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书风陈云的字
——陈云风格的侧影
2015-02-13朱佳木
文/朱佳木
陈云书风陈云的字
——陈云风格的侧影
文/朱佳木
20世纪70年代的陈云
中国汉字是人们交流的工具,也是一种视觉艺术,承载着中国文化的深厚内涵。古人在长期运用汉字笔画、笔势、结构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一种被称之为书法的东西。虽然大部分人的书写谈不上是书法,但几乎每个使用汉字书写的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与书法之间产生某种联系,都会透过字迹反映出这个人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程度以及对中国文化的修养水平,同时也能反映出这个人的性格、气质等等。而那些堪称书法的书写,更会显露出书者所特有的一种风格、风韵,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书风。
陈云同志从小生活清贫,然而学习却十分刻苦,写大字尤其认真。据他自己回忆,上小学时,每天早起必先写一会大字,然后才去上学。由于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深受班主任张行恭老师的器重。可惜家境不好,无力升学,故在14岁那年,经张老师通过自己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弟弟推荐,前去做了发行所文具柜的一名学徒。因身材瘦小,一开始够不到柜台,只好站在小木凳上卖货。但因勤学好问、工作努力,他很快掌握了柜台业务,遂被提前一年升为店员。他平日住在商务印书馆的职工宿舍,业余时间就到附近的上海图书学校学习英文,练习大小楷的毛笔字,直到1925年“五卅运动”参加革命。我做他的秘书时,有一次谈到写字,他对我说,那时他起得比别人早,起来后,先到房顶平台写一阵大字,在那里可以不打扰别人,也没人打扰他。由于从小注重写大字,打下了坚实的书法功底,以后在革命环境里虽说很难再有习字时间,但他的字一直写得很好。这一点,从他现存的最早一份手稿中便可清楚地看出。
记得1982年年初,我收到中央档案馆送来的一个请陈云同志辨认的档案。那是一份有七八页纸的手稿,从内容上看,主要是介绍遵义会议背景、过程、结论、决定等情况的。对这些内容记载得如此详细、具体、明确的历史文献,过去还从未发现过。但遗憾的是,它缺少第一部分,也没有注明作者和形成时间。据中央档案馆同志说,他们已请当年参加过遵义会议的邓小平、聂荣臻、杨尚昆,以及邓颖超等同志都辨认过了,都说记不得,因此想请陈云同志再看一看,帮助回忆一下。那时,陈云同志正忙,一直等到他去杭州休息时,我才拿给他看。记得那天午饭后,我把这份档案送去请他辨认。他刚看了一会儿便说,这个很像是他的字,并要我拿给他夫人于若木同志也看看。过去,打字不方便,于若木同志常替陈云同志抄写手稿,所以对他的字迹很熟悉。她看了一会儿也说,很像是陈云同志的字。于是,陈云同志让我把档案放在那里,说他再仔细看看。下午,他把我叫去说:这份东西是他的笔迹,是他在遵义会议后,为向中央纵队传达会议情况而写的传达提纲,时间大约是在从威信到泸定桥的路上。因为过了泸定桥,中央决定他去上海恢复白区组织,从那以后他就离开了长征队伍。这份东西很可能就是当时留下的,后被带到延安。我为了准确起见,把他的话先写成电话稿,送他过目确认,然后才给中央档案馆回电话。接电话的同志听后既惊喜又激动,不仅逐字作了记录,还要我在那份电话稿上签字寄给他们,以示郑重。
后来听档案馆的同志说,这份档案是1956年中央办公厅从苏联接收中共原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文件时一起接收过来的,因此有人怀疑是陈云同志当年在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时的稿子,不是在长征路上写成的。他知道后对我说,他在苏联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他让中央档案馆把档案原件拿来,并在看后说:这些纸不是好纸,是从练习本撕下来的,字也是用钢笔写的。这种练习本,上海话叫“帕子簿”,当年在遵义城能够买到,墨水那里也能买到。因此,可以肯定,这是他在遵义会议之后写的。出于慎重,他又要我通过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了解20世纪30年代的遵义城内,是否有这样的练习本和钢笔墨水卖。他们了解后答复说,确实有得卖。据此,陈云同志更加确定这份手稿就是他在长征路上写的传达提纲。档案馆的同志告诉我,解放战争初期,我们党为了防止国民党军进攻延安,曾将一份档案转移到苏联保存,这份档案有可能就是那次被送到苏联的。特别当后来发现了陈云同志1935年10月在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报告红军长征和遵义会议情况的记录,与那份传达提纲在内容上有很大差别,这才使持怀疑观点的人改变了看法。这时,我再把那份手稿拿出来,和陈云同志此后的字迹仔细对照,发现前后风格上虽有一些变化,但基本笔画、笔顺是一致的,有个别字连写法都完全一样。
这份遵义会议的传达提纲是目前能看到的陈云同志最早的一份手稿,尽管这是在红军长征那种艰苦和紧迫的环境下写成的,但通篇疏密有致,行笔流畅,很少涂改,而且字字规整,毫不马虎,让人十分容易辩认。人们由此既能看出陈云同志扎实的书法功底,又能看出他思绪缜密、遇事不慌、作风稳健、为人平实的特点,堪称他青年时代书风的代表之作。
陈云同志较早的手迹,除了遵义会议传达提纲之外,现在能看到的便是他在延安时代和新中国成立初期写的讲话提纲、批示、书信、题词了。从这些手迹看,用毛笔写的比较多。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前期,偶尔也能看到他用毛笔写的题字题词,但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直到80年代初期就很少再见到他的毛笔字了。我担任他的秘书是1981年,那几年,一些部门和地方请他题字题词,他都是用钢笔或油性笔写。比如,商务印书馆建馆65周年时,请他题词,他用油性笔写道:“商务印书馆是我在那里当过学徒、店员,也进行过阶级斗争的地方。应该说商务印书馆是中国的一个很重要的文化教育事业单位。”中央档案馆编辑了一本《毛泽东题词墨迹选》,请他题写书名,他用的也是油性笔。
1984年,大概是5月间由杭州休养回到北京,陈云同志提出要练习写大字,而且是站着悬腕写。个中原因,我想第一是因为党的十二大之后,他虽然还在担任党中央政治局常委,但基本处于第二线,日常工作不像过去那么忙了,可以拿出一些时间增加业余活动;第二,那时他已年近80岁,平时除每天两次散步和晚上睡觉前做一遍自己编的体操外,几乎没什么其他运动,而写大字既是一种带有艺术享受的休息,又是一种气功和身体锻炼,很适合老年人;第三,那时请他题字题词的越来越多,用毛笔写一方面更显郑重,另一方面,更能发挥书法这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特长。起初,由于搁笔时间久了,写起来有些生疏,他对自己的字还不大满意,所以题字题词仍用钢笔和油性笔。写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找到了感觉,少儿时代的童子功开始起作用,所以题字题词虽然有时还用钢笔、油性笔,但更多的时候开始用毛笔。再往后,他的大字越来越劲挺潇洒,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作“有些飘逸感了”,从此题字题词便一概用毛笔写了。
从陈云同志晚年的题字题词看,一般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应有关部门、地方请求写的,一种是主动写来送人的,一种是作为习字而写的。第一种情况中,为革命烈士、革命纪念地、党和国家的工作部门及企事业单位、重要纪念日、大型活动、书刊写得比较多,如为《革命烈士传》《向警予文集》、“五卅运动纪念碑”、《武钢工人报》、周恩来祖居、张闻天故居等题字,为遵义会议50周年、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中国老年》杂志、《东北抗联史料丛书》、国防科工委、张秉贵塑像、国家环保局等题词。第二种情况中,一般是给一些领导同志和老同志、亲属、身边工作人员写的,如给张闻天的夫人刘英、国务院原第一机械工业部的副部长沈鸿、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李泽民等人写的题词。第三种情况中,主要是抄录警句、诗词和联语。而在所有这些题词中,他写得最多的有毛主席的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有鲁迅的话:“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有他自己的话:“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交换,比较,反复”,“出人出书走正路”;有他经常喜欢说的警句:“个人名利淡如水,党的利益重如山”,“有关家国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还有古人的诗句,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等等。从这些题字题词不难看出,陈云同志写大字并不仅仅是为了休息和锻炼身体,同时也是在用书法的形式,寄托对革命先烈的哀思,表达对年轻一代的希望,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和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抒发对党和人民的热爱及自己老当益壮的情怀。
陈云同志的晚年,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忘人民群众的利益,尤其关心青少年的成长和教育问题。比如,有一年“六一”节前夕,他看《人民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反映首都儿童看戏难的文章,便把我叫去说,去年报纸也登过反映这个问题的文章,他给中央书记处写信,建议向儿童开放机关内部礼堂,中央办公厅率先开放了中南海的怀仁堂;今年“六一”节,全国城镇所有影剧院和机关、企业的礼堂,也都应免费向孩子们开放一天。我按他的要求给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领导起草了一封信,他看后签了名,并在信笺上方写了“特急件”三个字,还在下面划了三个圈圈。信送出后,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联合下发了紧急通知,要求全国影剧院和礼堂、俱乐部在“六一”节向少年儿童开放。还有一次,他从报上看到反映高中毕业生很少有人把师范院校当作高考第一志愿的文章,让我转告中央有关领导同志,要重视这篇文章提出的问题,继续想办法帮助教师主要是中小学教师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使教师真正成为社会上最受人尊敬,最值得羡慕的职业之一。他的这个意见传达后,有关部门迅速召开会议,研究贯彻落实的问题。后来在工资改革中,党中央、国务院决定拿出十几亿元,为全国几百万中小学教师增加了工资。就在那次关于要重视师范教育的谈话中,陈云同志还特别提到了小学书法教育问题,建议教育部门要重视小学生的毛笔字训练。他说:“要把大字课作为小学的基础课,严格要求。在今后很长时间里,汉字仍会是我们的主要书写文字。因此,让孩子们从小把字写好很重要。”我传达了他的意见后,《中国少儿报》来信请他为提倡书法教育题词。于是,他写了“从小要练好毛笔字”几个大字。事后,报纸把他的这一题词和我拍摄的一幅陈云同志指导孙女写大字的照片一并刊登出来,对教育部门和家长重视孩子学习毛笔字起到了推动作用。
古人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就是说,字如其人。事实正是这样。从陈云同志的字,尤其从他晚年那些题字题词中,确实可以折射出他的气质和风范,比如,敦厚朴实的人品,稳重内敛的性格,恬静平和的心态,含蓄谨慎的作风,坚如磐石的精神,柔中寓刚的风格,超凡入圣的情操,气吞山河的胸怀,等等。所以,我认为欣赏、品味陈云同志的书法,既是了解陈云同志、走进陈云同志内心世界的一条途径,也是向陈云同志精神和作风学习的一种方法。
(本文是作者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陈云书风》一书写的序言,在本刊发表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