭开,但必定会有新的秘密出现。因此,虽然主人公在空间和时间的交错点上获得了自我确认,但归根结底只是暂时的,“巡历”意味的循环反复必然会上演。

四、结语

在1971年3月23~24日的《东京新闻》上,著名的日本文学评论家小田切秀雄在其连载的《满洲事变后四十年的文学问题》中第一次提出了“内向派”(「内向の世代」),并在两个月后的《东京新闻》上发表了《现代文学的争论焦点》,将黑井千次等作家正式归为内向派作家一列。[12]正如小田切秀雄所言,黑井千次的作品始终“只在自我和个人的状况中寻求作品的真实感”,《五月巡礼》便是典型的例证。就具体的方式而言,主人公是站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点上实现自我确认。日本文学评论家高桥英夫指出:“战后日本社会的特征之一是对时间过剩的关心。”[3]而与此相对,战败后的日本人对自己的生存空间却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自信,因此,黑井文学的巧妙之处在于,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并试图建立起均衡的关系。尽管由此获得的自我同一性是暂时的,但却是一条真实的自我探寻之路。也正是这条站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点上进行的自我确认之路,使黑井文学具有了更广泛的意义,也为我们超越内向派解读提供了一种可能。

参考文献:

[1]増田みず子.解説:存在の孤独[A].黒井千次.五月巡歴[M].东京:講談社文藝文庫,1997:.

[2]黑井千次.二十年の節目[A].黒井千次.五月巡歴[M].东京:講談社文藝文庫,1997.

[3]高橋英夫.時間の変質——黒井千次『五月巡歴』[J].すばる,1977(6).

[4]木村幸雄.『時間』について[J].大妻女子大学紀要(文系),2002(34).

[5]月村敏行.均衡する内面―黒井千次論[J].群像,1979(8).

[6](日)木村幸雄.黑井千次的“时间”与“空间”——读小说《时间》、《五月巡历》、《群栖》[J].张伟,译.世界文学,1994(3).

[7]翁家慧.论黑井千次前期作品中的自我确认[J].九江学院学报,2007(4).

[8]山敷和男.黒井千次「時間」[J].解釈と鑑賞,1977(11).

[9]黒井千次.五月巡歴[M].东京:河出書房新社,1977.

[10]黒井千次.時間[M].东京:河出書房新社,1976.

[11]宮崎晋生.学生運動から就職へ「全共闘世代」ホワイトカラーの一貫性の考察[J].一橋研究,2001(3).

[12]小田切秀雄.満州事変四十年の文学の問題[N].東京新聞,1971-03-23(3).

责任编辑 叶利荣E-mail:yelirong@126.com

作者简介:李晗(1990-),男,湖北天门人,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12YJC820029)

收稿日期:2015-09-28

文献标识码:分类号:I106.4A

文章编号:1673-1395 (2015)12-00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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