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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小说与民间信仰之关系考论

2015-02-14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关键词:方士封禅黄帝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汉代小说起源于民间,民间信仰是其重要的题材内容。民间口头传说特性及有限的可资治性,是《汉志》对小说类别属性的界定,而这两个特点的形成皆与民间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汉代民间信仰的兴盛,与当时的社会风尚有关;而民间信仰的盛行,则为小说家提供了大量的民间传说素材。汉代小说的荒诞不经,是由民间信仰的性质决定的。汉代小说虚妄不实,客观上已初具后世小说虚构故事的文体特征,成为中国小说的真正源头。

汉代小说;民间信仰;题材内容;文体特征

《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最早著录小说。由于《汉志》将小说归入诸子,而《汉志》所录小说其文本又久已失传,这就引起了后人关于汉代小说的诸多猜测与争议。汉代小说起源于民间,“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①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与民间信仰密切相关。笔者拟通过考察民间信仰与汉人小说观念、小说创作之关系,来重新审视和把握汉代小说的性质和特点。

一、民间信仰与汉代小说的题材内容

民间信仰是指流传于民间的信仰心理、信仰行为,一般是相对于成型宗教(如道教、佛教等)而言的,并不存在精英与百姓、官方与民间的截然差别。民间信仰虽然有悖于正统文化,但对于文学艺术却有着促进作用。刘勰曾称“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②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汉代小说受民间信仰的影响应该引起我们重视。

《汉志》所录十五家小说中,直接注明成书于汉代的有四家,分别是《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臣寿周纪》和《虞初周说》。此外,从着录顺序看,《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与《百家》也应该是汉代小说。

《封禅方说》十八篇,《汉志》自注曰:“武帝时。”《白虎通·封禅》云:“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③陈立.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278.可见,封禅原本是古代帝王应天受命、祭告天地的礼仪活动。但是,汉武帝的封禅却主要是在方士们的怂恿和指导下进行的,除了大一统的政治需要之外,还带有明显的求仙目的。顾颉刚先生说:“方士口中的封禅的意义和儒者是不同的,儒者为的明受命,他们为的求不死。”④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0.方士李少君曾经向汉武帝鼓吹说:“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⑤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85.之后,方士公孙卿又欺骗汉武帝说:“申公,齐人。与安期生通,受黄帝言,无书,独有此鼎书。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曰‘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①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93.方士不仅是汉武帝封禅活动的直接参与者,而且还是主角。《史记·封禅书》云:“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②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97.可见,汉武帝的封禅主要是为了追求升仙不死,已将儒者的封禅说与方士的神仙说合二为一。《封禅方说》产生于汉武帝时期,其中肯定会有不少内容是来自于当时流行的神仙信仰。

《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汉志》自注曰:“武帝时。”颜师古注曰:“刘向《别录》云饶齐人也,不知其姓,武帝时待诏,作书名曰《心术》也。”③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汉代以才技征召士人,使随时听候皇帝的诏令,谓之“待诏”。汉代的“待诏”,有儒生,亦不乏方术之士。《管子》中有《心术》(上、下篇),主要阐释稷下道家学派的精气养生理论。饶是齐人,其著作亦名曰“心术”,应该与《管子·心术》有一定的渊源关系。齐地是神仙信仰的发源地,也是神仙方士的大本营。《待诏臣饶心术》成书于汉武帝时期,其内容可能就是以稷下道家之《心术》为依托,主要用来宣扬齐地流传的神仙修炼方术,其目的则是为了迎合汉武帝渴望长生不死的心理需要。《待诏臣饶心术》之后,《汉志》还着录有《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应劭注曰:“道家也,好养生事,为未央之术。”④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未央”有未尽之意,“未央术”乃是秦汉间方士所鼓吹的长生术。产生于汉武帝时期的《郊祀歌》,其尾章《赤蛟》中就有“灵殷殷,烂扬光,延寿命,永未央”⑤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069.,祈求延寿长生之目的非常明显。可见,《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与《待诏臣饶心术》一样,其内容皆与汉代的神仙信仰有关。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汉志》自注曰:“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颜师古注曰:“《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⑥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张衡《西京赋》云:“匪惟玩好,乃有秘书。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从容之求,实俟实储。”⑦李善.六臣注文选[C].北京:中华书局,1987:55.薛综注曰:“小说,医巫厌祝之术,凡有九百四十三篇。言九百,举大数也。持此秘术,储以自随,待上所求问,皆常具也。”⑧李善.六臣注文选[C].北京:中华书局,1987:55.由此可知,虞初作为一名方士,其编撰《虞初周说》的目的就是“储以自随,待上所求问”;而《虞初周说》的内容,也多是些“医巫厌祝之术”,与民间信仰的关系则更为密切。《虞初周说》之外,《汉志》还着录有《臣寿周纪》七篇,《汉志》自注曰:“项国圉人,宣帝时。”据《汉书·刘向传》载,汉宣帝曾“复兴神仙方术之事”⑨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228.。又《汉书·郊祀志》载:“(汉宣帝时)京兆尹张敞上疏谏曰:‘愿明主时忘车马之好,斥远方士之虚语,游心帝王之术,太平庶几可兴也。'后尚方待诏皆罢。”⑩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250~1251.可见,与汉武帝一样,汉宣帝也好方术,其时亦有方士而为待诏者。汉宣帝时期符瑞之说也颇为盛行,汉宣帝的年号神爵、五凤、甘露、黄龙等都是取自于祥瑞。汉代《铙歌》中有《上陵》一诗,诗云:“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⑪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Z].北京:中华书局,1983:158.明显就是汉宣帝时期的歌咏祥瑞之作。《臣寿周纪》产生于汉宣帝时,应该与汉武帝时的《虞初周说》有相似之处,其作者寿可能就是汉宣帝时的一个“尚方待诏”,而其书的内容则多为“方士之虚语”,与民间信仰直接相关。

《百家》百三十九卷,刘向《说苑·序奏》云:“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诬校雠,其事类众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谬乱,难分别次序。除去与《新序》重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令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章,号曰《新苑》,皆可观。”①向宗鲁.说苑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7:1.可见,《百家》有不少内容是来自于民间,内容浅薄、不中义理是其基本特点。《艺文类聚》引《风俗通》曰:“门户铺首。谨按《百家书》云:‘公输班之水,见蠡,曰:见汝形。蠡适出头,般以足画图之。蠡引闭其户,终不可得开。般遂施之门户,云人闭藏如是,固周密矣。'”②欧阳询.艺文类聚[M].北京:中华书局,1965:1269.这则《百家》佚文载录了汉代关于门户铺首的传说。铺首是一种含有驱邪意义的传统门饰,“兽面衔环辟不祥”是对铺首的形象描述。由此可见,《百家》的不少内容就是直接来源于汉代的民间信仰。

从以上对《汉志》所录六家汉代小说的分析可以看出,汉代小说与民间信仰关系密切,民间信仰已成为汉代小说重要的题材内容。

二、民间信仰与汉代小说的类别概念

《汉志》将小说归入诸子,从目录学分类角度看,汉人所谓小说当与其他诸子九家有相同之处。小说在先秦诞生之时,便与战国诸子密切相关。小说最早见于《庄子·外物》之“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③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925.。《庄子》将小说与大达对举,显然,其所谓小说乃是指那些有悖于道家学说的浅薄之论。对此,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经指出:“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1.又《荀子·正名》云:“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⑤荀况.荀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36.《荀子》所谓小家珍说,其意就相当于《庄子》之小说。可见,这一时期的小说只不过是诸子论争中贬低对方之语,意为不合大道的琐屑言论,与后世作为文体的小说还相去甚远。

在汉代,小说实现了由一般词语向目录学文类概念的转变。《汉志》将小说列于诸子之末,不仅着录有具体的小说篇目,而且还对小说的属性做了界定。《汉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⑥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很明显,《汉志》是从两个方面对小说的类别属性进行界定的。一是小说的民间口头传说性质。《汉志》称小说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闾里小知者之所及”,说明小说来自于民间,其原始作者应该是下层民众,最初亦是在民间口耳相传。至于《汉志》所谓小说出于稗官,如淳注曰:“《九章》‘细米为稗'。街谈巷说,其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⑦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颜师古注曰:“稗官,小官。《汉名臣奏》唐林请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减什三,是也。”⑧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可见,稗官的官位比较低,其主要职责就是采集与整理小说。《待诏臣饶心术》的作者饶、《待诏臣安成未央术》的作者安成,以及《虞初周说》的作者虞初等,便是《汉志》所说的稗官。严格地说,稗官并不是小说真正意义上的原创者,只不过是小说的编撰者而已。从产生于民间的原始的口头传说,到后来稗官有意识的搜集与编辑,汉代小说的成书过程清晰可见。二是小说相对有限的可资治性。《汉志》先是借用孔子的话来评价小说,称其“虽小道,必有可观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之后,《汉志》又称小说“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在贬低小说的同时,也肯定了小说的存在价值。正是因为小说具有一定的可资治性,《汉志》才将其归入诸子。但是,《汉志》又明确地把小说与诸子其他九家区别开来,称“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⑨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6.。显然,小说是被排除在“可观者九家”之外的,属于不可观者。这说明小说的可资治性又是极其有限的,根本无法与诸子其他九家相比。

《汉志》关于小说类别属性的这一界定,对于我们准确理解和把握汉人的小说观念以及汉代小说的特点,无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特别是《汉志》所指出的小说的民间口头传说特性,给了我们直接的启示:汉代小说与民间信仰密切相关。众所周知,民间信仰是民间传说的核心内容,而民间传说则是民间信仰的主要承载形式,二者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了一个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汉代的民间信仰来源众多,体系不一,内容十分庞杂。汉人尊奉的神灵相当广泛,自然神、祖先神、社会神无所不包;汉代的方士异常活跃,这一时期的方术如解梦、相人、望气、占星、求雨、房中、堪舆等,真可谓五花八门。汉代民间信仰盛行的同时,与之相关的各种民间传说也开始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而这些荒诞不经的民间口头传说自然也就成了汉代小说的基本素材。另一方面,民间信仰虽然多虚妄之语,穿凿附会,不合经典,但由于其自身的多元性与复杂性,再加上时代的局限性,所以它在汉代社会并不缺乏信众。《后汉书·方术列传》云:“占也者,先王所以定祸福,决嫌疑,幽赞于神明,遂知来物者也。……至乃《河》、《洛》之文,龟龙之图,箕子之术,师旷之书,纬候之部,钤决之符,皆所以探抽冥赜,参验人区,时有可闻者焉。其流又有风角、遁甲、七政、元气、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专、须臾、孤虚之术,及望云省气,推处祥妖,时亦有以效于事也。”①刘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703.尤其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对于民间信仰则更是不辨真伪、盲目信从。汉代民间信仰的兴盛,对于民众生活影响甚大,汉人不少风俗习惯的形成就与民间信仰直接相关。如汉代开始出现的“七夕”,《说略·时序》载:“《淮南子》曰:‘乌鹊填河而渡织女。'《风俗记》云:‘织女七夕渡河,使鹊为桥。'”②永瑢.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0册)[Z].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0:408.《西京杂记》又载:“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③王根林.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81.民间信仰与民间习俗密不可分,而民间信仰又是汉代小说的主要内容,汉代小说也因此而具有了一定的认识价值,得以被《汉志》归入诸子。如淳所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便是着眼于此。然而,民间信仰从本质上讲毕竟又是虚妄的、非理性的,其资治性当然也就十分有限;而与之相关的汉代小说被正统文人所贬低,视为不可观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汉志》之外,桓谭《新论》亦论及小说。李善注《文选》引《新论》曰:“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治家,有可观之词。”④李善.六臣注文选[C].北京:中华书局,1987:589.又《太平御览》引《新论》曰:“庄周寓言乃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亦皆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书不可用'。然论天间莫明于圣人,庄周等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⑤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2710.与《汉志》一样,桓谭也是从两个方面对小说的属性进行界定的。首先,桓谭称小说是“合丛残小语”而成的短书,又称短书为“妄作”。王充《论衡》多次提及短书,与桓谭一样,其所指也并非仅是简牍形制之短者,而主要是那些内容虚妄之作,如《书虚篇》云:“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⑥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232.再如《龙虚篇》云:“短书言:‘龙无尺木,无以升天。'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谓龙从木中升天也。彼短书之家,世俗之人也。”⑦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376.短书的虚妄,是由其“丛残小语”这类原始素材的性质决定的。王充是东汉著名的唯物论者,《论衡》的宗旨就是“疾虚妄”,批判对象便是汉人的种种迷信说法,即汉代社会盛行的民间信仰。其《艺增篇》又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蜚流之言,百传之语,出小人之口,驰闾巷之间,其尤是也。”⑧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483.可见,桓谭所说的“丛残小语”,与《汉志》所谓“街谈巷语”基本上是一致的,小说家将其采集、连缀在一起就成了汉代小说。其次,桓谭称小说“治身治家,有可观之词”,又称短书“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既肯定了小说有益于治身治家的认识价值,又指出了其价值的有限性。这一点与《汉志》也是一致的。

三、民间信仰与汉代小说的产生背景

汉代正处于由先秦自然崇拜向魏晋宗教神灵崇拜的转折、过渡时期,汉人受成型宗教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是因为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形成于东汉末年,而外来宗教佛教尽管早在东汉明帝时已经传入,但其在东汉的流布范围自始至终都极为有限。民间信仰作为一种类似于宗教性质的民众信仰,在汉代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其对于时人的影响更不容小觑。

汉代民间信仰的兴盛,与当时的社会风尚有关。《后汉书·方术列传》云:“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图箓,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①刘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705.汉代民间信仰的盛行,始于西汉武帝时期。《史记·孝武本纪》云:“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②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451.汉武帝迷恋方士方术,追求长生不死,李少君、少翁、栾大和公孙卿等都是活跃于其身边的著名方士。汉武帝时期民间信仰蓬勃兴起,而其中的神仙信仰更是盛极一时。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方士李少君和公孙卿都曾经劝说汉武帝效法黄帝封禅泰山。不仅如此,公孙卿还绘声绘色地向汉武帝描述了黄帝封禅泰山后乘龙升仙的情景:“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须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须,龙须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珣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③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94.汉武帝听后十分羡慕,竟然情不自禁地感叹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④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94.汉武帝封禅泰山后,元封三年夏,天旱,这时公孙卿又趁机编造说:“黄帝时封则天旱,干封三年。”⑤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400.太初三年,济南人公玉带又欺骗汉武帝说:“黄帝时虽封泰山,然风后、封巨、岐伯令黄帝封东泰山,禅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焉。”⑥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403.齐地是神仙信仰的发源地,也是神仙方士的大本营。《史记·封禅书》载,汉武帝封禅泰山期间,“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⑦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97.。《封禅方说》产生于汉武帝时,正是汉武帝当年大规模封禅泰山这一特殊背景下的产物。

《汉志》所录十五家小说中,《虞初周说》应该说最具有代表性,其篇数远远超过了其他十四家小说之总和。汉武帝时期,方术之士辈出。《史记·封禅书》载,方士李少君病死后,汉武帝以为化去不死,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于是“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⑧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86.;而方士栾大被汉武帝宠信时,佩六印,贵震天下,这时“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⑨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91.。汉武帝时期方士之活跃,于此可见一斑。民间信仰也因此而在汉武帝时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虞初周说》成书于汉武帝时,其作者虞初就是汉武帝身边一个颇为活跃的方士。《史记·孝武本纪》载,太初元年,“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洛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⑩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483.。汉代民间信仰的兴盛,为方士虞初提供了大量的民间传说素材;而其编撰《虞初周说》的目的,便是薛综所说的“储以自随,待上所求问”,完全就是为了迎合汉武帝之所好。

汉王朝建立之初,由于秦始皇的焚书以及连年的战乱等原因,天下典籍多已损毁散佚。于是朝廷广开献书之路,搜集民间书籍。据《汉志》记载,西汉官方大规模的图书搜集有两次。一次是在汉武帝时,“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①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01.;一次是在汉成帝时,“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②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01.。之后,汉成帝诏命刘向负责整理校订皇家藏书,刘向去世时,校书工作尚未完成,汉哀帝又让其子刘歆承继父业,最终由刘歆总群书而成《七略》。至东汉班固修《汉书》,录《七略》而“删其要,以备篇籍”③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01.,于是就有了《汉志》。后《七略》亡佚,《汉志》则流传至今。刘向在校书时,发现有不少书籍来自于民间,它们类似于诸子,但内容浅薄,不中义理,无法归入诸子九家中的任何一家,于是就借用“小说”这一先秦诸子论争时贬低对方之语,另立“小说家”来着录这些作品,并将其归于诸子之末。刘向的这一做法,被刘歆、班固所认可并沿用,《汉志》所录小说便是由此而来的。

四、民间信仰与汉代小说的文体特征

小说在汉代被归入诸子,此时的小说还只是一个目录学上的文类概念,与后世的小说文体还有很大的差异。尽管如此,由于与民间信仰密切相关,汉代小说客观上又形成了与后世小说颇为接近的文体特征。

众所周知,虚构故事是小说文体的基本特点,而这一点在汉代小说中亦有较为突出的表现。当然,汉代小说内容的虚妄,并不是小说家通过主观上的虚构而有意为之,而是客观上存在于小说文本的荒诞不经。汉代小说的作者,即《汉志》所说的稗官,主要做的是小说的采集、整理与编辑工作,其间应该会有一些加工和润色,但这与后世小说作家凭借想象与虚构进行创作,还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汉代小说的虚妄不实,是小说文本内容呈现出来的特点,主要是由民间信仰的性质决定的。《汉志》所录小说其文本久已失传,今天已无法睹其全貌;所幸的是尚有少量佚文留存至今,我们通过这些佚文仍可以窥见汉代小说之一斑。如《虞初周说》的佚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晋唐人引《周书》者,有三事如《山海经》及《穆天子传》,与《逸周书》不类,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十一)疑是《虞初说》。”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17.《虞初说》即《虞初周说》。鲁迅所说的《虞初周说》的三条佚文,指的分别是《山海经》郭璞注、《文选》李善注和《太平御览》所称引自于《周书》的三段文字。郭璞注《山海经》所引为:“天狗所止地尽倾,余光烛天为流星,长数十丈,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⑤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407.李善注《文选》所引为:“穆王田,有黑鸟若鸠,翩飞而跱于衡,御者毙之以策,马佚,不克止之,踬于乘,伤帝左股。”⑥李善.六臣注文选[C].北京:中华书局,1987:266.《太平御览》所引为:“岕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圆,神经光之所司也。”⑦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17.从以上三则佚文来看,《虞初周说》与民间信仰的关系确实十分密切,其内容也多采自于虚妄不经的民间传说,与魏晋六朝时期的志怪小说已颇为相近。

《汉志》所录十五家小说中,除了汉代的六家之外,还有九家貌似先秦时期的作品,而这九家小说《汉志》也多已注明为后世的“依托”之作。如《伊尹说》二十七篇,《汉志》自注曰:“其语浅薄,似依托也。”《鬻子说》十九篇,《汉志》自注曰:“后世所加。”《师旷》六篇,《汉志》自注曰:“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务成子》十一篇,《汉志》自注曰:“称尧问,非古语。”《天乙》三篇,《汉志》自注曰:“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黄帝说》四十篇,《汉志》自注曰:“迂诞依托。”显然,这六家小说皆是以有名的历史人物为依托,通过对其言行进行附会、增益而成的,浅薄、虚妄是这类小说的基本特点。再如《宋子》十八篇,《汉志》自注曰:“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从荀子言黄老这一点来看,《宋子》想必也是后世的“依托”之作。除了以上七家后世“依托”的作品外,还有另外两家小说。一家是《周考》七十六篇,《汉志》自注曰:“考周事也。”另一家是《青史子》五十七篇,《汉志》自注曰:“古史官记事也。”从《汉志》的注释来看,这两家小说好像都不是后世的“依托”之作,尤其是《青史子》,它已被《汉志》注明出自于古代史官之手。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文心雕龙·诸子》曾称“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①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88.,说明《青史子》所记根本就不是古代的史实,其内容主要来源于民间传说,是由街谈巷语汇集而成的。《青史子》留存下来的佚文,也正好可以印证这一点。《风俗通义·祀典》引《青史子》云:“鸡者,东方之牲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②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374.这则佚文记录了民间关于“以鸡祀祭”的传说,内容浅薄、迂诞,明显是出自于民间信仰。

《汉志》所录小说竟然会有如此多的“依托”之作,这与战国秦汉期间假托先贤以著书立说的时代风气有着直接的关系。以《黄帝说》为例,《史记·五帝本纪》云:“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③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46.战国至秦汉间,黄帝在时人心目中有着无人能比的崇高地位,于是诸子百家纷纷托名黄帝著书立说,其目的就是要假借黄帝之名以重己说。这一时期各种各样的“黄帝书”大量涌现,原因即在于此。《汉志》就著录了许多“黄帝书”,分属于道家、阴阳、历谱、五行、医经、经方、房中等不同的门类。《黄帝说》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以历史名人为依托,通过对其生平事迹进行附会、增益来编造故事,是民间信仰吸引民众的一个重要手段。小说家将民间关于历史名人的传说故事收集在一起,再经过一番加工与整理,“依托”小说便由此而产生。《汉志》所录小说家的这些“依托”之作,客观上已经初步具备了后世小说虚构故事塑造人物的文体特点。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云:“盖《七略》所称小说,唯此(指《虞初周说》)当与后世同。方士务为迂怪,以惑主心,《神异》、《十洲》之祖袭,有自来矣。”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北京:中华书局,1958:376.其实,不仅《虞初周说》是如此。从《汉志》所录十五家小说来看,由于与民间信仰关系密切,浅薄、迂怪已是汉代小说的基本特点。汉代小说虚妄不实,客观上已形成近似于后世小说虚构故事的文体特征。汉代小说也因此而被魏晋六朝小说所祖袭,成为中国小说的真正源头。

汉代小说与民间信仰之关系考论*

姚圣良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vels and folk beliefs in the Han dynasty

YAO Sheng-I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 464000,China)

Folk beliefs were important topics and contents of the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 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folk stories.Hanshu Classical Works has classified novels according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olk legends and the limited reference value of the novels which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to folk beliefs.The prosperity of folk beliefs in the Han dynasty was related to the social morals at that time while the popularity of folk beliefs offered a large number of folk legends to novelists.The absurdity of the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 was determined by the nature of folk beliefs while its unreality was objectively akin to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the fictional story in later ages.Thus,the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 were the real origin of Chinese novels in the true sense of the term.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folk beliefs;topics and contents;stylistic features

杨育彬]

I242

A

1000-5110(2015)02-0129-07

姚圣良,男,河南西平人,信阳师范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

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先秦两汉民间信仰与文学研究”(14BZW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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