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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李贺年谱》的学术特质

2015-02-14王晓东

关键词:年谱乐府李贺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873(2015) 05-0059-04

收稿日期: 2015-06-01

作者简介:王晓东(1979),男,山西临汾人,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学学术史研究。

doi: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5.128

学者朱自清(1898 1948)在现代诗学、古典诗学、文学批评、国学、教育学等众多研究领域都颇有建树,他从一名诗人、散文家转型、成长为学术大家的历程具有深刻的典范意义。为了能扎实深入地从事古典文学研究,朱自清从拟古诗词练习、史料考证、年谱编纂、教参编写等基本工作入手,逐渐形成了一套卓有成效的学术养成道路。本文拟就他的《李贺年谱》展开讨论,分析这一基础研究成果所蕴含的学术特质。

一、课程开设与年谱编纂

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多次开设诗名家研究课程,此类课程多以相关的资料考证、年谱传记编写为基础。

以“陶渊明诗”课(1933年9月起开设)为例。陶渊明年谱自南宋开始编纂,此后历代研究都屡有新论,时至民国又再次成为热点,众多学人对陶渊明生平事迹展开考证,朱自清的长篇论文《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1934)便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研究成果。钟优民在《陶学发展史》中指出朱自清此文“极具系统性和总结性”,能切实评论历来诸家如王质、吴仁杰、丁晏、杨希闵、梁启超、古直、傅东华等的陶谱优劣,在“并列年谱及论谱诸家所据资料九种”的基础上,“指出确可信者殊少”,尤其是“谱家又多蔽于‘忠愤’之论”,因此各谱多“仅钩稽诗文史事”、“强为牵合”,朱文则“叙事论理,精审明达,说服力强”,谱中不少论断“至今尚为陶学论坛征引不衰” [1]。

更为系统的则是1944年为开设“谢灵运诗”课而撰写的《谢灵运年谱》、《谢灵运传记》、《南朝谢氏族系表》(见1944年2月日记 [2]),惜乎文稿不存,从篇目来看显然是非常完整的系列资料。

为“李贺诗”课而编写的《李贺年谱》(1935)、《李贺年谱补记》(1936)则因发表而得以保存(以下简称“朱谱”),李少雍指出,李贺是少有的“诗名很大”但却“无年谱”者,可见“李谱之不宜作”,朱自清能“在千余年后,‘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从“琐碎凌杂的资料”中整理出李贺年谱,实具“创始之功”,而且谱中“盛义往往而是,沾溉后学亦复不小” [3]。

半个世纪后,钱仲联先生在撰写《李贺年谱会笺》(1984,以下简称“钱谱”)时也着重指出朱谱“用力亦劬,取材不少”,“《朱谱》佳处,今多采入。其有同者,不得不同;其有异者,不得不异也” [4]63。朱谱1万7千余字,钱谱采录30余处、超过7千字,按语或赞同或反对,均表明朱谱在李贺研究史中的重要地位。

二、梁启超与胡适两种不同的年谱编纂主张

在分析朱谱特质之前,需对年谱的基本性质与当时学界的主要观点做一简要梳理。

(一)年谱的一般性质与价值

年谱是传记之一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年谱列入史部传记类,传记类小序云:“今略加区别。一曰《圣贤》,如孔、孟年谱之类。” [5]现存最早年谱为宋人所撰;有清一代,年谱尤因乾嘉考据风气影响而更为盛行。

与一般传记以“传主的生平大要”为主不同,年谱“以谱主为中心,以年月为经纬,比较全面细致地叙述谱主一生事迹”。章学诚认为年谱“杂糅了纪传与编年二体,并从谱牒、年表、宗谱、传记、行状等体逐渐发展演变而自成一体” [6]。可见,年谱编纂的一般意义在于其史料价值,即梁启超所谓“国史取材之资” [7]4594,具体到学术研究而言,年谱则与知人论世的学术传统契合,“于辨章学术最为有益”(余嘉锡) [8]。

(二)考证与批评:两种不同的年谱编纂主张

晚近以来,年谱越来越为学界所看重,一方面是传统学术摆脱经史而独立,一方面是西方文艺理论包括传记理论传入中国 [9],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特列“谱牒学”一节以论“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 [7]4567,更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以专章详论年谱种类、体例、格式、做法。

胡适以《章实斋先生年谱》等实绩完成了年谱的体例创新与现代转型,他提出不仅要记载谱主“一生事迹”,更要“写出他的学问思想的历史” [10]26。梁启超对胡适《章谱》赞赏有加,誉之为“近代学术界一盛饰也” [7]4599;但也指出胡谱评论过多,“不是做年谱的正规” [7]4833。

梁氏的批评是为了维护年谱主体的历史属性;但从学术研究角度而言,考证与批评之结合亦无不可,姚名达称胡适《章谱》的价值正在于“体例的革新”:“打破了前人单记行事的体裁”,通过摘录重要文章、注意同时代学人关系、注明史料出处等方面的努力,达成“有批评,有考证” [10]22的双向结合,这样一来,学者所完成的年谱编写,不仅具有基础的史料价值,更在其中包含了批评、鉴赏的学术特质。

三、《李贺年谱》的特质

胡适《章谱》以批评特质而区别于传统年谱,朱谱亦有此基本特质,这是胡适、朱自清师生二人在学术创新、理念上的又一契合。

钱仲联在借鉴朱谱时已意识到朱谱与传统之不同:“余之所撰,略依张丈尔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之法,与《朱谱》编纂颇多殊异。” [4]63朱、钱二谱都属于“研究型”年谱(蔡尚思《序》) [11],却有极大的差异,这些差异恰恰体现了朱谱的特质。

(一)“以史论诗”的诗人个案研究的展开

钱谱从历史角度出发,指出李贺诗与王叔文政治革新事件的密切关系,因此在德宗贞元二十年(804)下注“王叔文于太子东宫用事”、二十一年(805)下注“王伾、王叔文等柄政”、宪宗元和元年(806)下注“王叔文被赐死”,相应的,钱谱的诗歌系年为:

贺以同情王叔文诸人政治革新之立场,伤其遭遇,作《金铜仙人辞汉歌》、《还自会稽歌》。(贞元二十一年) [4]20-22

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在永州贬所,刘禹锡在郎州贬所……贺集中借题寓感之作,如《汉唐姬饮酒歌》……《听颖师弹琴歌》,诸篇皆是。(元和元年。) [4]23-28

此外,系年明言藩镇割据等历史大事件处亦甚多,如:“十月,镇海军节度使李锜反……贺先有《梁公子》诗,揭露李锜在任时之腐朽生活……锜叛时……有《公无出门》诗,反映藩镇叛乱之罪恶。(元和二年)。” [4]30

反观朱谱,对以上政治事件关注较少,较多着意于整体的文化背景:

唐时明经进士二科同为士子所趋,而明经较易,人较多,故进士尤贵……唐选人之制,六品以下,须集而试……太庙及郊社斋郎即以荫子为之,然亦须应试;贺之为奉礼郎,殆亦由斯道也…… [12]243-244,244-245

因进士文化与唐代文学之密切关系,朱谱以《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之“自言汉剑当飞去”、《走马引》“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等句,论析李贺诗“屡以剑自比”之“不甘居人下之意” [12]245的诗意。

可见钱、朱二谱在背景解读的选择上有明显差异:钱谱重在特定政治大事;朱谱则多取普遍的文化背景。钱谱诗歌系年因此而颇能体现李贺“诗史”的价值,此种系年策略亦多为一般诗人年谱所采用。但此法需谨慎注意“诗史”的界限,钱锺书认为“诗史”的看法是“一偏之见”:“诗是有血有肉的活东西”,“史诚然是它的骨干”,但不能“单凭内容是否在史书上信而有征这一点来判断诗歌的价值” [13],具体到谱主李贺而言,他“年龄较小,接触具体政治不多。某些作品有明显的政治倾向,但数量极少……强加李贺‘诗史’的桂冠而比之于杜甫,是不恰当的” [14]。而且,李贺研究资料相对较少,其诗又颇多神幻,叶葱奇笺释李贺《绿章封事》时的存疑策略也许更为稳妥一些:“这首诗义理既不十分融贯,而辞句又非常晦涩……各家注释纷歧,莫得要领,这里也不过是就它的大意加以疏解,只能说比较近似,不敢一定认为是准确的。” [15]

这里并非对朱、钱二谱做优劣判断,而是指出不同理念指引下不同的年谱编纂路径:钱谱注重以诗证史,朱谱注重以史论诗。意旨之不同,决定了两位学者在年谱编纂中的史料取材、解读的差异,李贺其人其诗得以多方位的展现。

(二)文学史动向中的诗人成就评价以及整体诗风探究

朱自清是诗人,又对歌谣、古诗研究颇深,其注李贺“以乐府歌诗名于时”一节(“贞元二十年甲申十五岁”目下)最为精妙:

首先客观罗列相异史料:一是两《唐书》李贺本传所云“长于歌篇”、“乐府数十篇”“皆合之弦管”;二是李贺友人沈亚之《序诗》所云“终亦不备声弦唱”。然后通过层层考辨,得出李贺“以乐府得名”、其诗“可歌”的基本论断:

1.整体考察沈亚之之文。由文中“近世学者之词何为不闻充陈于管弦”,知其“似于贺及当世作者不无微词”,可知沈氏所谓“不备声弦唱”只是主观情感倾向表达,而并非客观学术判断。

2.由李贺《申胡子觱篥歌序》(“歌成,左右人合噪相唱……”)、《花游曲序》等内证,确认“贺诗实可歌”。

3.由《本事诗》中例证,指出当时“备声弦唱”“初不必全篇入乐”的特质。

4.由“弦唱”“可歌”分析贺诗在当时的影响、传播:“《觱篥歌》《花游曲》皆贺以后所作。时贺似尚居昌谷,未诣京;其歌诗传播,当是由东都而西。贺亦颇自负其乐府,《申胡子觱篥歌序》略可见。”

以上考辨层层深入,不仅对比分析两种观点相异的史料,更在得证贺诗“可歌”的基础上,分析其因此而造成的时代影响,从而为更进一步评析李贺的文学史影响奠定基础。正契合胡适从“考证”进入“批评”的年谱编纂思路,这里的批评分为两个层面:

一是李贺在文学史中的影响和地位:“贺乐府歌盖上承梁代‘宫体’,下为温庭筠、李商隐、李群玉开路”。以胡小石《中国文学史讲稿》所论为基本,进一步指出李贺对于“宫体”发展的意义:“详宫体之势,初唐以太宗之好尚,一时甚盛;至盛唐而寖衰,至贺而后振焉。”

二是分析与李贺相似或相异的两种不同走向。相似者如张籍、王建:

唐人承六代遗习,极重乐府歌诗;——伶官妓女亦往往取文人所作谱入管弦……贺之以乐府知名,盖亦当日风气使然(胡适《白话文学史》十二章论此风气甚详)。于时张籍、王建皆以工乐府闻;惟张所作多存讽谕之旨为异。

相异者如杜甫:

盖唐人好词,杜甫以议论入诗,又时以文为诗,顾不为当时所重,选家多不之及,即元稹亦只推其排律,至宋初杨亿,犹目为“村夫子”。此中消息可知。 [12]233-235

杜甫“以文为诗”与时尚相悖,老杜被目为“村夫子”以及开宋调先河,都可自此引出。这样一来,个案研究的《李贺年谱》就具有了文学史整体观照的学术视野,在众多诗人的对比分析中,李贺的文学史价值得以立体的呈现。

一般论及乐府,多关注其“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钱谱反对朱谱上述歌诗论述,也是基于这种考虑:

李贺乐府歌诗,不仅以词采奇艳,“备声弦唱”为长,尤可贵者,是在反映现实,讽喻时政,得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之传统。 [4]20

其实朱自清并未忽略乐府的现实精神,论杜甫云:“他描写社会生活正是乐府的精神;他的写实的态度也是从乐府来的”(《经典常谈·诗第十二》) [16]。但乐府的现实精神与歌诗本质并不相悖,朱自清对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极为关注,在与黄节论争“清商三调”时(《与黄晦闻先生论清商曲书》),也是以音乐性为基本立足点的。朱谱论述李贺乐府时,并未突出强调乐府一直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而是更加关注贺诗在“唐人好词”的新诗风下“备声弦唱”的新变。这种文学史动向的关注,体现了朱谱个案研究与整体观照的学术结合。

(三)发掘“伪材料”的文化价值

谱主李贺所存资料甚少,而且其中种种神话传说故事又甚多,如何利用此类非“真实”材料,是李贺年谱编纂的关键问题。陈寅恪先生曾着意指出“伪材料”的学术价值:“真伪”不过“相对问题”,重点在于“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善加利用则“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若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伪材料也会“变为一真材料。” [17]

比如关于李贺之死,李商隐《传》即云李贺将死,有驾赤虬绯衣人召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宣室志》亦云贺死后托梦其母云:“上帝……构新宫命曰白瑶。以某荣于辞,故召某与文士数辈共为新宫记。帝又作凝虚殿,使某辈纂乐章。今为神仙中人甚乐”,朱谱对这些神幻材料善加利用,指出《李传》《宣室志》虽“增其枝叶,务在炫耀”,但却符合李贺一贯的才华与诗情:

大抵贺赋性怪僻,而多奇情异采;既遭谤毁,幽郁弥甚,遂出其全力为诗。然与郊、岛辈之苦吟亦异,要以求新意为急;杜牧所论“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最为得之。王礼锡先生谓其好用“死”字,“哭”“泣”“泪”等字(《评传》)。故其诗凄然有鬼气。洪为法先生谓贺惟畏死,不同于众,时复道及

死,不能去怀;然又厌苦人世,故复常作天上想。《李传》所记,曰白玉楼,应是贺意中乐土,曰召之作记,则贺向之全力赴之者,乃有自见之道。濒死神志既亏,种种想遂幻作种种行,要以泄其隐情,偿其潜愿耳。其说是也。 [12]257-258

朱谱综合李贺其人其诗与学界诸家论述,对相关传说加以正面文化解读,既与李贺平生志向相合,又颇切其“诗鬼”的艺术特色。这样一来,颇多神幻色彩的“伪”材料就具有了人生、艺术解读的“真”价值。

要之,朱自清《李贺年谱》以其对谱主真伪材料的辩证解读、文学史地位的准确评价以及所处时代文化背景的重视,以考证、批评、鉴赏相互综合的方式,呈现出与传统史料性年谱绝然不同的特质。关于年谱编纂,有研究者指出要“打通”各种史料 [18],事实上,不仅史传材料要打通,考证与评论(如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史学与文学(如朱自清《李贺年谱》)亦可“打通”——这也符合朱自清先生一贯的“通学”(《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19]的学术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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