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

采访/本刊记者 李纯

棋魂

采访/本刊记者 李纯

棋到终局岂言悔。

北京西北，有一处山林，极具开阔之气，名为百望山。海拔210米。相传当年杨六郎曾于此地与辽兵鏖战，佘太君则于山上观战。爱国之情，慈母之意，都于那回头石上凝眸。《长安夜话》也有云：“百望山南阻西湖，北通燕平。背而去者，百里犹见其峰，故曰‘百望’。”

这所大学，便是有中国最高军事学府之称的国防大学。

日常的教研任务是忙碌而繁重的。但2014年10月，几乎国防大学的全校教职员工，暂时放下案头的工作，为一个人陷入了沉默与忧伤之中。他们暂别课业，赴八宝山送战友最后一程——

精忠报国，浴血战天狼，六郎你归不归？

2014年10月，国防大学兵棋专家张国春，因病与世长辞。

国防大学刘亚洲政委如是评价张国春：“张国春同志是想打仗、谋打仗的典型代表，是社会和军队正能量的典型代表！从他身上老百姓和官兵看到了我们军队的希望！”

落子

遗照上，年轻的张国春是个不折不扣的帅气小伙儿。剑眉高鼻，套一句流行句式：颜值这么高，还犯得着去拼才华？类似的问题，张国春的同学唐大圣也提出过。毕业多年之后，唐大圣与张国春重逢，聊起毕业经历时，得知张国春在国防大学工作后，唐大圣问：“具体做啥？”“搞搞技术，敲敲程序。”

“月薪不少吧？”“3000多元吧。”张国春淡淡地笑。

听到这个数字，唐大圣惊呼起来：“3000多元？不蒙人吧。咱同班同学孙海生跟你一样博士毕业，搞程序开发，现在年薪200多万元呢。没想过转行吗国春？”

张国春还是淡淡地笑：“我们这里缺技术干部，我还是为国家做点事吧。”

心事逍遥不应物，一枰何处有亏成。虽是国手，张国春却淡泊如水。

不喜黄金台，醉心玲珑局。说的也是张国春。

何谓兵棋系统？它是通过以计算机为核心的兵棋系统承担训练人员与推演战争两大功能实现的“作战模拟”。

世界军事强国如美国，早早地就已开发出兵棋系统用于军队的演习训练和作战方案评估。如伊拉克战争之前，美国悄然实施了一场名为“内窥03”的兵棋推演，随后的伊拉克战争，实际战况与推演情形完全吻合。

为适应世界军事发展的新变革，2007年1月，全军首个大型计算机兵棋系统在国防大学启动。而张国春，正是兵棋系统的核心人物之一。

攻势

从外表上看，张国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冲淡，平和，在荣誉与功劳面前不争不抢，为了团队不惜牺牲自我、主动提出转业，对90后士兵亲切如一家，主动提出“要不要穿上我的军装体验一下当师长的感觉？”

几乎找不到对他的争议之词。尽管这是一个精英被颠覆被解构、各种逆转的时代。

在兵棋推演上，张国春却攻势“逼人”。他要进取搏击的，不是一己之功名利禄，而是世界军事变革的前沿阵地，是通向未来世界寸土不能相让的“国土”。

西方国家对我方的兵棋推演研发，防备有加。某西方国防部长访华时，曾向中方提交了一份“不予交流的项目清单”，其中，兵棋推演，名列榜首。

万丈高楼平地起。8年来，兵棋团队在计算机上“模拟”“推演”了一场场战斗。张国春，便是这支奇兵的一个关键性人物、灵魂性人物。

并非才情天纵之人。张国春的博士导师胡晓峰，曾表达过对这位弟子的担心：“我检查过他的硕士答辩，觉得他的课题做得太简单了。他也不属于那种特别聪明的孩子。”

军事运筹学是一个需要创造力与天分的行业。突如其来、凌空而至的1%的灵感，至关重要。

但有若金庸笔下，少小木讷的郭靖，张国春最终修到了自己的“大侠”之境，顺利地拿到了博士学位。

凭借的是什么？是异于常人的勤奋与钻研，即所谓的“用绳命去战斗”。白加黑、5+2的学习强度，对他来说，十分平常。天道酬勤，张国春顺利过关，并为自己日后的专著——《体系效能仿真建模评估》奠定了基础。

下围棋，首先讲究一个“气”字。张国春是以“绳命去战斗”的状态，贯穿于学术生涯和生命的始终，以汗血宝马驰良夜，不破楼兰誓不还的态势，奋蹄于兵棋王国的国土，为棋子与棋局，争取了生机。

多少个回合的挑灯夜战，不消多说。只说2011年的那次重大演习。那一次，全军某重大演训演习即将拉开战幕，兵棋系统也将在这次实战中亮相，一显身手。但偏偏是在这个时刻，最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参数设置环节卡壳了。

“啥时候不掉链子，这个时候掉链子。”对这个“家伙”，兵棋团队真真无语。一个星期的时间！需要重新布设，需要逐一查找系统漏洞。这简直不是人，而是神才能完成的工作嘛！

三天三夜过去了，张国春钉在了电脑前。陪伴他的，除了泡面袋，便只有计算机的运行声。他迅疾地敲打出一串串编码，娴熟自若，键盘敲击之声，让人响起了白居易笔下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只是，流淌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向“虚拟的敌人”发出的合纵连横！

比他年轻的张昱，实在扛不住几个昼夜的加班加点，睡着了……

当张昱醒来时，发现张主任的眼睛已经成了血红色，但干劲依然十足。张主任说：“这只是第一个回合的联合态势完成。我们还得抓紧，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又是个三天三夜。除了稍事休整，张国春几乎没有一次完整的睡眠。

演习十分圆满。初生的兵棋系统，经受住了实战的考验。它出神入化的推演功能，更是让各大部队的指挥官，啧啧称奇。如今，兵棋系统已在全军各类重大演习中发挥出了神奇的效力。一位军委首长曾兴奋地说道：“这套系统能真正地让指挥员‘抗’起来，‘谋’起来，‘算’起来，使演习有了打仗的味道，有利于提高各级指挥员的综合水平和指挥能力。”

兵棋专家司光亚则用体系建模的先驱者、开拓者，来评价张国春：“他的专著《体系对抗建模与仿真导论》，放在现在也不过时，十分前沿。特别是在针对信息化物理域、信息域、认知域等体系建模和对抗仿真方面，真正达到了世界水平。”

何处逢神仙，

传此棋上旨。

静持生杀权，

密照安危理。

百望山上，一次次棋来棋往中，上演的是雄狮突围的梦想、雄师崛起的传奇。而温文尔雅的书生张国春，在键盘上，敲击着，演绎的，是一个科研工作者对当代战争、未来战争的理解；

一个男人，骨子里的骁勇与铁血；一个弈棋者，所能想象的，神鬼莫测，风云变幻。……

劫

然而，世事苍茫如棋局。意想不到的狙击，最终奇袭了张国春。不顾念他胸怀沟壑，也不顾念他情深几许。

张国春每次眼睛血红，总认为是疲劳过度，几滴眼药水了事。他承担的任务，如数据查询和报告两个子系统的研发任务，又异常繁琐。工作量极大。一遍遍地核对数据，使娇弱的眼珠，终于不堪重负。

一次，张国春突然问同事：“我们实验室的灯光为什么是红的？”

“还是原来的白色节能灯啊。”同事愕然。

原来，此时张国春的眼睛充血，已经影响到了瞳孔，就连色彩视觉，也受到了影响。

危险还不仅如此。

张国春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他瞒着妻子，悄悄地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时，张国春根本不相信这一结论：脑胶质瘤。

古诗里的棋者，多么悠然，闲敲棋子落灯花，老妻画纸为棋局。可是当代国手张国春的棋谱，却浓重悲壮得像徐渭笔下的泼墨山水。他浓、他烈，明快淡雅晓畅，那是对待战友；大把大把地泼洒，恨不能把全部生命抛洒上去，那是对待自己与兵棋。

手术前，张国春在妻子的陪伴下，又坐了一回地铁。地铁驰过轨道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清晰的报站的声音，人群的味道……

那一瞬间，兵棋专家张国春也有过些许的恍惚吧。

一生，多少憾，于爱生活爱家爱妻女的他而言：

精通数学英语的他，由于分身乏术，没为女儿补习功课，以至于孩子没考上理想的学校；

答应给妻子、女儿弹吉他、陪她们爬山，却永远让位于猝然而至的任务；

当年的英俊小生啊，由于日以继夜的付出，已头发稀疏，发际线严重后移。

……

可是，要问他悔不悔，张国春估计还是一样的回答：

落子无悔。

棋到终局岂言悔，拱手笑掷盈亏去。

英雄不同于常人之处，是因为他们在选择时，在深入骨髓之处，有与别人不一样的天真，不一样的勇气，不一样的忘我与挺拔。世俗人眼中，要嘲笑要讥诮的，恰恰是明亮的河流，滚滚向前的动力。

2014年10月3日18时55分，兵棋专家张国春逝世。他热爱的百望山啊，漫山遍野开遍了红叶。曾见证过杨六郎大败辽兵的百望山，默默地，记住了来自异时空的语言：

凡我负责，必定成功；凡我深情，必会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