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中脱离困境的引导
——三首白氏讽谕诗的异国阐释
2015-02-13陈建梅
陈建梅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源氏物语》中脱离困境的引导
——三首白氏讽谕诗的异国阐释
陈建梅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李夫人》《陵园妾》等以后宫薄命美女为题材的讽谕诗对日本平安时代文学作品《源氏物语》影响深刻。紫式部对此三首诗的借鉴先后有别、递进有序,呈现出情感上的“怨与妒”“求不得”“戒而生”的变化与发展。这一借鉴特色是作者紫式部对当时贵族女性婚姻状况的思考,反映了女性重情的审美倾向,亦是其基于净土信仰对女性情殇出路所作的探索与尝试。
《源氏物语》;讽谕诗;阐释
白居易的诗歌对妇女问题表现了充分的关注,其女性题材的诗作流布广泛,蜚声海外。据考证,收录于《新乐府》的三首讽谕诗《上阳白发人》《李夫人》《陵园妾》早在公元9世纪就传入日本,对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影响甚广。据记载,《上阳白发人》曾被收入诗歌选集 《千载佳句》《和汉朗咏集》,《李夫人》为女性日记文学发轫之作《蜻蛉日记》借鉴[1]154,《陵园妾》则多用作和歌歌题,表现被流放美女的哀怨和孤独[2]52,平安文学双璧之一的《源氏物语》甚至同时吸纳三首诗进行借鉴。然而,在被公认为政治意味淡薄、喜爱白诗“感伤闲适”味道[3]4的日本平安文坛,这些充满讽谕意义的诗歌却广受欢迎,尤其受到女性作家的关注并反复引用、借鉴,实在令人费解。对此,宋再新将原因归结为“日本人对描写美人悲欢离合的题材有极大的兴趣”。[4]89不可否认,这三首诗均涉及后宫薄幸美女的题材,的确更贴近当时涉足宫廷的女性作家生活,为其熟识。然而,仅仅是因为题材吗?“薄幸”一词是否透露出平安时代女性作家与读者心中更深刻的社会审美心理呢?或许,分析《源氏物语》对这三首诗的借鉴会有所启示。
据古泽未知男考证,在《源氏物语》引用的十数首白氏讽谕诗中,《上阳白发人》《李夫人》《陵园妾》这三首诗的引用比例占到四成①《源氏物语》中引用讽谕诗共13首,引用总次数为25次,《上阳白发人》为4次,《李夫人》《陵园妾》各3次,详见古沢未知男:《漢詩文引用より見た源氏物語の研究》,东京:樱枫社,1975年,第155页。,这三首诗在《源氏物语》章节结构中分布如下。
依据池田龟鉴的 “三部构成说”,《源氏物语》共54卷,可分为三个部分:“桐壶”至“藤花末叶”的33卷为第一部,“新菜”至“魔法使”的8卷为第二部,“匂王子”至“梦浮桥”的13卷为第三部。[5]137其中,第一部与第二部以六条院的繁荣为界讲述主人公源氏的一生,第三部围绕源氏子孙的烦恼而展开。其中《上阳白发人》分布在卷2“帚木”、卷10“杨桐”、卷40“魔法使”、卷44“竹河”,主要集中于叙述源氏生平的第一、二部分;《李夫人》分散于卷38“夕雾”、卷47“总角”、卷49“寄生”、卷50“东亭”、卷52“蜉蝣”,主要集中在第三部的“宇治十帖”①《源氏物语》中,第45卷“桥姬”到第54卷“梦浮桥”等十卷通称为“宇治十帖”。里;临近终篇的卷53“习字”,以《陵园妾》的借鉴收尾。
这种相对集中、递进有序的借鉴安排只是简单的巧合?还是暗藏作者的匠心独运?对此,目前已有的单首诗借鉴研究②单首诗研究如中西智子(2012)的《〈源氏物语〉与白诗〈陵园妾〉——“习字”卷、“槿姬”卷与白诗在表达方式上的关联》、孟彤(2007)的《〈上阳白发人〉一诗在〈源氏物语〉中的引用情况》。显然无法提供答案,而将《上阳白发人》《李夫人》《陵园妾》置于《源氏物语》的章节结构下,分析三首诗借鉴间的逻辑关联则很有必要。
一、《上阳白发人》——形单影只的“怨与妒”
《上阳白发人》诗小序为“愍怨旷也”。[6]268“愍”,同情。“怨旷”,指成年却未婚配的人,女人称“怨女”,男人称“旷夫”。诗题下自注:“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6]298以此言明杨贵妃的嫉妒是造成宫女蹉跎光阴的原因之一。诗中的“怨旷”与“嫉妒”元素被紫式部充分吸收,在物语中营造出类似的意境。
在“帚木”卷,众人“雨夜品评”一幕中,左马头谈及过往恋爱经历,提及深秋某夜前往探访久违恋人处所见:“壁间灯火微明,大熏笼上烘着些软软的厚厚的日常衣服,帷屏高高揭起,仿佛今宵正在专候。”[7]31这一场景正是“耿耿残灯背壁影”[6]298的化用。而这位恋人处事妥当,“她惟恐自己相貌不扬,因而失却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又恐被人看见,有伤郎君体面,便处处顾虑,随时躲避。”[7]29-30此处,因容貌不佳而引发的顾虑,与上阳宫女的“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6]298构思一致。类似的描写也现于“魔法使”卷,用以突显源氏失去爱人、思念成疾的“旷夫”形象:随着紫姬的故去,源氏“形容萎靡,语言未免乖僻”[7]874,亦恐“外人不见见应笑”,终日幽闭于六条院,凡疏远的人,一概不见。而思念成疾的某个夜晚,他于黑暗中应景吟诵、适合袒露此刻心境的“萧萧暗雨打窗声”[7]880,正是描述上阳宫女长夜寂寥的诗句。
此外,值得关注的是,紫式部借鉴《上阳白发人》时,“怨旷”元素往往与“嫉妒”元素共生。不仅“帚木”卷那位左马头的恋人生性善妒,在“杨桐”卷的六条妃子——这位典型的“妒妇”身上,同样可以看到《上阳白发人》的身影。因为嫉妒,六条妃子生灵曾夜间出窍害死源氏正妻葵姬。然而,她虽令人反感,但命运也令人唏嘘,与“入时十六今六十”[6]298的上阳宫女极其相似:“她十六岁上入宫,当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岁上与皇太子死别,今年三十岁,重见九重宫阙。”[7]225这是她丧夫后因善妒遭源氏疏远,无奈随其女斋宫远赴伊势修行,启程前入宫辞行的写照。当时,斋宫修行唯有等天皇易代方可回京,可以想见,六条妃子的大半人生都是“夜长无寐天不明”[6]298,以上阳宫女的“一生遂向空房宿”[6]298形容亦不为过。在六条妃子身上,紫式部同时植入了“怨旷”与“嫉妒”两种元素,将原诗中原本对立的杨贵妃和宫女所代表的两种情感合二为一,可视为借鉴中的一种创新。
简言之,紫式部倾向于借鉴《上阳白发人》中描述宫女蹉跎岁月的诗句塑造物语中的人物角色,构建出情感世界里“怨旷”者的失态、凄凉,传递出嫉妒者的愤懑、无奈。
二、《李夫人》——“求不得”的痛苦与无奈
《李夫人》以汉武帝与宠妃李夫人爱情故事为创作原型,融合“病别”“甘泉宫睹画思人”“方士招魂”等典故,述说天人永隔的苦楚。诗末,白居易卒章显志,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6]406与诗小序“鉴嬖惑也”[6]270遥相呼应,明示创作初衷:劝诫帝王勿因女色误国。相较于鲜明的讽谏目的,《李夫人》中汉武帝对李夫人的追忆以及极具传奇色彩的“招魂”情节更吸引紫式部。在物语第三部以源氏之子——薰为主人公的“宇治十帖”中,她频繁借用《李夫人》的“画卷”“返魂香”“心非木石皆有情”等要素。
“宇治十帖”主要讲述薰的情感历程。他生性沉稳,因笃信佛教与宇治八亲王结交,而爱上其大女儿。八亲王故后,大女公子牢记父亲生前训诫,拒绝了薰的求爱。同时,又担心妹妹感情不顺,久病成疾的“她很想得到中国古代的返魂香”[7]1025,见亡父一面。在《李夫人》中用于方士招魂、沟通生死的“返魂香”就这样被移植入物语的情节中。不仅如此,在大女公子病逝后,薰的哀思难以遏制,对返魂香的渴望被再次提及:“即使是品貌较差的人,只要略微有一点肖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钟情于她。安得昔时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再见她一面才好!”[7]1058除此之外,薰还能想到的是“依照故人面影绘一幅画像”。[7]1088这一寄物抒情的方式源自《李夫人》中“君恩不尽念不已,甘泉殿里令写真”[6]405的“画像”要素。看到薰对亡姐用情至深,二女公子“心非木石,深为感动”[7]1128,主动告知异母妹浮舟极为肖似亡姐。而当浮舟同时被薰和匂亲王追求,进退两难之下投河自尽,得而复失的薰失去情感依托,吟诵“心非木石皆有情”[7]1208平抑哀痛。
在物语的第三部里,前代的繁华蜕变为浮光掠影,源氏子孙的情感生活屡屡遭遇不顺。《李夫人》的引入让篇章中充满淡淡的哀伤,涌动着爱情难圆、对故去爱人“求而不得”的无奈:“画像”承载着薰对已故爱人的哀思,“返魂香”寄托着相逢的期盼,“人非木石皆有情”更是一语道破情感痛苦之因,而欲言又止的“不如不遇倾城色”是否又在无奈的喟叹中思索着情殇的解决之道呢?如果说,《上阳白发人》的借鉴呈现的“怨与妒”是情感世界的表象,《李夫人》的介入则表明了紫式部对情殇原因——“求不得”的追问。同时,对这一困扰的解决之道终将伴随下一章“习字”卷《陵园妾》的粉墨登场而愈加明晰。
三、《陵园妾》——“戒而生”的彻悟与出路
《陵园妾》诗小序:“怜幽闭也”[6]270,表达了诗人对守陵宫女的同情。守陵作为制度始于西汉。至唐代,“凡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寝枕,事死如事生。”[6]410白居易用“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6]409概述了这些守陵的宫人一入陵园,至死方休的悲惨生活。诗中,用以概括陵园妾一生的“命如叶薄”[6]408以及充分体现幽闭下孤寂生活的“松门到晓月徘徊,柏城尽日风萧瑟”[6]409等词句被紫式部引用于“习字”卷中。
在物语的第三部中,浮舟是除宇治大女公子外的另一重要女性。她生来命运多舛,生身父亲宇治八亲王不愿与其相认,未婚夫得知其身世后毁约另娶。因与异母姐姐大女公子容貌相像,薰将她藏在宇治深宅,如获至宝。然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匂皇子亦查清其下落前去求爱。浮舟进退维谷,无奈之下投身宇治川寻求解脱,有幸遇到法师僧都①奈良朝以来,日本律令制国家对僧尼统制采用僧官制度,设置僧纲管理。僧纲由僧正、僧都和律师构成。,被安置在小野山。获救后的浮舟万念俱灰,在其苦苦哀求之下,僧都终于为其授戒出家,并安抚其心:
“人生原是‘命如叶薄’的啊!”说罢,又咏下面的诗句:“松门到晓月徘徊……”他虽是法师之身,却也富有优雅之趣。浮舟想道:“这真是我所愿闻的话了。”今天竟日刮风,声甚凄咽。僧都说道:“这种风声‘萧瑟’的日子,伏处山林的人每易堕泪。”[7]1268
在浮舟借以躲避世事的小野山,正是一派“松门到晓月徘徊,柏城尽日风萧瑟”的景象,周围都是上了年纪、行将就木的老尼姑,不啻于远离人世的陵园。而躲藏于此的浮舟,亦如《陵园妾》中“青丝发落丛鬓疏,红玉肤销系裙慢”[6]408的宫女,仍然容颜俏丽。事后,僧都回忆:“这女子曾经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看来她似乎有凶恶的敌人,所以要躲藏吧。”[7]1268这一说明并非多余,联想《陵园妾》中上阳宫女的幽闭之因——“忆昔宫中被妒猜,因谗得罪配陵来”[6]408,紫式部巧妙地借助相似的意境,勾勒出年轻却“命如叶薄”的浮舟,被滚滚宇治川水阻断,过着与世隔绝、“陵园妾”般的生活。
然而,紫式部的借鉴有其创新之处。不同于《陵园妾》中宫女被迫幽闭的无奈,出家避世是浮舟的主动抉择。获救后的浮舟幽居小野山,隐姓埋名,修心向佛,在听到僧都吟诵“松门到晓月徘徊”的诗句时,甚至还想道:“这真是我所愿闻的话了。”可见在历经情感纠葛的浮舟心中,是认可“陵园妾”般清苦的生活的。这种以彻底斩断与尘世爱人的联系而求得心灵新生的方式,恰是对前卷《李夫人》借鉴处“不如不遇倾城色”——“戒爱”的实践。“戒爱”才能“求生”,紫式部通过浮舟的选择,给《陵园妾》以崭新的情感解读——“戒而生”。
四、基于平安贵族女性伤情体验的审美倾向
紫式部将《上阳白发人》《李夫人》《陵园妾》巧妙融入《源氏物语》情节中,使诗句意境与物语人物心意相通,传递出“怨与妒”“求不得”“戒而生”三种情感。此中,形单影只的“怨与妒”是情感困惑的常态,源于对理想爱情“求不得”的痛苦,而彻悟后的“戒而生”寻求心灵上的宁静,是逃出迷雾的心灵之钥。基于此,紫式部安排三首诗在《源氏物语》中次第出现。而借鉴中展现出的情感历程正是当时贵族女性情感生活的缩影,也是紫式部本人情感经历的真实写照。
“忆前抚今,难拂心愁”,紫式部为消解寡居之愁,开始创作物语,并就此“与几位交谈不多却又能心犀相通的人恳切地书信往来”。[8]321《紫式部日记》的这一记录解释了紫式部的创作动机,并展示物语首批读者的风貌。随着紫式部入宫出仕中宫彰子的侍读女官,物语的阅读群扩大到后宫女官组成的文学沙龙。随后的《更级日记》更进一步显示物语的读者群扩大到中下层贵族①作者菅原孝标女在日记中吐露对《源氏物语》的狂爱,其父亲及丈夫均曾任国守一职,属于平安朝中下层贵族。的女眷中。某种意义上,这部广泛流传在平安贵族女性阶层间的《源氏物语》承载了平安时代贵族女性共同关心的话题,或多或少地体现了她们的情感烦恼。
平安时代,日本贵族阶层的婚姻实态为一夫多妻制,贵族男子可同时拥有多位妻子,以往返妻家的方式维持婚姻。[9]47婚姻中,女子只能被动地在家等候,而男子则手握主动权,一旦另觅新欢,久不来访,婚姻则名存实亡,这一现象被称为“夜离”。遭遇“夜离”的女性,不得不品尝独守空房的落寞,心中自然涌动对情敌的愤懑、不甘。在《蜻蛉日记》中,作者藤原道纲母就呈现了惶恐于丈夫不至而不得不独守空房的“夜离”实态。同时期的随笔文学先河《枕草子》,也将 “时常夜间不来的女婿”归属为 “不大可靠的事”。[10]203紫式部本人亦曾留下“纵使今宵有新人,当思秋寂与我哀”②本处译文由笔者翻译。和歌原文为“おほかたの秋のあはれを思ひやれ月に心はあくがれぬとも”。参见管野美恵子《紫式部集における恋歌と哀傷歌》,《同志社国文学》第12号,京都:同志社大学国文学会,1977年3月,第34页。和歌,向另觅新人的丈夫抱怨晚秋长夜遭厌弃的苦楚。在《源氏物语》中,紫式部塑造了六条妃子、左马头恋人、明石皇后等一系列妒妇形象,借《上阳白发人》所倾吐的“怨与妒”不仅是她心中情愫的真实表达,也是对同时代贵族女性情感遭遇的代为发声。无怪乎秋山虔评论其《源氏物语》是本“嫉妒物语”了。[11]91
在一夫多妻制的平安贵族社会,正如藤原道纲母和歌中所言“夜待君来泪如露,清早露消情更苦”[8]86,夫爱专一如同稍纵即逝的朝露,奢不可求。同时,对于紫式部而言,短暂的婚姻生活又因丈夫的骤然离世而显得弥足珍贵。这两点都促使物语的情感世界由“怨与妒”纵深发展为“求不得”。于是,一部《源氏物语》,填满对“故爱”的追忆。自开篇始,源氏之父——桐壶帝痛失桐壶更衣,以容貌相似的藤壶皇后以偿思念;源氏亦苦于与继母的不伦恋情,以与之肖似的紫姬慰藉情思,更在紫姬病逝后陷入追忆无法自拔;到物语第三部,源氏之子——薰将心中对已故宇治大女公子的一腔思恋倾注于替身浮舟。
由此可见,正是包含作者紫式部在内的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群体性伤情体验使得她们与薄命美女的情感挫折产生共鸣,这种重情的审美倾向影响并左右了《源氏物语》创作中的诗歌借鉴选择——重视讽谕诗中的情感因素多过原诗的讽谏精神。然而,不只满足于情感的宣泄,以平安净土信仰为媒,紫式部借《李夫人》与《陵园妾》将贵族女性情殇的解决之道付诸笔下,完成创作中质的飞跃。
五、净土信仰影响下的出路选择
延喜十四年(914),在三善清行上呈朝廷的《意见十二个条》中有“今浇风渐扇,王化不行”、“方今之时代,浇季也”的字句。[12]162其中的“浇季”、“季世”即为“末世”之意。由此可知,十世纪以降的日本平安时代,佛教“末法”思想流行。这一时期,贵族们精神上感到不安,希望借由阿弥陀佛实现来世的极乐,不仅天皇以及藤原氏贵族热衷祈求净土往生,中层贵族也出现以庆滋保胤为中心的念佛结社。在这一背景下,净土信仰之风自然波及贵族女性生活。在《蜻蛉日记》及《更级日记》中,女性日常诵经修佛、寺院参拜等记录时有可见,净土思想成为救赎人们脱离人间诸苦的出路。紫式部本人亦有向佛出家之愿,在《紫式部日记》中,她写道:“不管别人如何议论,我还是要面向阿弥陀佛一心不乱地习诵经文。我已心空如净,不留半点尘世之怨……只是对自己前世的宿业之拙省悟得越多,内心里就越感到悲哀。”[8]356如前所述,紫式部的情感经历甚为坎坷,使她得以平静度过余生的方法就是净土修行。平安净土思想集大成的《往生要集》载有“忏悔众罪”和“对治魔事”等修行手段。前者主张努力忏悔以往罪障,后者则指断除一切世俗情欲和见解。[12]156不难看出,紫式部“对自己前世的宿业”加以省悟,以求“心空如净,不留半点尘世之怨”正是这两种修行手段的实践。现实中希望借由净土信仰摆脱俗世烦恼的紫式部,在创作中自然不可能雁过无痕。
《源氏物语》中,紫式部常以美景比拟“净土极乐”之境,而宿业说更是贯穿整部物语。源氏遭三公主背叛正是年轻时不伦恋情的业报,薰的感情不顺被归结为向佛意志不坚,受到菩萨惩罚所致的“宿命”。目睹大女公子行将撒手人寰,病榻之侧的薰心想:“我对她不知前世有何孽缘?”[7]1031而出自薰口的“不如不遇倾城色”,这一原本被白居易用于告诫君王“戒色”的诗句亦被褪下政治讽谕的面纱,代以笼罩上净土修行般的人世警醒色彩。这一警醒或许来自紫式部遭遇丧夫之痛后的顿悟,又何尝不是对同受“夜离”之苦的贵族女性读者的规劝呢?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在“习字”卷浮舟为情所困时,紫式部安排“用德行能化徒众,道俗钦仰,纲维法务”[13]138的法师僧都做其出家向佛、斩断尘世牵绊的引路人了。此刻,由僧都口咏诵的“松门到晓月徘徊……”已不再意指《陵园妾》中苦寂难耐的幽闭生活,而具有了净土极乐般的新生之意,同时“我所愿闻”、戒爱求生的浮舟也成为紫式部主张的代言人。
综上,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对三首讽谕诗的借鉴是以女性的视角诠释其对婚姻情感困扰的认知和感悟,体现了净土信仰影响下其对人生和社会的解读与思考。在对《上阳白发人》《李夫人》《陵园妾》借鉴中所呈现出的三种情感,契合日本平安时代贵族女性在婚姻中经历困惑、彻悟与重生的普遍心路历程,是重情审美倾向在作品中的投射。“无心插柳柳成荫”,白氏讽谕诗在日本平安时代女性心中绘出了别样的生命色彩!
[1][日]藤原道纲母.蜻蛉日记[M]//木村正中,等,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东京:小学馆,1973.
[2][日]中西智子.《源氏物语》与白诗《陵园妾》——“习字”卷、“槿姬”卷与白诗在表达方式上的关联[C]//隽雪艳,高松寿夫,编.白居易与日本古代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宿久高.日本文学的“超政治性”摭议——以古代文学为中心[J].日本学论,2001(3).
[4]宋再新.千年唐诗缘[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
[5][日]大曾根章介等编集.研究资料日本古典文学1·物语文学[M].东京:明治书院,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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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8][日]藤原道纲母,紫式部等.王朝女性日记[M].林岚、郑民钦,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9][日]脇田晴子,林玲子,永原和子.日本女性史[M].东京:吉川弘文馆,1987.
[10][日]清少纳言.枕草子[M]//周作人,译.日本古代随笔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1][日]秋山虔.源氏物语的世界[M].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64.
[12]杨曾文.日本佛教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13]王海燕.日本平安时代的社会与信仰[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吕增艳)
Seeking a Way to Turn Their Fortunes Around inThe Tale of Genji:On Bai Juyi's Allegorical Poems Used for Exotic Explanations
CHEN Jian-mei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Fujian 350007,China)
Bai Juyi's allegorical poems,themed by ill-fated women in the imperial palace,such as Shangyang Palace Maid,Ms.Lee and Concubines'Cemetery,etc,had profound impact on The Tale of Genji,a literary works in Japan's Heian Period(from A.D.794 to A.D.1185).Murasaki Shikibu quoted the above three poems,which presented emotional changes from"resentment and jealousy","failed pursuit"and "revitalization from abstaining".This reference features represented the women's aesthetic psychology. Murasaki Shikibu's used reference was successively different and progressively orderly,which reflected her thinking on aristocratic women's marriage disturbance in Heian Period and her exploring the way out.
The Tale of Genji;allegorical poem;explanation
I106.4
A
1008—7974(2015)03—0117—05
2014-11-01
福建省教育厅B类项目“《源氏物语》对白居易讽谕诗的借鉴比较研究”(JB12043S)
陈建梅,女,福建连江人,文学硕士,讲师。
10.13877/j.cnki.cn22-1284.2015.05.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