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拉金——一种后现代解读
2015-02-13史龙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351(2015)03-0048-06
收稿日期:2015-04-23
作者简介:史龙(1979-),男,甘肃民乐人,河南大学外语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天水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河南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专项资助项目(文博)(Y1426007)阶段性成果
菲利普·拉金被公认为20世纪下半叶统治英国诗坛的著名诗人,作为“运动派”诗歌的领军人物,他反对以庞德和艾略特为代表的“精英化”的现代主义诗歌理念,主张英国诗歌回归传统精神,正如约翰·韦恩认为“拉金从现代主义的错乱畸变之中‘挽救了’英诗”。 [1]在凋敝冷落的战后诗坛,拉金及其领导的“运动派”诗歌获得好评如潮,这使得英国诗坛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从现实主义角度研究拉金诗歌已成研究热点,但从后现代主义角度解读拉金少有人论及。本文从后现代主义的视角对拉金诗歌的话语建构、在内容和形式上不确定的创作原则及通过创作客体选择的非统一性以达到深度模式的消解进行解读,来重新审视拉金诗歌的当代价值。
一、话语建构——以闲谈式的口语体和“坏词”互补的诸种语言实验与游戏
后现代文学和文化的一种基本表现策略就是语言游戏,后现代思想大家德里达、福柯等通过语言学的角度对西方现代文化进行分析后指出,后现代语言某种程度上就是“能指滑动与漂移”。在诗歌创作方面,拉金主张英国诗歌传统精神的继承和发扬,他的诗歌的主题及对象多来自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诗歌中没有像现代主义那样充斥着晦涩神话和深奥象征。作为诗人和爵士乐的评论家,他经常袒护“寻找快乐的读者”而反对现代主义的单调和难度,虽然他与现代主义的关系比他自己声称的更加复杂,正如他曾评价“这个世纪诗歌越来越成了学术英语教学。诗越来越难懂,就像高等数学,没有基础的学习和教学就没法理解”。 [2]拉金诗歌语言的闲谈式、诗歌风格的口语化是对以庞德和艾略特为首的“精英化”、“学术化”精英文学的美学精神和影响的对抗,他认为此种英国诗歌脱离了广大读者,“但是对于我,所有这些古老的东西,古典的和圣经的神话都不值一提,我认为在今天的诗歌中用这些东西不仅让诗歌充满了死的东西还脱离了诗人创作性的职责。” [3]这一观点正同工于后现代主义强调为了达到对中心的消解,拒绝追求文本背后意蕴深厚的神话结构,进而拒绝隐喻、拒绝深度、拒绝象征、拒绝意义,通过诗歌语言表述的平面化与零散化去关注日常生活的表面。拉金诗歌常见主题有:韶华易逝,对孤独与死亡的恐惧、沉默和感伤的场景、对生活的厌倦、爱情与婚姻的悲哀、性苦闷、自由、衰老、对宗教的怀疑与不信仰及对“宏大叙事”的反讽等,这样“使得其诗歌的历史主体愈发清晰、生动,得以容身于20世纪中叶的文化和权力秩序中,在普遍和特殊的张力中获得更大的阐述弹性。” [4]在诗歌《来祷告吧》中的忏悔主题、《癞蛤蟆》中的工作、《救护车》中的现代医疗、《草地上》中赛马的辉煌过去、《干得好,加文》中的巡回演出和《丑姐妹》中没有爱情的过去和现在的落寞等诗歌中的写作主题和对象均来自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而没有借用典故和神话,读者是以闲谈式的对话方式轻松地去读拉金的。在此点上,拉金追随哈代,使得诗歌意象具体普通,正如王佐良所评“不用很多形容词,而让事实讲话”。此外,人称代词“我”“你”“我们”的使用与“我不是说”,“我是想说”这样的表述和口语词汇与插入语的交替使用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增强了日常闲谈效果,这样更贴近普通人的生活。后现代主义文学中通过语言口语化来实现语言的平民化,题材的日常化以打破“精英”与“大众”、“高雅”与“通俗”的二元对立,使诗歌的语言面向大众在拉金诗作中得到体现。
拉金诗歌的语言游戏与试验同样体现于脏字俚语的使用,这种审美旨归在诗歌思想和美学上都是对传统诗歌的挑战。拉金曾在访谈时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这些语词是调色板的一部分。你想要惊人的时候就用它们。但我不认为我曾经为惊人而惊人过。” [5]拉金在诗歌中使用“坏词”(bad lan⁃guage)、“脏词”开启了一种后现代的诗风。
在《后代》一诗中作者以粗俗的语言,让虚构的人物——“我的传记作者”对“我”极尽牢骚、咒骂,以脏词泄愤恨,同时也达到了自嘲的目的:
我被这老屄纠缠至少一年了
……
那是发臭的死的研究方式;
只不过让我促使这个杂种快溜走此种语气和措辞强有力地再现了“我的传记作者”对自己所做之事的不喜欢,甚至讨厌,为所查资料而烦心抱怨,所做一切仅是为达到“我要去特拉维夫的学校教书”的职位的目的,同时也体现了后现在主义诗歌强调创作要追随多变的想象力的流动,没有预定设想,可以自发地随机创作的特色。
在《社交诗》中,粗俗语言和脏词俚语还用来表达作者对所谓“精英”和上流社会的虚伪和故作高雅的反感:
我老婆和我要一群臭狗屎
来浪费他们和我们的时间;或许
你愿意加入我们?在猪屁眼里,朋友。
……
有趣的是,孤独是多么的难以忍受。
我消磨了半个晚上,如果我需要,
拿一杯雪莉酒,歪斜地
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些除了“那个”
什么都不读的婊子的胡说八道
在此诗中,作者以不雅的措辞“臭狗屎”、“猪屁眼”、“婊子的胡说八道”等表达了对此类上流社会和所谓“精英”举办酒会的讨厌与反感,揭示了孤独的灵魂聚在一起并不能解脱孤独,反而扰乱了孤独的享受的实质;同时从诗歌内部话语来看,呈现出语言狂欢和即兴表演的特征,体现了巴赫金“狂欢化诗学”,诗歌中有粗俗口语(臭狗屎,猪屁眼里,婊子的胡说八道);民间话语(日子快到头了,消磨了半个晚上,蠢蛋和傻瓜,太细微了等);哲学话语(虚无,生存,生命);宗教话语(男巫,修道士,上帝,教堂地狱),诗人使这些不同学科的话语拼贴在一个平面上,使其相互交融补充,彼此对立瓦解,正如巴赫金指出:“狂欢式使神圣同粗鄙,崇高同卑下,伟大同渺小,明智同愚蠢等等接近起来,团结起来,订下婚约,结成一体。” [6]
在《这就是诗》中,粗俗语言和脏词俚语的使用寄托了诗人对后代教养的失望,
他们操出你,你妈咪和你爹地。
可能不是这样想,但他们干了。
把自己所有的毛病塞给你
还增加了些额外的,仅仅为了你。
但他们也是被依次操出来的。
拉金对朋友解释说:“我赞同说粗话。我有一回试图向这里的一位借书者解释说……生活中有些时刻只能用一连串污言秽语来表达。” [7]这正印证了“运动派”诗歌共有的原则:率真的诗风来自对生活经验的诚实。
在诗歌《阳光明媚的普莱斯塔廷》第二节,诗人以粗俗的语言以照相机似的真实和直描手法描写了广告画上的美女被乱涂乱画的细节
两腿间的地方潦草地画着乱七八糟
让她恰好跨着
……
利奥塔认为语言的运用似一种游戏,并没有普遍合理的规则适合所有的游戏去遵守,“规则只能由参与语言游戏的人彼此约定,是在语言游戏中自然形成的,可谓是一种语言习惯,而这种习惯只在参与语言使用的人中有效。” [8]“脏词”、“坏词”(bad language)的使用在诗作语境里就发生了格外惊人的效果。诗人正是通过打破读者的心理期待惯性而造成意外的反讽,同时也造成了语言的非逻辑化。
古词、外来词,如拉丁语等的使用亦是拉金诗歌语言游戏与试验的表现,其目的在于达到用词的准确和生动。例如,《奇迹之年》(Annus Mirabilis)这首诗的标题就是源于约翰·德莱登(John Dryden)同名长诗(1667)的一个现成的拉词组。 [9]
此外,拉金语言游戏与试验也有其他形式表现,例如,《一九一四》一诗就通篇没有主要动词,而全由短语构成诗行,该诗效果生动自然,批评家们对此诗的评价仍然很高。正如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定性》中说“我真正想要说的是,语言这种状态源于本能。或者也可以说,一种语言游戏并没有思考中的源头。思考只是一种语言游戏” [10]
除了形式方面的语言游戏与试验,从内容来看,诗歌鲜明地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写作的内在性和卑微性,写出了日常生活的诸种形态,展示了生活化的庸常性和琐屑性。雅俗相通的诙谐与粗鄙,诙谐与污秽、伟大与渺小、美与丑、高尚与卑下统统被放到了同一平面上,反对现代主义的贵族化倾向与学院派作风,打破高级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界限,生动地折射出二战后英国的世风和社会转型期人们的心态。而这一切恰恰是后现代主义取消等级差异所呈现出来的基本特征,平面化、零散化、非逻辑性等表达效果的取得依赖于这种后现代美学创作原理。
二、不确定的创作原则——在形式和内容上的后现代元素
不确定性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本质特征。伊哈布·哈桑认为:“所谓的不确定性,我指的是这种概念共同描述的一种综合所指:含混、间歇性、异端邪说、多元论、随意性、反叛性、反常变态,以及畸形变形。”他认为,“不确定性遍及我们所有的行动思想和阐释,不确定性构成了我们的世界”。 [11]
不确定性在拉金诗歌创作中的表现可概括为:不确定的表述、并置、反讽、否定词的使用等。采用反问或提问的方式代替确定的表达是拉金表现内在不确定性的一个重要手法。《当俄国坦克闯入西方》一诗只有两行,诗人用了三个问句表达了诗人对这一问题的思索和不确定:
“当俄国坦克闯入西方,什么能为你我抵挡?
是斯洛曼上校的埃塞克斯来福枪?还是L.S.E.的轻骑?”
此诗中埃塞克斯指的是英格兰的一个郡,而L.S.E. 是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伦敦经济学院)的首字母缩写,诗人将坦克和来福枪,坦克和L.S.E.的轻骑放在一起提问,同时增加了反讽的意蕴,更为主要的是诗人对当时国际形势的思考与“当俄国坦克闯入西方”时所发生的一切及未来的不确定。
拉金诗歌的反问或提问诗句多出现在诗歌第一节。《是为了现在还是永远》第一节中,诗人用两个问句表达了“这挂在一枚枝梗上的世界”用途的不确定和“当你举向我的嘴唇”,“太阳是一种托辞还是一种信号”的不确定。《如果手能释放你,心》第一节中,“你将飞向哪里?”“让你孤独么?”“你将穿过城市、小山还有海洋么”表达了心的归宿的不确定。在《谁吹口哨求风,它应该毁灭》的第一节,诗人用两个反问句“在这空气上?”“而如此受到厚爱的夜晚呢”表达了对求风的反感和诅咒及结果的不确定。
后现代的不确定性写作原则渗透在拉金诗歌创作中,比较明显的还有他诗歌中并置的使用、悖论式的矛盾及二者所达到的反讽效果和否定词的使用,这突出了拉金使用语言艺术的不同形式来思考后现代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也影射了他的后现代思想元素。
诗歌《无知》中语言的不确定性得以凸显:
奇怪的是一无所知,从不确定
什么是真实的,或是正确的,或是真正的,
但却被迫证明什么,或者“我这么觉得”,
或者“好吧,它似乎这样:
想必有人知道。”
……
然后把我们的一生花费在含糊的东西上,
我们将死的时候
也意识不到原因
诗句中通过“我这么觉得”,“好吧,它似乎这样:想必有人知道”等概述对代表性的二元对立的并置——“真假”,“对错”予以不肯定,突出了“无知”实为一切皆不确定的表达。正如朱立元评论到,“文本本身只是开放的无穷无尽的象征活动,任何意义只是这一活动过程中即时的、迅速生成又迅速消失的东西”。 [12]
在《北纬75 o》第二节中,
一些人认为是一群天鹅
一些人认为是一支船队
或一张铺开的裹尸布
诗人表面在说暴风雪,实质上采用并置的手法:将“天鹅”、“船队”、“裹尸布”并置向读者展示了后现代性的悖论式的矛盾,对同一事物不确定想象的理解。同样,在《北方船——题词》中,诗人将自己所看到的三艘船并置,“第一艘船驶向西方”、“第二艘船驶向东方”、“第三艘船驶向北方”,也为后两节诗中三艘不同方向的船最后的航行结果的不确定奠定了基础。反讽是拉金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诗歌中的反讽是通过形成张力而实现的,有时与并置一起使用使得反讽效果更佳,常见于字词与真实意图的反差。否定词几乎在拉金每首诗歌中都有使用,如在诗歌Aubade中否定词的使用达30多处,生动体现了后现代的不确定性写作原则。
拉金是二战后英国“运动派”诗人中最具有社会责任感与批判怀疑精神的诗人之一,二战后特定的环境使他的诗歌思想敏感深邃,对后现代文明的痛苦反思又使诗歌具有后现代元素和关注人性本真状态的后现代性的人文关怀。
诗歌《没什么可说》表达了后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对人们享受生活的抑制:
在那些工厂区黑暗的早晨
生活就是慢慢死去
而诗人对此的感受已正如标题所示无奈至极:
对一些人,说这些事情
毫无意义;而对另一些人
没什么可说。
诗歌《这里》再次写到后工业文明对优美乡村和环境的破坏:
转向东面,从丰富的工业的阴影里
从北面车辆喧嚣的夜晚;转向田野
它稀稀拉拉长着蓟草而不能称作草地,
并且偶尔还有一个命名粗糙的小站,保护着
黎明中的工人;转向孤独
……
天然土产的居民,被几辆
贼头贼脑的大客车直统统地拉出好几里地,
他们推开玻璃旋转门到达欲望之地——
廉价外套,红色厨具,轻快的鞋,冰棒
电动搅拌器,烤面包机,洗碗机,干燥器
后工业文明时代对大自然和曾经风景如画的乡村的破坏——田野已变得荒芜,寸草不生;“贼头贼脑的大客车”写出了作者对工业文明的批判,“黎明中的工人”的疏离感、异化感、焦虑和精神压抑,而各种电器家具也勾起人的欲望及对人的情感的争夺,由此人们为物欲所驱使而精神失去自由,更为主要的是这种物化给人们带来了灵魂、心灵的迷失和精神的沉沦。
与此相同,《降灵节婚礼》中作者对后工业文明的所带来的痛苦与反思达到了极点,“令人目眩的挡风帘”、“码头上的鱼腥”、“运河漂浮着工业的泡沫”、“车衣的浓烈臭味”、“一大片摆放拆卸的小汽车的地方”等诗句直白地描述了后工业时代对河水的污染和对生态的破坏,而这些诗句的背后是诗人对后工业文明的尖锐质疑与深刻批判及对工业文明背景下人的精神生存困境和精神生态危机的思索。
三、非统一性的创作客体选择——深度模式的消解
后现代理论家利奥塔在《后现代状态》中认为后现代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反对元叙事、对宏大叙事的消解,而叙事对象首先就包括神话故事、诗歌文学与科学理论。德里达认为,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文化传统一直受到逻各斯中心主义思维范式的支配。拉金三首关于宗教的诗歌以直白和反讽的方式表达了战后人们对一直占据人们精神世界中心宗教的怀疑、调侃和蔑视的态度。《晚祷》中诗人在第一节以收音机中正在播放的《圣经》节目与第二节中昏暗的病房中“摇曳而灭的生命”作对比:
一个在这里
一个在那里
而不用爱
不用说话
诗句将诗歌的怀疑张力进一步拉开,最后一节“但一想大自然产/一百万个蛋才造了一条鱼”将对宗教的怀疑直接用进化论予以否定。在诗歌《水》中诗人以调侃的语气假设:
如果我被要求
去创造一种宗教
我将用水去造
而原因是“人们去教堂时就得涉水而过”,“做礼拜时将采用投入水中的姿势,被猛烈的虔诚淋湿”,诗人对繁琐的宗教仪式和人们礼拜时夸张的虔诚进行反讽。《上教堂》描述了路人“我”在教堂没人来时以奇怪的方式表达敬意,表达出了特定的讽刺意味,更表达出了我对上帝的大不敬,“这装备精良的污浊的谷仓到底有何价值”一句表达了对教堂及宗教价值的否定、西方世界普遍性的精神危机——传统价值观破灭,信仰崩溃。维特根斯坦认为,试图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论证宗教信仰的独特性和超验性或试图按照一种科学的观念来论证宗教信仰,这两种宗教解释都试图确立不同于日常语言之表达基础的哲学语法。然而,对于信仰的解释,维氏说:“全部的神话学就贮存在我们的语言之中。”“我们的语言”是指日常语言以及由此形成的游戏规则。 [13]
利奥塔认为叙事知识如同科学知识一样,它也遭遇并陷入了合法性的危机。他认为“元叙事”(metanarrative)或“大叙事”(grand narrative)是叙事知识的合法性基础。这些叙事知识原来发挥着合法性的功能,“它们把社会和政治制度与实践、立法的形式、道德、思想形式和象征体系合法化”。 [14]但是,到了后现代社会,由于诸种危机,它们的合法性就被完全否定了。对知识的解构在拉金的一组诗歌中得到反映,《白天,一个升起的学习仓库》中诗人将大学——这一知识的摇篮用两个借喻的诗句进行了解构:
白天,一个升起的学习仓库
夜晚则把它变成一个锤平的光的立方体
无论展示哪一个,象征都是一样的
知识;一所大学;一个名字。
诗人用仓库和发光的立方体代替了传统中知识的殿堂,鲜明地体现了后现代中知识失去神性和灵性。教堂,作为中世纪宗教信仰的大叙事的基地的合法性在现代遭到了质疑;而在后现代,学校特别是大学作为传授知识、培养人材和建构社会的基地的合法性也得到了消解。在《这些书没有一本有时间》中“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高潮手段。但根本不是”。对知识的价值和意义进行否定。《小说和广大读者》中诗人依然延续了反讽的手段以读者的视角对作者及其作品否定:
我不关心你怎样获得成功,或者
你挑选什么样的主题
你的童年,你爹地翘了辫子
你和你妻子怎么睡觉
而诗歌的最后一句“你将是‘真正的伟大’”对诗歌前三节的诗意表达进行了彻底否定。《文学世界》一诗以卡夫卡和丁尼生两位现代主义作家为代表,对文学的价值及其作用给予了反讽和否定解读,第一节以卡夫卡在五年中对文思枯竭的忍受和沮丧写出了诗人对文学世界这一特殊的生存氛围里支撑着现代性的价值立场和精神向度的土崩瓦解,诗歌第二节通过“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先生坐着像个婴儿,做他充满诗意的生意”。对现代诗歌脱离实际的写作给与否定和讽刺。现代以思辨理性代替宗教信仰,现代的合法性是建立在“科学知识”等基础之上的,利奥塔指出,这样的合法性并不是本来就有的,而是被大叙事的叙述者叙述出来的,但是大叙事不一定合法。知识遭遇合法性危机势必导致人们对知识的重新认识与思考。利奥塔认为,首先“当前的知识与科学所追求的已不再是共识,精确地说是追求‘不稳定性’。而所谓的不稳定性,正是悖误或矛盾论的实际应用和施行的结果。” [15]其次,“以往重视知识教育价值或政治价值(行政管理、军事外交)的观念,将被取而代之。”“知识不再以知识本身为最高目的。知识失去了它的传统价值”。 [15]
拉金诗歌对深度模式的消解还体现在对男权中心和话语的消解中。在西方文化中,女性一直以来处于男权文化的边缘位置,受到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秩序的统治和压抑,主体意义上的尊重与她们无缘。西蒙·波伏娃指出:“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命定,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女性’,女人是男人用确定自己存在的参照物,是一种补偿性的事物,是男人的理想和神话,而唯一不是的便是她们自己。” [16]
《婚前姓》一诗以旁观者的视角对女性的婚前姓进行了清晰幽默的表达来质疑性别秩序、性别规范,对男性中心主义的婚恋神话进行了全面的颠覆。诗歌以隐喻的方式对夫权统治的根深蒂固、男权社会进行了批判,同时对女性由于结婚而放弃婚前姓及相关一切表示同情。诗歌第一句“结婚使你的婚前姓被遗弃”,反映了女性自我的虚幻感和主体的缺失,女性只能处于以男权的价值观念与道德观念的他者的位置;它带来的结果是婚前姓“不再表示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倩影的各种样式”,而更重要的是“被法律混淆”,婚前姓及婚前的“她”游离于权威的象征系统之外,因而找不到自己的归属;第二节中对婚前姓所代表的过去及使用过它的地方进行了带有伤感的表述“分散在旧通讯录,旧课程表,一两枚学校奖章”,一个反问句“不真实吗”尖锐地指出结婚使得女性不仅仅放弃了婚前姓,而且对过去生活的真实性进行了否定,“它意味着,你经过并消失”,从而构成对男权社会的父权制道德秩序、权威规范的猛烈抨击和辛辣讽刺。正如利奥塔所言,西方文化自启蒙运动以来,通过对欲望的压抑来达到对话语的崇拜,对“婚前姓”的抛弃包含对女性的压抑,进而崇拜男权话语的实质揭露无疑,诗歌从反面嘲弄了男性,消解了其话语权力。
《内阁》一诗歌只有一节,共四行:
一天一天地你的评价记录着
谁该获得微笑,谁该遭到皱眉,
而那些你不得不要求她们拉高短袜的姑娘们
就是那些你最想拉下她们内裤的人。
诗歌有效地表达了对男权政治权力统治的质疑,对一切普遍化的权利话语的强烈不信任,从而解构了男权意识形态建构于其上的性别二元对立。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认为“男权制根深蒂固,是一个社会常数,普遍存在于其他各种政治、社会、经济制度中,无论是阶层或阶级制度,封建主义或官僚主义制度。” [17]在男权中心社会里,男性不仅在经济、政治等社会领域里占据统治地位且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同样占据主导地位,他们创造了女性形象和其行为范式,规定了女性的价值。后现代主义哲学的内核就是颠覆庞大的权力中心,消解既定秩序而主张多元化,《内阁》借助穿短袜的姑娘,对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话语霸权的合法性给予了另类的无禁忌颠覆,进而表达了对男权社会及权力中心的瓦解和不信任。而内阁中的女性成为了男权生理的冲动和肉体的需求或看成任意驱使的劳动力,或视为能给男子提供权力需求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