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秘径
2015-02-14宁肯
宁肯
七月的秘径
宁肯
宁 肯:作家,《十月》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环形山》《天藏》《三个三重奏》等。
有时,一个句子或一个词,就是一条秘径。
是呵,一株草的枯荣是多么神圣,没有通灵的感觉是不会理解这种神圣的。实际上神也安排着人,只不过与安排植物和动物不一样,要耗费精力得多,也更晦涩。写作,譬如小说,就是解读这种晦涩,猜测神的意图:它究竟要将人怎样呢?
夜晚写作的人,白天写作的人,前者年轻,带着夜的影子,后者天已过午,有着阳光的静。都是好时期,可以写出无可替代的这个时令独有的文字。反过来年轻人白天写作,年长者夜晚写作一般不太好,可能平庸,可能会很衰。但或许也有特例,一般说凡突破局限就是大好。但突破不了就是另一极。
这样的老屋子存在如同一个人的存在,人与自己同样有一种古老的关系,见古老事物如见自己。自然,自在。我们不要求都是旧的,只要求一种参差,而不仅是遗存。其实这也是遗存,不过是在自然里,仍感到它的统一性。
把每个局部写好,往往是信心所在。特别是每次开始,把上次结束时的几个句子理顺,澄清,这并不难,却非常重要。面对整部待完成的文字是困难的,但面对局部,面对一两个句子会感觉轻松许多。这就像踩油门一样,慢慢的整个车又在没有方向的黑暗中动了。向哪儿还不清楚,能走多远也不清楚,关键是动了。
不仅小说,汉语的简洁之美很多时候就是以放弃复杂性为前题。必须承认,很多时候复杂不可能由简洁呈现,甚至须由晦涩才能抵达。简洁是一种思维方式,繁复也是,甚至晦涩也是。文明的深度有简洁的一面,有繁复的一面,我们对后者的强调从来不够。
有时刚想快一点,流动于文字间的感觉就乱了,这对一个用慢的方式把握事物的人是致命的。但也有人正相反,一旦慢下来就找不到感觉。显然,前者是匠人,后者是天才。有人说快写慢改是最佳的,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快包含了一切,与慢形成的东西有本质的不同。
深入,深入到一定程度,深入本身会引导你。这时不用再苦心孤旨,只要全神贯注按照引导你的光亮前行即可。有时你会停下来,惊异地询问,那引导你的是谁?和你什么关系?上帝或另一个自己?前世?前世的兄弟?这种神秘主义的产生其实并不神秘,关键是深入,深入到什么程度?直到窄门微启,你不再是你。
刻画感觉是最难的,刻画出层次就更难。作品的主体性,或作者的主体性,常常就表现在这儿。感觉和心理还不尽相同,感觉是心理的基础,具有自然性,通往心理。如果不刻画感觉只刻画心理(想法),往往失之简单。心理包裹在感觉里,诉诸文字,如同连筋带肉。这非常难,但会非常强大,主体自在其中。
在不像中像是一种思维,在像中追求像是另一种思维。心须承认,存在一种通俗的现实,这种现实是刺激的,观赏的,公共的,固化的,与自己的生活无关,却又吸引了自己的注意,面对这种通俗的现实越像或者越采取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就越通俗,是一种多数人的误区。在不像中追求像才是正途,是艺术的法则。
某些节奏,或烟火气,或实感,需要差不多是废话的描述实现,比如大街上再普通不过的景物,像商店,行人,广告,车水马龙,诸如此类。这些与情节关系不大,但需要松驰一下,喘口气,需要一些一目十行式的阅读,此时松驰的描写就是适当的。这只是表面作用,实际上作用还大得多,就是实感,这非常重要。
一个中年女人周旋于比自己小十五岁和比自己大十五岁的男人之间,还从未写过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写小说就是写人的关系,写的越深就越精湛,越复杂或越微妙,越会发现故事的边界与可能。好的人物关系会激发人的才能,有时是超乎自己想象的才能。这当然是入世的小说,有烟火气,所谓接地气常是这路小说。
简单人物关系也能写出好小说,但这方面要求会很高,要求作者的语言才能,思想才能,诗的才能,散文的才能,甚至哲学或理论的才能,这与复杂人物关系(意味着复杂故事)的小说向度有着根本的不同,通常会呈现先锋小说的特点,失败也较多。
必须完成这篇文章了,该交稿了,很不情愿。叙事与言说是两种思维方式,习惯了前者不喜欢后者,特别当你深深地陷入叙事、一切由形象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时,就特别不喜欢。秘密不是表现出来而是说出来,如同让魔术师讲述魔术。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是到该说出的时候了。
观想,本尊,为什么需要佛像?就是让张开的指头收拢,握成心形。这并不容易,因此需要观想,需要借助佛像,甚至借助本尊。而写作,有时前面的一个关键的句子就是本尊,观想它,或修改,或涂,或重新上色,会感到门慢慢在后面展开,并关上,不觉间一座庙将你罩住。不是你走进庙,是庙降临。
凡是进展慢,艰难,花了大力气,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地方,回过头看都是精彩的地方。相反,凡是那些省力或取巧的地方回过头看都有问题。
意图,缝隙,秘径,黑暗,交织在一起。有时一个句子或词就是一条秘径,但有时进去之后发现不是,不完全是,与意图尚有距离。但这并不妨,因为这也是行进中的重要痕迹。意图是什么?它并不是目的,目的很明确,而意图是不明确的。它是源动力却又需要在过程中慢慢形成——意图是回过头看才清楚的。
如果局部的意图最终无论如何实现不了,正确做法就是放弃。勉强为之就是大失败。瘤子,非常难看。放弃有时比韧战还难,放弃就是承认失败。就得从头再来,这种局部的从头再来,司空见惯,应该习惯。不可能所有意图都能实现,遗憾之处必须承认,或许也是应有的空白或残缺也未可知,谁知道呢。
经验,更多具体地体现在心理描写,感觉刻画,以及细节。故事与反映论都承载经验,但经验的落地必须在以上三者上,没这三者谈不上经验。经验的深度决定文本的深度,有多少人在这个意义上操作?一切都应回到经验,这话没错,但经验具体是什么?说穿了,就是心理、感觉、细节,它们像建筑的每一块砖。
停顿,尽可能的停一下,许多时候都该如此。特别在出现新的可能的时候,有意想不到、神来之笔时,需要停顿。在黑暗中找到路径时停顿,在重大转折之时,在两大意图合拢之时都需要停顿。停顿也许会发现新大陆,或者酝酿出更深入更结实的东西。某种意义停顿都是关键时刻,也是阅读者停顿与全神贯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