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于霓裳中见精神——解读张爱玲的服饰情结

2015-02-14阮素丹

关键词:张爱玲服饰色彩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873(2015) 05-0067-03

收稿日期: 2015-07-12

作者简介:阮素丹(1963),女,福建古田人,集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doi: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5.130

张爱玲将生命与世界、时间与空间浓缩于件件可触可感的服饰之中,并通过对服饰和色彩的独特感悟来诠释人物的内心世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在张爱玲的世界中,服饰是有灵性和有蕴含的,是具体的生命体验,从中传达出张爱玲一种无法逃逸的“服饰情结”。

一、“古老记忆”和“精神漂泊”的历程烙下服饰情结的印痕

张爱玲作为贵族豪门之后,尽管她只搭上了那个时代的末班车,但是谢尽繁华的家族总会余下昔日的旧影,“家庭主仆男女的衣饰也是土洋兼新旧杂陈,时髦的女眷换上这年最时髦的旗袍,更大胆的蠲免了衣领,挖成了鸡心形,披一条白色的丝巾,女仆们的衣襟下摆长长短短圆的尖的六角形的都有”,“老太太总是给三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了,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下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 [1]。而祖母给的翡翠镯子,还有祖父送的金蝉金象的小饰品,这些大家族里缤纷多姿的服饰缩短了张爱玲与家族的时间距离,消融了她与现世的隔膜。正是家族记忆的碎片,影响张爱玲感悟人生、透视人性、把握世界的方式,产生兴亡沧桑之感,体味到深沉的爱,并证实了自己的存在。

张爱玲始终以一个边缘人的形象特立独行于那个时代,“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来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1],“后母赠衣”不仅使张爱玲对服饰产生病态的痴迷,更重要的是让她通过服饰来表达自我的观念。在经历了苍凉和压抑之后的张爱玲,最终回归到物质的实在形态,而记录她芳影萍踪的——“那就是服饰,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成年以后的张爱玲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合,穿着富有个性、款式各异的服饰,无疑是向世人无声地展示她独特的个性。对张爱玲而言,服饰是家族旧文化给她的最甜蜜的依恋,服饰是她快乐生活的物质符号,服饰是她漂泊于现实与梦想的精神家园。

二、“奇装异服和恋旧返古”的着装演绎服饰情结的话语

巴尔扎克说过:“服装是一种内心思想的持续表现、一种语言、一种象征。” [2]张爱玲以“融汇了古今中外的大噱头”、集“18世纪的少妇”和“我们的太祖母和祖母”为一身的着装风格,成为文坛的“传奇人物”。

1944年出版的《流言》封面是张爱玲本人手绘了的自画像:“(张爱玲)那天穿的,就是一袭拟古式齐膝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 [3]而关于张爱玲着装的有限回忆中,几次给人深刻印象的场面都与旧式服饰有关:譬如她穿着一套前清老样子的绣花袄裤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引得在座的人们都把对新娘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那件滚着如意镶边的服装上;当《传奇》结集再版时,她穿着自己设计的晚清款式的“奇装异服”去印刷厂校稿样,引起印刷厂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来“看热闹”;她穿着旗袍外面罩了一件前清滚边的短袄去苏青家,引得弄堂里的孩子们在后面叫着哄着叫着追赶她,而这些旧式服饰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张爱玲对这些服饰的选择和处理,是她表达对社会、生活、生命的看法,是她选择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的重要方式。” [4]27

张爱玲曾说过:“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张爱玲的复古服饰大有深意:她是以一种类似于行为艺术的方式,凭着自己看世界的独特视角,用自己的服饰和身体来实现个人与文明之间的对话,她的古旧服饰本身就是对过去文明的写照,而她以置身于古旧服饰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过去的文明的最贴切的爱与批判。“张爱玲作为‘衣服狂’的形象贯穿着她的一生,她的服饰就像她的另一种形式的作品,使她同时以作家和衣服狂的身份,深深地铭刻在文学史当中。” [4]26

三、“情感内涵和象征意蕴”的表达书写服饰情结的《传奇》

文学是反映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而服饰作为现实生活的一种形态进入文学创作,就被赋予了更为深层、丰富和独特的意义。服饰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它以独特的方式向读者传导出所包裹的那个人当下的生存状况、情感、意志、情绪、欲求等诸多方面的信息。“张爱玲用她精细的笔触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幅生动传神的现代都市富贵之家女性的服饰图画,既显示了着装者对服饰内涵和功用的把握,使服饰成为主体精神的表征,又传达出作者对现代都市人生独特而深刻的理解、表现出无限的苍凉感。” [5]

张爱玲正是通过服饰元素的运用,让读者通过外在的服饰来触碰到人物心灵的深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的主人公葛薇龙的服饰:“她穿着南英中学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这段细致的服饰描写既暗指女学生葛薇龙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她的身份地位,同时也暗示葛薇龙爱慕虚荣、注重外表、贪图享乐的性格,而且象征性的预言她必然沦落的可悲结局。小说中另一个女性梁太太首次出场就是一个特写镜头,“一身墨黑,黑草帽檐下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 [6]9,蜘蛛暗示了她身上的毒性,寥寥数语就把一个美丽的毒蜘蛛——“黑寡妇”形象展示在读者面前。《金锁记》中有三处文字描绘了七巧服饰从红色、白色到黑色的微妙变化:“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大镶大滾的夏蓝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她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 [6]202,“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的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 [6]213”,“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锦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持着两个高大的女仆……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6]241。红色时期的曹七巧花样年华,大镶大滚的服装款式大方不张扬,充满着青春少女健康的气息,而婚后的她,清纯不在,沾上了铜臭气,服饰也变成了繁丰绚丽,鲜活的色彩与阴暗、荒凉的心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像“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地生存者。白色时期中守寡的七巧终于迎来了分家的日子,她的白衣黑裙犹如孝服似的,但从那抹了胭脂似的脸上仍然看出她内心的焦急和兴奋。黑色时期的七巧对爱情的狂想转化为对金钱的渴望,服饰也从鲜明艳丽转变为肃穆森然,“青灰团龙宫织锦缎袍”象征着地位、权力和威严,此时的七巧是财富的拥有者和控制者,但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团黑暗中,黑暗腐蚀着她日渐孤独的灵魂,也让她的儿女都成为不健康的人。她的家是“一级一级没有光的所在”,一个阴郁的、黑暗的、没有光明、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的地方。张爱玲正是通过三个不同时期对曹七巧具有特征化的服饰描写,不仅给读者展示了人物性格变化和心理扭曲的过程,而且还揭示了人物的悲剧命运。服饰浓缩了曹七巧的世界,是她悲剧人生的预言者和见证人。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道:“张爱玲在《传奇》里所描写的世界,上至清末,下迄中日战争,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装等等,都整齐而完备。她的视觉的想象,有时候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个人都经她详细描写。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小说恐怕还没有一部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功夫。” [7]

四、“对照和谐和悲壮苍凉”的色彩诠释服饰情结的人生

“《传奇》小说里,最令人触目的莫过于作者浓彩重笔的戏剧色调。读《传奇》如观戏剧,人物带着作者给它披上的彩色华衣,触目惊心地打你面前掠过,掠过后便过目不忘,因为那些色彩过于浓烈、犯冲,对比强烈。无论冷调、热调、明调、暗调,都能让你透过方块字感受到它传达冷暖明暗。” [8]张爱玲喜欢用浓烈色彩的字眼,并将犯冲的色调放在一起对比,造成参差对照的感觉。“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是张爱玲参差对照的色彩搭配理念,她认为“悲壮”是大红大绿的鲜明配色,“苍凉”是参差对比的葱绿配桃红,而苍凉比悲壮更为真实。

张爱玲以色彩的参差对照观照人性,表达了对人生苍凉的喟叹,为读者塑造了许多有血有肉、真实立体的典型文学形象,替现代文学的人物长廊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红玫瑰和白玫瑰》中的王娇蕊“穿了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粘着什么就染绿了……两边开了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子十字交叉一路绿了起来,露出里面的深粉红的衬裙”。这里鲜艳的绿色和深粉红是犯冲的颜色,但这种不协调的色彩透露出王娇蕊犹如红玫瑰似的热情奔放的天性和旺盛的生命力,这套充满诱惑的衣服正是她想红杏出墙的心理表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在客厅的描写中运用了色彩的暗示:“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盆里一颗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窼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在张爱玲笔下红和绿是两种不协调的颜色,仙人掌化为一条毒蛇伸向葛薇龙,预示着要将她吞噬。《倾城之恋》中初到香港的白流苏,第一眼也看到了一幅触目的画面:“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一幅幅色彩浓烈、华美的巨幅油画,给人以强大的视觉冲击,而犯冲的红绿色彩搭配,展示了一个混乱、躁动、暗藏杀机的城市,这种华美的背景中演绎着的却是一一幕幕丑陋的人生悲剧,所有的繁华盛景犹如夜空绽放的美丽礼花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挥之不去的苍凉寂寞,同时也预示女主人公白流苏在人生道路上的博弈与挣扎即将在这样一个背景里上演。

参差的对照成就了苍凉而耐人咀嚼的况味,读者同样可以在色彩的参差对照中体味这种苍凉,并且体察其中的畸形人格和荒诞人生。张爱玲正是通过对色彩个性化的运用,赋予色彩独特的生命意蕴,这也是她的小说创作能取得突出艺术成就,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占有重要的地位的原因之一。

犯冲的色彩搭配,张扬的个性特征,恋旧复古的款式,共同构成张爱玲独特的服饰话语,张爱玲的服饰情结跟她家族的“古老记忆”息息关联,是她作为精神漂泊者最终回归现实的物质体现。服饰情结赋予张爱玲观察人生、表达自我、跟现实对话的能力,成为她触摸人物灵魂的独特视角,也是她对中国传统服饰文化的独特审美体验,正是对服饰的完美诠释使张爱玲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唯一。

猜你喜欢

张爱玲服饰色彩
九月雨
动物“闯”入服饰界
听诸子百家讲“服饰穿搭”
雪人的服饰
神奇的色彩(上)
梦里梦外——评张爱玲《天才梦》
春天的色彩
色彩当道 俘获夏日
张爱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