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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模糊罩两京
——试从曹雪芹创作构思和家世生平探讨贾府地点问题

2015-02-14张玉洁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所在地贾府曹雪芹

□张玉洁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烟云模糊罩两京
——试从曹雪芹创作构思和家世生平探讨贾府地点问题

□张玉洁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并没有写明故事的发生地究竟在何处,书中贾府的所在地模糊不清,且有着一些难以解释的南北“矛盾”。事实上,《红楼梦》地点问题上的这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源自于曹雪芹创作构思中甄、贾两家的关系、《红楼梦》的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以及曹雪芹的家族盛衰与个人经历。

《红楼梦》;贾府地点;创作构思;曹雪芹家世

《红楼梦》中的贾府在什么地方,一直是红学研究者和爱好者所争论的话题。究其原因,是曹雪芹并没有在书中明确写出贾府的所在地,在书中的地点问题上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而研究《红楼梦》的地点问题,对于理解《红楼梦》文本内容,总结《红楼梦》的艺术经验,认识文学作品和历史现实的差别与联系,都有一定的意义。早在清代,就有人开始注意、研究贾府的地点问题。乾隆时期的富察明义和袁枚提出“随园说”,并得到裕瑞等人的支持。他们从作者曹雪芹的家世出发,认为书中的地点即是现实中的曹家故址,贾府的所在地是江宁(今南京市),大观园即是随园。此外还有“大观园是明珠家园林”①、“大观园在什刹海”②之说等,这些从考证的角度出发、将大观园与某个实有的园林建筑等同起来的观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产生着影响。

20世纪初“新红学”发端后,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角度继续瞩目于贾府的地点问题,其中又以俞平伯、周汝昌二位红学家的观点最具有代表性。20世纪20年代,俞平伯、顾颉刚两位先生曾经在书信往来中探讨贾府的所在地,试图以考察书中风物的研究方法来确定地点问题;俞平伯先生认为“以书中主要明显的本文,曹氏一家底踪迹,雪芹底生平推校”,“断定《红楼梦》一书,叙的是北京底事”,“却参杂了许多回忆想象的成分,所以有很多江南底风光”。③周汝昌先生在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中梳理分析了《红楼梦》中的地点方位描写,与北京城的方位构造、北京院落特点、历史材料中记载的江宁织造府结构作对应,试图找出《红楼梦》中荣宁二府和大观园在现实中的原型;在其后的《恭王府考》、《恭王府与红楼梦——通向大观园之路》等著作中,周汝昌延续了这种考据的思路,论证大观园与恭王府的种种联系,将实地考察与文本分析相结合,认为北京恭王府即是曹雪芹写作大观园时的蓝本。这种观点充分注意到了曹雪芹家世和个人经历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在后来影响颇大,至今仍有许多研究者坚持这一观点;但是将“贾府”、“甄府”分别等同于“北京的曹家”、“江南的曹家”,甚至将书中的地点等同于某个实有的园林建筑,这样的研究思路是把《红楼梦》当做曹雪芹的“自叙传”来进行解读,不免忽视了艺术创作中的主观能动性,进而走入“考据”的死胡同。

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具有自况性特征的小说而言,研究其地点问题上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应当将文本与作者个人经历联系起来。曹雪芹创作构思中甄、贾两家的关系,《红楼梦》的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以及曹雪芹的家族盛衰与个人经历,都是造成贾府所在地“烟云模糊”的原因。

一、书中线索

《红楼梦》中贾府的地点问题,之所以会引发这么多的讨论、研究,其直接原因就在于曹雪芹在书中并没有明确地写出其所在地。但是在梳理了前八十回中与方位、地点相关的描写后,我们会发现并不是毫无线索可循。

1、贾府所在地是本朝京城

这是《红楼梦》书中处处点明的,提及贾府的所在,用语有“都中”、“京城”、“神京”、“长安”④等;而书中人前往贾府所在地,用语则为“入都”、“进京”、“上京”等。如第二回:“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⑤“都中可有新文?”“他父亲(贾敬)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第三回中:“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第四回:“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等等。检视前八十回中,例子极多,此处不一一列举。

2、贾府的所在地在“北边”

第七回宝钗与周瑞家的谈起冷香丸时说“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这院内梨花树下”,点明了贾府所在的方位:“北”。而贾府中人提起南京时言必称的“南边”、“江南”等语,正说明贾府的所在地是相对而言的“北边”。

3、“炕”的描写

顾颉刚先生曾在与俞平伯先生的通信中列举了“炕”、“纸糊窗”、“纱糊窗”等北地常见而南方无有的名物,以此作为贾府在北的论据,而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炕”。

前八十回中人物的室内活动,常常伴有与“炕”相关的描写,并有“炕桌”、“炕几”等相关的名物出现,如第二回中黛玉初入贾府时在王夫人房内所见的“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挨炕一溜三张椅子”,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第六回中“一齐下了炕”,“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于是携了板儿下炕”,“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第七回“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一面炕沿上坐了”,“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坐在炕沿上发闷”,等等。

如果说要从房屋构造、时令节气等方面推断南北尚有不确定性,那么“炕”则毫无疑问是北方独有的风物。《红楼梦》中大量的“炕”描写,足以成为“贾府在北”的论据之一。

4、甄府在南京(金陵),南京同时也是贾府原籍

《红楼梦》中提到“金陵”的地方很多,第一回中就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的句子。这充分说明“金陵”(即南京)在《红楼梦》一书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检索前八十回中出现的有关“南京”(包括金陵、应天、江宁等南京古时名称)字样,有以下这些: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游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第二回)

“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第二回)

“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第二回)

“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第二回)

金陵应天府缺出,(贾雨村)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第三回)

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第三回)

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第四回)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第四回)

薛家原系金陵一霸。(第四回)

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士。(第四回)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少张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第四回)

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的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第五回)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五回)

“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第六回)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第十三回)

“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三十三回)

“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四十六回)

“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的信来说,……”(四十六回)

“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五十六回)

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到不知是谁。”(七十五回)

以上可见,前八十回中出现南京(金陵、应天)字样很多,多使用在提及甄家和贾府四大家族的原籍时。而除了“南京”、“金陵”、“应天”之外,还常用“江南”、“南边”等字样。如十六回中赵嬷嬷说:“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哟,好气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同回贾蔷说:“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五十六回的“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七十一回中“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围屏十二扇”等等。在与写贾府所在地时的“欲说还休”、“遮遮掩掩”不同,曹雪芹在写甄家的时候处处点明了其所在地。

金陵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祖籍,四族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故同列在应天府的护官符之上。但是,贾府现不在“原籍”金陵,而是在“都中”,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明确指出:“本书所叙事则在石头城(非即金陵)之贾府”,是很有见地的。这在书中很多地方都有点明,如第二回里冷子兴说:“他父亲(贾敬)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王夫人与凤姐拆看“金陵来的书信”,“金陵一霸”薛蟠与母妹进京探亲,三十三回贾母有“立刻回南京去”、“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南去!”等语。第二回中石头城里“门前冷落无人”的“老宅”,并不是书中赫赫扬扬的荣、宁二府,乃是贾家派家人留在原籍看守而并无人居住的祖屋,即四十六回中平儿提起鸳鸯父母时所说“都在南边看房子”的那个所在。

综上所述,曹雪芹在写作这些地点方位上的细节时,思路是明确清晰的,下笔处“一丝不乱”(脂批语)。但是,之所以仍有无法解决的“南北之争”,就是因为文中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地点上的矛盾。例如潇湘馆里“千百竿翠竹遮映”(十七回),“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三十五回),“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四十回);十八回中元宵时节河水不冻,“(元妃)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三十七回、三十八回中大书特书的赏桂花;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盆内一般。……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等等,这些都是南方的景象。而最大的问题还在于“金陵十二钗”这个名目:“金陵”在这里究竟是指籍贯,还是所在地?若是前者,则黛玉、妙玉二人籍贯为姑苏,不该入榜;若是后者,则又与前文所作推论不符。

贾府所处的位置兼有南方和北方各自特有的风物气候;“金陵十二钗”作为书中如此重要的关目却出现了这样解释不通的“矛盾”;其他地方(如金陵、维扬、姑苏等)都一一点明,唯独贾府的所在地从未在书中明确写出。这些都说明,曹雪芹在处理贾府所在地这个问题的时候,故意放置了一些遮人耳目的“烟雾弹”,对其作了刻意的模糊处理。

二、假作真时真亦假

《红楼梦》中不时作为贾府陪衬出现的甄府,在前八十回中正面出场仅有一次(五十六回)。但是,其在书中的地位和作用却不可等闲视之。在贾府所在地的问题上,南北方向上的模糊不清、“自相矛盾”等等令人感到迷惑的现象,其实也正与曹雪芹构思中甄、贾两家的关系密切相关。

清代评点家王希廉曾在其《红楼梦总评》中说:“《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⑥王希廉所说的“作者匠心”,实际上就是曹雪芹在塑造甄、贾两家之间关系时“写一是二”、虚实相生、真假不辨的艺术构思。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提起“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冷子兴道:“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往来极其亲热的。”在书中首次点明了甄、贾两家的关系。甲戌本在此有脂砚斋眉批:“又一个真正之家,持(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⑦下文贾雨村说起甄宝玉时,甲戌本有脂批:“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这里的“写假则知真”、“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两句,揭示了曹雪芹创作构思中的甄、贾两家是相互对应、犹如“照镜子”一般的关系,写贾家其实就是在写甄家;“上半部”写贾宝玉的故事,其实也就是在为甄宝玉“传影”,而写贾府的故事,也就是在为甄府做传。十六回中赵嬷嬷提起“还有现如今江南的甄家”,甲戌本脂批:“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七十一回“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围屏十二扇”,庚辰本脂批云:“好,一提甄事。盖直(真)事欲显,贾事将尽。”从这些文本内容和批语中可以看出,作书人和批书人都在不时提醒读者注意甄家和贾家本是一家,文中影影绰绰出现的甄家,实际上是不可泛泛读之的“大关键”; “贾事将尽,真事欲显”,或许是指在八十回后曹雪芹佚稿中,作为贾府“影子”在“上半部不写”的甄家与甄宝玉,将在“下半部”的“贾家事尽”后正式出场。

曹雪芹的这一艺术构思最明显地体现在第五十六回,也就是甄家人在前八十回中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场。从甄家进京前来请安的四个女人口中,道出了贾宝玉与甄宝玉“模样儿是一样”、“行景也是一样”,宝玉听说,“心中便又疑惑起来”,因为甄家的宝玉“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这样默默盘算着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梦中的游遇一如平日在大观园中生活的情景。于是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个园子?”“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这里也竟有个宝玉?”“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而贾宝玉梦中的“甄宝玉”,又在“梦中梦”里来到了都中的贾家,见到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似梦非梦之间,宝玉悟道:“这如何是梦?真且又真了。”这一段精彩纷呈、真假难分的文字,正表现出甄玉与贾玉、甄家与贾家之间的关系,是犹如人与镜中影子、梦与现实一般虚虚实实、遥相呼应的。曹雪芹将甄、贾两家的故事糅合起来写,两家本是一家;前八十回里明写的贾家“鲜花着锦”之盛,暗写的甄家“四次接驾”和后来的“获罪”、“被抄没家产”,其实是描写同一个家族的两个视角,站在贾家的角度上来写故事时,甄家是影子、是梦;而反过来站在甄家的角度上,贾家就成了“影子”和“梦”。写“假”(贾)知“真”(甄),甄、贾两家是相互“遥照”、“传影”的。“假(贾)作真(甄)时真(甄)亦假(贾)”,在曹雪芹的笔下,“真”与“假”不再是对立的,而是充满了哲学思辨意味的相互统一、相互转化的关系。

在明确了曹雪芹“真”、“假”关系上的艺术构思之后,再来看书中甄家与贾家的地点问题的文字,便觉豁然开朗了。《红楼梦》中绝口不提贾府的具体位置,只写贾府在“都中”,却处处点明甄府的所在地;甄府所在的“南京”是明写,处处点明,而贾府所在的“北京”是暗写,不断进行旁敲侧击,有“北”、有“京”,却从未真正出现“北京”的字样;方位上明确了甄家在南京,贾家原籍在南京、现居住在北京,却在实写贾府所在地风物气候的时候糅合了南北的特征,并且有“金陵十二钗”这样难以解释的名目。这些“矛盾”,正是因为在曹雪芹的构思中,“甄”、“贾”本是一家,他将甄、贾两家的所在地糅合在一起进行描写,故事中的贾府所在的京城也就糅合了南北两地的特征,达到互为说明、两相衬映的效果。

三、“画家烟云模糊处”

曹雪芹“打破历来小说窠臼”的创作方法,是《红楼梦》达到中国古典小说艺术高峰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国的叙事文学,习惯是在故事的开头便交代清楚时间地点,而《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却写石上的故事“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并借石头之口道出作者的创作理念:“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到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这就为整部《红楼梦》的创作风格定下了基调。同回中写“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甲戌本有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糢(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并点出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事则实事,然……有隐有见(现),有正有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雨雾,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传(傅)粉,千皴万染诸奇”的艺术构思。

脂批中所谓的“画家烟云模糊法”,是一种“模糊化”的艺术创作方法,有如绘画中以烟云遮蔽景物以获得模糊、朦胧意境的手法;“云龙雨雾”、“烘云托月”的艺术构思,也是此意。这种“烟云模糊法”具体使用在《红楼梦》的文本中,便是在创作的过程中将“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写法虚虚实实、“有隐有现”,营造出扑朔迷离的朦胧意境,使得《红楼梦》有着如同写意山水一般的意境之美。用脂批的话说,即是“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甲戌本十五回双行夹批)。但同时,这种模糊化的手法也造成了一些令读者疑惑的地方,如开篇自述的“无朝代年纪可考”,“石头”以作者的口吻在书中出现(十五回“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篡创”;十八回“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地名、服饰、职官名称“半有半无、半古半今”(甲戌本第二回侧批),以及甄、贾两家之间“照镜子”一般虚虚实实的关系等。脂砚斋等批书者唯恐读者不能分辨,故而时常在批语中指出曹雪芹笔下的这种艺术创作风格,对读者进行“提点”。如甲戌本第八回眉批:“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庚辰本十六回“只预备接驾一次”下侧批“又要瞒人”,等等。

书中地点问题上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也是曹雪芹这种“画家烟云模糊法”的重要体现。《凡例》中说:“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不欲着迹于方向”,正是点明作者在创作贾府的故事时,心中虽有一个具体的方位却不欲明确写出,故而在创作时糅合了南北的地理特征,刻意回避了京城的所在地。如此一来,似南似北的不确定性就留给读者无限思索和探寻的空间,使得作品不落旧小说“某时、某地、某人、某事”的俗套,令人耳目一新;同时,也使整本书有着云山雾罩般的朦胧意境之美。

清代的“文字狱”到了乾隆朝时期,打击面之广、手段之严酷发展达到了顶峰。曹雪芹在进行《红楼梦》的创作之时,正处在这样“避席畏闻文字狱”的氛围之下。作为犯官之后,文字狱的严酷和曹家背景的敏感性使得曹雪芹在书中再三声明《红楼梦》“不敢干涉朝廷”、“毫不干涉实事”。以“烟云模糊法”来处理书中的朝代和地点,也是出于将《红楼梦》的故事与本朝和曹家历史脱钩,从而对作书人、批书人和作品进行保护的需要。

在地点问题上的不确定性,同时也使《红楼梦》中贾府的故事有了典型化的意味。“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的“失落无考”,打破了时间和空间上的界限,书中所写大家族的兴衰荣辱便有了普遍意义,不仅局限于甄、贾两家或是“四大家族”,而是古往今来皆可参照对看;“家业凋零”、“金银散尽”可以是任何一个曾经“为官”、“富贵”的大家族的结局,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并不会只发生一朝一代、一时一地的一个家庭里。这样一来,地点上的“烟云模糊”扩大了《红楼梦》的意蕴内涵,增强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和生命力。

四、京华烟云,秦淮旧梦

在以往研究《红楼梦》中的地点问题时,许多研究者将历史上的曹家与书中的贾家对应起来,从历史上曹家的所在地入手,进而确定贾府是在北还是在南。但是,《红楼梦》并不是简单的自传,书中的贾家与现实中的曹家并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所以在研究的时候,不应以考据的方法将文本与历史现实简单对应起来,以历史现实去对书中的内容“按图索骥”,否则就会走入考据的死胡同。

然而,轻视曹家历史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则又是矫枉过正了。《红楼梦•凡例》中指出,曹雪芹在“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这就揭示了《红楼梦》一书乃是作者自身真实经历经过艺术构思和创作的产物,其“所叙之事与作者所经历之事,有着一种相似关系,可以通过书中所叙之事来比拟映照作者自己的人身经历”⑧,作者是在对生活素材进行熔铸和提炼后,将个人经历与艺术虚构统一起来进行创作的。因此,在对《红楼梦》进行研究时,文本与作者经历都应纳入考察范围。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为书中的甄贾二府确定所在地的时候,选择了将南京与北京这两个地方结合起来,这是一种艺术的创造,而之所以选择南京与北京这两个城市,也是与曹雪芹家族的盛衰和本人经历息息相关的。

历史上的曹家,自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至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三代四任江宁织造,四次为康熙帝下江南接驾,赫赫扬扬半个多世纪,真正是“诗礼簪缨之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曹雪芹早年在金陵所经历的“花锦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之中的生活,在他的生命中、记忆里有着重要的地位,占有值得大书特书的篇幅,也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在了《红楼梦》的创作之中。第十六回王熙凤与赵嬷嬷谈论“当年太祖皇帝访舜巡狩的故事”,提及当年的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并说:“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哟,好气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而“接驾四次”正是曹家历史上最为荣耀的一笔。曹雪芹在“毫不干涉时事”、“不敢干涉朝廷”的旨义下,却将这一段有迹可循的事迹写入书中;《红楼梦》里中写元妃省亲、贾府除夕祭宗祠的盛况,时时暗写“江南甄家”的种种富贵之态,这些都足以见曹雪芹对逝去了的江南生活的感伤和对祖上荣耀的追忆。

《红楼梦》七十五回中写甄家获罪后“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而历史上的曹家,因康熙南巡及由此带来的内廷需索造成大量亏空⑨,又有“骚扰驿站”的罪名作为导火索,于雍正六年(1728)获罪抄家,抄家所得仅有“桌椅、床杌、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⑩,令人唏嘘。在经历了抄家后,曹雪芹随家人“带罪回京”,自此开始在北京度过人生中大部分的岁月。

曹雪芹本人的生平事迹,我们能知道的很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在曹家败落后的京都岁月中,尝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穷困、艰辛度日。《红楼梦》中有“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的句子,甲戌本有脂批:“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可见其心酸苦痛。曹雪芹在“结庐西郊”、坚持创作《红楼梦》时,已困窘至“茅椽蓬牗,瓦灶绳床,风晨月夕,阶柳庭花”。其友人敦诚在《佩刀质酒歌•序》中写曹雪芹“酒渴如狂”之时,只能“解佩刀沽酒而饮之”,《寄怀曹雪芹》中更是写道:“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曹雪芹逝时“四十萧然太瘦生”,留下“新妇飘零”,友人们“鹿车荷锄”为他料理了后事。⑪从这些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的身前身后,都是十分落寞萧条的。

在这样艰苦的北京生活中,“风月繁华”的南京岁月成为了曹雪芹内心中最温柔美好的记忆与安慰。友人敦敏就曾经在诗作中写道:“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赠芹圃》)⑫可见,逝去的南京生活,是曹雪芹回忆中的“秦淮旧梦”;而在北京贫苦的生活,则是其创作的现实基础。南京与北京这两个城市在曹雪芹生命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他进行艺术创作的源泉。因此,在写作《红楼梦》的故事时,曹雪芹选取了南京与北京这两个地方,将“两京”进行了艺术上的交融,使其成为了《红楼梦》中贾府的所在地,这也就是《红楼梦》在地点问题上产生“南北矛盾”的又一原因。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不落旧时小说窠臼的,这就要求我们在研究书中的地点问题时,也应跳出非此即彼的局限性,看到贾府所在地与其独特的“画家烟云模糊法”的创作方法之间的关系;而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有着自况性特征的小说,我们又要看到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这样一来,《红楼梦》中贾府的所在地何会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这一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注:

①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三五八页。

②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四〇四页。

③俞平伯:《红楼梦地点问题底商讨》,《红楼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④唐以后通常将“长安”作为国都的代称,而非指“长安城”(西安)。如唐代李白《金陵》诗:“晋朝南渡日,此地旧长安。”此处“长安”指建康(晋朝南渡后建都于建康)。

⑤本文中所引《红楼梦》原文,出自曹雪芹著,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

⑥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一四七页。

⑦本文所引脂批出自郑红枫、郑庆山:《红楼梦脂批辑校》,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

⑧王进驹:《论脂砚斋评语对〈红楼梦〉“自譬”创作特征的揭示》,《乾隆时期自况性长篇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160页。

⑨黄进德:《曹雪芹败落原因新探》,吴新雷、黄进德:《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

⑩雍正六年(1728)隋赫德奏折,据蔡义江:《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

⑪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一-二页。

⑫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六-七页。

【责任编辑 吴庆丰】

Discussion of the Location of Jia Residence from Cao Xueqing’s Creation Conception and Family Background

ZHANG Yu-jie
(Dept. of Chinese,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Cao Xueqing did not make it clear where the Jia Residence was located in his book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Actually, the vagueness and uncertainty of it originated from Cao’s conception about the relation between Zhen and Jia, from his creation method and the artistic style, from the rise and down of his family and from his own life experience.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location of Jia Residence; conception; family background

I207.411

A

1004-4671(2015)04-0123-07

2015-05-06

张玉洁(1990~),安徽合肥人,暨南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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