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进城:征服与逃离
——从《浮躁》到《泥鳅》①
2015-02-13叶君
叶 君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文 学]
乡下人进城:征服与逃离
——从《浮躁》到《泥鳅》①
叶 君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乡下人进城;《浮躁》;《泥鳅》;叙事模式;社会历史内涵
“乡下人进城”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一个较为稳定的叙事母题。众多经典人物形象构成了一个丰富的进城乡下人谱系。他们的诸种人生际遇,实则言说着中国近百年的时代面貌以及社会心理变迁。《浮躁》和《泥鳅》中主人公的际遇折射出全然不同的社会历史内涵。对比阅读,可以从某一角度看出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纪之交发生的诸多变化,进而引发人们对这叙事模式的思考。
悠久的农耕文明背景加上20世纪以来现代化进程对“乡土中国”的冲击与改变,让“乡下人进城”成为近百年来中国现当代文学较为稳定的叙事母题。祥子(老舍《骆驼祥子》)、高加林(路遥《人生》)、金狗(贾平凹《浮躁》)、国瑞(尤凤伟《泥鳅》)、槐花(阎连科《柳乡长》)等等,构成了一个丰富多样的进城乡下人谱系。他们的诸种人生际遇,实则言说着中国近百年时代面貌以及社会心理的变迁。而随着进城者身份的变化,以及对城市/乡村看取角度的转变,还有现实中城镇化进程的加剧,往后这一叙事模式或许式微直至消失亦未可知。但是,正如有论者所言“当下小说叙述中‘乡下人进城’的书写,关涉到中国现代化语境中最广大的个体生命的诸般复杂因素。它对农村与都市之间人的命运的表现,已成为当下小说叙述的亚主流表现方式”②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J].文学评论,2005(1):106-111.。在众多“乡下人进城”的叙述中,《浮躁》(1987)与《泥鳅》(2002)两部长篇,问世时间前后相距15年,两位进城主人公的命运遭际,却折射出全然不同的社会历史内涵。同时,亦可看出作家自身价值取向的明显变化。而对比阅读,或许可以从一个具体角度看出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纪之交所发生的诸多变化,引发人们对“乡下人进城”这一叙事模式本身的思考。
一、金狗:征服城市的英雄
《浮躁》主人公金狗,仙游川乡村矮子画匠的儿子,一来到人世便非同凡响。母亲在河边淘米时,被传说中的水鬼拉入水中,消失于州河尸骨无存,而他却漂浮于米筛之中被人捞起。卑微的父亲视其为不祥,准备送到寺庙,使其作为佛徒一生赎罪修行。带有乡村知识分子色彩的老汉韩文举,却从他身上一块胎记,认定其为山里一种常见的鸟——“看山狗”所变,执意让画匠留下抚养。
金狗带有灵异色彩出生,似乎注定他一如这条与人们朝夕相处的州河,浮躁冲动,无法安定,迟早要去闯荡山外的世界,书写一个来自山野的乡下人的传奇。成年后的金狗,因倒腾“世事”的能力而获得乡村女性的青睐、爱慕,并在乡村权力争斗中小试锋芒。不安分的金狗一如不安分的州河带着躁动气息,“浮躁”也成了那个特定时期时代情绪的概括①李其纲.《浮躁》:时代情绪的一种概括[J].文学评论,1988(2):80-94.。
但是,无权无势的乡下人金狗并没能力改变仙游川乡村权力斗争的格局,正直者落败成了必然,为此雷大空一气之下离乡出走,成了州城街头卖鼠药的骗子。不同的是,《州城日报》招聘记者的机会却彻底改变了金狗的命运。从此,金狗这个乡下人进城了。
随着金狗进城,小说亦随之展开了一个乡下人征服城市的旅程,文字间矗立起一个征服城市的英雄形象。而对于刚走进城市的乡下人金狗而言,城市毕竟是一种异质性存在。敏感、自尊如他,甫一进入州城便感受到来自城市的挤压与排斥。金狗向一群州城男女打听报社地址,不想遭到对方奚落,面红耳赤之际“他在强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除了以更大的笑声回击城里人的嘲笑外,内心反问:“州城难道就是你们的州城吗?”并随即找到一个乡下人的心理优胜:“领导这个州城的也正是一个乡下人巩宝山啊!”紧接着,便有了一个人的宣告:“我金狗现在也来了,瞧着吧!”②贾平凹.贾平凹文集:浮世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207.
一个乡下人带着斗志进入城市,注定将是一个传奇。一如金狗非同凡响的出生,他的初次入城同样非同寻常。去报社路上,面对城里人欺负赶马车拉沙子的老乡,金狗毫不犹豫上前打抱不平,狠狠教训了那个跋扈的年轻人。对方试图用《州城日报》为自己撑腰,自然遭到即将进入《州城日报》工作的金狗的揶揄,年轻人在同伙提醒下,意识到面前的乡下人就是“报社的”。金狗随即庄严告诫狼狈不堪的城里人:“乡下人不只是光会吆车拉沙子。”③贾平凹.贾平凹文集:浮世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208.与城市的第一个照面,金狗便表现出一个乡下人的自尊与优越,望着骑车遁去的城里人,他在收获征服城市的快意之余,亦不忘对自己那个乡下人“同类”,“黑封了脸”教训一番:“要进城,就刚帮硬正地来,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别人就把你当狗耍了!”④贾平凹.贾平凹文集:浮世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208.不过,他也意识到自己如此激动地告诫赶车乡下人不要自卑,却也正是骨子里自卑的表现。正式进入城市,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克服自己内心那份固有的作为乡下人的自卑而让城市臣服。
对于金狗而言,唯一拥有的征服城市的资本,便是手里那支笔,还有作为乡下人未曾泯灭的良知、勇往直前的勇气。进入《州城日报》后,他成了一个有良知有正义感、能写也敢写的记者。其撰写的报道在产生影响的同时,也让他获得了一份话语权,用以揭露邪恶伸张正义。金狗的“东阳县调查纪实”最终作为内参发表,让鱼肉百姓的权势者亦对其畏惧三分。尔后他还利用记者的话语权,介入到权势者的权力斗争为民请命,成了父老乡亲伸张正义的倚靠,亦被视为英雄,“壮举”流传乡里。金狗介入乡村权力争斗虽有曲折,但最终还是让田中正等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原始正义得以伸张。
或许,贾平凹也意识到,社会中存在的毒瘤,远非一个有正义感的记者所能解决。金狗随即遭到权势者的威胁、构陷,继而在报社被边缘化,失去了话语权。但他并不灰颓,相反,带着乡村优越以及征服城市的快意离开州城,回到州河上,重新开始其创业之路。小说想明确告知读者的是,金狗主动离开《州河日报》不是权力斗争中的落败,而是在征服城市之余主动的选择。因为他更意识到解决中国的官僚主义问题,不是单靠几篇文章所能根绝,更在于老百姓富裕之后,自身文明水平的进一步提高。因而,回到乡村,建设乡村,是他更宏大的征服城市的理想。回到生养的州河,意味着金狗又开始其实现理想之举。那就是带动乡村整体富裕,更加有力地抗衡城市,改变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始于州河而归于州河,形成了金狗那完整的人生历程,小说亦在美好的愿景中结束。而此时的州河,处于洪水爆发,狂躁不已的前夜,分明意味着因金狗的回归而即将导致的乡村格局大变动。
仙游川另一个进城乡下人雷大空,显然是金狗的陪衬。作为时代情绪的表征,金狗、雷大空无疑彰显了作者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立场和情感态度。如果说金狗身上的“浮躁”源于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以及实现理想的躁急,那么雷大空的“浮躁”则源自物欲刺激而生成的快速致富的渴望。前者是时代理想,后者则是当下现实。结局是,雷大空因不择手段地挣钱而触犯法律,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个进城乡下人,掉进了一个城里人设置的商业陷阱,最终死于城市。雷大空的发迹,还有他的死亡,让人看到了原始欲望(物欲与性欲)对人的驱使,同时也让人看到权力运作的邪恶与黑暗。本性善良的雷大空最终身不由己,死于自身无法约束的原始物欲与无知。城市也在一个乡下人面前充分表现出它那无比狰狞的一面。雷大空谱写了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悲剧。这并非偶然,在乡下人进城的叙述里雷大空的故事日后得以不断迁延;对比之下,金狗的传奇反倒成了绝唱,成了神话。
值得注意的是,金狗对城市的征服,除了不畏权势揭露官场腐败、官僚主义,伸张原始正义外,也表现为以才华与人格对都市女性的征服。“英雄美人”与其说是一种讲述俗套,倒不如说作为一种叙事原型,在《浮躁》里得以固执保留。金狗与发迹之后随身带着避孕套的雷大空对待女人的态度完全不同。这自然也是英雄与普通人的差异。没有进入城市之前,菩萨一般的乡村好女人小水对金狗真心暗恋,而金狗对小水因真爱而珍惜,他能约束自己的原始欲望,“发乎情而止乎礼”;在进城前夕,漂亮女子英英出于进城动机而将处女身子刻意献给金狗,力图以此拴住他,但金狗则因其功利而鄙夷,最终摆脱了她;进城后,州城风情少妇石华因金狗的才华与乡村野性而对其主动献身,金狗亦因其身材的美好而欣然领受,两人一次次越过了道德底线。在石华身上,金狗释放性欲的快意,某种意义上也是其征服城市而释放的快意。而当危机过去,正义伸张,金狗还是回到了他真心所爱的新寡乡下女人小水身边。金狗在城乡两个女人之间灵与肉的选择,亦在强化一个乡下人对城市的彻底征服。
二、国瑞:被城市吃掉的泥鳅
《泥鳅》主人公国瑞的进城几乎是金狗的反写。与金狗的征服城市,并胸怀理想全身返回乡下不同,乡下人国瑞进城后经历奇特并最终陷入权力编就的罗网,成了特权人物的替死鬼而被枪毙于城市。“泥鳅”无疑是作者对国瑞等进城后顽强生存于黑暗中的乡下人的隐喻。从《浮躁》到《泥鳅》,进城乡下人亦由冲撞权力格局的英雄,一变而为生存于都市黑暗角落的泥鳅。国瑞的死意味着这是一条被城市吃掉的“泥鳅”。
金狗甫一进入州城,那种教训城里年轻人、规训乡下老乡的风发意气,在《泥鳅》里已荡然无存。小说开篇,作为搬家工人,国瑞和他的农民工弟兄们一开始便有了刻骨铭心的都市体验,充分感受城市的狰狞。在给主顾搬运家具的过程中,同伴蔡毅江被钢琴挤破了睾丸,被紧急送到医院,医生却视生命如草芥,极度冷漠。被逼急的国瑞意识到医生的冷漠,源于他和同伴们的乡下人身份,禁不住对女大夫黄群质问道:“你是大夫为什么不给我们看病?你对所有的人这样,还是惟独对俺们乡下人这样?”女医生恼羞成怒放肆回应道:“算你说对了,我见了你们这号人就犯恶心。”国瑞和女医生站在乡村、城市的两端,其身份对立竟然如此赤裸。来自城市如此尖锐的敌意与蔑视,显然让国瑞始料未及。一向并不口拙的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孩子气地断断续续说出:“我……我恨你……”①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28.这是一个极其辛酸、动人的场景,类似金狗那种在城里人面前的强势荡然无存。面对城市的强势,国瑞只是“弱”到自感委屈。然而,女大夫黄群或曰城市,自然并不在意一个乡下人那孩子般的委屈。“我恨你”,只是乡下人国瑞面对城市无以表达的表达,带着一个乡下年轻人的愤怒与无助,更有质朴与良善。国瑞们的诉求可以说“低”到令人伤感,只是想让城市也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留意其身体的苦痛还有生命的价值。
然而,不同于金狗的是,只知道出卖力气的国瑞们不知道如何引起所身处的傲慢的城市的关注。面对城市,即便是最基本的诉求,对于这些如同泥鳅般生存的乡下人来说似乎都羞于启齿,而即便张口也无人注意。这里没有他们正常的生存空间。国瑞女友陶凤意识到:“城市虽好不是乡下人久留之地。太难了,城里一条一条的法规都限制农村进城者,这证那证,这不准那不准。所谓发展,只不过是一张画饼永远挂在那儿,够不着。”②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52.乡下男人进城出卖力气,乡下女人进城,所谓寻求发展的最后一途就是出卖身体。这似乎是无法逃避的宿命。蔡毅江出院后,急于想从女友小寇身上验证自己是否被城市阉割。事实上,钢琴还有医生的冷漠早已阉割了他的身体,让他丧失了性功能。
为了腾出空间,国瑞和两个伙伴游荡在“别人的城市”里。三人坐在午夜广场边上,对着作家艾阳家的窗口,想象一个城里人深夜会干点什么。在空间上,他们距离城里人很近,而心理上却是遥不可及。三个年轻乡下人,潜意识里都存有被身处的城市关注的渴望。王玉城和小解突发奇想,想到如何让作家艾阳能够看到自己,而在这样的深夜,招手,看不见,大喊大叫,听不见。小解最后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焚,“把自己当灯点了”③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67.。这是小说中貌似以戏谑的方式说出的最为惊心动魄的对话场景。传达出一个黑暗中的沉默群体,渴望引起关注之余,潜藏于集体无意识里的自我轻贱。又预示着他们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运。面对国瑞的打断,小解进而为自己那令人骇异的想法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我可不赞成自杀,更不赞成自焚,不仅给社会抹黑,还破坏公共环境,把好好的草烧焦了,多可惜,路过这儿的人不骂才怪呢。”④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67.不赞成自焚是怕烧焦了“好好的草”,这与其说是一个乡下人本能带有的良善,倒不如说是那骨子里所难以祛除的愚昧与轻贱。但是,这暗夜里的沉默之群渴望被关注的卑微诉求却令人心酸无比。
准确地说,《泥鳅》叙述了一群进城乡下人的遭际。比较而言,国瑞的经历富有戏剧性与传奇性。蔡毅江被阉割了性功能后,逼迫自己的女友小寇接客维持生计。而与小寇殊途同归的是,国瑞最终也被诱走上出卖身体一途。小寇做了妓女,国瑞做了“牛郎”。尤凤伟将乡下人进城之后,那过于凌厉、触目的生存端到了读者面前令人震惊。因体魄健康,长相酷肖周润发,国瑞被专为寂寞富婆介绍“牛郎”的吴姐看中,而一步步走进吴姐专为其编好的圈套里,成为权势女人玉姐排解寂寞、满足性欲的工具。只是,国瑞跟玉姐的关系,事实上一开始就被玉姐丈夫,那个神秘的权势人物宫总发觉。其后,宫总不动声色地将国瑞变成一个皮包公司的法人,充当其洗钱工具,最后置这可怜的乡下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国瑞跟玉姐在一起享受性的快乐,成为玉姐的欲望对象而不自知。宫总的到来,让国瑞意识到自己跟玉姐的关系可能被她丈夫发觉,偷偷溜出豪华别墅,在大街上给吴姐打电话诉说惶恐。对方告诉他即便宫总“知道了,又怎样,不关你的事。”国瑞听罢,“哭咧咧地说,咋不关我的事,我是……第三者……”吴姐在电话里扑哧笑了,说“别造句了兄弟,你第三者?你不够那个格,你是个帮工,帮工,懂吗?”⑤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244.城里拉皮条的女人吴姐对国瑞说出他那作为“帮工”的事实,亦指明这个乡下人在城市里作为羞辱自身而存在的事实。也就是,国瑞还保有乡下人的道德感的时候,事实上,这份道德感已是如此多余。玉姐要的不过是他那如同周润发的复制品的身体,而吴姐所要的不过是作为皮条客的佣金。对于国瑞来说,这无异于来自城市的巨大羞辱。作为羞辱自身而存在的国瑞,之所以对这两个女人都心存感恩,源于他对这份羞辱的不自知。成为羞辱自身而不自知,或许是国瑞与金狗的最大不同,也让人对这条都市里的泥鳅情感复杂。然而,羞辱却是无处不在。拿到了机场跑道项目的宫总,在别墅里举办家宴庆祝,利用国瑞当做吉祥鱼供养着的泥鳅做了一道名为“雪中送炭”的菜。这道菜将豆腐、泥鳅一起清炖,随着水温升高泥鳅本能钻进豆腐。泥鳅死在豆腐里,这道菜便做成了。食客们享用的便是那融进了泥鳅鲜味的豆腐。国瑞一如那从乡下带进城里的泥鳅,除了供人享用之外,没有更好的命运。玉姐享用其身体,玉姐丈夫宫总,却在享用他那被羞辱、被吃掉而不自知的快意。
洗钱成功,宫总对国瑞的罗网便开始收紧。收到玉姐指令,逃离城市成了国瑞自我救赎的唯一途径。他明确告诫自己不能回家,但是,这个在城市中乱撞的乡下人到底难以压抑弥漫于心头的无限乡愁——一个乡下人难以割舍的乡土牵绊。被抓捕的风险,在他的意识里不敌不能给父亲扫墓的遗憾,觉得如果已经准备就绪的扫墓行动泡汤“就太遗憾了,对不住地下的父母”①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350.。他最终因回住处取准备好的扫墓冥币而自投罗网。这与其说是国瑞的愚蠢,倒不如说是乡情对一个进城乡下人不可理喻地牵绊。某种意义上,国瑞死于那不可理喻的乡愁。城市的拒斥,还有来自乡村的巨大拖拽,事实上成了国瑞永难超离的困境。
可以看出,国瑞的命运很大程度上也是雷大空故事的翻版。令人感慨的是,国瑞到底是一条善良的“泥鳅”。而被城市阉割的蔡毅江,却被城市激发出人性恶的一面,成了欺行霸市的“蔡公公”,以恶制恶完成了一个乡下人的彻底城市化。无法找到出路的小解最终主动离开城市死活不知。小寇还有养着吉祥鱼泥鳅的妓女小齐,仍然在城市里出卖身体。她们的共同理想亦即一个“泥鳅”的梦,就是做几年攒点钱开个快餐店。与之相对,守身如玉的陶凤却住进了精神病院。在城里,这些“泥鳅”们各自在言说着各个不同的“乡下人进城”故事,或沉默或卑微;或疯狂或逃离。
三、激情与悲悯
从《浮躁》到《泥鳅》,作者叙事立场、情感态度的差异,明显透露出中国社会情状和意识形态的变化,同样是值得探讨的层面。两部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写实取向。有人指出:“构成《浮躁》的基本事件是1985~1986年在陕西乃至全国引起很大反响的几个经济案件。”②李星.混沌世界中的信念和艺术秩序——《浮躁》论片[J].小说评论,1987(6):29-34.而《泥鳅》的创作动机则源于尤凤伟深感现实中“国瑞们”的处境实在令人担忧,每回看到“媒体上报道‘犯事’的农民子弟被处决,便心绪难平,是一种巨大的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们推上了刑场”③陈思和,王晓明.《泥鳅》:当代人道精神的体现[J].当代作家评论,2002(5):23-29.。国瑞便是一个被处决的农民子弟。《泥鳅》将国瑞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审讯记录,还有警方调查卷宗写入小说,让这些非虚构文本与国瑞的都市传奇构成对话关系,着意彰显小说的实录品格,以及作者介入现实的姿态。
不同的是,贾平凹在金狗身上明显寄寓着自己的理想。而克服自身的自卑情结,靠着“一笔好写”征服城市的乡下人金狗,某种意义上正是从乡下进城的贾平凹的主观投射。换言之,在金狗身上,读者分明可以看出作者自身的影子。源于理想与激情,金狗所表现出的“浮躁”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时代情绪的表征。正因如此,金狗成了几乎无所不能的英雄。理想寄寓与主观投射,一定程度上让这部现实主义小说分明打上了浪漫主义的印记。正如王彬彬在小说问世当时所指出的那样:“读完《浮躁》,只觉得作者钟爱的人物金狗、雷大空的活动多少有些离奇。金狗哪来的那么大的才干,写得一手好文章,进城后竟被写过多年文章的人尊敬为师,而他又哪来那么大的魅力,从乡村到州城,令一个又一个美貌女子对其倾心相爱?雷大空又何来如此神通竟能在城里骗巨款?作品整个事件的始末也不真实”①王彬彬.俯瞰和参与——《古船》和《浮躁》比较观[J].当代作家评论,1988(1):25-29.。这一质疑自然不无道理。毋庸讳言,金狗征服城市的才干和征服城市女人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作者根据自身理念的主观赋予。在城市/乡村的二元对立上,作家的价值取向无疑站在后者一边。进一步说,乡下人金狗之于城市的境遇,某种意义上是当时人们急欲通过现代化而进入世界格局的心情的像喻。因之,“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主流,是作家从政治意识形态与现代化理念出发,来呼吁改革开放与思想解放的互动式进步,由于当时现实社会生活的真相还没有充分展开,作家通常是根据当时的时代共鸣,来推波助澜地呼唤现代性的到来,其朦胧的理想就是中国要走向世界先进国家的行列”②陈思和.主持人的话[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1):99-100.。金狗们的浮躁,犹如整个社会的现代性焦虑。峻切的现代性诉求导致人们对英雄人物的期盼。受理想的主宰,作家充满激情地塑造金狗这一时代形象,以满足公众对时代“新人”的想象,也就不是偶然。
而进入新世纪,中国社会改革慢慢进入深水区,人们意识到社会问题的解决,以及公民素质的提高,显然不可能依靠一两个英雄人物所能达致。人们没有了80年代中期那种廉价的乐观,以及简单的对美好未来的预期。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一批90年代有过重要影响的作家们个人写作风格有了明显转变,在他们笔下,社会底层的人们都被卷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浮沉起伏,新的时代风俗画卷出现了”③陈思和.主持人的话[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1):99-100.。《泥鳅》便是典型代表这一写作取向,呈现出“新的时代风俗画卷”的作品。较之《浮躁》,作家的现实观照,显然褪尽了理想与浪漫色彩,由激情塑造一个表征时代情绪的英雄,转而观照被卷入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小人物”——那些生活在都市黑暗角落的“泥鳅”们。尤凤伟亦坦言自己的写作早已不在于名利,而要“对得起中国作家这个称谓”,不离大谱地写出“中国地面上发生的真实的社会人生”④舒晋瑜.尤凤伟:我希望做一个清醒真实的作家[N].中华读书报,2014-09-17.。
回到现实,在深切的关注之余,尤凤伟自然流露出深深悲悯。与《浮躁》中主观情绪和价值立场的投射不同,尤凤伟在《泥鳅》中似乎直接将自己写进了文本。作家艾阳是国瑞们的老乡,同样也是进城乡下人中的一员。因为搬家,作家艾阳与农民工国瑞,两代社会地位不同的进城乡下人的生活有了交集。艾阳旁观国瑞们的命运,虽有同情而无能为力。有意思的是,从贾平凹到尤凤伟,作家的叙事立场,由此前面对乡下人的启蒙立场(如金狗对城里人的教训与对乡下人的规训)一变而为一个无助的旁观者。小说中作家艾阳也不时流露出对现实的无力感。尤凤伟本人亦自述:“开初,作家们怀着崇高的使命感、责任感,介入生活,发声。但经过一个漫长的历程,开始意识到这仅是作家的一厢情愿,生活并没因那么多‘深刻’小说的‘干预’而改变步履,这很叫作家们困惑、无奈与自卑”⑤舒晋瑜.尤凤伟:我希望做一个清醒真实的作家[N].中华读书报,2014-09-17.。由此可见,尤凤伟将自己一方面置于文本之外,关注着国瑞们的城市遭遇;另一方面又置身于文本之中,跟国瑞们同处一城,不时介入他们的生活。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智慧的叙事方式。
艾阳是一个有正义感、忧患意识强烈的作家。对前来拜访的国瑞传达了对自身职业的认知:“不怕脑袋升到天上,就怕脚跟离开了地面”⑥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83.。然而,悖谬的是功成名就的作家,都生活在城市里,脚跟早已离开了乡村地面。国瑞随即想到现今的农村远不是艾阳在小说《凶手》所写的那个样子,只是面对已是城里人的艾阳,他自感卑微渺小,没有勇气坦陈。借助艾阳与国瑞的交谈,尤凤伟更说出了如今作家的写作远离社会这一事实。联系小说所传达出的现实状况,如作家的整体堕落,底层的窘迫,还有官场的生态,尤凤伟力图完整呈现整个社会从底层到权力阶层,再到知识精英,价值取向的畸形,彰显其批判立场。此外,《泥鳅》里更有对作家职业的调侃与自嘲。当小寇决定以自己的身体行贿权势人物,拯救身陷囹圄的国瑞,当对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心生惶恐时,这个卑微的妓女想到不能“辜负了吴姐,不能辜负了有难的国哥。她逼着自己留下,哪怕真的被崩了,也是个壮烈牺牲”。写到这里,叙述人不禁调侃道:“说来可叹,在这个连作家谈起责任便害羞的年代,一个穷途末路的妓女还一念尚存,真叫无可言说”①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120.。
艾阳到底是个尚存善念与责任感的作家。等他回到城市了解到国瑞的处境,虽然一切努力已然无济于事,但他还是放下文人的清高,无奈中求助于混迹文坛的官场人物,所得到的自然是一番近乎侮辱的敷衍。其后,因为国瑞,艾阳这个小说里的温情作家,跟另一个温情而善良的妓女小齐在饭店里再次见面。小齐对着国瑞的现景自伤,被艾阳难过地打断。只是,当虚拟世界里的作家艾阳对现实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现实中的作者还是让笔下人物继续“说”下去。小齐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人都知道好歹,都不想堕落,可我们这些人,谁能给一条平坦的路走呢?”②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353.文本内外,作家就这样因使命感与无力感而生出无尽纠结。只是,无论是尤凤伟还是艾阳,都早已褪尽作为知识精英的优越。很显然,在价值取向越发单一的社会里,不能挣来钱的作家早已无法优越同样痛感无力。小说最后,妓女小齐和作家艾阳一起痛惜一个乡下人的毁灭自然大有深意,那份自嘲与悲悯自是动人。
Conquest or Escape:A Study of Countrymen in Cities from Turbulence to Loach
YE Jun
(School of Litera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 150080)
countrymen migrating into cities;Turbulence;Loach;narrative mode;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notation
“Countrymen Migrating into Cities”has become a stable narrative motif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Numerous classic characters constitute a full pedigree of villagers entering the city.Their life experiences reveal the aspects of the ages and the change of social psychology in China over nearly a century of time.The fortune of the protagonists in Turbulence and Loach reflects completely different 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notation.By comparative reading,we can see many changes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from a unique perspective,which will inspire our thinking about the narrative mode itself.
l206.6<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文章编号]1009-9506(2015)06-0013-07
2015年5月17日
叶 君,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中国当代乡村叙事与新农村意识形态建构”(项目编号:10YJC75110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