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的征战:清末官方政治传播之困
2015-02-20程丽红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新闻传播史研究”(项目编号:12BXW011)、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清代新闻传播专门史研究”(NCET-120243)的研究成果。
【内容摘要】 晚清,高度成熟的政治传播体系已成为清廷重新调整传播手段与格局的强大惰性和障碍;对近代报刊冷眼旁观,无所作为,使得清廷坐失占领舆论阵地、把握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多次历史机遇;意识形态征战中官方主流话语被边缘化,归根结底在于其核心思想观念的迷失。
遭逢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晚清社会,历来是学界格外关注的焦点。从军事、外交、政治及文化等多层面探索清末社会变迁的著述洋洋大观,其中不乏反映意识形态、思想战线激烈角逐与对抗的精良之作,但是从传播学视角展现诸多政治理念之间的交集、争锋和消长沉浮,却为众家所忽略。清末,尤其是王朝最后十年,各派政治势力进行了殊死决战,意识形态领域的胜负直接决定着现实政权的更迭。诚如有学者断言,“失去了对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也就等于失去了执政的合法性基础” ①,曾凭借周密完善的政治传播体系行使意识形态霸权的满清政府,何以在终场的舆论大战中几近失语,轻易落败?显然不能简单解释为官方主流思想的陈旧落伍;面对突如其来的意识形态危机,清廷是如何应变决策的?本文旨在通过还原清末官方政治传播的理路与行迹,发掘清廷在意识形态领域溃败的深层致因,进而为洞悉清末社会的政治变革提供新鲜的面相和视野。
一、官方传统政治传播体系积重难返,更新维艰
所谓政治传播,是指“政治传播者通过多通道、多媒体、多符号传播政治信息,以推动政治过程、影响受传者的态度与行为的一种对策” ②。运用政治传播输送、扩散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念,确立官方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维系政治秩序与统治,几乎是所有政权施政的必要步骤。清廷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为了成功统治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封建帝国,建构了一个远远优于前朝的高效、完善的政治传播体系。
首先,官方出版盛况空前,达到了封建时代的顶峰。书籍以其长时间、大批量的信息存储功能,成为建构、传承意识形态不可替代的工具,因而获得清统治者特殊青睐。从中央的武英殿,到地方的书局、书院,形成了细密、庞大的官方出版网络。大量“钦定”“御纂”之“殿本”的问世,在彰显盛世繁荣的同时,也完成了按照清统治者意志重新书写历史、建立统治话语的意识形态改造工程;而各种“局本”“院本”层出不穷,更以规模化、权威化的绝对优势占据了思想文化领域的主阵地,确保了官方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
其次,报业体制完备,进入空前的“有序”发展状态。报刊定期出版、时效性强的媒介特征,决定它在意识形态建构方面以承载和塑造舆论为主。清代,干扰社会政治秩序的小报得以有效遏止,乃至“永绝” ③;官方邸报愈发完善,军机处之设与奏折制度的实施,强化了高层统治者的报业控驭能力;邸报翻版——民办京报的繁荣,则将大众传媒纳入官方的政治传播体系,进一步拓宽了官方的舆论空间。清廷通过掌控报业机器,畅通无阻地施行舆论霸权。
再者,圣谕宣讲制度化。无需文化门槛的口语传播作为底层民众最主要的信息接收手段,在清代的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是官方意识形态向底层灌输的中枢管道。早在清初,圣谕宣讲便成为朝廷的规定动作。顺治九年(1652),“颁行六谕卧碑文于八旗及直隶各省”。 ④十六年议准,设立乡约制度,讲解六谕原文。 ⑤自康熙九年,“讲圣谕”甚至作为地方官施政的要目之一。 ⑥宣讲的优势不仅在于口语传播摒弃了文字障碍,还在于它以严格的程式——从讲员选取、仪典规范,到听讲位次,赋予整个过程强烈的表演性,通过激发受众情绪,达成思想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宣讲仪式与讲读内容共同构筑了一个封建政治伦理的象征体系,用最浅显、直观、感性的方式传达官方主流思想,以至于乡野村夫亦能接受。
此外,传统的科举与官学制度,以及庞大的政府公文系统,延演至清代已相当成熟,与上述传播渠道紧密配合,形成了一个组织严谨、网络精密的覆盖全国的政治传播体系。以儒家思想为核心价值观的官方意识形态,通过这一体系持续不断地向各区域、各层次的人群广泛扩散、渗透,有效发挥着统一思想、统一舆论,进而实现政治一统的社会整合作用,满清王朝也因此创造了以外族政权主宰中国近三百年的历史奇迹。
清末,封建朝廷统治式微,其政治传播体系虽弊端重重,呈衰落趋势,却依然表现出强大的历史惯性,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机器高效运转。由封建官报和京报构成的传统报业在新媒体近代报刊问世后,非但没有受到冲击苟延残喘,反而沿袭不衰,与近代报业并驾齐驱。参与《清史·报刊表》编纂的谷长岭先生发现,“近代报刊出现后,传统报刊不但没有消亡,反倒曾有较大的发展,并借助近代报刊的转载,影响达到顶峰……,在传播国内时政信息方面,处于主流媒介的地位。” ⑦另有学者注意到,《上谕汇编》及《行在钞报》的刊行,显示了传统的官方传播形态在晚清政治危机中发挥着重要的舆论控制作用。 ⑧与此同时,圣谕宣讲活动亦展露一定的生命力,成为某些新派大吏试图重振朝纲、对抗民间话语的工具。湖南巡抚饬令“各府厅州县儒学随时亲历城乡宣讲《圣谕广训》《劝善要言》,仰遵迭次谕旨,凡有关民教者,切实开导” ⑨;直隶总督袁世凯在保定“设立宣讲生数员,按日宣讲《圣谕广训》” ⑩。1906年颁布的《学部奏定教育会章程》中,明令“择地开宣讲所宣讲《圣谕广训》,并明定教育宗旨之上谕及原奏,以正人心而厚风俗”; 瑏瑡《学部酌拟劝学所章程清单》中亦开列“实行宣讲。各属地方一律设立宣讲所,遵照从前宣讲圣谕广训章程,延聘专员随时宣讲,其村镇地方,亦应按集市日期派员宣讲。” 瑏瑢可见,科举制废除后,官方的宣讲活动未衰反荣。应封建专制政体而建构的政治传播体系,在封建政权稳固时期,固然是不可或缺的政治整合力量,但当政权衰微之际,它的力量则很可能发生转化。面对蔚然勃兴的近代传媒与新式传播理念,传统报刊和圣谕宣讲的末日辉煌,也只能是退出历史舞台前的回光返照,挣扎越强烈,更新越艰难;而没有顺应时代发展需求的新型政治传播体系,清廷失去意识形态的霸权,进而丧失政权,也只是时日问题。简言之,晚清时节,运行良久、高度成熟的政治传播体系已经成为清廷与时俱进,重新调整传播手段与格局的强大惰性和障碍。
二、忽视新媒体,坐失改革政治传播体系良机
尽管中国近代报业的序幕在南洋拉开,但是影响大陆的终极目的还是使这些天朝的违禁出版物通过种种渠道流向境内。创刊于马六甲的第一家中文近代报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便是“中国境内亦时有输入” 瑏瑣;1833年,传教士所办《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甚至落户广州。所以,即便是在近代报刊萌生的早期,国人对这种新式传媒也并非全然陌生。只不过,大多接触它的人采取了盲目排斥、漠然以对的态度;而少数回应者又存在明显的认知偏差。林则徐就误以报刊为“内地之塘报”,可籍之获取“夷情”, 瑏瑤因而定期辑译外报消息,编成《澳门新闻纸》和《澳门月报》以供内参,看重近代报刊所谓的“情报”价值,对其新闻,特别是舆论功能,则无所觉察。与林氏的旨趣如出一辙,魏源也未曾留意近代报刊的新媒体特质,只在乎它的内容,《海国图志》专辟报纸部分,汇集外报所载成书,偏执于书籍载道,传统的媒介文化意识根深蒂固。
如果说19世纪早期与新式传媒亲密接触者为数甚少,加之外报为争取中国读者小心翼翼,尚未尽展本色,故而难以准确辨识利用的话,那么,在近代报刊兴起并深刻影响社会生活之后,清统治阶层仍然无动于衷,就不免令人匪夷所思。60年代,《上海新报》报道太平天国与清军战事,销量骤增,已初现新式传媒的特殊能量。开创中文商业报刊新纪元的《申报》,尽管一再标榜“以行业营生为计” 瑏瑥,没打算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从创刊起便每日首载“实有系乎国计民生”的论说,发“名言谠论”, 瑏瑦寄望通过说教掀动舆论,移风易俗,显示出与传统报刊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意趣。何况,连续四年追踪报道“杨乃武与小白菜”案所荡起的舆论风潮,应足以促动当局对近代报刊强大社会影响力的认知。事实也证明,《申报》很早就成为中国改革派重要的消息来源。著名的驻外使臣郭嵩焘、曾纪泽、张荫桓皆常阅该报,帝师翁同騄、两江总督沈葆桢以及他周围的洋务官员都很重视其新闻和评论。 瑏瑧甚至有官员已意识到外商设立的“新闻纸馆”具有“上以议国家之得失,下以评草野之是非”的政治传播价值,进而倡议“仿而行之”,且小心翼翼地附加了“惟不准议朝廷得失”的条款, 瑏瑨却仍旧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究其实,创办于租界的外报以盈利为目的,极少触碰清廷最敏感的政治神经,对官方的意识形态建构非但不构成威胁,反有助益。由《上海新报》《申报》首开风气,“京报全录”和“上谕恭录”,几成为中文近代报刊的保留栏目;而官方最重要的公文形式——告示,也常常现诸报端,借助大众传媒得以更加快捷、广泛的播散。起码从表面上看,近代报刊的蓬勃发展并没有冲击清廷的政治传播体系,却使其借力扩张,影响面进一步扩大。抑或因此消解了朝廷自主办报,利用新媒体充实传播阵营,以实现政治传播渠道拓展与更新的动力,不经意间丧失了领先介入新兴报业,抢占舆论高地,进而巩固和维护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最佳时机。
事实上,六、七十年代的“同治中兴”,恰是清廷韬光养晦,顺应媒介技术变迁,及时调整政治传播策略与机制,重建合理体系的良机。太平天国战事平息,与列强干戈稍事停歇,以“中体西用”为指导的洋务运动方兴未艾,国人早期商办报刊应运而兴。从其创办人不外乎洋务官员和思想趋新的亦绅亦商者,以及诸刊鼓吹西学、同情洋务的价值取向来看,显然部分洋务官绅已开始注重报刊的舆论功能,并力行实践,进而突破了外人独掌话语权的局面,开创了国人立言发声的平台。本来,这是一块值得呵护、利用和继续开发的舆论阵地,清廷却未加留意扶持,极尽打压之能事。致使上述报刊除了在香港出版的几份外,大多命运多舛,存世短暂,《汇报》只出版了一年半,《昭文新报》《述报》存续尚不足一年,《新报》和《广报》一个自动停刊,一个以“妄谈时事,淆乱是非”的罪名被地方当局查禁了事。 瑏瑩可惜历史不允许假设。如果清廷能够适时借用国人早期商办报刊的政治传播力,并顺势创构官方的新媒体舆论平台,掌握话语先机,洋务思潮很可能不会仅限于部分官绅的狭小圈子,难获士人阶层的广泛认同和支持,无法壮大舆论声势;而经过几十年的办报经验,清廷也不致在世纪之交面对突如其来的舆情危机,猝不及防,丧失招架之力。
前有外商报纸示范,后有国人商办报刊表率,清廷却视若无睹,两度与历史际遇擦肩而过,可以挥霍的机会已然极其有限。九十年代,当西方传教士所办《万国公报》公然标榜“主持舆论,阐发政见,评议时局,常足为一国前途之导向方针也,砥柱也” 瑐瑠,故大量刊载政论鼓吹西方立场的中国改革观时,清王朝的执政者们,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官绅,或争相订阅,或捐资助销,皆成为毫无原则的膜拜者。据李提摩太回忆,张之洞等高官便积极为传教士所办报刊输金 瑐瑡;甚至连光绪皇帝都经常阅读《万国公报》。 瑐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政治精英在充分感受近代报刊非凡的舆论作用同时,仍未产生官办新式报刊以充实、改进政治传播格局的冲动,又一次错失良机,坐视外人垄断中国报坛,独控改良话语,侵蚀主流意识形态。
总之,清统治者目睹了近代传媒萌生、滋长、壮大的整个过程,对其功能及所表征的近代精神与文化,从不屑一顾、认知偏差,到犹疑忽略,及至顶礼膜拜,始终以旁观者的姿态,无所作为,任由主动占领舆论阵地、把握舆论主权的机会一次次丧失。终至19世纪末,民间第一次办报高潮来临,在新创办的百余种报刊中,唯有《官书局报》和《官书局汇报》以官方面目出现。在民间政治思潮的冲击下,清政府措手不及,因缺少有力、快捷的传播媒介而被边缘化,几乎处于失语状态。出版周期漫长的书籍自不必说,老旧的邸报以传达政治新闻为主,不具有快速汇聚、发动舆论的战斗力。维新派却充分发挥了近代报刊的舆论功能和战斗作用,大肆推行其政治理念,鼓荡变法风潮,直接威胁官方意识形态的主流地位。直到20世纪初,当意识形态总决战已然打响之际,才有管学大臣张百熙应诏上疏,建议创办官报,以与民间舆论相抗,“报纸所以寄耳目,……中国通商各埠,由民间自行办理者不下数十种,然成本少而宗旨乱,除略佳之数种外,多不免乱是非而淆视听。又多居租界,挂洋旗,彼挟清议以訾时局,入人深而藏刀固,听之不能,阻之不可,惟有由公家自设官报,诚使持论通而记事确,自足以收开通之效而广闻见之途。” 瑐瑣新式官报遂仓促出笼。且不论报纸办得如何,由于各派政治势力早已抢滩舆论阵地,非官方意识形态的先入为主,决定官报很难挤占新的话语空间。针对变法舆论,清廷又错误地采用高压手段镇压,将本可以争取的力量推向对立面,结果只能适得其反。维新派转移政治传播战线,在海外发起更为猛烈的宣传攻势,一定程度上牵制了清廷对革命思潮的注意力,纵容其做强做大,为自己准备了掘墓人。
三、主体失语,官方核心思想观念的迷失
在清末思想战线的喧哗与骚动声浪中,各派政治力量竞强争胜,大都采取直抒胸臆的政论方式,有组织有计划地借重近代报刊进行直接的政治动员,而这期间,由于清廷对新式传媒表达官方意志重视不够,其政治传播始终处于散漫无章、游离主流的状态,显得力不从心,抓不住要害。
拥有绝对优势的官方出版在迈向近代化的路途中,实已占尽先机。洋务派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京师同文馆等开国人近代出版之先河,与外国传教士的墨海书馆等新式出版机构并驾齐驱,曾一度主导着出版文化。其中,19世纪下半叶上海乃至中国最大的翻译出版中心江南制造局翻译馆,1896年前译刊西书120种,占全国出版总数的341%。 瑐瑤可见,当民办近代出版尚未登场之时,洋务出版机构以其大量介绍西学的译著引领着文化风向。非惟出版业,几乎可以和近代报刊相提并论的重要口语传播渠道——宣讲,亦始终是官方可以操控与主导的领地。一方面,由于从清初就首推重用,朝廷对这种政治传播手段驾轻就熟;另一方面,较之可以借助租借、海外出版转而内销的报刊,宣讲需要特定场所,受时空局限,易于把控。台湾学者李孝悌研究证实,清末宣讲所的设置“先由私人开其端”,但政府跟进参与后,渐渐使其成为制度化的机构。不仅不能随意宣讲,而且宣讲用书亦需学部审定。 瑐瑥
此外,纵使是出道较晚的新式官报,也拥有着资金和发行等多方优势。民间出版动辄有资金断流及销售渠道萎缩之忧,颇受追捧的《求是报》只存续半年便被迫停刊,主要是缺乏办报经费所致。 瑐瑦甚至连《时务报》这样的报中翘楚,亦需官府助销,靠人脉关系维系销售业绩。 瑐瑧而新式官报由官府主办,既没有资金匮乏之虞,又可依凭政治手段派销。据统计,起自1902年,直隶总督兼署理北洋大臣袁世凯率先在天津创办《北洋官报》,迄1911年底,10年内至少有106种官报问世。在地域分布上,22行省除新疆外,都办有官报 瑐瑨,从而形成覆盖全国的报刊网络。综上,清政府掌握的传播资源堪称优厚,按说在舆论领域占有一席之地,不是没有可能。然而通观清末官方的政治传播,即便是上述可以纵横捭阖之区,也没有获得预期的宣传效果。意识形态征战中官方主流话语被边缘化,固然与未能及时搭建强有力的舆论平台不无干系,而关键恐怕还在于官方核心思想观念的迷失。
政治传播,不仅仅是输送政治讯息,更重要的是传扬政治家、政治集团的核心价值观念,建构有利于自身的意识形态格局。就清廷而言,向民众迅速广泛、连续不断地宣传、扩散以“中体西用”为核心价值的理论与主张,当是其政治传播的重心。洋务派的出版与办报活动虽然活跃,但都停留在对西方器物文化的浅表介绍层面,少有依据官方价值体系进行理性的判断与取舍,服务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建构。王尔敏先生回顾国人早期对待西学的态度时便犀利地指出,“中西接触,自道光间已开始频繁,而士大夫所见者,外国船炮之坚利而已,外洋器物之精绝而已,所言者洋务而已,富强而已。” 瑐瑩在政论主宰社会舆论的报业“政论时代”,当维新派、革命派以政论为利器摇旗呐喊之际,新式官报却“主要是为上下交流、中外沟通而办”“政论甚少”“与革命派报刊之间几乎没有交锋”。 瑑瑠最富战斗力的政论遭致冷落,可能与办报者的刻意回避有关,《北洋官报》就声称“不取空言危论” 瑑瑡;再就是朝中缺少梁启超、章太炎那样一批精于办报、擅写政论的吹鼓手;而最大的可能还是表述官方意识形态的经典文献的缺失。清末,西学东渐,新思潮涤荡,传统儒家政治伦理体系发生动摇,为挽救王朝命运,清统治精英试图以“中体西用”为核心价值观整合社会思想,对官方意识形态系统进行调整。但很显然,无论是作为其表述系统的经典图书结构,还是作为其传播系统的媒介渠道,都未能得以及时建立。在清末官方的政治传播过程中,既没有产生梁启超《变法通义》 瑑瑢、孙中山《民报·发刊词》 瑑瑣那样富有影响力和旗帜作用的政治纲领性文献,以统一思想,引领舆论;又没有围绕官方核心价值观念进行引申阐发和理论补充之作,更遑论具体改革方案的设想与擘画之论了。少数洋务精英的思想大多通过书籍流转,由于缺乏有效的传播途径而应者寥寥。与此同时,征战意识形态领地的改良派和革命派,都不仅拥有各自明确的政治纲领、颇具规模的报刊网络,而且培养了精干的报人队伍,使得报刊的政治作用得以最大限度的发挥。打没有准备的仗,清廷在社会舆论的总决战中彻底溃败,实属情理之中。
综观清末官方的政治传播表现,对西方改良观的顶礼膜拜,对改良主义者由暧昧到镇压,最终又不得不步其后尘施行新政,归根结底是核心思想观念的混乱所致。由于政治传播不力,“中体西用”始终仅限于少数政治精英的官样文章和实践,没有成为统一统治集团认识的指导思想,最终导致以“中体西用”为核心价值重塑官方意识形态的工程失败。
当然,政治传播策略的失误,或许不能构成清王朝覆亡的主要原因,但是延续千余年的王道价值体系,在改良、革命的声浪中显得那么不堪一击。西方资产阶级大革命绵延数十乃至百年之久,此前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而中国资产阶级仅用了十几年,就革了清王朝的命,实在引人深思。
事物的复杂性决定其发展结果,而结果却常常出人意料。清末官方的政治传播在维护封建专制政体方面效果不著,却对社会文化的变迁发挥了特有作用。且不论洋务出版机构数量可观的译著,具有无法估量的开启民智意义;官府大量的白话告示,以及定期宣讲的《圣谕广训》及其白话读本,直接为晚清的白话文运动作了强有力的铺垫。难怪学者夏晓虹认为,晚清白话文运动有着不容忽视的官方资源。
瑑瑤
注释:
① 白文刚:《应变与困境:清末新政时期的意识形态控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
② 邵培仁:《政治传播学》,江苏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5页。
③[清]萧、朱南铣点校:《永宪录》(卷四)(卷二下),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80页。
④ 《清实录》(三)《世祖章皇帝实录》卷六十三,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90页。
⑤ 《清会典事例》(五)卷三百九十七,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22页。
⑥ 王尔敏:《清廷〈圣谕广训〉之颁行及民间之宣讲拾遗》,《明清社会文化生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⑦ 谷长岭:《晚清报刊的两个基本特征》,《国际新闻界》,2010年第1期。
⑧ 王天根:《晚清报刊与维新舆论建构》,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
⑨ 《湖南巡抚赵通饬宣讲章程公文》,邓实辑《光绪癸卯(二十九年)政艺丛书·内政通纪》卷五,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28辑,第272册,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第367页。
⑩ 《裁宣讲生》,《大公报》,1904年8月29日。
(11)《学部奏定教育会章程》,《浙江教育官报》,1909年第8册,第47页。
(1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学部成立档案史料》,《历史档案》,1989年第1期,第57页。
(13)William Milne:A Retrospect of the First Ten Years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 to China,Malacca,1820,p270
(14)林则徐:《答奕山防御粤省六条》,林则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林则徐全集》第五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页。
(15)《论本馆作报本意》,《申报》,1875年10月11日。
(16)《本馆条例》,《申报》,1872年4月30日。
(17)邵志择:《近代中国报刊思想的起源与转折》,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0-81页。)
(18)《附呈藩司丁日昌条说》,载中华书局编辑部编、李书源整理:《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六册卷五十五,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268页。
(19)(33)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上),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61-62、329页。
(20)范:《〈万国公报〉第二百册之祝辞》,《万国公报》第200册,1905年9月,第38本,第23611页。
(21)[英]李提摩太著、李宪堂、侯林莉译:《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22)王林:《西学与变法——〈万国公报〉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47页。
(23)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编年史》(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页。
(24)邹振环:《20世纪上海翻译出版与文化变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3页。
(25)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5-92页。
(26)李华川:《晚清一个外交官的文化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108页。
(27)廖梅:《汪康年:从民权论到文化保守主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8-69页。
(28)(30)李斯颐:《清末10年官报活动概貌》,《新闻研究资料》,1991年第3期。
(29)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5页。
(31)《〈北洋官报〉序》,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公元724年-1995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页。
(32)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79、670页。
(34)夏晓虹:《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官方资源》,《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
(作者系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张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