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世界中的犹太情怀——赫索格精神危机成因探析
2015-02-14张湛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873(2015) 05-0074-04
收稿日期: 2015-06-10
基金项目:盐城师范学院课题“索尔·贝娄作品的社会性研究”(07YCKW042)。
作者简介:张湛(1974),女,江苏盐城人,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doi: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5.132
索尔·贝娄非常反感评论界称他为“美国犹太小说家”,他称自己是“一名刚巧是犹太人的美国作家” [1]48。但是贝娄的所有作品都具有深刻的犹太文化烙印,作品关注人类生存的本质与犹太移民的生活经历,从一个犹太人的视角看世界。“无论贝娄本人是如何地抗议或质疑,反对或否认,贝娄还是被认定为是一位犹太作家。” [2]39贝娄小说的主人公都具有比较典型的特征:苦闷、迷惘、焦虑、在纷乱荒谬的世界里四处流浪以期获取心理的平衡。评论家马林认为贝娄的主人公“行走在梦想与现实的交界线上,嘲笑着自己摆摇不定的处境。他们是犹太讽刺家” [1]11。
《赫索格》这部曾获得四个文学大奖的小说一直被评论界认为是贝娄最成功的作品。小说的主人公赫索格是一位犹太裔的大学历史学教授,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的工业科技以及生产消费高度发达,由此产生的人性与道德的缺失给他的精神上造成了极大的迷惘与痛苦,他成为了一个在现代都市丛林中“晃来晃去的人”。这位犹太裔美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这样一个物化的世界中,怀着对他人的道德关怀之情与对人类未来不灭的信心,审视人类的生存问题。最终,与外部世界、周围环境的无法融入使他失去了心理的平衡。在小说的开始,赫索格便挣扎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不是疯了,但是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没有能力应付他所生活的环境。于是他选择逃离他周围的人,去寻求人格的独立、人性的光辉,并最终到达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点。赫索格的精神危机的根本原因便是外部世界与自我实现之间平衡的缺失,是他深厚的犹太情怀无法适应高度物化的美国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一、坚信人性不灭
人性概念的界定,历史上一直存在争论,一种观点认为人性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另一种观点认为人性是人区别与其他物种的根本特性。后者最为关注的是人的精神属性与社会属性,比如人是一种道德动物。本文主要是基于犹太教对于人性的界定,从精神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层面上来探讨赫索格对于人性的信念。现代人虽然摆脱了中世纪的种种条规束缚,却还是不能够在物化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由地在理性与爱的基础之上成为独立的个人,并建立有意义的生活。
犹太文化中精髓的一点是对人性的肯定,突出“以人为本”的核心思想,希望建立人与人之间平等、博爱、慈善的关系,追求真正的平等,希望个人能够融入社会生活。犹太信仰认为为了有别于其他动物,“需要表现出上帝的属性,包括伸张公平与公义,满有怜悯,行事流露慈爱和恩典,并且追求和平” [3]41-42。犹太典籍《妥拉》中包含了613条诫命,其中最有名的是十诫,前五条诫命规范人类对上帝的行为,后五条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求持守最高的圣洁标准,即承认并尊重自己与别人生命的价值,用崇敬、忠实与庄重来彼此相待” [3]44,而这一切正是物化的美国现代社会所缺乏的。
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代表人物卢卡奇在他1923年发表的《历史和阶级意识》一书中首次提出了“物化”理论。这个理论主要来自于马克斯·韦伯的合理性理论和马克思成熟时期的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思想。意指人与自身、人与对象之间的社会关系失掉了社会含义,获得了物的性质。机器主导的物化的劳动过程排除了人的主动性与创造性,这就导致精神、文化、人道等属于人的本质特征的价值观不断变化,人的意识被物化。
贝娄作为一个生活在美国的犹太移民家庭成员,在犹太文化与美国文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体系碰撞中成长,遭遇到了强烈的美国文化价值观的冲击,但无可否认对贝娄日后的创作思想起主导作用的仍是犹太文化,犹太情怀孕育了贝娄的人文关怀意识。正是因为贝娄,“犹太性从只属于移民的边缘文学成为美国文学中的一种新地方色彩” [4]205。在他的多部作品中,贝娄努力探索犹太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的交汇点,即在当时工业化与机械化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中寻求人道主义的回归,坚信人性不灭。瑞典学院K.R.盖罗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这样评价贝娄:“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而且也是一个坚信人性善良的反对派领袖。” [5]477
犹太教的思想从贝娄儿时起就植根于他的心中,他将这份对于童年的依恋赋予了小说的主人公。赫索格童年时所生活的拿破仑街是“发臭的、肮脏的、破烂的、千疮百孔的、玩具般的、饱经风吹雨打的街” [5]196,可一代一代的犹太人在这里出生,人人都念着相同的古老的祷文,深恋着他们周围的一切。赫索格成年后经常沉浸于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中,尤其是他曾在这条街上体验过的种种人道主义的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尊重与爱护。现代社会正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危机四伏的时期,现代社会文明、人的价值观念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科学技术的发达给美国社会带来了经济的飞速发展,但社会的价值体系也同样被改造着。“现代科学最不关心人性的定义问题,它只知道从事调查研究,只承认智力的卓越作用,以摒弃个性特征来取得意义最为深远的成就。” [5]180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完全地交给了机器所控制的自动的合乎规律的过程,人性也就成了“工业化了的和‘迂腐化了的’民众的人性” [5]105。
赫索格心中怀有许多美国现代人所缺乏的对人性与道德原则的信心,而这一点正是犹太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他“顽强地,甚至可说固执地、盲目地去做一个好人……按照他所知道的高尚原则生活” [5]130。犹太人是乐观向上的,他们坚信“错误和不公正现在也许会占据上风,但未来是属于真理和公正的” [6]46。贝娄笔下的赫索格同样坚信:“事实王国和价值标准王国不是永远隔绝的。” [5]147成年后的赫索格是一个“现代犹太人”,他的生活似乎也已经远离了传统的犹太生活方式,他甚至从不庆祝犹太的节日。生活于这样的一个文化环境,赫索格的内心深处也一直渴望获得主流群体的接受,进而能够融入这个环境,获得身份的认同。当雷蒙娜认为他不像个美国人,在军队里伙伴们也把他看成外国人时,他感到万分伤心。“他相信他做个美国人的条件是具备的。” [5]223但这样的认同必须是在他的犹太思想不被同化的基础上,这正是冲突的关键所在。
对人性坚定的信心与美国物化社会人性缺失的普遍性的强烈冲突以及由此引起的交汇点与平衡点的缺失使得赫索格内心深处产生了极大的苦闷与迷惘,犹太民族内心固有的流浪与无根意识更为强烈。“长时期来,犹太人见外于全世界,而现在反过来,全世界也被见外于犹太人。” [5]237
二、肩负救赎使命
犹太人认为自己肩负着特殊的角色目的和神圣的使命。根据犹太教最早的祷文之一《阿勒努》记载:“犹太人的使命是使这个世界‘在上帝治权之下得以完美’。” [3]51犹太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受造的,担负着修复、医治、平衡、改变并美化这个世界的使命。犹太教教义要求人们以具有博大胸怀的仁慈去爱自己的同胞,甚至对仇敌也要伸出援助之手,而《希伯来圣经》中的摩西正是犹太人认同和效法的典范。
贝娄熟读犹太典籍,四岁时就能够用犹太人的母语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熟练地背诵《创世纪》。小说主人公摩西·赫索格这个带有很浓厚的犹太教色彩的名字应为《希伯来圣经》中摩西原型的再现。犹太典籍《妥拉》第二卷《出埃及记》详细记载了以色列的子孙在埃及当奴隶,出埃及,以及在西奈山领受十诫的故事。犹太人的先知摩西在上帝的指引下,带领希伯来民族,渡红海,越高山,经过40年的长途跋涉,摆脱了埃及法老的残暴统治,到达圣地迦南。这应与小说中摩西·赫索格的受难意识与救赎观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发达工业社会最大的特点便是遏制了人的变化、社会的变化,极权主义制度使人在现实社会中很少有自由的空间,最终沦为国家经济机器上的一个齿轮。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赫伯特·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理论是对“物化”理论的进一步发展。“这个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 [7]2技术使得社会统治得到了巩固和扩大,到达了文化与思想领域,生活于此的人们丧失了否定和批判的能力。如果人们能够单纯地满足于技术进步所提供的看似充裕的物质需要,不再追求与当时的社会宣传相矛盾的自由,便可生活得“舒服”、“自在”。但如赫索格一样渴望真正自由的人们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又苦于无法找到解脱的方式,于是痛苦挣扎在物化的世界中。
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动荡不安、光怪陆离。政府控制的自由,缺失民主和平等的价值观,以及性解放、迷幻药、摇滚乐等都是那个年代美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赫索格的心中,这个时代与生活于这个时代的苦难的人们都需要得到救赎,而更新与修复这个世界便是他的使命与任务。“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甚至可以说,整个人类文明的延续——都要看摩西·赫索格的成败了。” [5]174他用十字架来比喻人类所遭受的缺乏独立思想的痛苦,“人的身体——两臂张开,身体垂直——本身就是一个十字架。在这个十字架上,你可以体验到意识和分离的痛苦” [5]129。同时表达了对于现代社会道德情感缺失的担忧,“人类所有的高贵的道德情操,往往会被人怀疑为一种欺骗手段。对一些事情,我们表面上是歌功颂德,但骨子里却是背叛或否定” [5]77。
现代意第绪语文学之父门代尔这样评价犹太人:“犹太人是各个非犹太民族的第欧根尼,他高昂着头,深思着上帝及其创造的奇迹,而他自己却住在一个木桶里。” [1]4犹太人在平凡甚至苦难中等待弥赛亚的降临,犹太思想认为弥赛亚的降临便意味着“美好的日子”的到来。为了促使弥赛亚时代的早日来临,我们应该与上帝合作,积极参与修复这个世界,所以赫索格一直认为他负有拯救人类、拯救社会的责任。“现代人的个性是无常的、分裂的、摇摆不定的,缺乏古人那种金石不移的坚忍和确信,也不再存在17世纪那种坚定的思想,那种明确的原则。赫索格愿竭其所能去改善人类的处境。” [5]148但是为国家寻求出路,为人类寻求解脱正如几千年前的摩西出埃及一样艰难与痛苦,“现实生活反对‘良心法则’,不相容的需求可怕地压垮了个性” [5]171。
赫索格不安于现状,又无力改变现状,内心强烈的犹太情怀所引发的关于人类生存问题的思考与挣扎使得他对物化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充满困惑与失望。渴望拯救世界的赫索格苦苦求索,以至与社会格格不入,思想完全脱离了现实的价值观,产生了混乱,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危机。
三、信奉传统婚姻
贝娄的五次婚姻经历与他的伟大作品一样获得了大家的极大关注。贝娄认为没有哪个作家能够想当然地以为他所创作的人物形象与他本人的个性没有关系。而且小说中描述的所有的事件与所表达的观点都是基于作者本人的人生经历与思想。在贝娄所创作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婚姻经历或多或少有他本人婚姻生活的影子。
赫索格的家庭矛盾的产生直到最终解体是整部小说矛盾的中心所在。犹太人强调婚姻,犹太信仰尊重并珍视婚姻制度,认为婚姻既是宗教上的义务,也是人性的要求,是通往幸福的重要道路。婚姻不仅必须建立在生理欲望的基础之上,还必须建立在对于婚姻伴侣坚贞的爱情基础之上。“忠实、纯洁和贞洁是婚姻的根本条件;夫妻关系必须以通情达理、深思熟虑为其特征。” [5]134而战后的美国经济高度发展,物质充裕,为“性自由”和“性解放”提供了很好的发展条件,从50年代到60年代,“性解放”已发展成为社会道德观和价值观的一个组成部分。犹太教则认为性欲泛滥会导致人类的腐败和堕落,通奸是对婚姻的亵渎,绝不能被宽恕。作为一个在美国主流文化背景下成长,同时又接受了传统的犹太文化教育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赫索格既信奉犹太传统,追求圣洁的婚姻,又相信浪漫的爱情,渴望性满足,难以抵挡诱惑。犹太教口传律法集《塔木德》认为夫妻之间的深厚感情在上帝眼中是最美好的情感之一,而赫索格则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以及最亲密朋友与妻子的双重背叛,这使得他原本就出现危机的精神几近崩溃。
在传统犹太思想指引下,赫索格娶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戴西,这是个非常稳重、可靠的女人,认真负责,是一位只为了丈夫和孩子活着的旧式犹太女子。“和戴西结婚后,他一直过着虽属平凡,但极其体面、安定的助理教授生活。” [5]7在此期间,他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浪漫主义和基督教》,受到大量史学家的推崇。可是赫索格很快就厌恶了那种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生活,他开始背叛他的妻子,爱上了一个名叫园子的日本女人。园子非常崇拜和尊重赫索格,把他看得比国王、比总统还要尊贵。在这样的环境下,赫索格是自由的,也是轻松的,他充分体会了肉体的快乐,可是对犹太信仰的背弃令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纠结,情绪经常是忧郁的、沮丧的。当赫索格出现精神危机,行为古怪,整日思考,忙着写信,四处游荡时,他也曾反省自己对第一次婚姻的背叛,回忆起流连在园子公寓的时光。信奉却又不遵守犹太传统婚姻观的赫索格加深了对自我的否定。
赫索格的第二次婚姻与贝娄的第二次婚姻颇有相似之处,正是这次婚姻让贝娄遭遇了背叛,精疲力竭,痛苦万分。赫索格的第二任妻子马德琳出生于犹太家庭,容貌漂亮,才智超群,但极具个性。马德琳对他充满了崇拜,对赫索格来说,马德琳也是魅力四射。梦想着马德琳既能给他带来浪漫爱情,又能让他拥有传统婚姻,赫索格辞去了他那份体面的大学历史教授的工作,离开了学术界,并且用从他父亲那继承来的两万元遗产在马萨诸塞州的路德村买了一幢很大的旧房子。赫索格的传统犹太伦理思想使他以为那儿是婚姻生活与研究工作最理想的地方,可是已经皈依天主教的马德琳拒绝接受传统的犹太婚姻观,对乡居生活的状态表现出极大的不满,最终马德琳与他最好的朋友格斯贝奇一起背叛了他。
在第一次婚姻中背叛了妻子,在第二次婚姻中遭遇妻子与友人的双重背叛,“他待第一个妻子戴西很糟糕,第二个妻子马德琳则要把他搞垮” [4]6。满心渴望回归传统犹太婚姻的赫索格内心因怀着理想主义的情感,却遭受残酷社会现实的打击而痛苦,怀疑自我,否定自我。他深感绝望,悔恨自责,“丈夫(一个心灵优美的男人)、妻子(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天使般的孩子和一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一起住在伯克夏。这位博学多才的教授埋首于自己的研究之中……他真是咎由自取” [5]173。
整部小说向我们展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残酷的物化世界与内心的犹太情怀。而这两个世界发展方向的完全背离正是引发赫索格精神危机的根本原因。对犹太文化极度依恋的赫索格在物化的现代社会无法感受到现代人拥有的所谓的自由,却时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所驱使,处于一种无以名状的孤独、困惑与迷惘之中。他生活在现实社会,又不接受社会现实,终日忙于思考,又不能付诸行动,内心的困苦愈来愈强烈。他不断地想要抓住一切机会解释、阐明自己的观点,试图逃离这种将他套入枷锁之中的所谓的自由。于是他只能疯狂地、着迷地给天底下的每个人写永远不会寄出的信,带着一只装满了信件的手提箱四处流浪,在寻求真爱的道路上挣扎。
人的本质是由社会现实与个体共同决定的。个人位于社会现实之中,就不可能彻底否认社会现实,而是应在与现实相统一、相协调的基础上,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性。犹太教义也认为只有沿着个人进步和社会进步两条道路同时前进,才能实现犹太教的道德思想。“在承认个人对社会的依赖的同时,发现依靠理性和灵性本质可以享有的独立即自由的程度,是人实现自我的正确道路。” [6]151赫索格最终回到他在伯克夏的小屋中,在立足现实的基础上,摆脱枷锁式的自由,爱他人,追求自身的价值,达到了心理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