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福小说中女性僭越者的自我救赎
2015-02-13张东燕
张东燕
(武汉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笛福小说中女性僭越者的自我救赎
张东燕
(武汉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较之诗歌和戏剧,现实主义小说更能充分展现18世纪英国社会复杂的现代性和处于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英国社会的社会矛盾和精神危机。笛福的小说在上述方面很具代表性。《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中的女性僭越者自我救赎这一主题,表现了当时的英国社会新旧价值观的碰撞,女性在此过程中经受的挣扎和转变,以及自我主体的丧失和重建。
女性僭越;自我救赎;现代性;笛福;《摩尔·弗兰德斯》;《罗克萨娜》
在18世纪上半期的三大小说大师中,笛福与之后的理查生和菲尔丁可谓大异其趣,风格迥异。尽管他们都努力以不同的叙事手法来表现“形式现实主义”,但是他们呈现出的现实社会的面目却极为不同。和后两位作家总在作品里塑造或正直或纯洁的正面人物,并试图以他们的“正能量”教诲大众,引导社会道德风气,以正压邪,惩恶扬善不同,笛福笔下的主人公个个都是罪恶滔天的反面人物,他们在宗教衰微、物欲横流的商业社会里只身闯荡,迷失方向,几番挣扎,数次沉浮后走向罪恶,直至沉溺其中,不思悔改。如果说,理查生和菲尔丁要以小说来规训世人,那么笛福感兴趣的首先是僭越,他的小说关乎人性之恶,自然之欲,他重点探究的是人类如何会堕落,以及堕落的程度。当然,笛福绝非在小说里倡导僭越,他还非常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人类如何得救,即宗教救赎。尽管评论家大多认为笛福的小说以展现世俗功利为主,宗教的层面薄弱,我们却不能全盘否认笛福小说里的宗教意识。笛福家庭的宗教背景和早年受到的清教教育,使清教的天职观和忏悔获救的教义深入其心,并浸淫在他每一部小说里。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笛福思想上的矛盾性:一方面,他极力展现和解释形而下世界里的种种罪恶之必然,或者说僭越的必然性;另一方面,他又痛诉僭越者的累累罪恶,让他(她)们良心发现,真心忏悔,求得上帝的宽恕。我们可以把这种矛盾理解为笛福在不断试图调合现代社会的生活观念与传统道德规范,使身处经济利益至上、功利主义盛行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们尽可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但是在小说中,笛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进行了调和,他的调合又是否真的有效,这些都不是能简单回答的问题,本文将就此展开探讨。
在近来的文学批评,尤其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女性僭越已渐成热议,越来越多的学者就不同文学作品中女性僭越的原因、动机、形式和后果展开讨论。在我看来,女性僭越受到关注的原因有二。其一是认为女人的头脑缺乏理智的管束,更易于冲动,做出极端之事的传统观念,似乎她们的天性里更具僭越的潜质。在给一封友人的去信中,易卜生如此评述他剧作《群魔》中的阿尔文夫人:“任何一个曼德尔斯教士都能煽动某位阿尔文夫人反叛,就因为她是女人,一旦开始行动,就会走向极端。”[1]41此外,由于传统文化和社会道德对女性行为的诸多限制,使女性僭越产生的社会效果远比男性僭越来得猛烈。以笛福的小说为例,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对社会习俗和传统道德的僭越在程度上都更强于其他几位男性主人公,她们的僭越不仅体现在触犯法律上,还体现在对道德观念和文化禁忌的违抗。本文将从《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两部小说入手,梳理和分析笛福小说中的僭越和救赎主题。
一、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僭越起因
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一样,都不是天生的恶人,笛福赋予她们美好的本质,尽管出生不同,但她们都天生丽质,年少时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得体,品行端正,绝对都得上是好姑娘。然而天真的弗兰德斯不幸被雇主家中的大少爷诱骗和抛弃,无奈嫁给他的弟弟,而其后的婚姻生活也十分坎坷,丈夫死去,再婚后,丈夫要么破产离家,音信全无,要么竟阴差阳错的是自己的兄弟,她只得在年老色衰,婚姻无着之际,成为一名窃贼。同样,罗克萨娜也在婚姻的道路上风雨几度,起落沉浮,第一个丈夫浪荡成性,挥霍无度,败光一份家业后,消失无踪。第二位丈夫虽然温厚有理,生意兴隆,却被劫杀,惨死异乡。为维持生计,她做起了他人的情妇。可见无论是弗兰德斯的重婚、乱伦、偷盗,还是罗克萨娜的通奸都不是出于本心,而是缘于无常的命运,险恶的社会环境,以及贫穷窘迫的生存压力。但是客观的外部环境只是促使她们僭越的一个原因,她们本性中的贪婪、虚荣也是重要原因。如果说她们最初的罪恶是事出有因,情非得已,那么她们主观上的爱慕钱财、贪奢淫逸使她们欲罢不能,即使在生活条件大为改观,衣食无忧的时候,仍甘愿去偷窃,做情妇。
无论是出于无奈,还是有意为之,对于她们的僭越,笛福都给出了统一的解释:魔鬼的诱惑。正如弗兰德斯在自述中悲叹的那样:“那忙碌的魔鬼一刻也不消停地攫住了我,他紧抓不放,叫我无法回身;是贫穷把我带进地狱的泥沼里,而贪婪让我在那里停留,使我永远回不到从前。”[2]158一旦被魔鬼占有,人就昏聩不已,失去判断力,直至麻木不仁:“在我四十载的生涯里,我犯下种种可怖的罪状——从妓、通奸、乱伦、说谎、偷盗,总而言之,十八岁以来,除了杀人和叛国,我无恶不作。然而,我却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知觉,脑子里也无丁点儿天堂和地狱的想法。”[2]216罗克萨娜在反省时也发出了相同的悲叹:“起初,我屈服于难以摆脱的贫苦环境,魔鬼一再加剧贫困带来的苦痛,逼我屈从;坦白地讲,出于道德的教育和宗教的理念,我起先内心十分抗拒罪恶,可是魔鬼,贫困这个恶魔更强大,它战胜了我……我敢说他(魔鬼)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插了一手,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操控着局面。要我说,这些全是魔鬼在掌控,它不仅逼我就范,还不断施加魔法,令我对万事都不加思索,在恐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还自以为那是诚实和合法的。”[2]340
魔鬼通过诱骗人类犯罪,使人类远离上帝的道,以此与上帝对抗是基督教的教义之一。在笛福的宗教意识里,魔鬼对人类的诱惑和人类的抗拒走回正道是十分重要的基本观念。可以说,他对魔鬼着了魔,1727年他还专门著书《魔鬼的历史》(The History of Devil),对古往今来魔鬼的由来,发展和现状好生作了一番梳理。《魔鬼的历史》可以为笛福小说里无处不在的魔鬼诱惑说作出很好的注解,可以说,他的小说写的就是人类如何被魔鬼征服,又如何获救的故事,小说主人公的各种境遇,身边的同伴,以及自身的野心和贪婪都可视作魔鬼的化身或诱饵。在笛福看来,魔鬼的诱惑是驱使他(她)们僭越法律、道德和人伦的根本原因。
除了魔鬼诱惑人类犯罪的宗教观念,笛福还深受18世纪启蒙主义学说的影响。17世纪流行于英国的近代自由主义和功利主义哲学,是他思想的另一大来源。洛克将人类以理性和感觉经验来支配万物的自由视为“天赋自由”,认为人类利用各种生存所需的东西来自我保存是基本的权利。洛克还宣扬快乐主义的人性观,认为“善与恶仅仅是相对于快乐与痛苦而言”[3]19。其后,边沁又提出了功利主义原则,认为人类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在于对经济利益基础之上的幸福快乐的追求:“当事人或主体的最大多数的幸福或快乐是人类行为的惟一的可欲目标。”[3]21他继承发展了洛克的快乐原则,“将人类所有的精神生活解释为由求乐免苦的要求所驱动……把洛克理论推到了极端的快乐主义”[3]30。与此同时,世俗化的清教思想也宣扬“天职论”,提倡通过个人劳动积累财富,来获取上帝选民的资格。整个英国社会都把追求财富作为人生的首要目的,安贫乐道的传统宗教观念日趋淡薄,贫穷不再向从前那样被视为个人接近上帝的优先条件,而被看做是可耻的,甚至是有罪的,终将遭受诅咒。笛福出生于小资产阶级家庭,也曾长年经商,自然接受了英国启蒙思想家的经济个人主义观和人性自私论以及清教主义天职观,把自我生存和致富发财看作人生要义,在小说中尽情展现18世纪初期英国“经济个人主义”和“自由人性”大行其道的社会状况。
作为社会边缘和底层的女性,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的生活境况尤为艰难,正如伊恩·沃特在《小说的兴起》里所讲述的那样,经济个人主义的盛行,改变了既有的婚姻模式,传统的宗法大家庭解体,出来谋生的女性的婚姻问题日益面临危机。她们的未来越来越取决于能否有桩好姻缘,而她们能否找到个好丈夫也愈发艰难了,除非有一份可观的妆奁,否则难以找到有钱有地位的夫家[4]147。这在《摩尔·弗兰德斯》里得到了很好的应证,尽管年轻美貌聪慧的弗兰德斯赢得了雇主家大少爷的青睐,大少爷的姐姐却不屑一顾地说:
贝蒂只缺一样东西,但她最好缺别的任何东西,因为如今的市场对我们女人不利;就算一个女人漂亮,出生好,有教养,聪明,有头脑,举止得体,谦逊本分,就算她在这些方面都好上了天,可是只要她缺钱,就什么也不是。她最好什么优点也没有,因为眼下只有钱能使她拿得出手;男人们一手把持着这场游戏。[2]17
现实的物质世界把婚姻变成了女人们搏击的竞技场,输掉了婚姻就输掉了整个人生,而独身女性的境遇更加悲惨,当时的英国社会对独身生活有着极大的偏见,甚至有人提议向单身人士征收更高的税赋来减少独身的人数[4]145。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只有不顾一切,方能摆脱贫穷。自我生存和自我欲望之实现,使她们不可避免地僭越传统的伦理道德和宗教规范。
二、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的僭越形式
迈入现代社会阶段的英国社会普遍存在的婚姻危机促使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千方百计给自己找个好归属,她们对婚姻的态度和婚姻行为僭越了传统婚姻道德观,符合传统宗教理念的神圣婚姻在她们那里都不复存在,夫妻双方的彼此忠诚,婚姻生活的和谐神圣,父母对子女的关爱抚养似乎都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内。在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的婚姻生活里,我们读到的永远是一张张没完没了的账单,记录着双方各自的财产,各项收入支出,全然没有任何一般小说中或幸福洋溢,或苦乐交织的浪漫爱情。即使偶尔有情感的表现,也是骤来骤往,既无铺垫,也无后续,令人倍感突兀。而女主人公小小的一番激动后,又匆匆回到原有的理性生活中,盘算着如何度过难关,再嫁他人。令人尤其难以接受的是,她们母亲身份的缺失,对亲生子女的漠视。弗兰德斯唯一牵挂的儿子也是出于自己的母亲将遗产交由这位孩子保管,和他见面是因为要拿回这份属于自己的财产。罗克萨娜虽然在暮年有所反省,四处打听四个孩子的下落,却始终不愿在女儿面前坦白身份,痛恨发誓要寻找自己的亲生女儿,视她为人生幸福的巨大威胁。笛福对于两位女主人公的婚姻生活中的爱情和亲情都疏于展现,婚姻完全成了一种谋生工具,一份经济契约,人的自然情感是可有可无,及其次要的。为了自保,她们或撒谎,或通奸,或重婚,或乱伦,以各种形式僭越着传统的婚姻制度。
不过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对婚姻家庭伦理的僭越行为也有显著的不同之处。弗兰德斯所犯的种种罪多是不自觉的无心之举,虽然有错,但都尚在情理之中。她的重婚是在第二个丈夫离家出走许多年,音信断绝,而自己的处境又极度艰难的情况下的无奈抉择,情有可原;她与亲生兄弟的不伦婚姻也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完全是盲目的命运给她开的可怕玩笑;她的第四次婚姻也并非出于心甘情愿,两人自知共居一室有悖道德,起初一再保持距离,试图保持柏拉图式的纯洁感情,无奈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最终走到了一起。最后,在婚姻无着,年老色衰之际,选择以身试法,进行偷窃,走上了僭越法律的人生畏途。对比之下,罗克萨娜对婚姻伦理的僭越多出于自觉和有意,不合常理,在僭越程度上远超弗兰德斯。和弗兰德斯的情况相似,罗克萨娜的第二次带有重婚性质的婚姻也是在浪荡的丈夫败光家业,悄然离家一去不返的困难处境下的无奈之举,可她竟主动把侍女艾米送入自己丈夫的怀抱,甚至亲自脱去艾米的衣服,把她推向自己的卧床,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与丈夫发生关系。在丈夫对此反感不已时,她又无所顾忌地数次怂恿他与艾米同房,直到艾米最后怀孕。当艾米和丈夫都对此惊慌失措时,罗克萨娜却平静地宽慰道:“当拉切尔把女仆送到雅各的床上时,将女仆的孩子视如己出。别担心,我会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养护”[2]73。罗克萨娜摆出一副宗教的姿态,纵容他人堕落,“睁着眼犯罪”,超乎常理地一手导演两女侍一夫的乱性闹剧,加重了自己的僭越,从婚姻制度的僭越走向性僭越。
在第二位丈夫遇害后,罗克萨娜在性僭越的道路上越滑越远。寡居的她凭借美貌和颇丰的身价,在上流社会游走,当上了交际花,成为王孙贵族们争相膜拜包养的对象。春风得意的罗克萨娜纵情享乐,甘做情妇,追求性自由。当她身穿美艳的土耳其长裙,于王公贵妇的簇拥和惊艳的目光下,在大厅中央纵情狂舞时,乐不可支的她更是感受到了“肉身的极度喜悦”(jouissance),性僭越可谓达到了顶峰。对任何有性禁忌的文化,女性出卖肉身、纵欲享乐都是对道德伦理的极大僭越,而对当时清教盛行的英国社会来说,更是如此。清教推行禁欲主义,对清教徒而言,“美德就意味着对人自然本能的抑制……在诸多的美德之中,贞洁成为最高的美德,无论男女都要遵守”[4]156。对当时的英国女性而言,贞洁如同生命,是要誓死捍卫的最高尊严。在18世纪的小说里,随处可见谈性色变,守身如玉的贞洁女性,她们被视作道德的典范,美德的化身。性乱成为不可饶恕的罪行,1650年,英国甚至通过法令,把通奸罪定为死罪。罗克萨娜的性自由对英国传统道德伦理的僭越程度之深,可见一斑。
放肆追求性僭越的罗克萨娜对婚姻极力排斥,在遇到很好的结婚对象——温柔体贴、开明豁达的荷兰商人时,断然拒绝他结婚的请求,和他进行了一场关于婚姻价值和意义的大辩论,高调宣扬“独身不婚主义”:
我想女人和男人一样,也是自由的,而且生来如此,她也能恰当地管理自己,跟男人一样尽享自由;可是婚姻的律法却另行其道,结了婚的男女依照别的原则行事;在婚姻里,女人彻底断送了自己,充其量也只能算高级仆役……一句话,婚姻合同就是要女人把自由、财产、权力,和一切都交给男人,然后女人就是仅仅是个女人了,也就是一个奴隶罢了。[2]240
她反驳男主外女主内、夫妻双方互敬互爱的家庭模式:
哎,那(男女之爱)就是我要抱怨的。虚情假意夺走了女人拥有的一切。她从此没了利益,没了目标,没了主意,所有的利益、目标,和主意都只能是丈夫的。[2]242
罗克萨娜把结婚看做女人最愚蠢的行为,在她看来一个明智的女人不会理会外界的议论,视自由为生命,坚持独身生活。罗克萨娜的这番充满女权主义色彩的言论充分表明了笛福的女性观,他同情支持女性,认为她们本有同男性一样的智慧和理性,可是传统社会剥夺了她们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使她们被迫依赖男性。笛福在此也借罗克萨娜之口抨击了剥夺了女性财产和自由平等权利的传统婚姻制度,这些都有十分进步的时代意义。但是,笛福也向读者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女性向往自由独立平等,是否意味着要取消婚姻制度,倡导性自由?没有了婚姻家庭,子女的身份和抚养问题如何解决?选择独身生活是追寻自由,还是抛弃责任的自私行为?罗克萨娜无法回答荷兰商人“难道你要牺牲美德来换取自由?”的质问,而她后来也百般懊悔没有在合适时机下再嫁,一番离合后,最终决定与荷兰商人再续前缘,步入婚姻生活。罗克萨娜虽然最终回归了婚姻家庭,但她的婚姻生活超越了传统婚姻模式:两人坦诚公开各自的财产,丈夫非但没有将她的财产占为己有,还分文不取,任由罗克萨娜自由决定自己的开销。每年资产带来的收入由丈夫支配,用于双方日常的生活开销。这当是笛福构想中的理想婚姻模式:夫妻地位平等,女性经济独立,家庭和谐美满,这分明就是符合女性独立,两性平等社会观的现代婚姻制度。笛福最终以罗克萨娜对婚姻制度的超越来结束她的性僭越,为协调婚姻和女性独立之间的矛盾提供了解决之道。
三、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的救赎
《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这两部小说的另外一个根本主题当是女主人公的个人救赎。个人在被经济利益驱动的世俗社会中的犯罪以及通过真心忏悔、良心复苏,最终被上帝拯救是笛福每一部小说的两大主题。从深层次上说,笛福小说表现的是人、魔鬼与上帝三者之间的关系。上帝无限仁慈,无论个人的罪恶有多深,只要真心忏悔,归顺上帝,就会得救。在《鲁滨逊漂流记》中,笛福借星期五和鲁滨逊的一场问答说明了这个道理。星期五不理解既然上帝比魔鬼强大,为何不杀死魔鬼,却任他作恶多端?鲁滨逊思忖良久,答道:“上帝最终将严厉地惩罚他;他将被保留至审判日,那时上帝会把他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在永远燃烧的烈火里煎熬。”星期五依旧不解,又问:“为什么不现在杀死他?为什么不很早以前就杀死他?”鲁滨逊反问道:“你我在这里行恶触犯上帝,他为什么没有将我们处死?他保留我们,为了让我们悔罪,得到宽恕。”[2]229通过这场对话,身为清教徒的笛福向读者阐释了“上帝的正义之道”(God’s Way of Justice),上帝的正义不是通过即时审判,而是通过终极审判来体现,这正是上帝的律法与世俗律法的区别。众所周知,忏悔是基督教的根本教义之一,人生来背负原罪,只有时时反省,认真忏悔,才得救赎。而肯定世俗价值和推崇个人领悟的清教更加重视忏悔的作用。笛福的小说就着力表现个人忏悔的神秘复杂过程,良心发现靠的并不是他人的教诲,而是个人的生命体悟,只有当个人身处特定环境,特别是生存绝境时,方能有所领悟,这种能带来生命体悟的特别境遇便是上帝神秘的“神圣启示”(the Divine Revelation);而从良心触动到真正的认罪悔过又是一个漫长繁复的过程,笛福反复强调忏悔必须出自真心实意,而不是出于对死亡或惩罚的恐惧,那只是“暴风雨中的忏悔”(storm repentance)或“临死前的忏悔”(death-bed repentance),是虚假的忏悔;真正的忏悔是真心意识到,并勇敢面对自己的罪恶,发誓痛改前非,为他人承担责任。
笛福在《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里清晰地呈现了这一忏悔得救的艰难过程。两位女主人公在各自人生的特殊时刻体察到过往的罪恶,而后历经反复,从心有所悟到最后真心悔罪,获得宽恕,重新找回迷失的自己,过上正常的生活。弗兰德斯一生执迷不悟,直到被关进新门大牢,才惊恐不安地开始后悔,但这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远非宗教意义上的忏悔,不久之后,她就对监狱里的一切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了。后来见到也被捉进监狱的兰开郡前夫,同情不已,方又开始悔悟,思考人生,但并没有彻底悔罪。得知法庭将要判她触犯重罪,要判死刑时,她平生第一次做起了祷告,呼求上帝的怜悯,可直到这时,她仍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只是害怕惩罚的痛苦。及至在法庭上法官当面宣判死刑后,弗拉德斯才在改过自新的旧友请来的牧师面前坦白了自己全部的罪,平生第一次真正地悔罪,第一次理解了“永恒”的意义,明白了冥顽不灵的世人为渺小的世俗享乐放弃永恒之幸福是何等的错误。真诚、彻底的悔罪令她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她不再惧怕死亡:“我将自在地面对行刑那一刻,把我这忏悔者的灵魂放进无限仁慈的主的怀里,心中不带半点不安。”[2]224弗兰德斯的忏悔终使她获得救赎,她躲过了死刑,和兰开郡的前夫一起被流放到美国,获得人生自由后,两人复婚,开辟种植园,劳动致富,服役期限满了之后,两人一起回到英国,在忏悔中幸福度过余生。
罗克萨娜的一生基本上也遵循了这条忏悔得救之道,但是又有很大的不同。和弗兰德斯一样,她也是在死亡的门口开始悔悟:从英国在乘船去荷兰的途中遭遇风暴,轮船在风雨中颠簸飘摇,眼看就要沉没,这时罗克萨娜和女仆艾米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悔过,痛下决心,倘使蒙恩得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待到风平浪静,船队靠岸,她们迅疾忘记自己的誓言,悔意顿消。之后,罗克萨娜是在交际花生涯的巅峰时刻开始良心发现。她对身边玩弄美色的贵族和自己招蜂引蝶的荒淫生活突然感到厌倦,质问自己既已财产丰厚,生活优渥,还有什么理由卖身为妓?她悄悄离开伦敦,隐名埋姓,住到一位贵格会女教徒的家里,直至最后嫁给了富有开明的荷兰富商,获得了他赠与的贵族称号,表面上看似美满幸福。但罗克萨娜从来没有在宗教意义上真正地忏悔过,她对以往罪恶的憎恶只是因为它们对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美满生活造成威胁,一旦真相败露,她将声名涂地,再次失去一切。她不能直面自己的罪行,始终没能像弗兰德斯那样在代表上帝的牧师面前坦陈罪状,不能彻底悔罪的她,也得不到完整的救赎,只得终生背负道德沉重的十字架,表面上过上了体面美满的生活,却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良心上备受煎熬。
罗克萨娜这一悲剧式的结局在笛福小说里可谓独树一帜。《罗克萨娜》之前的每一本小说都是以主人公洗清罪孽、重获新生的圆满结局告终,惟有罗克萨娜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下,在痛苦中度过余生。比照《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两本小说,后者展现的女性僭越在程度上远远超过前者所展现的内容(尤其是把艾米的通奸和杀人也一起考虑的话),而在宗教忏悔和道德训诫的程度上,后者又远远不及前者:笛福让《摩尔·弗兰德斯》里出现的每一个有罪之人最后认真忏悔赎罪,而《罗克萨娜》中的罪人们要么麻木不仁,从不悔过(如艾米,荒淫的英国贵族们),要么忏悔得不彻底(如罗克萨娜和与她姘居过的法国王子)。或许笛福是想从反面告诉读者如果不认真忏悔,真心赎罪,就不能获得令上帝的饶恕,获得拯救。但纵观笛福小说,我们不难发现,越往后走,他小说里的宗教道德的成分就越少。就像对待他的许多小说人物一样,在弗兰德斯身上,笛福试图调和个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使个人获得圆满完整的自我主体;但是他却改弦易辙,没有在罗克萨娜身上实现这种调和,使个人主体陷入破碎和分裂之中。从这两部小说的不同结局里,我们似乎可以推定笛福对宗教救赎是否有效,个人的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是否能融合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最初的自信乐观发展到最后的怀疑悲观。无论如何,这两部小说中的救赎主题共同反映了英国社会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出现的宗教世俗化和由此必然带来的宗教衰落。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对自然人欲的强调,使宗教道德的惩戒作用大大降低,上帝规训的一面被忽视,而他慈爱宽容的一面被放大,被用来为僭越者提供自我安慰,成为满足崇尚功利和自由的资产阶级个人的精神鸦片。失去规训功能的宗教成为一种姿态,它的救赎功能也大打折扣,逐渐沦为一种自我欺骗。
《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萨娜》中表现的女性僭越和救赎充分体现了英国现代社会之初的社会文化发展状况,以英国近代启蒙思想为代表的新兴人性观和价值观冲击着英国传统的道德宗教价值体系,这种冲击既带来了整个社会的高速发展和进步,也不可避免为新旧观念转型之中的个人带来种种矛盾和焦虑,引发普遍的道德困境和人性危机。笛福笔下的两位女主人公是现代个人的典型代表。她们是善恶的混合体,在她们的僭越、沉沦、挣扎和救赎中,现代人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感同身受。笛福对僭越既同情又反对,对宗教救赎既自信又悲观,态度模糊,充满矛盾,但这恰恰体现了现代人对自身处境的疑虑和困惑。笛福的两难是现代社会的两难,是迄今也没能解决的难题。
[1] Rekdal A M. Women,Freedom and Transgression:A Perspective on Isben’s Plays A Doll’s House and Ghosts[J].外国文学研究,2009(6):41-48.
[2] Defoe D.The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8.
[3] 黄伟合.英国近代自由主义研究——从洛克、边沁到密尔[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 Watt I.The Rise of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M].Berkeley & Los Angl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7.
〔责任编辑:朱莉莉〕
The Self-redemption of Female Transgressors in Defoe’s Novels
ZHANG Dong-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The study of novels written in the 18thcentury has begun to receive an increased academic concern in the wake of the 18thcentury literature research. The realist novels go far beyond their contemporary neo-classical poetry and dramas in representing complexity of the transitional modern British society of the 18thcentury by exposing its significant social conflicts and spiritual crisis. Among the great novelists of his time, Defoe was one of the masters at the realis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living world. With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self-redemption of female transgressors in hisMollFlandersandRoxana, the paper endeavors to illustrate how Defoe reflected in his works the clash between the old and new social and moral values permeating in the 18th-century British society, and women’s struggle for survival and their transformative social re-construction in the process.
female transgression;self-redemption;modernity;Defoe;MollFlanders;Roxana
I106.4
A
1003-6873(2015)02-0087-06
2014-10-20
张东燕(1974-- ),女,河北辛集人,武汉大学外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