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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文学科的软肋及应对策略

2015-02-14裴毅然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人文学科论据人文

裴毅然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4)

[历史·文化]

论人文学科的软肋及应对策略

裴毅然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4)

人文学科;软肋;应对策略;严密性

人文学科为谬误高发地带。由于许多观点与分析无法直接实证,只能依靠逻辑推导,人文学科极易出现有意无意的以偏概全,以一二微观论据支撑宏观论题,主观随意性甚大。人文学科是讲究境界与层次的学科,除了掌握与结论相关的全部信息,最高境界在于:议题设定的必要性与到位度、论据搜集的针对性与严密度、论证过程的精确性与严谨度、思考内容的创新性与合理度。尤其论据与论点之间的逻辑性严密性,最能考量论者水平。

人文学科由于其特性,而存在普及上的局限。人文学科的高端性,使它可直接进入市场消费的只能是某一应用性分支,大众普及性读本只能最粗略地介绍表层成果,其身后的价值支撑、逻辑链条,与复杂的文化要素,均被隐略。而且,支撑文化艺术的历史、哲学根基,很难为非专业者所感悟。凡此种种,致使缺乏人文修养的读者很难理解人文学科的重要性,也无法理解各种正确认识不可能一次完成,不可能一步到位。“中上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孔子发出这样的感叹,确实缘自某种对实际生活的感悟。对缺乏深入阅读能力的读者来说,争论谁的宗教更伟大、谁的理论更精密、谁的学说更正确……统统是不着边际的想法。逼仄的思维空间,使普通读者很难通过深入阅读,而产生更为深切的人文思考。真正有质量的人文论争,只能通过有质量的文章保证。因为论据众多的论点只能借助高质量的文章,才能最严密地表达出来,时间上也最经济,且能留给阅读者咀嚼思考的时间。

对普通读者来说,他们只需要答案与结论,不要争论与探讨。他们很难理解人文学科对现实生活的终端控制作用,很难理解尼采超人哲学与纳粹、萨特崇暴理论的内在联系。所以,对于大众来讲,可以认为没有人文学科,没有人文知识分子的努力,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每天升起,现代化照样到时实现,法治社会照样来临……凡此种种,均使人文学科处于社会的尖端,很难得到普遍的理解与认同。必须忍受象牙塔上的寂寞孤独,乃是人文学者必须具备的心理准备。

人文学科还存在固有的“软肋”。人文学科的精确度在于主观认识与客观实际的重合度,但因无法直接实证,往往会出现有意无意的以偏概全,指部分叠合为全部重合,将局部真理扩大为“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二微观论据支撑宏观论题,反正一时半会儿无法直接证谬。更何况,各种外力趁虚而入,掺杂其间。有学术不端者,会刻意利用此弊谋取利益。他们遮蔽论据扰乱逻辑,干预人们的指谬证伪。因此,主观认识与客观实际的偏差度一直是人文学科的一大通弊,人文学界也一直是谬误高发区。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我认为大量所谓的‘理论方面的’或‘方法论方面的’的作品,只不过是对有关科学能力的一种特殊形式的意识形态的辩护。对于社会学场的分析很可能会表明:在文化资本的类型与社会学的形式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关联作用,不同的研究者控制了不同的类型的文化资本,而他们又把自己所采用的社会学的形式作用唯一合法的形式来加以维护。”对人文学科这一软肋,各路人文学者可谓感受同一。更精确地说,“我们常常会犯我称之为‘短路的谬误’(short-circuit fallacy),这是因为我们常常试图在相距甚远的术语之间建立一种直接的联系,从而省略了由文化生产场的相对独立的空间所提供的关键性调解(mediation)。社会科学研究人类生活,解释社会行为产生的原因与发展趋势,帮助人们理解自己行为的意义与价值。但这些命题的宏观性与复杂性,使答案多元多样,人们很容易用一种理论打倒另一种理论、以一种解释否定另一种解释,因此对人文学科的轻蔑与否定,几乎成为某些学人显示自己身价的常用台阶。西方一些教育机构,也向学生灌输这样的理念。1950年代,还是翩翩少年的布尔迪厄就曾被教导蔑视社会科学:“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人,他们从小被教导要蔑视一切与社会科学相联系的东西。”①[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M].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11-112,101,135.

由于缺乏直接可视性物证的检验,人文学科与社会现实似乎较远,各学科只能逻辑展开的论断,其正其误无法得到迅速简便的直观检验,须得经由漫长岁月与社会实践才能予以验证,求证成本甚高。同时,人文学科的各种结论筑基于对概率的把握,主要依靠主观判断精确识别,个人随意性较大。为此,人文学科的存谬空间,客观上要比自然学科大得多,错误易发率也远远大于自然学科,纠误所耗时间自然也更长、代价更大。如“证明”希特勒纳粹主义的错误,德国度过12年恶梦岁月,欧洲支付2 500万人生命;为“证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荒谬,阿富汗人至今仍在支付“认识的代价”。

所以毋庸讳言,人文学科是人类错误出现概率较多的科学领域。一种含有错误的学说只要出现在人文学科,尤其被普遍接受并进而成为主导性思潮,要消弥铲除其影响总是困难重重,时日长长。因为,任何人文谬论总能找到某些局部正确性,总能找到一些个别的支撑例证,并且似乎总能自圆其说。故而,以偏概全的现象,总是再三再四地出现在人文学科,成为人文学科挥之不去的附生物。相反,一种正确学说被接受的时间,总是远远超过一种谬误学说。这里面的秘密就在于正确学说往往因来自常理常识,似无新奇,不易引人关注,而谬学邪说却总是外表炫丽,甚易哗众取宠。

经济落后大多必然伴随着人文落后,落后地区总是充斥各种人文谬误,伪命题、伪论断、偏命题、偏论断可谓层出不穷。甚至,人们一开展思考就会遇上种种束缚,阻止通向其实仅凭常识即可到达的正确判断。20世纪之所以是一个“主义”纷繁的世纪,各种伪命题招摇一时,充斥学界,与此不无关系。实际上,任何人文理论的最终命运,取决于反映客观的真实度与对社会需要的满足度,取决于人们的自愿选择,而不在于人为封赠的地位。尤其涉及整体性构架的学说,因时而移、因地而易实乃常态,哪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永恒真理?时移势随,哪有一劳永逸绝对正确的标尺?

与其他技术领域相比,人文学科还有先天的劣势。当代西方,像萨特这样寄望于整体目标与宏大运动的人文知识分子,真正可谓人亡论息,其言其论已失去倾听者。当代世界已失去宏大叙事的时代需求。当今社会事务已相当复杂、细致,人文因素与技术因素相互掺杂。因为缺乏专业知识,仅仅依凭形而上的普遍知识进行批判,人文学者在公共事务方面,很难与维护现存秩序的技术专家相竞争。后者可用种种复杂的技术方式遮蔽事实与信息,而复杂的专业知识亦非人文公理能够简单推导。似乎无所不能的传统知识分子,在技术专家面前往往一无所能,既失去自信亦失去公信。同时,较之自然学科,人文学科的“保鲜度”低得多。由于人文学科乃是针对社会现实的研究,现代社会又高速发展,1950年代以后的知识只占人类全部信息的50%。由于环境变化甚快,建筑其上的人文学科不可能“天不变道亦不变”,社会环境的些微变化,便会移变一些重要的参数,从而得到不同推导不同结论。因此,将任何人的研究结论绝对化经典化,都是无知与懒惰的表现。实际上,也正是因为人文学科摒除一切所谓“绝对正确”的结论,恰恰可以根据不同资料、不同信息得出不同结论。而且,从不同角度出发得出不同看法,虽然颇易引起争议,但也正好由此达致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文学科会因此多元而互补,博弈而厚实。

从共同性上,人文学科绝大多数谬误均出自一辙:从一局部事例引申出所谓普遍规律与绝对真理,从一局部论据支撑全局性结论。有时,有的学者为维护己说,甚至明知故犯引用错证错据。如对私有制的批判,就只看到其局部存在的有可能损害道德的一面,无视其种种客观必然性与现实合理性,尤其漠视它所连带的人权基础。显然,没了私,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公,没了私人的各种权利,所有的公也就没了“集合”的基础。“一大二公”的乌托邦实践证明:失去保持个人生存所需的财产权,其他一切人权与尊严都无从谈起。道理十分简单——人的生存差不开财产支撑,而财产的获得必须来自人们的生产劳动,而劳动生产又必须与利益驱动相联系。否定“私”的合理性,势必引起社会基础价值大颠覆,造成价值秩序的大混乱。

人文学科最大的难题,或者说人文知识分子最需要引起警惕的地方,便是把握自己论断的正确概率。人文知识分子成熟的标准,便在于能否在做出价值判断时掌握全部资讯,其学术根基是否牢固,或者说是否意识到把握尺度之难。一个性格轻率的人,很难在人文学科领域取出重大成果,而且往往只能制造谬误。在这方面,前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颜元叔先生对于文革的一番言论,可作为例证。他不可思议地认为不能诅咒那场运动中的杀人者,其立论如下:“因为你在诅咒杀人者的同时,非常反讽的,你也诅咒了被杀的人。”他还认为:“什么成就不需要牺牲?!小成就小牺牲,大成就大牺牲。”①颜元叔.盘古龙之再临——答苏晓康先生[J].台湾:海峡评论,1991(6).《中流》1991年8月号转载。参见:何新.为中国声辩[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1996:469,477.按照颜先生的逻辑,文革换来了反文革的大成就。但是若按颜先生的逻辑,文革就毋须批判。因为任何成就都需要支付牺牲。颜元叔甚至认为大陆科学家的英年早死完全应该:“累死,多值得的死!她不累死(一位52岁死去的大陆科学家),千千万万的她与他不累死,中国科学怎么迎头赶上西方!怎么出人头地!”颜元叔号召国人自觉放弃民主自由的权利,乃至个人生命:“再造中华,必须是每个人捐弃一己之见,乃至捐弃一己之身,为的是中国这大堤坝之建成。要讲求个人意志,要讲求个人欲望,个人利害,必然是蚁群四下溃散,永远建不成任何东西!”这种公然违背现代基本理念的论调,完全是开五四倒车。

如果人文学科仅就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发生分歧,事情可能还好办一些,毕竟大家对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还容易能达成共识。最最要命的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本身需要人们的主观认定,众说纷纭可能导致复杂的问题。因此,问题往往出在“国情判断”上,形势判断远比寻找方案难于意见统一。国情判断决定价值判断,价值判断决定方法选择,而人的认识又必然会受多种因素制约,错歧争执难以避免。如不少人认为1980年代中期乃中国当代人文学科的黄金期——“一个充满激情和想象的年代”,陈平原先生却认为当时学风浮躁空疏,“介绍多而研究少,构想大而实绩小”②陈平原.学术史研究随想[M]//学人(丛刊第1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3.。至于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方面的各种不同意见,实难避免。对待这种无可避免甚至必要的分歧,经由数百年近代民主实验,公认解决的办法只有一途:让各种声音公开辩论,在公开辩论中让公众进行选择,少数服从多数,少数可以保留。虽然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但一种社会方案的选择若缺乏多数人的支持,不仅无法贯彻实施,还会激惹社会矛盾。而且,从概率上来说,多数人的经验与选择要比少数人更牢靠更全面。少数服从多数,虽然不能每次绝对握持真理,但却是社会成本最低的一种操作程序,能将社会矛盾磨擦系数降至最低。专制就是极少数人以“人民的名义”代替人民进行选择,极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最终多数人为表达自己的意愿只得借助暴力。托·杰斐逊曾在总统就职演说中说:“人民选举权乃是对社会弊端一种较为温和而安全的矫正手段。”①晓柳.历史深处的声音[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64.

任何一种思想体系在它产生和发展过程中,总会随着历史的演进发生局部(甚至全部)变异,即必然会随着社会发展有所修改补充,其推动社会进步的作用与意义也会随着社会发展而相应减退。如人文主义这一庞大思想体系数百年历史进程就证明了这种规律性。张扬个性、理性至上等人文主义内涵,其历史负效在19世纪以后日益凸现,尽管张扬个性反抗神性、解放种种宗教禁锢,承认人类各种欲望的合理性,在当时十分必要,但随着这些当年的先锋观念逐渐揉进人文观念,成为全社会的价值共识,其过分张扬的负面——自私、贪婪、疯狂掠夺等负面效应便需要重视了。如此这般,历史在螺旋型层次上转到需要对个性张扬稍予压抑。这也是历史最吊诡的地方,或者说人文学科最令人困惑或曰最考验人的地方。“度”的把握,对任何一位人文学者来说都是水准的体现。

任何出自某一局部之论,在适用范畴之内自然都是正确的,也似乎无法辩驳。但问题往往出在下一步,即当人们将一局部的正确之论进行放大,举起强调第一的“主义”,问题与错误便接踵而来。如“劳工神圣”,劳工自然神圣,但神圣的内涵在于劳工对物质生产的直接贡献。提出“劳工神圣”这一口号,意在催促政府官员与知识分子关注这一社会群体,投以人道主义关注,改善其工作环境与生存条件,而非交出社会事务管理权,让劳工直接成为官员。

人文学科确为讲究境界与层次的学科。除了掌握与结论相关的全部信息,最高最难的境界还在于:议题设定的必要性与到位度、论据搜集的针对性与严密度、论证过程的精确性与严谨度、思考内容的创新性与合理度。尤其论据与论点之间的逻辑性严密性,最能考量论者水平。

On the Shaky Points and Their Remedies in Humanity Studies

PEI Yiran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0434)

humanity studies;shaky point;remedy;logical rigor

Fallacies occur often in humanity studies.Logic derivation unsupported by any possible empirical evidence,a common practice and usually the only available approach in many arguments and analysis,easily leads to conscious or unconscious subjective and arbitrary over-generalizations or macroscopic propositions backed up only scarcely at the macro-level.Humanity studies are valued for their realms and levels of speculation.Besides demonstrating all the relevant information about the conclusion,a good study should also show how necessary the advanced topic is,how well it is now being dealt with,how pertinent the gathered facts are to the conclusion,how logic and accurate the proving process is,and how sensible the content and the innovations are.The logic rigor between evidence and opinion best indicates the learning of the scholar.

裴毅然,博士,教授,研究方向:20世纪中国文学人性、东西方文学文化。

G05

A

1009-9506(2015)11-0028-04

2015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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