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支文德考
2015-02-13孙炜冉
孙炜冉
乙支文德考
孙炜冉1,2
(1.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与东北民族研究中心,吉林通化134002;2.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摘要:乙支文德在古代文献载记不多,却因受政治因素影响而在历史中的形象多被过度美化。“乙支”实为其官职“乙奢”,“文德”才是其姓名;“萨水大捷”中,他并非是整个战役的指挥者,其不过是高句丽品级较低的一名官员,故而在史书中只出现在了隋大业八年征高句丽六月事件中。其声名鹊起是因隋重臣宇文述羞于败在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之手而对其身份的夸大渲染。迨至王氏高丽时期,面对辽国三次征伐,高丽显宗为了调动民族情绪,故而始为乙支文德建灵堂,对其事迹加以包装宣传,以凝聚民族精神,对抗外敌入侵,而金富轼作《三国史记》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将《乙支文德传》列于金庾信之后,抬高了其在历史中的真实地位和影响。
关键词:高句丽;乙支文德;乙奢;宇文述;炀帝密旨;萨水之战
乙支文德作为高句丽成功击退隋朝第一次征伐战役的重要人物,长期以来一直是朝鲜半岛最为著名和备受敬仰的英雄人物。从文献来看,对其的崇拜并非始于高句丽,而是发端于以高句丽继承者自居的王氏高丽。高丽显宗时期在平壤为乙支文德始建灵堂,及至朝鲜王朝,朝鲜肃宗再为乙支文德续建了一个灵堂。可以看出,在王氏高丽和李氏朝鲜遭受外来侵略危机之时,乙支文德便成为半岛国家宣传其成功抵御入侵的英雄化身,以达到凝聚民族精神的作用,故而一直受到高丽王朝和朝鲜王朝学者及国人的膜拜,被朝鲜半岛视为民族英雄的象征。现今韩国首尔的乙支路就是以乙支文德的名字而命名;在军事领域,乙支文德在韩国人心目中更是居于重要地位,如韩国军方的第二高荣誉勋章 “乙支武功勋章”,即是为纪念乙支文德而命名,韩国陆军第12步兵师也是以“乙支部队”作为队名,美韩联军的一个例行年度演习还被命名为 “乙支自由卫士”(原来叫“乙支焦点透境”演习),等等。显然,乙支文德在朝鲜半岛的历史上占有极高的影响和社会地位。但是,乙支文德真的有如宣扬的那样传奇吗?若如此,为何史籍中他仅出现在了隋大业八年(612)征高句丽六月事件中,而身前身后再无信史记载其事迹?此外,无论是《隋书》还是《三国史记》中记载的其事迹多有疑问和矛盾之处,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矛盾性记载呢?如果乙支文德并非是如金富轼《三国史记》中描述的那般传奇和重要,那么是什么因素造成后世对其宣传的“层垒”呢?带着这样的疑问,笔者欲对乙支文德诸多史事加以考证,阐释如上诸多疑问,以就教于方家。
一、乙支文德的姓氏和官职问题
历史上,乙支文德的出场便充满传奇色彩,《隋书》中载:
材料1:(于仲文)至鸭绿水,高丽将乙支文德诈降,来入其营。仲文先奉密旨,若遇高元及文德者,必擒之。至是,文德来,仲文将执之。时尚书右丞刘士龙为慰抚使,固止之。仲文遂舍文德。寻悔,遣人绐文德曰:“更有言议,可复来也。”文德不从,遂济。仲文选骑渡水追之,每战破贼。文德遗仲文诗曰:“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仲文答书谕之,文德烧栅而遁。[1]于仲文传1455
材料2:(宇文)述内不自安,遂与诸将渡水追之。时文德见述军中多飢色,欲疲述众,每斗便北。述一日之中七战皆捷,既恃骤胜,又内逼群议,于是遂进,东济萨水,去平壤城三十里,因山为营。文德复遣使伪降,请述曰:“若旋师者,当奉高元朝行在所。”述见士卒疲敝,不可复战,又平壤崄固,卒难致力,遂因其诈而还。[1]宇文述传1466
材料3:众半济,贼击后军,于是大溃不可禁止,九军败绩,一日一夜,还至鸭绿水,行四百五十里。初,渡辽九军三十万五千人,及还至辽东城,唯二千七百人。帝大怒,以述等属吏。至东都,除名为民。[1]宇文述传1466
对于乙支文德在萨水之战中智勇双全的表现,中原史家有着肯定性的记述。上述三则材料是萨水之战的全部过程,而乙支文德出现在了前两则材料之中。那么,有两点需要厘清:一是,乙支文德在高句丽究竟居于什么官职和地位,可以在“炀帝密旨”中被与高句丽王所并提;其二,乙支文德是否真是萨水之战中高句丽一方的军事指挥官。
首先,要分析乙支文德的身份。当前普遍认为乙支文德为其全名,乙支为其姓氏,而文德自然是其名。但是作为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史书中却从未明载过他的家世情况和官职,这不得不让人产生疑窦。无论是中国正史还是《三国史记》,但凡记述一位人物,尤其是在战争期间的人物,都有一个固定的记述方式,即“官职+姓名”,如内史令元寿、北平襄侯段文振、刑部尚书卫文升、尚书右丞刘士龙、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2]隋纪五5660-5663等等;高丽王朝史书《三国史记》亦是如此模式,如早期的贯那部沛者达贾、桓那部沛者薛儒,[2]大祖大王本纪191中期的安国君达买、北部小兄高奴子、[2]烽上王本纪213大兄冉牟(见冉牟墓志)、长史高翼,[2]长寿王本纪225以及后期的大学博士李文真、[2]婴阳王本纪244莫离支盖金(即盖苏文),[2]宝臧王本纪263等等。而对于乙支文德的身份《隋书》中是“高丽将”、《资治通鉴》中是“高丽遣大臣”、《三国史记》则亦为“王遣大臣”,对于其身份含糊不清,不符合史家记述人物的一贯方式。因史书亦有简称其为“将+名字”的方式,所以学者们基本认为“将”或“大臣”就是其身份,而乙支文德则分别为其姓和名。因史书普遍在首次介绍全称后,后文便只称其名,如《于仲文传》文中基本简称其“仲文”、《宇文述传》则基本简称“述”,所以更加坚定了学者们认为二传文中“文德”是乙支文德名字的简称。然而,有两处却让笔者无法想通:其一是,“乙支”这个姓氏在所有高句丽文献中没有再出现过;其二是,通过《遗于仲文书》可见,乙支文德是一个“兼解属文”的汉化非常严重的高句丽人,那么“乙支”这样非常高句丽化的姓氏与他汉化程度如此之高的身份十分不相适宜。反而在高句丽官职中,可以找到“乙支”的身影。据高句丽末期唐朝使臣陈大德所撰《高丽记》载:“其国建官有九等……次郁折,比从二品,华言主簿……次上位使者,比正六品,一名契达奢使者,一名乙奢。次小兄,比正七品,一名失支……”[3]蕃夷部·高丽条2518这里与“乙支”音近似的便是从二品官郁折(主簿)和正六品官乙奢(上位使者)。这其中,职位较高者是郁折,其前身为主簿,据《三国志·高句丽传》载:“公孙度雄海东也,(高句丽王)伯固遣大加优居、主簿然人等助度击富山贼……景初二年,太尉司马宣王率众讨公孙渊,(高句丽王位)宫遣主簿大加将数千人助军。 ”[4]高句丽传845可见“主簿”官职在高句丽由来已久,高福顺先生认为直到唐朝时才改称其为“郁折”。[5]在中国正史诸《高句丽传》中也只有《新唐书·高丽传》记载了“郁折”的官职名称,其他包括《隋书》在内俱未载此官名,因此笔者赞同高先生之说。所以,在隋朝时期,“乙支”不可能是“郁折”。而剩下的官称“乙奢”是正六品这样的中下层官员,乙支文德可能是身份如此之低的官员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先来分析下一个问题。
其次,便是分析乙支文德在萨水之战中所担当的角色。通过《隋书》中的文献记载,我们大体了解了乙支文德的传奇事迹,就其两次诈降隋营,尤其是第一次亲自入于仲文营诈降探听虚实来看,的确是高句丽军队中有胆识有智谋的将领,但伴随产生的便是更大的疑问。历史上以诈降战闻名的事例比比皆是,仅以著名的“赤壁之战”为例,便有黄盖诈降、蒋干诈降、蔡和蔡中诈降、阚泽诈降等。黄盖、蒋干也好,蔡氏兄弟和阚泽也罢,在当时绝非等闲之辈,是有着一定身份和地位的将军和谋臣,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双方的主将是否会亲自诈降呢,尤其是亲赴对方军营内诈降?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为倘若是周瑜或者曹操亲自赴对方诈降,稍有闪失,其后果将是致命性的。所以前去诈降者必须是有着一定身份的人,但同时又是即便出现闪失,亦不会对整个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人。那么,乙支文德的身份便不可能是此时高句丽军队的阵前指挥官。那么,“乙奢”的官职恰好符合乙支文德的真实身份,则“乙支”实为“乙奢”的同音异写。此外,高句丽亦多有官职尾音为“支”者,如莫何罗支(太大兄,二品官)、失支(小兄,七品官),“支”即为高句丽早期官职“加”的变音,亦即后期“兄”系官。高福顺先生认为:“‘兄’类官是自早期的诸‘加’演变来的。……是自担任地方官的‘加’中演变而来的。”[6]“奢”实则是“使者”对音称谓。[5]165且高句丽官职分化并“形成兄系官位体系和使者系官位体系”,[6]所以,“乙支”也可能是文德身兼双职的一种简化性称谓。当然,笔者更倾向于认为“乙支”就是“乙奢”的同音异写。但无论怎样,乙支文德都不可能是此时高句丽军的阵前指挥官。从材料2可见,乙支文德的确与宇文述有所交锋,但其成果也仅是巧妙的击退了宇文述一支隋军的平壤之围。而材料3所反映的萨水之战并未说明整个高句丽军队的大捷是在乙支文德的指挥下取得的,其身份和官位也不足以有这样的统帅全局的可能。在《隋书》基础上完成的《资治通鉴》对于这件事上的描述未有变化,在肯定乙支文德两次诈降并成功击退宇文述的记述后,话锋并未继续转到乙支文德身上。对于隋九军渡萨水失利,没有说明对方是乙支文德所为。唯独发生变化的是金富轼在《三国史记》中为乙支文德作传时依据自身的理解加以的演申性描述,而这种变化是有着强烈的时代因素,这个问题将在后文加以详述。
由此可见,乙支文德——乙支(乙奢)为官职,那么“文”就应该是其姓氏。材料1中载:“若遇高元及文德者必擒之”,高元者乃高句丽婴阳王之姓名全称,作为行文中并行的两个人物,前者是姓加名的全称,那么后者便没有理由是省去姓氏而只简称其名。因此,所谓乙支文德者,乃是姓“文”名“德”官职乙支(乙奢)的人。
二、对于“炀帝密旨”的质疑
材料1中提及了于仲文曾收到过一个神秘的“炀帝密旨”,这是乙支文德传奇事迹的原点。因为,密旨中直言“若遇高元及文德者必擒之”,直接将乙支文德与当时的高句丽王相提并论,试想一个可与国王并称,且能被中央王朝皇帝所熟知并重视的人物,可见其在高句丽社会的显贵身份。然而,通过前文的分析可知,“乙支”者,实为“乙奢”之官职,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中低级大臣,怎么会有这样的影响力呢。而且,如果乙支文德若真有这样的身份和地位,为何所有当时的文献中既没有萨水之战以前高句丽国内对其事迹的记载,亦没有萨水之战后其在国内受到褒奖或担任职位的描述,如此叱咤的人物,更无其子嗣在高句丽国内行迹的录述,种种迹象无不证实了笔者前文的揣测,即当时的乙支文德并非如后来历史中所宣扬的那么位高权重,在萨水之战中也并不是一个决定性的人物。
此外,仔细分析材料1,便可发现明显的抵牾和矛盾。试问,倘若于仲文早有隋炀帝密诏,让其“若遇王及文德来者必擒之。”那么,他还会迫于慰抚使尚书右丞刘士龙的压力而释放乙支文德吗?这显然是说不通的,也是不可能的。鉴于刘士龙战后因萨水大败,被隋炀帝斩首惩戒,而宇文述虽也被 “除名为民”,[1]宇文述传1466但竖年二月,炀帝便以“宇文述以兵粮不继,遂陷王师;乃军吏失于支料,非述之罪,宜复其官爵”,[7]隋纪六5669继续游刃于官场,且其子便是隋末著名的权臣宇文化及,其家族势力之盛有目共睹。那么,其家族颜面是此败之后必须遮掩和挽回的,故所谓刘士龙执意释放乙支文德之说,恐是其后来重新得势后对刘士龙已亡者的污蔑之言,乙支文德脱逃是因刘士龙执意释归之事当是子虚乌有。而宇文述败于乙支文德之手,又两次被其诈降戏耍,所以才要抬高乙支文德的身份和影响,不然以宇文述的资历和身份,若被一无名小辈戏弄并击败,更会折损其颜面。这便是所谓“炀帝密旨”的矫出。
根据《隋书》中《于仲文传》和《宇文述传》的内容,北宋史学家司马光(1019-1086)著《资治通鉴》整理出了关于隋大业八年(612)萨水之战的整体描述: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出扶馀道;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出乐浪道……高丽遣大臣乙支文德,诣其营诈降,实欲观虚实。子仲文于仲文先奉密旨:“若遇王及文德来者,必擒之。”仲文将执之,尚书右丞刘士龙,为慰抚使,固止之。仲文遂听,文德还,既而悔之,遣人绐文德曰:“更欲有言,可复来。”文德不顾,济鸭渌水鸭绿水而去。仲文与述等,既失文德,内不自安。述以粮尽欲还。仲文议以精锐追文德,可以有功,述固止之。仲文怒曰:“将军仗十万之众,不能破小贼,何顔以见帝?且仲文此行,固知无功。何则?古之良将,能成功者,军中之事,决在一人。今人各有心,何以胜敌?”时,帝以仲文有计划,令诸军谘禀节度,故有此言。由是,述等不得已而从之,与诸将,渡水追文德。文德见述军士有饥色,故欲疲之,每战辄走。述一日之中,七战皆捷,既恃骤胜,又逼群议,于是,遂进东济萨水,去平壤城三十里,因山为营。文德复遣使诈降,请于述曰:“若旋师者,当奉王,朝行在所。”述见士卒疲弊,不可复战,又平壤城险固,度难猝拔,遂因其诈而还。述等为方阵而行,我军四面钞击,述等且战且行。秋七月,至萨水,军半济,我军自后击其后军,右屯卫将军辛世雄战死。于是,诸军俱溃,不可禁止。将士奔还,一日一夜,至鸭渌水鸭绿水,行四百五十里。将军天水王仁恭为殿,击我军却之。来护儿闻述等败,亦引还。唯卫文升一军独全。初,九军到度辽,凡三十万五千,及还至辽东城,唯二千七百人,资储器械巨万计,失亡荡尽。帝大怒,锁击系述等,癸卯,引还。[2]隋纪五5663-5666
王氏高丽史学家金富轼(1075—1151)则将《资治通鉴》中上文的材料,完全抄录至其编撰的《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婴阳王二十三年条”中,仅将原文中的“高丽”改为“王”而已。但是在后文自撰的三国人物列传中,择以其认为影响力较大者为其做传,而乙支文德是列于统一新罗第一勋臣金庾信之后的第二个人物。在对乙支文德的传文中,金富轼加入了很多个人角度的描述,其传文如下:
乙支文德,未详其世系。资沈鸷,有智数,兼解属文。隋开皇大业中,炀帝下诏征高句丽。于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出扶馀道,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出乐浪道,与九军至鸭渌水。文德受王命,诣其营诈降,实欲观其虚实。述与仲文,先奉密旨,若遇王及文德来,则执之,仲文等,将留之,尚书右丞刘士龙,为慰抚使,固止之,遂听文德归,深悔之,遣人绐文德曰:“更欲有议言,可复来。”文德不顾,遂济鸭渌而归。述与仲文,既失文德,内不自安。述以粮尽欲还,仲文谓议以精锐追文德,可以有功,述止之。仲文怒曰:“将军仗十万兵,不能破小贼,何顔以见帝。”述等不得已而从之,度鸭渌水追之。文德见隋军士有饥色,欲疲之,每战辄北走,述等一日之中,七战皆捷。既恃骤胜,又逼群议,遂进东,济萨水,去平壤城三十里,因山为营。文德遗仲文诗曰:“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仲文答书谕之。文德又遣使诈降,请于述曰:“若旋师者,当奉王朝行在所。”述见士卒疲弊,不可复战,又平壤城险固,难以猝拔,遂因其诈而还,为方阵而行。文德出军,四面钞击之,述等且战且行,(秋七月)至萨水,军半济,文德进军,击其后军,杀右屯卫将军辛世雄。于是,诸军俱溃,不可禁止,九军将士奔还,一日一夜,至鸭渌水,行四百五十里。初,度辽,九凡军三十万五千人,及还至辽东城,唯二千七百人。论曰:炀帝辽东之役,出师之盛,前古未之有也,高句丽一偏方小国,而能拒之,不唯自保而已,灭其军几尽者,文德一人之力也。《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信哉。[2]乙支文德传505-506
可以看出,乙支文德的传文,与金富轼所引用的《资治通鉴》的内容在击败宇文述之前的描述没有任何的出入,而产生变化的是在当年七月,也就是萨水之战的描述,与上面材料3相比,金富轼在《乙支文德传》中明确将萨水大捷的指挥者注明为了乙支文德本人。显然,这是《资治通鉴》和材料3所不曾体现的。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金富轼有这样的描述呢?这就要归咎于当时金富轼所处的时代背景。
三、乙支文德盛名的逐步渲染
前文已述,乙支文德的事迹仅闪现于大业八年(612)隋第一次征高句丽的萨水之战中,而此后大业九年(613)、大业十年(614)隋第二次、第三次征高句丽的战事中都未见有乙支文德的身影。高句丽内部,也从未再见有关于乙支文德的任何褒奖和行迹记载。萨水大捷后,乙支文德的在朝鲜半岛社会中湮没了四百年,直至近四百年后,即王氏高丽显宗朝时才一下子被树立和宣传了起来。
王氏高丽是一个以高句丽政权继承者自居的朝鲜半岛国家,实则其与高句丽并无血缘上的传承,[8]不过是欲借助高句丽在东亚历史上的盛名。王氏高丽建立伊始,便致力于“先操鸡后搏鸭”的战略,“鸡”即新罗所在的朝鲜半岛南部之称谓 “鸡林”;“鸭”则是指代朝鲜半岛与中国交界的鸭绿江流域而言。[2]弓裔传555王氏高丽在成功兼并新罗,统一了朝鲜半岛中南部以后,其目标便指向北部鸭绿江流域,而此时,鸭绿江流域处于辽的统治区域之下,高丽的北进政策触动了辽的疆域,因此,高丽和辽之间爆发了旨在争夺鸭绿江流域的战争,为此,辽先后三次对高丽进行征伐。就在高丽显宗(王询)出生的第二年(992),辽圣宗便对高丽进行了第一次征讨。[9]圣宗本纪四143而在显宗在位期间(1010—1031),又遭受了辽的第二次(1010年)[9]圣宗本纪六168和第三次(1019年)[9]圣宗本纪七186征伐。正是在这样外患甚重的情形下,高丽亟需塑造一位抵抗外来侵略的英雄形象,来激励高丽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而历史上的半岛国家业已整合成后来的统一新罗与王氏高丽,其对外战争中可以大书特书的只有高句丽曾在隋代击败过隋朝的征伐,新罗时曾在唐代击败过唐朝的驻军,而这两场战争中可以作为其宣传典范的一个是隋丽战争中的萨水大捷,号称击败隋军三十万军队;另一个是唐罗战争中的买肖城大捷,号称击败唐朝二十万军队。从文献可知,萨水大捷是被中原史家记述并承认的,材料3中已载,隋军“三十万五千,及还至辽东城,唯二千七百人,资储器械巨万计,失亡荡尽。”可谓惨败;而对于所谓买肖城大捷,笔者曾著文论证,并不是历史事实。[10]而且,从消灭敌军的数量来看,击败隋军的三十万与击败唐军的二十万来说更具有宣传效应。因此,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乙支文德这位曾击败隋军统帅宇文述的高句丽低级将领,便演身为统帅整个高句丽军队击败隋九路大军的英雄,显宗一边为其在平壤兴建灵堂,一边为其造势宣传,以配合高丽对辽的军事抵御。在这样的渲染下,高丽国涌现了姜邯赞这样被韩国人誉为“第二个乙支文德”的英雄人物。[11]
在高丽成功取得抵御辽征讨战争的百年之后,高丽仁宗朝时,金富轼编撰成了《三国史记》,在百余年的民间宣传之下,对于乙支文德的形象不能不对金富轼的撰写过程和写作思想产生影响。所以在以上材料中我们可以发现,虽然金富轼在中原史料中没有得到乙支文德就是萨水之战时高句丽军的总指挥者的信息,其虽在高句丽本纪婴阳王条中也遵从了中原史料的记载,但是在为乙支文德作传时,无论是在其排序上,还是对于后来的史事上,金富轼都加入了强烈的个人情绪于其中,这便是当时乙支文德在社会宣传中的表现。所以金富轼想当然的把萨水之战的胜利,归属到了乙支文德的身上。
迨至朝鲜王朝时期,再次爆发了外来入侵。公元1592至1598年期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发动了对朝鲜的侵略战争,史称“壬辰倭乱”。在明朝万历皇帝派出以李如松为首的援朝将士的努力下,成功击退了日本的入侵。而且在战争中亦涌现出本土英雄李舜臣。此时,对于乙支文德、姜邯赞和李舜臣这样的民族英雄的宣扬和崇敬,不仅关系到朝鲜的民族精神重建,更是其民族团结的凝聚力,因此,在朝鲜肃宗朝(1661—1720)又再为乙支文德续建了一个灵堂。乙支文德在朝鲜的神圣化很类似中国的岳飞崇拜,都是将其视为抗击外来侵略的民族英雄,对其的演绎随着时间推移和外族数次的入侵而层层累加。及至近代,朝鲜再次面临严重的外患问题,甚至一度被日本所兼并。此时,也是朝鲜民族主义思想高涨的时期。与檀君形象在高丽、朝鲜、韩国逐步“层垒”起来一样,乙支文德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被夸张丰富,韩国近代民族主义史学家申采浩便盛赞说:“韩国四千年历史的第一伟人是乙支文德”。乙支文德就这样被演绎并逐渐脱离了历史事实的原貌。
综上所述,乙支文德实际上只是高句丽婴阳王时期的正六品官“乙奢”,“乙支”是其官名“乙奢”的同音异写,被后人误以为是其姓氏,其真实姓名为“文德”。他在萨水之战中的确充当了重要角色,因其睿智勇敢,身入隋营而探得隋军虚实,又巧妙用兵击败隋征丽统帅宇文述,但是其却并非是击败隋九路大军的高句丽统帅,这个身份是后人金富轼私篡之笔,没有任何史料依据。《隋书》中所谓“炀帝密旨”以及对乙支文德身份的拔高,实质是宇文述为挽回颜面的矫伪之辞,然而此举却为乙支文德能在朝鲜半岛声名鹊起埋下伏笔。迨至高丽、朝鲜时期,因外族势力的入侵,民族危机的加重,乙支文德成为半岛国家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的象征,他英武形象的树立,乃是当政者有政治意图的选择性宣传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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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星华)
中图分类号:K2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974(2015)04—0009—05
DOI:10.13877/j.cnki.cn22-1284.2015.07.002
收稿日期:2015-01-08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高句丽传世碑碣铭刻、壁画及相关典籍搜集整理与研究”(14YJA770005);吉林省高句丽研究中心2014年重大委托项目“王氏高丽、李氏朝鲜与高句丽关系研究”(JG2014W 010);吉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高句丽与东北民族研究中心项目成果
作者简介:孙炜冉,吉林集安人,东北师范大学在读博士,实习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