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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建构与消解——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

2015-02-14吴晴萍

关键词:笛福图尔鲁滨孙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873(2015) 05-0078-06

收稿日期: 2015-04-22

作者简介:吴晴萍(1976),女,浙江义乌人,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doi: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5.133

18世纪初,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 1731)创作的《鲁滨孙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以下简称《历险记》)问世,这部作品以一名被放逐海岛的苏格兰水手塞尔科克为原型,描绘了主人公鲁滨孙·克鲁索在渺无人迹的荒岛上复制现代文明的过程。小说出版之后,备受公众喜爱,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读物。笛福也立即出版了可称是续集的第二部分,与其前篇合称为《鲁滨孙·克鲁索》(Robinson Crusoe),作品之所以大获成功,总结其原因,一方面是鲁滨孙惊心动魄的经历和新大陆的蛮荒景观有效地满足了18世纪读者们的猎奇心理和异域想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部作品反映了那个时代英国人的共同利益和愿望:那就是建立海外殖民地,开拓新领土。也正因为如此,《鲁滨孙历险记》成为“一部与欧洲早期殖民经验平行对应的作品” [1],而鲁滨孙的经历,则意味着当时英国殖民者开拓殖民地、进行殖民实践这一创业历程的重现。

作为“西方文化中的伟大神话” [2]89,《鲁滨孙历险记》受到了众多作家的模仿与重构。这其中,有圣琼·佩斯的《鲁滨孙形象》,让·吉罗杜的《苏珊娜与太平洋》,还有库切的《福》,以及安吉拉·卡特的《主人》等等,法国当代作家米歇尔·图尔尼埃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以下简称《礼拜五》)更是对笛福的《历险记》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

米歇尔·图尔尼埃自身是一名哲学教师,其思想深受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影响。为了更好地阐释其哲学思想,图尔尼埃不仅原创,而且还改编古老的神话或者文学中的经典之作。既实现了文学与哲学的完美结合,也赋予了经典之作以新的意义。《礼拜五》在发表当年,就获得法兰西文学大奖,作品中所展示的深刻的哲学思辨与独特的思想意蕴受到了人们的高度肯定。从文本看,在《礼拜五》的开头部分,船长彼德·范·戴维尔以塔罗牌的形式对鲁滨孙的命运作了预言,然后简单交待了船只遇难的经过,剩下所有部分都以鲁滨孙在荒岛上的经历作为叙述对象。而原著《历险记》的第一部分(即鲁滨孙三次航海经历)和第三部分(即鲁滨孙从荒岛回来之后的事情)则被割舍。很显然,《礼拜五》侧重的并非鲁滨孙在海上的历险过程,其描写的重心是鲁滨孙在荒岛上所经历的的精神历练。而且,鲁滨孙的航海日志也不再是琐碎事务的如实记录,更多的是鲁滨孙深刻的孤独感受,应该说,这个高度思辨色彩的人物形象和鲁滨孙水手的身份是不相吻合的,也背离了笛福笔下的英雄形象。但图尔尼埃原本就无意于复制一个神话。如果说笛福笔下的鲁滨孙是一个新时代的英雄,是一个成功的征服者,那么图尔尼埃创作的鲁滨孙则更多意味着一个追寻自我的现代人。

自我和他者是相对的,他者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在自我的构建过程中,自我无法依靠自身来完成意义的指涉,必须借助他者这一镜像才被形塑了意义的轮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者之于自我是绝对性的存在。在《历险记》和《礼拜五》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设立是相似的。两部作品都出现了一个非人格化的地理他者——荒岛,和一个人格化的种族他者——礼拜五。两者在鲁滨孙的探索过程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无论是《历险记》还是《礼拜五》,描述的重点都是在荒岛上长达28年的拓荒和殖民生活,荒岛是故事得以展开的特定空间。鲁滨孙所面临的,首先是荒岛上恶劣的生存条件,他必须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才能谈进一步的发展。所以,荒岛这一非人格化的地理的他者,是鲁滨孙首先要面对的。在鲁滨孙经受了巨大的孤独感的考验之后,礼拜五成为鲁滨孙面对的第二个他者,这是一个人格化的种族的他者。但是,笛福笔下自我与他者之间是不平等的,在自我面前,他者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完全处于客体地位。他者的建构是为了强调鲁滨孙所代表文明的优越性。图尔尼埃却做了变动,赋予了地理他者以人的性格,而礼拜五也不再是一个完全沉默的失语者。可以说,图尔尼埃作品中的他者更多是作为自我建构的参照,在殖民主义色彩被逐步淡化后,图尔尼埃强调更多的是对自我的发现,荒岛和礼拜五则在不同阶段引领了这种自我的探寻之旅。在架构了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之后,图尔尼埃又对他者做了消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我和他者的融合。对于地理他者荒岛,鲁滨孙在征服了荒岛之后却与荒岛结合,而荒岛则以女性的姿态对鲁滨孙加以接纳。在笛福笔下完全沉默的种族他者礼拜五,在图尔尼埃笔下则成了鲁滨孙自我建构的指引者,最终鲁滨孙还和礼拜五以游戏的方式完成了角色的互换。而鲁滨孙在此之后则完成了自我探寻,最终达到了自我实现。

一、地理他者的建构与消解:从灵薄狱到太阳城

笛福对于荒岛这一地理他者的建构,是伴随着欧洲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应运而生的。荒岛本身就是一片尚未开发的殖民地,它代表的是殖民者的扩张愿望。荒岛不仅给鲁滨孙提供了生存的场所,同时也成为鲁滨孙所代表的早期殖民者进行殖民实践的舞台。因此这个他者丝毫没有人的性格,也不具备浪漫的气息,它只是一个可以被征服的客体。鲁滨孙与这个地理他者之间的关系,经历了探索、掌握、征服三个阶段。与此相对应的是鲁滨孙在岛上建立了三个家,前两个分别被他称为“城堡”和“乡间别墅”,第三个则是一个更稳固的山洞。刚上岛的鲁滨孙凭借娴熟的水性成功地12次游上了船,并且在船上得到了能够暂时维持生活的基本需求的物质,如食物、武器和弹药,第一个家的建立,意味着鲁滨孙暂时没有了生存之忧,有地方可以挡风遮雨,船上带来的物资也可以保证一段时间的需求。第二个家的建立,则标志着他具备了长期生存的能力,不仅找到了更多的食物,而且还掌握了种植谷物的技术,更关键的是找到了上帝这个精神支柱,这就为长期在岛上生活创造了必不可少的条件。第三个家则标志着鲁滨孙“文明”王国的确立,他划定地界、颁布法令、明确所有权,还用基督教奴役唯一的臣民——礼拜五。此后他还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后来的西班牙人和英国人,所以即便他最后离开荒岛回到英国,他依然还是这个荒岛的总督。

从荒岛和鲁滨孙的关系来看,两者的关系从开始到后来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鲁滨孙最初只是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外来的他者,但是随着他对荒岛的艰难探索和逐步改造,荒岛这个地理他者最终成为了被鲁滨孙完全拥有和被征服的客体。

《礼拜五》中的鲁滨孙在岛上的行为沿袭了《历险记》的鲁滨孙,虽然他曾经在颓唐与绝望中跌进烂泥塘与野猪为伍并差点因沼泽中的毒气而中毒丧命,但很快他便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与惊人意志在荒岛了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他从事渔猎,开垦荒地,生产粮食,开展畜牧饲养业。并且还对整个荒岛作了勘察,绘制地图,将荒岛视为自己的领土。他还为这片自己的领土制定了一系列的“宪章”和刑法,从法律上规定了自己小岛总督的身份,并以此自律,确保自己在远离文明社会的原始蛮荒环境中依然能够严格恪守文明社会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在航海日志中不断反省自己的言行,防止自己的退化与社会性功能的丧失。同《历险记》中的鲁滨孙一样,这个鲁滨孙也执意维系着自己与文明社会在精神上的联系。他之所以把荒岛命名为“希望岛”,把逃离荒岛的船称作“越狱号”,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依然抱着重返文明社会的希望。而荒岛,在他看来始终是陌生的,异己的,是他不愿长久栖息的异地。

两个鲁滨孙的身份都是冒险家、商人、殖民者。但《礼拜五》中的鲁滨孙相比《历险记》的鲁滨孙而言,更像是一位诗人或哲学家。这一点集中体现于作品中以鲁滨孙第一人称所写的“航海日志”。《历险记》中的鲁滨孙记录的多是物质生活,而《礼拜五》中的鲁滨孙记录的更多的则是自己精神世界的进程。很显然,作家完全没有考虑这样富于哲学思辨的日志是否符合鲁滨孙的水手身份。在日志中,鲁滨孙思考存在与时间、生命与死亡、文明与退化、孤独与绝望。小说的法文标题是“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Limbo”愿意为“地狱的边境,指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儿童及好人灵魂所居之地” [3]289。既然为灵魂居住之地,那么荒岛也就不仅仅只是故事展开的场所,它更是鲁滨孙得以脱离文明社会的纷繁芜杂,进行精神探索的空间。正是在这个灵薄狱里,鲁滨孙完成了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并最终做出了远离现代文明常驻此地的决定。

值得一提的是,笛福在作品中强调了鲁滨孙的清教徒身份。所以尽管鲁滨孙在岛上复制了文明社会的生活很多方面,但他作为一个自然人,却是不完整的。因为这个无性的鲁滨孙,只有社会性,却缺乏自然性。不仅完全没有性的行为,而且也没有任何有关性的回忆和幻想,即便是家人妻子也只是轻描淡写。“爱情在克鲁索的个人生活中几乎没有位置,甚至在他获得最大胜利的场面中,在那个岛上,性的诱惑依然被排斥在外。” [2]70《礼拜五》中的鲁滨孙,则被还原成一个有性的男人,不管是社会性还是自然性都得到了充分的探讨。最初,他发现了“希望岛”上的一个岩洞,这个岩洞让他有了类似母亲子宫的温暖的幻觉,于是,海岛成为鲁滨孙幻想中的大地母亲,依恋并占有她。但他很快有了乱伦的负疚感:“不过我也以我作为男人的重压压坏了养育我的大地……更为严重的是我还拿我的精液去玷污她。” [3]104于是他观察和模仿膜翅目昆虫和兰科植物的传粉、授精情形,还与一株吉阿伊树保持了几个月的幸福亲密关系,直到树洞里的红斑大蜘蛛把他刺伤。而后,他又发现一处被横谷和陡坡划分开来的草地,“横谷和陡坡上也有圆筒形截面的红色草皮覆盖着——就像毛皮一样” [3]115。这个绯色的小谿谷唤起了鲁滨孙对于女性的联想。他仿佛看见一个丰腴肥满的女性的背影,于是他“怀着对一切被创造之物无限怜爱恻隐之心,一泄如注” [3]115。鲁滨孙娶大地为妻,与这片小谿谷的结合还诞生了爱的结晶——曼德拉草。这种恋爱关系保持了一年多,直到礼拜五戏谑性地模仿了他才终止。

此后,在礼拜五的感召下,鲁滨孙渐渐地由崇拜大地转为崇拜太阳,并最终完成了与诸多自然元素融合为一体的“太阳城”的转变,在找到了正确的解放自然欲望的途径后,他最终与自然融为了一体。由此,鲁滨孙也完成了对荒岛这一地理他者的消解,荒岛不再是一个对立的他者,鲁滨孙也不再是荒岛的统治者和占有者,而是成为荒岛的一部分,或者是一个可以和荒岛直接对话的元素。

二、种族他者的建构与消解:从被奴役者到精神的引领者

所谓种族他者,包括非洲人、亚洲人等等非白人的民族,这个他者不仅在外貌上和欧洲人长得不一样,他们的行为也往往由于文化的差异而体现出一定程度上的不可理解性。因为这些原因,他们常常被贬低、被边缘化,并进而体现为一种话语权的不对称性。这些种族他者的建构,往往出于传统的西方中心主义和利己主义,其目的是为主体服务。因此,这样的种族他者,往往是沉默的、失语的,因为他们被剥夺了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笛福笔下的礼拜五,便是这样一个种族他者。

当鲁滨孙在岛上独自生活了27年之后,他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离开荒岛是不现实的。他需要一个对他绝对忠诚并且能帮助他回到大陆的野人。礼拜五就在这个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鲁滨孙从野人手里救下礼拜五后,他教给礼拜五的第一个词便是“主人”。作为主人,他用语言霸道地界定了礼拜五的身份:礼拜五只可能是他日常生活的仆人,一个帮助他逃跑的助手。所以教会礼拜五说话,其目的不是为了交流和沟通,而仅仅是让礼拜五明白他的指示,以至于“在克鲁梭和星期五漫长的关系结束的时候,星期五说的还是蹩脚的英语” [2]72。为了解除礼拜五对自己的安全威胁,鲁滨孙软硬兼施改变了礼拜五吃人肉的习惯。为了从思想上控制礼拜五,鲁滨孙还让礼拜五信奉基督教。通过对礼拜五的“去他者化”以及进一步的“还原”改造之后 [4],鲁滨孙确立了他在岛上的“总督”地位,而他本人也从早期的开拓者变成了殖民者。“欧洲人的性格特征正是在同一个对立面、同世界上‘其余部分’、同‘他者’的关系中得到肯定。” [1]92

作品中“枪”的描写富有隐喻性,鲁滨孙开枪救下了礼拜五,此后当别的野人来到海岛的时候,鲁滨孙又开枪击退了他们。枪的威力让野人们非常恐惧,甚至以为自己激怒了神明,所以再也不敢到岛上来。即便是已经见过枪的礼拜五,在听到枪响之后还是十分惊恐,并深信自己的性命将在响声之后会被夺走。于是他心甘情愿做鲁滨孙的奴仆。“枪”是现代文明的象征,野人们对枪的敬畏既强化了枪的威力,也将现代文明拔高到了神力的高度。而以礼拜五为代表的野人们也由此失去了自身的文化身份,成为一个被贴了标签的沉默的“他者”。他们存在的主要意义便是为了印证鲁滨孙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优越性,为鲁滨孙们对野人的征服和统治提供合理的注释。而基督教这个武器的运用,甚至让鲁滨孙们的殖民行为变成了一种拯救落后部落的善举。

图尔尼埃笔下的礼拜五虽然没有改变其作为原始人的肤色和身份,但其地位却是笛福笔下的礼拜五难以企及的。图尔尼埃没有表现出如笛福般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他甚至对礼拜五所象征和代表的阿劳干人的文化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欣赏与认可。礼拜五作为“他者”,并不是被动的、沉默的,他的出现,首先是为了“陪衬鲁滨孙在小岛上推行的那套古怪体制出现的” [3]285,然后,他又以他充满野性的思维方式对西方文明的权威性作出了戏谑性的消解,把“总督及其治理海岛的煞有介事的一套搞得窘态百出,原形毕露” [3]136。之后更凭借他对荒岛生活的熟悉,渐渐摆脱了鲁滨孙的束缚,逐步成为和鲁滨孙对等的存在。他仿佛一面镜子,让鲁滨孙觉察自身的荒谬并进而怀疑自己在荒岛上重建现代文明的可行性与正确性。

很显然,礼拜五比鲁滨孙更适应荒岛生活。他懂得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解决两人所遇到的生活问题。他对待自然的观念和方式,在鲁滨孙看来有些匪夷所思却又似乎具有某种神力。比如他懂得利用红蚂蚁吃腐烂东西的习性来解决生活垃圾;能用石头绑上绳子做成“博拉斯”,既能猎取动物,也能打击敌人;能将活海龟放在火上烤制使其肉壳脱离,然后用海龟壳做成一块盾牌。而他与荒岛上的动植物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和融洽,也是作为文明人的鲁滨孙望尘莫及的。比如礼拜五可以和鲁滨孙的狗泰恩相拥而眠;可以将树木连根拔起又头朝下重新栽回土里,而树木竟然也能再次长出新的根;可以将肉上的蛆虫用嘴嚼烂去喂生病的小秃鹫,以至于鲁滨孙不得不承认:“礼拜五和动物相互投合的亲密关系与我和我的动物所建立的关系实质上并不相同。”“他同动物的关系本身是动物性的,不是人性的。” [3]157

笛福笔下的礼拜五在接受了鲁滨孙的一系列改造与教化之后,放弃了原先的语言和信仰,成为鲁滨孙最忠实的奴仆。当鲁滨孙试探他假装要他回去的时候,他甚至拿起斧头要鲁滨孙结束他的性命,以此来表明对自己本民族文化的决裂。“保证永远站在我这边,万一他那些同胞干出任何背信弃义的事,那么他宁可为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5]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强调鲁滨孙所代表的现在文明的强大与优越。

在《礼拜五》中,鲁滨孙一开始对礼拜五做的事和《历险记》中的鲁滨孙差不多,他也给礼拜五取名,教他说英语,还给他灌输基督教思想,甚至给他发工资。表面上看来,鲁滨孙的确是礼拜五的主人。但问题在于,这个礼拜五是保留了自己的行为和生活方式的,他原有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天性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因此,他不仅很难接受鲁滨孙强加于他身上的种种发号施令,甚至还以独有的方式破坏了鲁滨孙千辛万苦所建立起来并竭力加以维护的秩序。当鲁滨孙向他传授基督教教义的时候,他以哈哈大笑作为回应。为了救小狗泰恩他开闸放水,导致鲁滨孙的水稻收成告吹。他甚至偷抽鲁滨孙的烟斗造成了岩洞的大爆炸。不仅炸毁了鲁滨孙用以维护现在文明的武器——枪支和弹药,也炸毁了鲁滨孙赖以统治礼拜五的精神武器——《圣经》。当鲁滨孙历尽艰辛建立起来的经济和道德秩序被摧毁的时候,鲁滨孙和礼拜五的主仆关系也被改写了。鲁滨孙不再是绝对的统治者和权威,也不再具有任何文明上的优越感。在荒岛的废墟上,礼拜五成了鲁滨孙的引路人。他征服了公山羊“昂多阿尔”,把它的羊皮做成风筝飞到天上,又用羊头和由羊肠晒干制成的羊肠线做成了独特的乐器。公山羊既能飞翔也能歌唱,它的躯体连接了天地。鲁滨孙和礼拜五紧靠在一起,“沉浸在这伟大庄严的神秘之中,而一切天然元素在其中都合而为一,化为一体。大地、树木、风齐声赞颂昂多阿尔在这黑夜之中羽化成神” [3]193。在礼拜五的引导之下,鲁滨孙不再执着于重建岛上的“文明”,而是接纳并认可了这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并从一个依附大地的人变成了一个“宇宙的人”。由此,鲁滨孙和礼拜五之间的主仆关系彻底被改写,礼拜五从一个沉默的奴仆变成了一个富有自然智慧的精神导师,而现代文明的忠实拥护者鲁滨孙则成了他的学生,由一个教化者变成了被教化者。

三、鲁滨孙的自我实现

大爆炸让原本岌岌可危的文明堡垒轰然坍塌。在山洞被摧毁之后,由于爆炸而内部受到伤害的一棵大雪松也经受不住狂风的肆虐而倒下了。这棵大雪松在鲁滨孙看来无异于希望岛的守护精灵,这一新的打击终于把鲁滨孙与他旧有的根基的联系割断了。今后只剩下他和礼拜五,飘摇不定,既自由但又担惊受怕。但这种担惊受怕是短暂的,很快鲁滨孙便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他所处的希望岛和他身边唯一的人类——礼拜五。随着角色互换游戏的深入,“鲁滨孙和礼拜五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深化,人性化” [3]193。他几乎以一种入迷成癖的注意力去观察礼拜五,对于鲁滨孙而言,礼拜五无异是集中在一个个体身上的全人类,既是儿子,又是父亲,既是兄弟,又是邻人,既与他靠得很近,又与他相离得远远的。一个人所能施之于生活在他周围的男男女女的感情,都不得不集中在这唯一一个“他人”的身上。在礼拜五的影响下,鲁滨孙渐渐摆脱了“脑袋里头三千余年西方文化” [3]131对自己的束缚,变得越来越自然。他的胡子没有了,再长出来的须毛向着地下,好似往地下长出许多侧根一样。而他的头发指向天空卷卷曲曲生长,长出红如火炭一样的鬈发。甚至时间的流逝,它的速度还有流逝的方向对鲁滨孙而言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至于他认为礼拜五和他自己已经进入了永恒。

在《礼拜五》一文中,图尔尼埃曾经形象地用两个公式来表明整部小说的脉络:“土地+空气=太阳”“崇拜土地的鲁滨孙+礼拜五=崇拜太阳的鲁滨孙” [6]286。可以看出这时的鲁滨孙与《历险记》的主人公已经截然不同。他追求与大自然的融合,也达到与大自然的融合,逐渐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成为大自然中能与太阳直接交流的一个元素。

然而到了结尾部分,鲁滨孙和礼拜五这种宁静又和谐的生活状态却被英国双桅船“白鸟号”的到来打破了。这对鲁滨孙其实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验。船只的到来,曾经是鲁滨孙多年岛上生活的唯一企盼。当礼拜五被现代文明所表现出来的眼花缭乱的表象而吸引甚至激动万分的时候,鲁滨孙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通过与船上人员的短暂接触,他发现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已沦陷于现代文明的罪恶深渊:亨特船长对战争的热衷,船员们对岛上金币的贪婪,还有水手们对小水手简的肆意虐待。他当然可以选择跟水手们一起返回文明社会,但是他最终拒绝了。因为此时的鲁滨孙俨然已经成为洞察现代文明社会种种诟病的自然化的新人,因此,最后他拒绝了重返文明社会的机会,拒绝再堕落到那个充满污秽和废墟的败坏不堪的世界中去。他将和自愿留在岛上的小水手简永远呆在这个远离人世的小岛上,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永恒的现在中和被太阳神照耀的希望岛一起,仅仅作为一个元素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我在一座隐喻的森林中不停地摸索着,我在寻找我自己。” [3]214如果说之前的鲁滨孙还是出于无奈被迫在荒岛上生存,那么此时的鲁滨孙则是主动选择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他之所以能够做出选择,是因为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摆脱了社会人性的困惑而找到了真正的张扬自然人性的自我。尽管图尔尼埃曾经在很多论述中强调他的写作目的是礼拜五而不是鲁滨孙,甚至要把作品献给“这些匆匆来自第三世界的礼拜五们”而要忘记“那些愚昧而狭隘的鲁滨孙” [3]286,但事实上作品文本所构成的意义指向却背离了作者创作的初衷。未受文明污染的礼拜五最终禁受不住现代文明的诱惑抛弃了希望岛。他对鲁滨孙所遗弃的文明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痴迷,这种痴迷和鲁滨孙最终的蜕变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与这个追随现代文明而去的礼拜五相比,鲁滨孙在岛上的精神探索,他在岛上所经受的精神洗礼以及最后完成的蜕变很显然更能体现这部作品的意义。可想而知,他接下去将完成对小水手简也就是礼拜四的引导,让礼拜四跟自己一样成为“太阳城”的子民。

值得一提的是,图尔尼埃还创作了一篇名为《鲁滨逊·克鲁索的结局》的作品,鲁滨孙带着礼拜五回到了现代社会,却与当地的人们格格不入。礼拜五酗酒闹事后逃之夭夭,而鲁滨孙则在讨厌的城市中痛苦度日。在妻子死后,他变卖家产试图回到荒岛却再次失望返归,因为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岛了 [6]。两个作品虽然在表面上给鲁滨孙设置了不同的结局,然而在小岛的特质上却一脉相承,荒岛让主人公脱离了现实的语境,与人际关系几乎没有任何关联。使作者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去探讨一种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这种生活是乌托邦式的。荒岛具备了鲁滨孙以及很多现代人所期望的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达成的良好特质,因此更显得美好与珍贵,也正因为如此,荒岛也显示出了虚幻的“乌托邦”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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