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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S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Robin Williams教授访谈

2015-02-20胡明艳简力RobinWilliams

关键词:爱丁堡大学爱丁堡科学技术

胡明艳, 简力, Robin Williams

(1.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教研部,北京 100091;2.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3.爱丁堡大学 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



STS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Robin Williams教授访谈

胡明艳1, 简力2, Robin Williams3

(1.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教研部,北京 100091;2.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3.爱丁堡大学 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

上世纪70年代兴起的“爱丁堡学派”,以其“强纲领”等论断被奉为ST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研究的鼻祖之一。时至今日,“爱丁堡学派”是否风光依旧?它是否还是当初人们所以为的那个“爱丁堡学派”?抑或有了新的转向?在过去的30多年中,爱丁堡的STS研究取得了哪些成功,存在哪些问题,又将走向何处?在爱丁堡大学访问期间,笔者采访了担任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所长一职近30年、见证爱丁堡后“强纲领”时代发展的Robin Williams教授。他将为我们做出解答。

STS;跨学科;爱丁堡学派

访谈者:胡明艳(中共中央党校哲学教研部讲师,简称“胡”) 简 力(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硕士研究生,简称“简”)

受访者:Robin Williams(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所长,教授,简称“Robin”)

胡:我们注意到,很多从事STS研究的学者都有相当的跨学科背景。这一现象在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Institute,简称ISSTI)的学者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而且,ISSTI目前含纳了来自爱丁堡大学所有3个大学院的研究者。请问,ISSTI是如何将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们整合到一起共同做研究的?

Robin:1986年,我跟随Donald Mackenzie①的“技术的社会型塑”(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项目来到爱丁堡工作。我具体从事的是信息和通讯技术方面的一个跨学科项目。②当时,这个项目试图把来自科学论小组(Science Studies Unit)③的David Edge④、来自社会学系的Donald MacKenzie、来自经济学系的Martin Fransman等人整合到一起。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做的就是一个跨学科的项目。要知道,那个非常著名的爱丁堡大学科学论小组(Science studies Unit),在我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已经几乎快要关门大吉了。不过,学校并不打算替换这个小组的成员。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努力让来自不同院系和研究传统的人们在一起工作。我们不得不如此。因为这是我们获得足够大规模的唯一方式,而且这也给予了我们不同的洞见和优势。于是,此后的27年时间里,我都致力于将不同的团队聚合在一起,而最初的理由依然奏效。现在,ISSTI⑤实际拥有40名左右的研究者和40-50名研究生。但如果将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和创新研究网络的所有学者算在一起,数量还要翻一倍。这个规模使我们得以从事各种类型的研究,包括受国家资助的、被认为对国家构成了挑战的公共问题,例如,1980年代的信息技术问题,1990年代的生命科学技术问题、环境问题等。我们发现,我们可以做不同类型的研究,而非单一的学术研究。我们将那些具备解决问题所需的各种技能的人聚合在一起。这样我们就能更为迅速而有效地做研究。

但这种跨学科研究本身也相当有挑战性。我们总是不得不阻止大家跑到不同的方向上去。而且,所里的学者其实很想埋头于自己的特定研究领域。这不仅体现在他们所关注的问题上,也体现在他们所用的分析框架上。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努力让大家保持一起向前看。我认为我们已经表明这是一个比独自作战更加成功的模式。不过,要让大家一起工作并朝前看而非朝着不同的方向看,永远都不是易事。

也许我们可以和清华大学做个对比。在清华,有三个小组从事着我愿称作宽泛意义上的科学技术论研究。一个小组在商学院,一个小组在社会科学学院,另一个小组则在公管学院。所以,在清华,其研究力是碎片化的。在1950年代的英国大学,这种碎片化或许同样存在。不过,英国学术资助的特点之一就是大量外部资助的研究都偏爱跨学科合作。所以,外部环境让我们得以奖励那些致力于复杂的跨学科进路研究的人,而非那些只做自己领域内研究的学者。

胡:那么,英国政府为何要鼓励这种跨学科的研究呢?

Robin:我认为英国和近期大多数的欧盟研究框架计划都已经认识到,很多问题都跨越了传统的学科边界,尤其是公众对技术的接受问题,还有为何公众接受某些技术如此困难的问题。政府认识到这些问题很明显地跨越了社会科学的边界。所以,资助机构和政府部门鼓励跨学科的研究,这很有帮助。爱丁堡大学也如此鼓励,因为这是一所由学院组成的大学。对于跨学科的合作,它比很多其他英国研究机构都要开明。例如,牛津大学有位叫Steve Woolgar的从事市场营销的学者,有一位从事数字研究的学者,有一位互联网研究所的学者,还有一位在网络调研中心的学者。他们四个人来自不同的学院,彼此之间相距都不超过半英里,所从事的研究联系密切,但他们并不在一起合作。而在爱丁堡,他们不会被允许从事不同方向的研究。我们会把他们拉到一起,让他们密切合作。你知道,爱丁堡大学是一所苏格兰大学。这里每个人对其他人都很友好,甚至如果一个博士研究生想约某位其他院系的重量级教授谈话,他就能约成功。

胡:的确,爱丁堡大学有一种很独特的偏好跨学科研究的文化。

Robin:你可以去问问爱丁堡大学信息学系第二号人物Stuart Anderson教授。⑥他同ISSTI有很强的合作关系。信息学系过去一直是计算机科学系,他们在信息学方面排在全英前两名的位置。因为他们做高级逻辑学研究,做数学和计算方面的基础研究。而其他人做认知科学。所以他们与计算机学科有一定的关联,但他们不仅仅做计算机科学学科的研究。他们坐在一旁,思考从事这门学科包含了什么。我想爱丁堡大学有一种特殊的传统,即鼓励那种对某个学科的反思关系。而这就创造了一个不同科学可以彼此对话的空间,学者们不会只考虑做某一个学科的研究。他们会对诸如从事我这个学科的研究包含了什么样的问题感兴趣。

简:您自1986以来就一直在爱丁堡工作,可以说您见证了爱丁堡STS的发展。在您看来,在过去的27年中,这里的STS研究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Robin:我们后来不再从事科学论(Science Studies)的研究了。真正令人兴奋的是创新领域的研究。1980年代,一些不同的路径开始兴起,比如荷兰的SCOT(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即技术的社会建构论),法国的ANT(Actor Network Theory,即行动者网络论),SST(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即技术的社会型塑),Tom Hughes的大规模技术系统论等等。在技术的社会型塑论发生改变的最初10-15年里,有一种很有趣的保持平衡的进路在摇旗呐喊,说这就是我们所做的。我们看到,你如何处理大规模结构效应、如何处理技术论研究中所再现的社会科学中的行动-框架争论,是有争议的。而且出现了很多地方性的转向,转向应对地方性实践。现在,我们仍会关注地方性的实践如何在历史和社会背景下起作用。所以,在科学技术论早期存在着大量争议。但在2000年,我们得出结论说,一种汇聚的倾向出现了。我们以区别看待创新以及那些型塑创新的力量的视角结束了争议。事实上,在这一过程中,尽管人们并不总是愿意承认它,但像我这样的结构主义者(structuralist),采纳了行动者和实践视角。行动者网络理论说,他们并不相信结构主义者已经找到应对语境因素以及特定创新过程被型塑的方式。Wiber Bijker⑦引入了技术框架(frames)。所以,存在一种汇聚的趋势。我们使用了“汇聚”这个词语,但我认为它不够公正。还有一种创造性的张力帮助这个领域向前进。我们也能看到这个领域在理论上很活跃。Steward Russell和我撰写了技术论研究的术语词汇表。我们感到,一方面,这些术语是发生在STS领域中的非常有成效的理论概念创新。但另一方面,STS却并不擅长将其知识系统化,并思考这些术语彼此之间是如何联系起来的。所以,我们最后给出了一个其他人已经以不同的措辞将之理论化的新词组。我认为,由于这种持续的理论化历程的发生,STS在智识上是相当有成效的。

ISSTI的工作特色就在于我们的工作是非常理论化的,但同时也是相当经验性的。这是我们从强纲领和朝着地方性实践而开展的地方性转向中所撷取的。与此相关的是,我们对政策和实践应用很感兴趣。不过ISSTI并非所有人都这样,一些工作也非常学者化,例如关于牛顿的历史学研究并没有多少当代的政策应用可言。我们所共享的是这种理论化方向和应用导向。你可以看到,这个方法很成功,尤其是我们成功避免了曼切斯特大学兄弟院系的遭遇。他们说他们打算做些咨询类的工作了。那样的话,我们就只是在帮助产业界和政策制定者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具体问题。最终,我们会得到经验性的知识,但无法为这个领域的理论进步做出贡献。困难之一在于,你必须与不同背景的人们谈话,所以你对自己的分析立场做了妥协。你还试图帮助人们解决问题,所以你无需将你的分析立场置于你的研究核心,因为问题就是核心。我们认为,这种研究必须是多层面的游戏,你必须维系自己的目标和智识结果,同时考虑资助者所关心的问题。而在曼彻斯特大学那边,他们没有做到。他们陷入到咨询当中。他们被认为不再能做什么有用的研究了。

简:过去30年中,这里的STS研究经历了理论生产和强实践进路的融汇。那么,如何平衡社会学者作为研究者和咨询实践者这二者之间的角色?

Robin:我们有一个对称性原则,不把一个科学的因素当做本质上真的,也不把另一个科学因素当作本质上假的。所以,我们鼓励某种方法论上的相对主义。关于对称性原则有不同的阐释。我们的阐释是,我们并不从一开始就预设什么因素有影响,什么因素不相关。所以,在应对这一困境上,我们这个共同体内的不同成员有不同的方式。一些人喜欢做反思性的工作,几乎不怎么参与政策实践;一些人则非常关注医药公司和国家在生命科学研究上投入了大笔资金并想要商业化的需求。我认为这些都是极端的例子。但也有人担心自己的工作沦为产业界和政府的工具,而丧失自己的分析距离。这种人想要做一种不同的研究,即,既能坐在科学共同体旁边与之共事,也能讨论这些科学家是怎样参与进来的。我必须承认,某些人的工作已经不再是玩多层面的游戏了,他们只是在玩资助者的游戏。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力图帮助这样的研究者重新产生他们自己的智识视角。我认为这就是ISSTI所做的。ISSTI正力图让研究者们熟悉在这个领域中什么是热门的、什么是有趣的、什么是令人兴奋的。我们让大家参与每年一度的“自强”活动(retreat),希望这些理念能够被采纳。但是,这里存在一个困境。我的感觉是,如果你同资助者过于紧密的话,你就会丧失你自己的智识目标。那时,你的知识就衰退了。而这是一种价值上的衰退。因为你的确需要反哺到这个探究概念化议题、研究和方法论的领域中。我们做的是科学。我们是研究队伍。对我们来说,研究上的卓越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我们也喜欢研究上的卓越能够向政策说话。我会将自己与那些只是坐在一旁观察、记录和描述的人区别开来。因为社会需要对科学技术做出选择。而这正是对善用科学技术的讨论做出贡献的能力。我们从一开始就参与创建了科学技术论。一些人更关注反思,一些人则更关注介入。我想介入和反思之间的关联对于STS来说很关键。

简:似乎有两种人在同时从事STS研究,一种是理论性的,一种是实践性的。

胡:这种丰富性也许对于STS未来的发展很有益?

Robin:我想是的。我们并非复制品,我们无法创造出人的复制品。我们可以保持不同传统之间的对话,但保持这种对话并不总是可能的。时不时地,促使人们走向不同方向的力量会超过那些将人们聚拢在一起合作的力量。可以说,让人们一起前行是一项长期的斗争。

简:那么,STS研究者从介入政策制定这一实践转向中受益良多吗?

Robin:我们为此获得了大量经费资助。我们有些研究者是作为科学家和工程师受到训练的,我想这会有助于他们面对各种选择;有些研究者是作为未来的政策制定者而受到训练的,我想这会帮助他们在公共政策中做出选择。我们参与了大量关于如何开展科学技术的公众参与活动的讨论。我不得不说,这是位于STS核心的民主议程。它要表明的是,科学是一项进行之中的社会活动。对于技术论而言,其愿景是世界中最好的技术。这是一个关于技术轨迹如何服从于重大审查以及民主控制的问题。技术论是在我们拥有核能、美国将汽油弹投放到越南的时候兴起的。技术的滥用在那时很明显。人们开始考虑,技术需求不仅是由公司或政府做出的,也应当由人民做出。所以在STS的核心,尽管存在两种进路——一种是做出科学的断言,另一种是让技术服从于社会审查——但存在一种民主的考量。

简:这种民主考量会让公众受益吗?

Robin:我们是在一个很多技科学领域都变得有争议的世界中,我们想要保证围绕技术的讨论是全面的、有效的和深入的。实际上,我们已经大量参与的领域之一就是关于外行公众如何对技术领域的政策制定有效地做出贡献。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因为,作为外行,他们缺乏做出有效决策所需的知识基础。所以,我们需要找到外行观众可以表达其担忧和重点关注事项的方式,以及如何将之与现有的科技选择联系起来的方式。这非常困难。很容易出错。所以,我们的很多工作是关于分析公众参与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开展公众参与的技巧。

简:STS学者做从事这种实践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是为了公众,还是为了政府?

Robin:我想我们并不受限于任何一个具体的利益相关者。我们说的是“各类公众”(publics),我们从来不说“公众”(the public)。而且,我们一直讨论学科间性(interdisciplinarity)。实际上,学科间性就包括了在某些领域有专识、在其他领域只具备外行知识的人。所以,学科间性问题和外行-专家问题实际上彼此紧密关联。我们感兴趣的问题之一是外行知识和专家知识可以有效互动的氛围。这是一个跨越诸如公众参与中的学科关联的问题,其中政治家、公民和科学家也许都是外行。我自己的担忧之一是,STS总是把科学家描绘成在决策制定中的权威,尤其是技术专家被认为拥有权威。实际上,当你同日常科学家对话的时候,对我而言,他们在参与社会争论时似乎感到不自信。我们需要给予发言权的公众之一——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也许在STS中并不流行——是技术专家们。我们能否鼓励技术专家为政策讨论更有效地做出贡献?例如,此前有个“科学法庭”(science court)的理念。绝大多数科学争论或争议都不同于公众辩论。科学家并不擅长公众传播,所以,他们在公众争议中的表现总是不如那些非政府组织和政治家。“科学法庭”的理念让技术专家根据某些事物是否危险、是否有利的科学证据原则来讨论。这个理念是场灾难,因为没有人想要营造出专家依然占据主导的空间。但是,这的确彰显了科学家们在与公众沟通时存在着困难。例如,当政治家问“这是否安全?”时,科学家们无言以对。此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困难。因为风险无法得到证实。

胡:我同意这一点。因为在很多诸如转基因食品的这样有争议的技术讨论中,非政府组织能极大地影响公众,而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则失声了。

Robin:在英国转基因争议的顶峰时期,布莱尔政府组织了一场叫做“转基因-国家”(GM-Nation)的大讨论。我们可以从中观察到政府如何同孟山都版本的转基因食品紧密关联起来的。外行公众看到政府制定者和公共科学家以某种方式同美国公司勾连在了一起,而把“地球之友”这样的非政府组织视作中立的、独立的技术专家。当然“地球之友”既不中立,也不是技术专家,但是人们愿意视之为可信赖的,因为政府深深卷入了某个公司的观点,但并不必然如此。权力权威和资源之间的关系并不必然总是像我们传统所假设的那样,科学和产业界处于强势地位。某些非政府组织的确很善于沟通并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组织。实际上,在某些情况下,非政府组织很强势,科学技术创新行动者则处于弱势。

胡:非政府组织也有其自身的利益。他们并非中立,也不是很多外行公众所想的那样是公众的代言人。

Robin:在英国转基因争论中,“地球之友”的例子就很明显。起初人们认为转基因作物也许是对环境有利的技术,因为它能够降低资源强度和破坏环境的作物。生物学家试图把豆科植物上的固氮细菌放到谷物上。这可能是一种绿色技术。在早期,环境运动并不确定该如何应对转基因作物。我们看到,当非政府组织看到一些转基因作物不自然的(unnatural)时候,他们就突然从模棱两可的态度转变为完全反对的态度。而这正是赢得了很多公众支持的立场。因为很多人都担心美国的技术正在被强迫进入自己的喉咙。所以在我看来,环保非政府组织并不总是反对新技术。但在一定的情况下,他们也许会将自己的立场固化。如果他们拥有一批接受其环境危害信息的公众,他们也会被锁定,倾向于不公平地采取严苛的反技术立场。有趣的是,对于纳米技术而言,“地球之友”并未立即转到反对的立场上。它对纳米技术非常怀疑,但至少愿意接受纳米技术被负责任地使用这个可能性。其实,非政府组织本身也是社会组织,也有利益。在他们所必须应对的不同生境下(niches),他们会态度模糊。但绝非必然如此。很可能这和政府、私人部门、媒体以及共同体内部的意见之间复杂的互动有关。

简:您认为SSK(科学知识社会学)在中国的引入是否落后于爱丁堡?

Robin:我们必须返回去看。有一种重写科学技术论历史的实践,其中科学技术论的起源被隐藏起来、遗失进而忘却了。这就是SSK的故事。故事说的是强纲领和科学技术论源自SSK,这是一个回溯性的历史,但绝不是那么回事儿。正如我所提及的,爱丁堡的科学技术研究小组规模很小,并且被认为做出了伟大的工作,但不需要维系下去了。此后,技术论研究兴起并发展出了新的研究项目,包含了新的研究实践,最后同科学与创新研究融汇成非常成功的混合体。我和来自剑桥大学的科学哲学史家Simon Schaffer一致认为,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也许会改写STS源自爱丁堡和强纲领这一幻想的历史。

我们在做欧洲技术的社会型塑研究网络的时候完成了一套书,叫做《相似的考量,不同的风格?欧洲的技术论》(SimilarConcerns,DifferentStyles?TechnologyStudiesinEurope)。它回顾了西欧技术论的起源和历史。它表明,在每个国家,我们都表达出相似的考量。但每个国家所拥有的学科优势不同,所以技术论在各个国家是以不同的形式组成的。例如在英国,如果以爱丁堡为例,技术论源自科学论(science studies)、商业研究、社会学、工作场所研究(work place studies)、工业组织社会学等。美国政治经济学家Harry Braverman和美国技术史学家David Noble劳动过程控制理论也是爱丁堡技术论研究重要的组成部分。例如Donald Makenzie的“技术的社会型塑论”就受到了David Noble的影响。所以即便在爱丁堡,也拥有一个非常多元的智识框架。每一个西欧技术论研究中心的构成成分都不相同,实际上是不同构成的人们在一起工作,并不存在一个先验的科学社会学。有科学家在从事科学论或者技术论,并与来自其他诸如组织研究、创新研究等其他学科的人共事,所以我们形成了这个领域的优势,这源自于它的多元根基。如果你看看英国的各个技术论研究中心,你会看到它们彼此之间有非常多的交流。例如位于伯明翰的阿斯顿大学与曼切斯特大学、兰卡斯特大学等都有很强的交流。我刚才所描述的这一过程正在英国发生着,也在荷兰发生着。荷兰的技术论主要人物自身大多都是科学家,他们离开科学界,投身科学的公众参与和政治活动。丹麦也经历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展。然后,在英国、丹麦和荷兰之间开展了非常多的互动。你如果看看我的通讯录,那么我的荷兰朋友的人数和英国的一样多。我们找到了数量庞大的荷兰学者、丹麦学者和挪威学者。我们发现技术论这个学科正在作为一项国际运动兴起,特别是一项盎格鲁语言运动。这个过程在讲德语的德国和讲法语的法国略有不同,在德国有一种我们不知道、也未曾意识到的不同传统,因为我们不懂德语。我们只有在丹麦人将德文翻译成英文之后才发现,这就是技术的社会形成论如何在欧洲层面兴起的。你会看到,不论学科优势在哪里,这些优势都对这些国家的STS构成做出了贡献。

随着欧洲版图的扩张,我们也力图将STS扩展到曾经的法西斯主义独裁已经消失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南欧国家,以及曾经的马克思主义独裁已经消失的东欧国家。有趣的是,我们发现在这些国家嵌入技术论很难、发展技术论更难。我们开始询问为何如此。状况之一就是这些国家不存在强烈的批判性社会科学传统,其社会科学和政治科学的确非常薄弱,我们无法在此基础上组建科学技术论共同体。在西班牙,科学史和哲学史的学者转移进来,帮助组建了科学技术论领域,于是你会看到西班牙科学技术论具有那种强大的分析传统影响,即便后来又加入了商学院的学者。所以,在每个国家STS都是一个由不同的附属领域组成的复合共同体,而不是简单仿效社会学。

当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时,我们找到了一些非常相似的东西。我们看到,中国的STS学者大多出身于工程学科或拥有数学背景,所以他们从事纳米技术的STS研究时,首先绘制出纳米技术在哪里研究的地图,然后计算出纳米技术研究项目的数量。而我们会走进实验室,问问纳米技术是如何组成的,为何被称作纳米技术研究,我们如何推进研究,纳米材料从实验室里出来进入社会之后该如何监管等等。可以看到,一个研究传统注重定量分析,一个研究传统注重定性研究。部分地,这种差异与其不同的研究优势有关。你如果想要研究某种事物,你会利用你所拥有的设备去研究你能观察到的任何事物。更加丰富和多元的社会科学探究形式的产生,则要花点时间。

2007年我在清华授课的时候,我提到技术是把双刃剑,谈到了技术的双面性。这堂课的末尾,有学生问我技术如何是把双刃剑。因为在他们的体验中,技术就是现代化,就是进步。对我来说,实际上很多科学技术论的学者,比如Brian Wynne⑧,冲到中国去做公共演讲,假设中国需要追随英国的道路。实际上,在我看来,Brian Wynne仍在进行1970年代的反核活动,他仍在发动环境技术危险的运动。但现在环境技术的危险是转基因技术,所以他有一个社会应当如何迈向科学技术的观点。但是这套观点与经济改革以来的当代中国人所持有的观点大不相同。的确,北京的天空不再湛蓝,但是中国人的生活水平获得了巨大提升。如果你去看看19世纪的英国,你首先会看到由于农业革命,英国人较之欧洲大陆人更加强健,寿命更长。当然,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带来了可怕的环境危害,但是人们对于技术的体验是相当正面的,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技术进步和社会进步是并肩到来的。然而,20世纪末,科学技术是双面的、产生了混杂后果的观点兴起了。这套理念已经在欧洲日常公众意见中存在了,但在最近的中国语境中则没什么市场。因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由于科学技术而大为改观。我不认为西方关于科学技术双面性的观点就必然是正确的立场。当我2007年访问韩国时,三星正在推介一款纳米银的洗衣机,我对他们说,这款洗衣机在欧洲恐怕不会卖的这么好,但是对于韩国人而言,纳米就是洗衣机的现代化,他们打算卖出更高的价格,其实这款洗衣机中并没有真正的纳米颗粒,这让我觉得相当奇怪。在中国大陆、台湾、日本和韩国这些社会结构很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中,都有很类似的现象,它们较之欧洲,拥有一种更为相似的技术文化。因为它们都是晚近工业化者,它们在不同时间段共享了这种迅速却成功的现代化。结果,在所有这些社会,工程师都在治理过程中占据了领导地位,并且在科学技术事务中拥有权威。所以,并不存在什么必然的原因让所有社会都必须遵循西方立场。中国就有其非常独特的立场。

胡: 您的观点让我想起了李约瑟问题。有人认为,这个问题本身蕴含着西方中心论的陷阱,即,所有国家都必须遵循同样的科学技术发展道路。而您给出了一个批判性的观点,认为每个国家都有其发展STS的独特方式,是吗?

Robin:我想,我同样反对存在STS的中国道路的观点。并不存在什么国家技术这样的事物。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现代化的世界,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思想在全球流动的世界。这些思想将在不同的国家采纳、发展和实施,从而以不同的方式再生。每个社会都需要形成自己独特的格局(configuration)。我们用以建造我们关于技术知识的世界的工具,既有内生的,也有外援的。

技术论在所有欧洲国家都是以不同的形态兴起的,因为有不同的大学、不同的优势和构成领域,所以,尽管彼此之间有对话,但存在不同的技术论研究风格。而且技术论也是国际化地兴起的,它不可能只包含一个国家,而是作为一种国际化的努力兴起的。我想,如果把中国的STS视作全球STS研究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中国自己的STS,恐怕更有用。我认为STS领域从不同中心之间的交流中学习到了不少。我们注意到,东亚STS研究的学科间交流比欧洲少得多,东亚STS有一种很受历史和社会科学驱动的观点。我们认为,在什么是STS与什么不是STS之间做出区分是没有用的,因为STS正是因为吸收其他学科并同其他学科互动而成为包容性的研究,也才如此成功。比如技术论,就利用了演化经济学、产业社会学、国防研究和女性主义研究。即便在STS内部,其不同的组成部分也有不同的认识论结构。所以,我们在本质上是差异化的。

简:那么,如何在如此多不同的方向中找到共性,建立STS的核心范式?

Robin:我反对核心范式这一想法,我们有很多相互交叠的项目,核心范式的概念会让我们失去这些项目。我认为重写STS历史正在力图重写的就是STS以SSK为核心范式的历史。这是一段错误的历史,它并未理解STS的成功之处。那些拘泥于SSK是核心范式的人们没有出现在过去一、二十年对STS做出重要贡献的国家中。我要说,SSK强纲领已经失去势头了,研究正在其他地方进行着,寻找着不同的事物和不同的人。很多人正叙写着那段爱丁堡理论,但实际上,真正产出的是经验研究,这是一种混杂的研究(mongrel research),我们不应当说这是非理论的。人们转向了各种理论传统和工具,这些理论传统和工具允许人们既解决分析性的问题,也反思他们所使用的工具,这就是科学之所是。宗教才有核心概念,人们根据其核心戒律评判穿着,而我们正在从事的是科学,不是有神论,所以STS成了一种混杂的学科。我想,我们的问题之一是我们是否陷入了解决问题的世界、而忘记了为我们的核心概念和方法论做出贡献,这是我们所面临的真正的风险。人们对STS将会怎样有着极度不同的想法,这很有趣。我们正在力图监管科学并控制它。这是一个相当开放和有趣的空间,在STS中没有单一的议程。

胡:爱丁堡学派是否以关于STS的“大教会”(broad church)⑨理念而自豪,认为不存在什么“正统学说”?

Robin:是的,这一理念相当成功。我们获得了一套独有的分析事物的概念和工具。我们发现组织研究、权力政策研究都有其自身的工具。STS也谈论政策。但实际上,我们对于政策过程的理解很薄弱。我们只有一个关于政策过程的概要图。这个概要图主要涉及的是专家如何向政策对话。政策研究有很好的工具。如果我们能够讨论科学技术政策,我们就需要同那些从事政策研究的人对话。

胡:那么在您看来,未来STS发展会走向何方?

Robin: STS和创新研究(Innovation Studies)之间的关系是很有趣的。如果你回到1970年代,这二者之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我们总是与Martin Fransman以及演化经济学家打交道,我们也对力图将创新研究引入STS的Arie Rip⑩的工作很感兴趣,很多从事创新研究的人现在是在STS领域中。如上所述,当创新研究被接纳到STS领域时,一种对历史新的改写正在发生,我们正在和Arie Rip等学者讨论我们是否可以恢复STS与创新研究之间的关系,逆转把这两个传统极端化的趋势。因为在把创新研究当作一个分离领域的新版本中,激励SSK和技术论研究的批判性议程遗失了,社会视角的细节遗失了。而我所做的工作总是位于组织研究、信息研究和创新研究、技术社会学的交界面上。我从来不接受STS与创新研究之间的区分。但问题是我们是否能够恢复二者之间的关联,或者我们要对创新研究说再见?如果忘却了创新研究与STS传统之间的关联,那么这既会破坏STS研究,也会破坏创新研究。因为创新研究过于简单化的定量研究方法产生的是相当琐碎的知识形式,非常需要某种方法论和分析的视角,以使之超越表面的智识挑战。目前,苏克塞斯大学对于恢复二者之间的关联很感兴趣,但其他人则更喜欢让STS和创新研究分离。

[受访人简介]Robin Williams(1952- ),1980年于英国阿斯顿大学(Aston University)获得博士学位,后留任于阿斯顿大学的科技政策研究组从事了6年的研究工作,1986年加入爱丁堡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Research Centre for Social Sciences,RCSS)并担任英国经济与社会研究委员会资助的信息与通信科技研究项目(Programme on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ies,PICT) 爱丁堡中心的负责人。在此期间,Robin与PICT的研究人员发表了一系列有关于社会、经济和政治领域中科学的设计与实施的研究论文,成为“技术的社会型塑”理论的创始者之一。1997年,Robin成为爱丁堡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的主任。2001年,Robin创立了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ISSTI),吸引了大批来自爱丁堡大学在社会与政策研究领域中从事科学技术和创新研究的科研人员和教学人员。Robin与英国,欧洲以及亚洲的研究中心和研究所建立了广泛的学术联系。2007年,Robin受邀至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中心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讲学。

[注释]

①“爱丁堡学派”中生代最富盛名的学者之一,也是继David Bloor、Barry Barnes等一批“爱丁堡学派”创始者退休后、少数一直“镇守”在爱丁堡大学社会学系的核心学者。他拥有应用数学背景,后师从巴恩斯教授,改以科技与社会的角度来重新审视所学,涉猎英国统计学发展史、核弹精准度研究、全球变暖等诸多领域。

②1986年,在Donald MacKenzie和Judy Wajcman等提出了“技术的社会型塑”观点后,爱丁堡大学成功申请到了英国经济与社会研究委员会(ESRC)的一笔资助,设立了一个关于信息与通讯技术项目(Programme on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ies,简称PICT)。这一跨学科的研究组由Robin Williams通过1984年成立的爱丁堡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the Research Centre for Social Sciences,简称RCSS)召集,以此支持跨越各个社会科学学科的高质量研究,并推动和主持关于技术和苏格兰的跨学科研究。

③作为对C.P.Snow科学和人文“两种文化”争论的回应,受英国Wolfson基金会资助,1964年,爱丁堡大学在科学与工程学部设立了一个研究小组,旨在扩充人们对于科学共同体内部的社会运作及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理解。起初小组的设立只是作为尝试,资助期为5年。由于收效显著,爱丁堡大学接替Wolfson基金会承担了后续全部资助,并在1992年将该小组转移到社会科学学部。自2001年社会和政治研究学院建立后,该小组便成为其一部分。

④David Edge(1932-2003),原为射电天文学家,1964年创立“科学论小组”,将更宽广的、更加跨学科的教育引入科学和工程学科的课程。他与有分子生物学背景的社会学家Barry Barnes,有数学背景的哲学家David Bloor以及不久后加入进来的历史学家Steven Shapin等一起提出了科学知识社会学“强纲领”,展现了现代社会中与科学技术发展有关的政治、伦理和智识问题的复杂性,从而创立了影响深远的“爱丁堡学派”。

⑤在PICT项目结束之后,这一合作性的跨学科研究项目得以维系并壮大,其关注点从信息通讯领域拓展到了生命科学领域,并成功申请到了ESRC另一笔资助,建立了基因组创新社会经济研究中心(Research on Innovation in genomics,简称Innogen)。2001年,在爱丁堡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RCSS)的协调下,爱丁堡大学科学技术与创新研究所(ISSTI)建立,包括了科学论小组、Innogen中心、经济学系的日本欧洲技术研究中心(JETS)以及商学院的企业和创新研究团队。此后,爱丁堡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下属的社会和政治研究学院以及法学院知识产权和技术法研究中心等其他院系的研究者也加入进来。Innogen研究中心还引入了爱丁堡大学医学院和兽医学院的学者。至此,ISSTI涵盖了爱丁堡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与工程、医学与兽医学三个大学院下的10余个院系或研究中心,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研究网络。

⑥英国爱丁堡大学计算机科学基础实验室成员、英国国家电子科研(e-science)中心成员,研究兴趣为可靠系统的设计与分析,系统发展中的形式化证明。

⑦荷兰著名技术史学家、技术社会学家,与Trevor Pinch等人共同创建了“技术的社会建构论”(SCOT,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

⑧英国兰卡斯特大学环境变化研究中心主任,是一位有自然科学背景的社会学家,研究领域为技术的风险评估、公众的风险感知以及公众的科学理解,尤其关注专家、外行知识以及政策决策制定之间的关系,曾受邀至中国讲学。

⑨详见Robin Wlliams, David Edge. 1996. 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ResearchPolicy, No.25, pp.865-899.

⑩一直活跃在STS领域的著名荷兰技术社会学家,“建构性技术评估”(Constructive Technology Assessment)的创建者之一。

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of STS Research——an interview with Prof. Robin Williams, the Director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Studies of Edinburgh University

HUMing-yan1,JIANLi2,RobinWilliams3

(1.PhilosophyDepartmentofCentralPartySchool,Beijing100091,China;2.MaastrichtUniversity,theNetherlands;3.InstituteofScience,TechnologyandInnovationStudies,EdinburghUniversity,UK)

The "Edinburgh School", who developed the "strong program" in the 1970s, wa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ancestors of ST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Today, has the "Edinburgh School" gone out of fashion? Is it the same "Edinburgh School" as it was before? Or it has moved to new directions? In the past 30 years, what has STS studies at Edinburgh University achieved? What problems does it have? Where will it go? During the academic visit at Edinburgh University, we made an interview with Prof. Robin Williams, who has been the director of the Institute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Studies for over 30 years and has witnessed its development in the post-"Strong Programme" period. He will give us the answers.

STS; interdisciplinary; Edinburgh School

2015-01-16

胡明艳(1984-),女,安肥无为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科技伦理、科技与社会研究。

C91-06;N02

A

1672-934X(2015)03-00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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