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现代小说的时间建构
2015-02-14柳冬妩
柳冬妩
《变形记》:现代小说的时间建构
柳冬妩
柳冬妩:东莞文学艺术院副院长,研究方向为打工文学与卡夫卡小说,著有诗集、文学评论集等多部。
现代小说在本质上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时间是20世纪以来许多现代小说的重要主题。当然,时间是任何小说叙事者都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要素,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时间并非一个永不停止的、可以理解的客观存在,人类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对待时间。在现代小说中,个体对时间的独特体验才真正成为作家有意识表现的对象。所有伟大的小说家,都会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的利用。2015年是卡夫卡代表作《变形记》发表一百周年,这部现代小说的经典之作显示了“现代文学之父”在建构小说时间方面的艺术追求与独特成就。在《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的变形具有令人信服的说服力,卡夫卡对时间的巧妙处理是“让读者接受的方式”之一,时间成为一种可长、可短、可停止不动、可急速飞跑的东西。这篇经典小说中的时间,同故事与人物一样,都是一种艺术创造。对时间的艺术处理,也是这部伟大小说的魅力所在。卡夫卡在叙事艺术上的杰出才华和颇具灵性的创造,在小说时间的处理上有鲜明的体现,《变形记》始终建立在对时间的感受上。时间不仅是叙事的技巧,更是作者思考世界的方式,这让这部小说显得格外的厚重。在《变形记》中,卡夫卡对时间的处理也具有革命性意义。
一、神圣时间与世俗时间
《变形记》的叙述时间是一种能被节日显现出来的神圣时间。不朽的信仰性神圣时间参与到小说的建构中来,而这正是卡夫卡时间观念中的深层次内容。在小说里,格里高尔通过宗教节日,进入了神圣时间。小说第二部分第十二段,叙述“在头几天里,格里高尔的父亲便向母亲和妹妹解释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远景。”在这一段中,第一次出现了圣诞节:“只有妹妹和他最亲近,他心里有个秘密的计划,想让她明年进音乐学院,她跟他不一般,爱好音乐,小提琴拉得很动人,进音乐学院费用当然不会小,这笔钱一定得另行设法筹措。他逗留在家的短暂时间,音乐学院这一话题在他和妹妹之间经常提起,不过总是把它当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只要听到关于这件事的天真议论,他的父母就感到沮丧;然而格里高尔已经痛下决心,准备在圣诞节之夜隆重地宣布这件事。”
“头几天”与“明年”这两处时间叙述,需要多加注意。变形“头几天”里,格里高尔想让妹妹“明年”读音乐学院,打算在圣诞节之夜宣布他心里的这个秘密计划。格里高尔在思想和情感的深处保存着对神圣的渴望,对生活于神圣之中的期盼。但在圣诞节前夕,格里高尔发生灾难性的变形。妹妹每逢到他房间,格里高尔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几声叹息,和向圣者作的喁喁祈祷”。这表明,格里高尔与他的妹妹身上都有一种潜在的宗教情结,都是一种具有宗教情结的人格存在,都可以称之为“宗教的人”。人类的历史伴随着神圣感的衰减,但人类仍然不断地渴望回归原初的神圣。这种神圣体现在神话与宗教节日之中。生活于这种历史进程中的个体,无论他是多么厌恶神圣,无论经历多么彻底的“非圣化”的过程,也都必然地保有某种对神圣的渴望,并通过一定的节日而感受神圣。正如伊利亚德所言:“每一个宗教节日和宗教仪式都表示着对一个发生在神话中的过去、发生在‘世界末端’的神圣事件再次现实化。对节日的宗教性参与意味着从日常时间序列中逆出,意味着重新回归由宗教节日本身所再现实化的神圣时间之中。因此神圣时间可以无限制地重新获得,也可以对它无限地重复”(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界》)。
卡夫卡将《变形记》的叙述时间安排在圣诞节前后,也许是一种天意。卡夫卡写作《变形记》的时候,正值圣诞节前夕。在这段时间里,卡夫卡在写给菲莉斯的情书里,多次谈到圣诞节。1912年11月21日,卡夫卡在信中提到:“我在关于圣诞节假期的言语中读到一种无限的希望,这种希望是我在尘土飞扬的办公室里写今天早上的信时不敢有的。”在11月27日的信中,卡夫卡谈到了“怎么过圣诞节”,“圣诞假期有一天要花在我妹妹的婚礼上”。12月2日的信中,卡夫卡担心:“我圣诞节旅行更成问题了,因为我妹妹的婚礼推迟到25日,有可能影响我先前的圣诞节旅行。”12月3日的信中,卡夫卡“正在想圣诞节旅行的事,想很长的假期,想今后的岁月”:“如果前景暗淡,我就闭上眼睛”。卡夫卡的情书,对于深入探究《变形记》时间哲学的宗教维度的具体形态以及小说人物的处境和精神状态提供了帮助。
耶稣的出现是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事件之一,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时间尺度都建立于这一历史事件之上:它提供了一个时间原点,时间因此获得了方向,过去成为这一事件的准备,未来成为这一事件的绵延与展开;由于耶稣基督本身在死而复生中所承载的拯救的超越性,世人得以在基督的再临中一窥从“此处”向“彼处”、从有限的特定时间向永恒的无限时间的转化。因此,卡夫卡通过圣诞节这一神圣节日,非常清晰地赋予了《变形记》时间主题的犹太教、基督教维度。
格里高尔变形三个月后,在即将死去的时候,仍能模糊地意识到神圣时间的存在。《变形记》第三部分第十四段,是格里高尔死亡的前一天晚上的一段场景描写和心理描写,写格里高尔被妹妹的琴声所吸引,“他决心再往前爬,一直来到妹妹的跟前,好拉拉她的裙子让她知道,她应该带了小提琴到他房间里去。”小说在这段描写中,第二次通过人物视角带出了“圣诞节”:
她将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俯下头来听他吐露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进音乐学院的决心,要不是他遭到不幸,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准是早就过了吧?——他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了,而且他是完全不容许任何反对意见的。
格里高尔死于三月底,作为读者与叙述者都知道圣诞节早就过了,但格里高尔本人时间感觉意识模糊,只能猜测“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准是早就过了吧?”格里高尔死去后,“老妈子关上门,把窗户大大地打开。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新鲜的空气里也可以察觉一丝暖意。毕竟已经是三月底了”。耶稣的遇难日与逾越节、复活节一般在三月底或四月初。逾越节是犹太人的新年,是上帝要求以色列人民遵守的七个圣经节日之一,是犹太民族的四大节日之一。而复活节象征着重生与希望,是为纪念耶稣基督于公元三十三年被钉死在十字架之后第三天复活的日子。在《变形记》中,发现格里高尔死后,他的父母、妹妹和老妈子都在身上画了个十字。
“神圣时间”往往与“世俗时间”相对应。“神圣时间”以“神”的活动来定位,譬如上帝“创世”,耶稣“诞生”,“末日审判”。“世俗时间”则以人的活动作为定位的标志。《变形记》是以“神圣时间”来结构的,但通过对世俗时间的书写,又解构、瓦解或反讽了“神圣世间”。神圣时间与世俗时间是《变形记》中时间的两种存在向度,卡夫卡比伊利亚德更早发现了神圣与世俗之间的辩证性、复杂性。“神圣和世俗是这个世界上的两种存在模式,是在历史进程中被人类所接受的两种存在状况”(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界》),资本时代从本体的层面上否定了人、人生和人的尊严的神圣品性和价值根基。在一个物化的时代,神圣的处境极为尴尬,几无立足之地。神圣时间不再具有神圣的可能性,被世俗时间磨损,变形。格里高尔的世俗时间是令人绝望、不可逆转的,是他走向生命终结的过程。卡夫卡把对世俗时间的感受同人的境遇联系起来,揭示了神圣时间的虚幻和不真实性。比如,小说的开头部分,格里高尔成为钟表控制的对象,世俗时间是以钟的形象出现和计算的。这是世俗时间对人的奴役。世俗时间对格里高尔板起冰冷的面孔。格里高尔明明将闹钟定到四点钟,它却没有响,这给人一种错觉:是否格里高尔在四点钟按时醒来而不是六点钟才起床就可以避免变形的不幸?是否这种对规则的漠视才是格里高尔反抗的开始?他是不是通过变形试图逃避世俗时间?他试图摆脱世俗时间的魔爪,但它的滴答声继续纠缠着他,除了变形,他别无选择。他无法以平和的心境来对待世俗时间。
福克纳192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与《变形记》一样有着“神圣的时间”,这也正是两位现代主义文学先驱的神秘联系。在《喧哗与骚动》的四个章节中,有三个章节发生在1928年复活节前后。福克纳将小说的高潮部分放在复活节的周末,意义深刻。因为那个周末是和耶稣受难以及耶稣复活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小说中大量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均可被比做耶稣的受难:昆丁的死,康普生先生的死,凯蒂的失贞,以及整个康普生家族的衰败。一些评论家将班吉视为耶稣基督的化身,因为班吉出生在耶稣复活前一周的星期六,他在1928年讲述故事时恰好33岁,和当年受难的耶稣同岁。把班吉视为耶稣基督的化身有多种寓意。班吉代表的是一个在现代社会中无能为力的耶稣形象,同时在召唤新耶稣的出现。换句话说,福克纳或许是在暗示,现代社会未能在现实之中认可耶稣。小说最后一章以黑佣人迪尔西为中心,预示着悲剧之后重生的希望。康普生家已然衰败,但迪尔西成了希望之源,正如格里高尔的妹妹是希望之源一样。
二、循环时间与线性时间
从叙事学角度看,《变形记》采用了循环时间的结构设置。卡夫卡将格里高尔的起床时间设置在凌晨四点,将他的死亡时间安排在凌晨三点,起床时间与死亡时间象征性地形成了二十四小时首尾衔接的循环时间。如果我们按照这个时间的顺序画出它的轨迹,那无疑就是一个圆圈。格里高尔的生死只是转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原地。小说中的昼夜与季节循环也非常明显。格里高尔替父亲已经还了五年的债,要还清还得五年,加起来刚好十年,这也构成了一个时间循环,格里高尔的生命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旅途奔波中褪色。格里高尔的变形发生在圣诞节之前,在第二年的三月底死去,也就是在逾越节与复活节左右死去。耶稣的生日是在十二月廿五日,到来年“三月底”刚好三个月。起点与终点终于重合,完成了时间的循环。轮回再生或循环往复的时间意识,是所有时间观中在文学上最具活力的,也是最具想象力的时间形式。
卡夫卡之所以精心设计了循环时间,是因为小说采用了重复叙事和循环叙事的叙事方式。线性时间清晰地把时间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使其呈现一种流动的、不可逆转的状态。循环时间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缺乏明显的区别,它就像一条链环,先后承续,循环反复,周而复始。循环时间是封闭的,做没有任何出路的循环,在这种循环圈内任何人和事物的活动都是无意义的。循环时间的形成与自然界的季节性周期变化有关,如日月星辰的变化、四季的更迭、草木的枯荣、鸟兽羽毛的更换等。人的生死是生命的轮回、灵魂的转世,死亡只不过是循环的一个阶段,死亡跟随着生命,而生命又跟随着死亡。死者来自生者,生者也来自死者,人是由生到死亡、又回到新的生命的往复过程。《变形记》是一个循环叙事的绝妙文本,以一种渗透的表现手法完成了一次对生命循环的哲学追问。“格里高尔试图设想,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有一天也让秘书主任碰上了;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出这样的事。”时间的轮回正是配合了内容和创作意图的需要。小说第三部分写父亲连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脏制服,“好像随时要去应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对上司唯命是从似的”。格里高尔变形后,他在银行里当了杂役,六点钟就得去上班。就像格里高尔当旅行推销员时一样,他的睡眠也明显不足,完成了一次循环的重复。而“母亲把自己的精力耗费在替陌生人缝内衣上,妹妹听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急急地跑来跑去,超过这个界限就是他们力所不及的了”。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格里高尔的父母与妹妹仿佛在重复着格里高尔的命运,像他当初一样挑上“累人的差使”,证实着命运的轮回和反复。一切都好像在周而复始。人类的确依照格里高尔的命运模式循环不尽,小说喻示着人类生存不可解脱的悲剧性。博尔赫斯小说中的迷宫时间也是一种时间的循环,他认为时间是一个圆,在圆的轨道上,现在重复着过去,永无止境。“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神学家》)。历史在无意义地兜着圈子;“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永生》)。“举动”和“思想”只是过去的重复,也不过是重新的出现。这种时间的循环既表现在事物的重复上,也体现在生命的轮回上,生命的轮回除了生死的交替之外,行为的重复也是一种轮回的形式。“我就是别人,任何人就是所有的人;在某种情况下,叔本华的名言:我即他人,人皆众生,也许有道理”(《刀锋》)。博尔赫斯的时间循环观点与卡夫卡如出一辙。卡夫卡借格里高尔的“设想”书写了人类不可逃脱的生存循环,在中国当代“打工文学”里,数不清的中国打工者正在重新演绎格里高尔的命运。这也许就是一种无法抗拒、不可逆转的命运轮回和命运重复。
重复作为卡夫卡小说的一个重要叙事现象,不断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关于重复,美国当代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曾有精辟的见解。他认为重复“从细小处着眼,人们可以看到言语成分的重复: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则显得更为精妙”;“从大处看,事件或场景在文本中被复制着”,“由一个情节或人物衍生的主题在同一文本中的另一处复现出来”(希利斯·米勒:《重复的两种形式》)。重复并非是将同一段话语原原本本地反复讲述,而是每一次重复讲述的角度、层次都有所不同,从而使一个事件的意义得到多层次、多方面的展示。在《变形记》中,贯穿整个小说的开门、关门的主题就是一种最重要的重复形式。在不同时态的重复性叙述中,每次叙述既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事实是同一个,但意义却发生了变化。《变形记》的叙事方式改变了惯常的叙事节奏和逻辑,最大限度地发挥了重复这种叙事方式的表现力,为叙事艺术的更新提供了可能。小说的三个部分中每一部分都显示格里高尔试图冲破罗网,重新投入“人类的圈子”,但每一部分都以他的被挫败和赶回黑屋子而告终。这样小说叙事序列呈现出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结构。作为一种叙事的内在逻辑,循环作为一条潜在的线索串起了整个小说的结构模式。最后,格里高尔在模糊时间界限的单调房间中休憩、爬行,陷入无止境的循环。格里高尔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循环往复之中,倍受煎熬的格里高尔注定要在时间的循环中往复,根本无法走向未来,直至生命耗费殆尽。格里高尔的变形,是尼采循环哲学的形象化延伸:
迄今为止,一切生物都创造了超出自身之外的东西:而你们,难道想成为这一洪流的退潮,更喜欢向兽类倒退,而不是克服人类吗?
对于人来说,猿猴是什么呢?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而对于超人来说,人也恰恰应当是这个: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
你们已经走完了从蠕虫到人类的道路,但你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仍然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而即使现在,人也仍然比任何一只猿猴更像猿猴。
而你们当中最聪明者,也只不过是一个植物与鬼怪的分裂和混种。然而,我叫你们变成鬼怪或者植物了吗?
……
我要向你们指出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狮子如何最后变成小孩。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格里高尔变成一只大甲虫,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更加接近动物状态。除了这种整体循环结构外,小说还出现了很多场景循环。比如:小说第二部分,格里高尔的母亲和妹妹把他房间里挡路的家具搬了出去,第三部分则出现了相反的场景,家具出现了回流:“他们无法容忍多余的东西,更不要说脏东西了。此外,他们自己用得着的东西几乎都带来了。因此就有许多东西多了出来,卖出去既不值钱,扔掉也舍不得。这一切都千流归大海,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同样,连煤灰箱和垃圾箱也来了。”现在,将来,过去,以“一切都千流归大海”的循环方式流动。《变形记》的结尾暗示,生命将在死亡中延续;死亡也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无限循环的生命运动中的一个环节;生、死、死而复生是宇宙永无止境的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死亡就是重返生前之生,重返死前之死,重返净界,重返母腹;人所生于斯、死于斯的世界则是一个轮回再生的世界,宇宙万物都将回复其原始状态。
卡夫卡的其他小说也大都采用《变形记》这样的循环叙事。《城堡》的叙事时间在K的徒劳行动中被改写为一个循环:行动—障碍—失败—行动—障碍—失败……并无限反复。这种写作模式同样也可以套用在《诉讼》《法的门前》《豺狗与阿拉伯人》《一道圣旨》《老光棍布卢姆费尔德》中。这种叙事模式的核心是循环,在无限的循环中行动与目标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伸了。因此,时间轮回与循环是卡夫卡小说所普遍表现出来的一种时间观念。
三、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
小说中的时间比以物质形式而存在的时间——物理时间要丰富得多,意蕴也深刻得多。现代小说中的心理时间即意识在思维中流动的时间,是一种反映人的心理现实的时间,在现代小说中已屡见不鲜。时间的运用不仅能表露小说中人物的心态、思维流向,而且也反映了作家的创作风格和特征。
在《变形记》中,除了疼痛感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内感觉——时间感觉。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我们跟着格里高尔的感觉读出了一个个的时间标记,时间是最先显现出来的东西: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到。已经六点半了,而时针还在悠悠然向前移动,连六点半也过了,马上就要七点差一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显然它已经响过了。是的,不过在那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难道真的能安宁地睡着吗?嗯,他睡得并不安宁,可是却正说明他睡得不坏。那么他现在该干什么呢?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得发疯似的赶才行,可是他的样品都还没有包好,他也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还是逃不过上司的一顿申斥,因为公司的听差一定是在等候五点钟那班火车,这时早已回去报告他没有赶上了。……这一切都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他还是没有下决心起床——闹钟敲六点三刻了……“已经七点钟了,”闹钟再度敲响时,他对自己说,“已经七点钟了,可是雾还这么重。”……可是接着他又对自己说:“七点一刻前我无论如何非得离开床不可。到那时一定会有人从公司里来找我,因为不到七点公司就开门了。”……他使劲地摇动着,身子已经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他非得鼓足勇气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这么想,身子就随之而发僵,可是那些细小的腿却动弹得更快了。……他早晨只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不是就给良心折磨得几乎要发疯,真的下不了床吗?……“可是,先生,”格里高尔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动得忘记了一切,“……我现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两分钟吧!……至少,我还能赶上八点钟的火车呢,休息了这几个钟点我已经好多了。”
心理时间控制着叙述的速度。格里高尔的时间感觉与他的视觉、听觉以及心理活动、内心独白混合在一起,让读者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格里高尔完全被时间纠缠着,不断地提醒自己时间的存在。卡夫卡借助闹钟的反复出现,探讨格里高尔对时间的体验。对于旅行推销员和他的老板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格里高尔的时间体验,正是所谓现代化的一种时间体验。借用萨特的一句话说:“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框在时间里面。”“一个人是他的不幸的总和。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幸是会厌倦的,然而时间是你的不幸”。正如马赫在《感觉的分析》中所言:“研究时间感觉要比研究空间感觉困难得多。许多感觉都是与其他感觉一起出现的,而唯独不与明显的空间感觉一起出现。但时间感觉却伴随着任何其他感觉,而不能全然与之分离。因此,我们在研究中指出了要注意时间感觉的变化。与这种心理学难题相关的还有另一难题,即那些与时间感觉相结合的生理学过程还很少被人知晓,要比对应于其他感觉和过程更加深邃,更加隐蔽。所以,我们的分析主要限于心理学方面,而不像在其他感觉领域里至少部分地可能做到的那样,也研究物理学方面。”时间感是一种更内在的“感觉”,时间比空间更内在。康德在先验感性论里以及在诸二律背反那里并列空间与时间,但在先验想象力等更深入的讨论中,时间明显地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在胡塞尔、海德格尔那里,更是如此。《变形记》中的时间感觉,变成了小说中结构性的东西。
卡夫卡的人物时常表现出一种“仇表”倾向。表是时间的实体化符号,还可以引申为有序性、规则性的象征。在《乡村婚事》中,他让拉班的表突然停了;在《饥饿艺术家》的表演过程中,笼子里唯一的一件物品就是钟表,而他却从来不看。《判决》中,当格奥尔格把父亲抱到床上,他发觉父亲在他的怀里玩弄着他的表链,一种可怕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他一时无法把父亲放到床上,因为他牢牢抓住了这条表链。”表作为时间感与秩序感的物化形式,经常遭受现代主义艺术家的肢解和变形。比如在达利代表作《永恒的时间》里,时间的永恒性来自于表的熔化。在达利的画作中,时间不止一次被表现成一个软塌塌的存在,被烈日烤得熔化了的表或晾在枯干的树枝上,或随意耷拉在桌边,或有气无力地垂放在沙发的靠背上,几乎总是被无精打采地放置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达利在将钟表的肆意软化中表达了他对权威与秩序的仇恨,他曾在《达利的秘密生活》一书中明确地表明:“机械从来就是我个人的仇敌;至于钟表,它们注定要消亡或根本不存在。”
卡夫卡曾说:“两个时钟走不到一块儿去了,内部世界的那个钟走得飞快,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不管怎么说,是以非人的节拍在走动;而外部世界的那个钟还似乎是以平常的速度费力地走动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内心的狂野可能有各种理由,最明显的理由是自我观察。它不让你产生安静下来的想法,每一种想法都奋起追赶,以便尔后自己又作为新的自我观察的想法继续让人追赶。”《变形记》的第一部分,闹钟是以“非人的节拍”在走动,格里高尔关于时间的心理体验就是一种非人体验。格里高尔的悲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时间的悲剧。
与小说的开头部分迅捷的时间体验形成对比的是,格里高尔后来所体验到的时间几乎陷入了停滞状态。格里高尔死于三月底,死于凌晨三点,作为读者与叙述者都知道圣诞节早就过了,但格里高尔本人时间感觉意识模糊,只能猜测“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准是早就过了吧?”格里高尔的大脑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无法区分过去、现在和未来。正是变形,帮助格里高尔摆脱了他时时刻刻对时间的关注。这种时间的停滞感是在永恒轮回/循环的时圈中的一种不自觉的时间意识。变形两个月后,格里高尔处于健忘的状态,“已经濒于忘却一切”。母亲搬家具时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健忘是一种危险:“听到了母亲这番话,格里高尔明白两个月不与人交谈以及单调的家庭生活,已经把他的头脑弄糊涂了,否则他就无法解释,他怎么会认真希望把房间里的家具清出去。难道他真的要把那么舒适地放满祖传家具的温暖的房间变成光秃秃的洞窟,好让自己不受阻碍地往四面八方乱爬,同时还要把做人的时候的回忆忘得干干净净作为代价吗?他的确已经濒于忘却一切,只是靠了好久没有听到的母亲的声音,才把他拉了回来。”变形两个月后,格里高尔丧失了正常的时间感受。无视时间存在的格里高尔,与刚刚变形时被时间痛苦地折磨着的格里高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说明变形之前的格里高尔,对时间的有序和无序有着极强的感知。闹钟象征着格里高尔昔日的旅行推销员生活,而随着闹钟的滴答走动和时间的流逝,格里高尔以变形的方式逃避并阻止时间,在时间的中止和断裂中忘却那些“晦气事”。小说开头,格里高尔努力起床而收效甚微的同时,闹钟的时间飞速流逝。但随着故事发展,小说时间跨度越来越大(从开篇用大量笔墨描写第一天的情形到后来两周、一个月、两个月的迅速推进),房间除了人为变动陈设位置外并无其他发展变化,格里高尔在模糊时间界限的单调房间中休憩、爬行,陷入无止境的循环往复。在时间向度上,这个房间似乎是静止的。这并非指物理意义上时间的停止,而是沉默、凝固、似乎不会再变化的心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