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不是华山论剑
2015-02-12李美皆
李 美 皆
(空军指挥学院 军事学术编辑部, 北京 100097)
自传不是华山论剑
李 美 皆
(空军指挥学院 军事学术编辑部, 北京 100097)
“事实正义”的传记伦理主张,并不能保证自传的全部客观性。周涛《一个人和新疆——周涛口述自传》,存在诸子弊病:自我炫耀,自鸣得意,功利性比较等触处可见。
事实正义;传记伦理;周涛;《一个人和新疆——周涛口述自传》
传记研究界有人提出“事实正义论”[1]的传记伦理主张,即把“事实正义”作为传记的首要原则。因为,如果没有“事实正义”的传记伦理支持,曝光大量人与事的生者传记就会被涉及到的人找麻烦,传记文学就只能成为“死人文学”或“歌德文学”。如果不特意要求“死后出版”,自传就是一种生者传记,不仅包含了传主的基本人生事实,而且包含了传主对自己的全部评价。要了解一个人的人格特征,捷径就是去看他的自传。自传不一定提供了最多的事实,但一定体现了最真的人格。这个真不单是通过他的自述得到的,更是通过他对外部人生的筛选和心灵真相的隐现——这对于传主人格的反映,也许比事实更有效。我认为,“事实正义”对于自传来说经常是不够充分的,因为,自传的事实是自我化的,如果事实是原材料,传主的主观性就是加诸原材料的盐和糖,所以,关键还要看传主以何种姿态和心态来贯彻其“事实正义”。
人为什么要写自传?普通人的自传,比如《平如美棠》,仅仅因为老人思念去世的妻子,老老实实的普通人的忆念,无可炫,也不想炫,只是芸芸众生的五味杂陈的人生,以温暖打底的没有故事的故事,平淡绵柔的后味让人对自己的一生也起了温柔怀想,泛起眼底的泪。若是名人自传,就不会这么偶然了,而是有某种必然性——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最后能有写自传或回忆录的必要和资格吗?有的是盘点,就像财务到了年底要盘账一样,盘的有美,也有丑;有的是炫耀,必须为自己辉煌的一生留下一个精彩的广告,让自己伟大的身影在历史长河中拖得更久一点;有的是发泄,不平气还没出完就老了,一定要在死之前大规模全景式地出一次;有的是说真话,一辈子主动或被动的假话太多,最后满足一下自己说真话的欲望,为时代敲一敲警钟,追究一下社会责任里的些许个人责任。就我关注的中国作家的自传来看,不乏炫耀录——没有炫不炫的区别,只有隐晦还是赤裸裸地炫的区别。正是卢梭所批评的:“总是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名为自述,实为自赞,把自己写成他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他实际上的那样。”[2](P13)为什么写自传多是在晚年、功成名就、忧患已成过去的时候?因为这时候才有的炫,才有炫的必要。看看这辈子差不多了,就该操心盖棺论定的事了,与其等身后由着别人去做结论,不如自己先做好一个满意的结论备案。一般不拿自个儿当回事的人是不会写自传的。既然是在胜者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回顾一生,这自传就很难不写成炫耀录。
这几年我发现有两路自传——自曝家丑、自我美化——居然殊途同归,就是炫耀录。王蒙的自传是备忘录加炫耀录,周涛的自传是自白录加炫耀录。都不是自审录,而是自鸣得意录;不是忏悔录,而是人生比较录。充满各种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自鸣得意。王蒙自传第一部很值得看,到了第三部,就明摆或隐含着各种比较了:官比我大的文学成就没我高,文学成就比我高的官没我大,官比我大、文学成就也比我高的,家庭没我幸福。总之,最后胜出的就是我,只有我。周涛的自传《一个人和新疆》[3]比王蒙的高一筹,高在坦荡,但周有二杆子气,无论文学还是社会地位,总要与人比高下,对老子天下第几特在意,最后一定要得出一个自己即便不是最强、至少也能进入N强的结论——至少在口头上。
且看周涛是如何比较的。
老子是文坛第几?
周涛写诗是把叶文福当标尺,写散文是把张承志当标尺。“找一个北京的标尺,而且要密切接触,要知道他想什么,把握住他的深度,不能瞎写,要知道中国那个时期在这个行当里思考最深入的人在想什么,他们走到哪去了。”找到当时有高度的人做参照物来提升自己,并突破新疆的文化封闭,这是一个积极的文学策略。
诗歌方面,周涛后来大约是感觉把叶文福拿下了。至于散文方面的张承志,周涛虽说“第二个准备超过的人是他”,但终未表示究竟超过了没有,只是写张承志偏狭、不坦荡,放着周涛大个儿的佳作不去赞美,偏挑个儿小的不怎么样的来肯定。但周涛的第一本散文集《稀世之鸟》获得较大反响,张承志是撰文评点过的。在叶文福之后,周涛飚上了北岛。“1986年以后,大学生中盛传中国只有两个诗人,北岛,周涛。不知道怎么盛传的,怎么得知的。符不符合统计学的实际。”这个,确实不知道。但周涛把这一“盛传”说出来,显然是希望它“符合统计学的实际”的。再后来,周涛立足的新边塞诗败给北岛立足的朦胧诗,他是不服又无奈。“怎么写都不对了……找不到自己了,明显地感觉到用郭小川、闻捷那里学来的东西打发不了这个世界。”1990年代,周涛索性以一篇《新诗十三问》发出强烈质疑:“新诗从诞生之日就是错误的,百年新诗走过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周涛肯定的是郭沫若的诗,看不上徐志摩的诗,可是,徐志摩与张爱玲、周作人等1949年后受压制的三十年代作家偏偏在当下很受推崇,他觉得这是矫枉过正。矫枉过正是有可能的,但他断言这是一个文化阴谋,就上纲上线了。他简直觉得学术界拿这些人否定茅盾和郭沫若,就是在间接地否定他。他怀念20世纪80年代,因为20世纪80年代对他比较公正。周涛一旦得不到殊荣,就开始怨恨文坛不公。徐志摩行大运,就会导致谁倒大霉吗?文学的发展流变,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阴谋主导不了的。珍珠粒儿够圆够大,就算暂时被埋没,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的,如徐志摩、张爱玲们,既然您有足够的自信,着什么急呢?看看诗坛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周涛的骄傲就该上场了:“我现在把诗看得一文不值。”如果诗坛继续敬着您,您还会把诗看得一文不值吗?老子华山论剑输了,华山就不存在了!——周涛的逻辑就这么简单。
诗坛受挫,“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写小说和写散文。当时国内小说创作繁荣,名家众多,想出头,不容易。所以我就将注意力转移到散文上。”周涛说。周涛的写作好像是很外在的一件事情,类似下棋,哪一步怎么走,都可以谋划的。周涛认为当时的散文都是死散文、僵尸,只有贾平凹、曹明华的虽然仍未完全摆脱僵尸痕迹,但还有点生命气息,因此,他要“解放散文”。“真正敢于彻底否定这一套,而且拿出自己新的散文姿态来的,我是第一人。只有余秋雨写出了他的学者散文造成那么大影响,毕竟是在我提出‘解放散文’之后,他不是在我之前。我是大量的、全方位的,长的十几万字,短的几百个字,我等于把散文领域横扫了,长长短短都能对付。”可是,前段时间汪国真去世,微信上“不羞于承认自己曾经喜欢过汪国真和余秋雨”已经是对一个人坦诚度的最好说明了,您还争什么争哪!您出来文坛上混,就是为了争个第一吗?那是不是告诉您“好吧,您是第一了”,您就可以揣着“第一”的名头回家去了,从此再不写作了呢?一个作家,还有比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更快慰的吗?老是操心第几的事干嘛?操心名次是对于文学怀有功利心,那么,越操心,境界越低,心力越短,排名越往后去了,不如别操心了,文学自会给您公平的回馈。“横扫”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文革”期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革”遗风延续到了文学领域吗?可是,文学不是斗兽。气盛不是错,正气浩然之气自然令人慑服,若是浮躁虚荣之气,就冲得人不舒服。“我对当代中国散文的贡献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虽然整个文坛并不承认,并没有人明确提出这个,但是实际上任何人否定不了。……诗也是这样……不知道什么原因,中国文坛起码是在对待我的问题上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人为的东西在里面起作用,谁在搞整个名堂,我还弄不清楚。”周涛还找了人证来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周涛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对当代文学的贡献遭到了故意的忽略呢?可能的缘由,就是他没有当上中国作协副主席。这固然是一件憾事,但好像也没那么玄机重重。文坛不会约好了故意无视谁,因为这种做法难度太大,基本不具备可行性,所以,不必产生这种迫害狂加自恋狂型的妄想。当了作协副主席又怎么样呢?区区一虚名而已,还是宠辱不惊、宁静致远的好;将洒脱进行到底,没准你的价值就超过了一个作协副主席呢。
周涛的洒脱有点“阿Q”精神和孩子气。一面轻狂地蔑视文坛,一面又非常在意文坛评价。一面说,“我觉得时间淘汰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快乐地书写表达,剩下的我管不了。还是那句话——‘我管那些?!’”一面又说,“写了四十年,至今仍在写,始终没有什么影响力,和年轻一代的人比,自愧弗如啊。”既然自信“时间淘汰不了”,就保持淡定,何必去和年轻人比较并自愧弗如。既然相信历史是公正的,就安心等着好了,何必跑到历史的前头去妄下断语。“我管那些”表达了周涛对文坛的不屑,但进入文学史的野心又着实搅得他心神不宁,说明他还是“管那些”的。他知道文学淘汰率很高,大浪淘沙后留下的金子很少,因此,“跻身现当代散文名家行列”等,还是会让他眼前一亮心头熨慰的。其实,这个文坛“评价”本身就是虚的,“大师”这个词已经用滥了,给您一百顶“大师”的帽子又怎样!若把文学视作绿林,那江湖座次实在排得很混乱很随意。若把文学视作庙堂,文学史座次仿佛就成了《史记》的本纪、纲纪等,要紧得很呐!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落子无悔的神圣,“鲁郭茅巴老曹”不又在生前或死后被徐志摩、张爱玲、钱锺书等冲击了吗?文学史地位和文学地位是两回事,文学地位谁说了算?读者、尤其是后世读者说了算。所以,只要自信是金子,不用焦虑,等着后世读者说“原来你在这里”吧。如果自信不是金子,活着时拼命把座次弄到前面也没用。如果只图在世的文学繁荣,那你只要明白“都是浮云”就够了,把虚荣心打掉吧,反正你活得也不错,不靠这繁荣来混饭吃,“快乐地书写表达”才是真。
周涛很狂,他自传中有一节的题目就叫《狂》。他说,我这个人不拜名人,不拜门子,不登码头。他没有拜过离他不算遥远的艾青、王蒙、李瑛等,甚至曾经被请也不去,这是他颇感骄傲的。如此很好,清高淡泊,只是,又何来为自己受文坛冷落而不平呢?难不成你眼里可以没有别人,别人眼里就不能没有你吗?周涛到上海领文学奖,获奖者全是名人,他便刻意从不主动进谁的房间。“你来行,我不去,因为他们都比我强。”承认你比我强,所以我才不去拜你,多么孩子气的可爱的坦诚!自负者的自负往往是无条件的,就算别人确实比自己强,他也可以坚决自负下去。如果是一种正常的切磋交流的心态,有什么必要在意是我主动还是别人主动呢?这种刻意的不主动,倒坐实了他的自卑。真高傲无需刻意,刻意就不是真高傲了,而是摆谱。“我的文学里经常张牙舞爪比较狂?人家说狂气,霸气,甚至有些匪气。”为什么?“和我从小在军队里长大有关系。”腰杆硬、出身好、条件好的周涛,自小就有红色贵族的优越感,即便到了文坛,也是要高人一等的,要等着别人来拜而不是去拜别人的。
敢比,敢为人先,不服输,对于作家不是什么坏事。但文学毕竟不是战场,诗文比拼毕竟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之战,别把胜负弄得那么分明,只要打动过读者的文字,都有存在的意义。作家心态不稳不正,心浮气躁,文字难免受影响,所以,立言必先修心。
老子是新疆第几?
征服不了中国文坛,那就征服新疆吧。周涛说,他是“六篇长文定天山”。“我九岁就来新疆了,终老天山是什么意思?你成了新疆文化的一个代表性的符号;你固然奋斗一生,做不到成为整个中国的文化符号,但是作为新疆这个地方的文化符号没准儿能行。”“他是1949年以来新疆军区第一人,我要做的,起码是百年以来新疆第一人。”“新疆的省级干部前前后后也有上百个人,但这个地方一百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作家。”
1978年,周涛的《天山南北》在《诗刊》发表后,曹禺和徐迟到新疆,在大会上表扬了他,使他在新疆一夜成名,也促成了他参军的好机缘。——所以,不要在文坛一不得志就把文学视为粪土了,您还是靠文学起家的呢。周涛以后有数次机会离开新疆到内地,最终却打算终老新疆,这个选择实在太明智了!明智之处就在于——新疆地大物博,能容得下他的狂。地大物博就有这好处,内地窄窄巴巴的,哪经得住他张口那一炸,怕是窄巴得他连口都张不开。周涛不离开新疆是对的,只有在那里,他说老子天下第一,会有人点头称是;到了内地,特别是那些店大欺客的城市,大概有人会起身离去,有人会笑上一笑,而已。周涛说自己这本自传是活人当死了暴露,可是,我担心,就算死上十回,也没人会这样吹他。“百年新疆第一人”,我认为他做到了,吹牛第一。多少年后,孩子们听到的新疆故事将不再是阿凡提的故事,而是周涛的故事。
可爱的周涛连吹牛都要吹得这么可爱,“说第一人当然只是玩笑话,人生哪有什么第一呢?人生不是比赛,不是奥运会,没有可比性。但人生一世总要有自己的追求,总要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独特的奉献,总应该留下点什么。……最堪告慰的是,(我)留下了后人永难忘怀的东西。”你看,周涛是吹着玩玩的啦。但光玩玩肯定是不行的,周涛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到现在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在这样一个边远的地方,我让中华民族的文化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传播。”
“在喀什八年不愉快,没写什么东西。”“我本质上和哈萨克族的那种生活有一种相通的地方,从性情上来说,我的本性和维族人的生活不通。另外我喜欢草原,而喀什是农村,喀什是典型的维族人种地的文化,我对这不是太感兴趣,写不深入;伊犁可写的多,几乎是所见的东西只要想写大致都能够写出来。”周涛及其写作与新疆的关系,基本就是这些。
“如果到老了,理智地想自己,我一生没有背叛这个地方,而为它做出了一定的文化贡献;这个地方作为六分之一中国的土地,它还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的人,将以你为荣。跟一个国一样大的地方,我在这儿传世还不够吗?你要想让这个地方永远记住你,你必须死在这儿。你半路上跑了,凭什么人家还老说你?这是一个身后事,我想来想去这个身后事确实得这么做。”看看,又来了地大物博的好处,不仅地大物博,而且源远流长,足以满足你广大长远的虚荣心。账得这么算,才叫聪明。
“普通人都是让一个女人受孕,伟大的男人让历史受孕。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说士为知己的土地死,土地是知己者,因为这块土地不光养育了你,这块土地上的人也充分地了解你,最认识你,最抬举你,你不死在这儿,你死在一群根本不理你的人那里干啥?只有新疆的人是你的亲人,死在亲人的身边是最好的归宿。他们将以你为荣,你为什么不死在他们的身边?”周涛的“新疆王”是当定了。可是,根据我这长头发之人的短见,凡是操心有没有让历史受孕的男人,似乎都不太容易伟大。还有,您这“认亲”的原则,是不是太功利了?买我帐的就是我亲人,不买我账的就不是我亲人?
“我哪儿也没走成,哪儿也不去了,这一定程度上和我老婆的主见有关系。”终于说了实在话。“马老太(周涛指自己夫人)总是在正确的时间选择正确的态度,她老是提出一些正确的意见。”周涛有机会调北京上海等地,夫人不同意,就是这“正确”之一。这正确性是毫无疑问的,如果离开新疆,周涛后来哪能有那么高的级别。不离开新疆,是因为您在这里最赚好不好?怎么就变成了这么悲壮热血的“终老天山”的情怀选择?怎么就成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热土难离?是那么回事吗?别那么煽情那么动人,好不好?马老太的正确主张是要保证你的利益,不是顾虑你对新疆的衷肠。把深情献给新疆,是“最合时宜”而已,您别误会自个儿太深了。
周涛的“人物”意识太强,太在意自己是不是人物——即便不是千古人物,至少也得是百年人物;即便不是世界人物中国人物,至少也得是新疆人物。周涛虽然也撇清“人生哪有什么第一呢?人生不是比赛,不是奥运会,没有可比性”,但他终究还是对“第一”念念不忘的。其实,自认“第一”也对,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第一。
老子不比官强吗?
周涛自传中有一章叫《官》,他说:“新大(新疆大学)当时看着比较优秀的一些人,还真没有几个当上官的。……当婆婆的人首先要能当媳妇,我当不了媳妇,我一辈子受不了人家对我吆三喝四的。”另一章的《王恩茂》一节中,周涛说,全国政协副主席王恩茂曾有意让他当自己的秘书,但是,“我心里有数,我当不了秘书,我不会看眼色,不会伺候人。”“我知道自己当秘书不行,搞文字可以,但是我也不愿意搞,我自己给自己写文章多好,干吗跑去给人家写文章。再一个我对现实利益不是太关心,不是太在乎,要是在乎我早去北京了。那时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我舍不得离开。我1988年才42岁,那时候是正团职干部,给国家领导人当秘书,那个位置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周涛这些话很实在,对自己的估计也很准确,他当官的热情确实没有文学大。周涛26岁时曾有提拔为喀什市团委副书记的可能,那时他是很想抓住这个机会的,因为当时他父亲已经倒了,当官可以重振家庭;也因为那时他还没有走上文学之路,除了当官看不到其他机会。“假如没有意外,我的官道在二十多岁就开始了,前途无量,我还搞什么文学?”这也是实在话,从政从文对他来说都是为了个人发展,只要能够达到这个目的,两者均可,周涛从未说过自己从小就有作家梦、对文学多么执迷之类的话。周涛的官道因为父亲的问题当时没有走成,他先走上了文学这条道,而且势头不错,也就不想改弦更张了,从文确实更符合他的性情,虽然从政可能更有势力。周涛更实在地坦白,他这样做,也是顾忌岳父在“文革”中得罪过王恩茂,王恩茂看人是特别在意“文革”表现的,只是当时不知道他们的翁婿关系而已。
周涛虽未选择当官,但他是有当官的本事和机会的,这一点他始终没忘,尤其在他目睹曾经平起平坐的旧交当了官之后。他回顾了一生交往的官和新疆大学出来的官,也谈了谈“当官这件事”,把“当官”解构了一下,总结就是当作家要比当领导难得多。他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他是不乏政治智慧的,是富有潜力当官的,只需在那上面用心而已。人生价值上,周涛追求的是永恒,他对那些官不服气。“新疆的省级干部前前后后也有上百个人,但这个地方一百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作家。”“我钦佩他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但我并不羡慕他。因为我们俩恰好是两种植物,我成不了他,但我可以成为自己。我的雄心不一定比他小,他是1949年以来新疆军区第一人,我要做的,起码是百年以来新疆第一人。”他的同学柳耀华当副厅长时,俩人为谁崇拜谁而计较,周涛不服:“一个副厅长还值得我崇拜?”所有这些,核心都是在比较——把自己跟官比较,比较的目的和结果当然是自己强。
所有这些比较都透露出一点,周涛还是看重官阶的。如果不看重,就不会把自己撂在里面比来比去了。他是一面轻官,一面又对官位敏感。轻官的结果,是他笔下的“大人物”并不大,也不神秘,没什么迥异于常人的了不起之处。对官位敏感的结果,是他没忘记把大干部写进自己的历史,人生中会遇到许多人,但他把他们单独挑出来写了,是不是惦记不好说,至少他没忘记。周涛最敏感的是遇到官时。乌鲁木齐市委书记请周涛吃饭,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书记手下的厅长们不太受用,书记给他面子,说周涛要是当官的话现在起码是政治局委员。他说,不当常委我就不干。他坦言,当时差点没说出来“领袖”。客观上他承认那些人比他会当官,但说话上他就是要压着他们一头才平衡。这种满弓的状态,是不是说明他太把“当官这件事”当回事了呢?一个作家,去跟官们计较这干啥?当然,周涛是一贯的少年气盛,即便当他老了时。他就是要让官们明白:不是我当不了官,是我不屑当,我要是当的话,哪有你们的份。越遇到官大的,周涛自尊心越敏感,越在意对方的态度,越不能落下风,如在上海领文学奖时面对名作家们一样。必须强调一下,虽然这离真正的清高淡定有点距离,但仍然比阿谀献媚强出无数倍,我绝对不是支持作家对官员阿谀献媚,相反,我对后者更加鄙夷。
自己不想当官,看见别人当了又不服,这是为什么呢?“我承认一点,确实在此时此地当官的都比我们强。”周涛这是在同学中比较后的感受。这种感受与他差点当官的历史机遇加在一起,可能多少使他有点壮志未酬的感觉——我本来有可能比他们都强的。当周涛有可能当官时,迷恋文学上的黄金期,不为官所动,可是,文学黄金期很快过去了,他在文学上并没达到瞩望的辉煌,想想当初向他招过手又交臂而过的官帽,是不是有点失悔和失落呢?所幸,周涛级别也很高,“我们班出了五个厅局以上干部,副省级只有他(指柳耀华)一个。我是正军待遇,但我不是官。最大的官还是柳耀华。”矢志文学,到头来,反而要借助体制内的地位来抬高身价,这种感受挺复杂的。问题又来了,虽然殊途同归,周涛级别不比官低,不做官也有官的物质待遇,但他到底不是官,官的许多东西他不具备,所以,他愈发要不服那些官们,愈发要表示自己不输于官,“别把村长不当干部”。周涛的夫人在讲述喀什地区公安处院子闹鬼的事时说:“那个鬼地方只出来三个人,一个是杜金才(总政副主任),一个是柳耀华(新疆副省级),还有就是周涛。”这话里显然包含着一种可比性。没的比,就不会比了,之所以比,是感觉有的比。王蒙和周涛都是有文学之外的级别的作家,既然是有级别的作家,衡量人生成功与否的标准就不止一个,这可能是他们喜欢比较的主要原因。墙内感觉不足,就用墙外来补:我是作家里地位最高的,我是地位高的人里写得最好的。——这种不着调的比法,跟不想当厨子的司机不是好裁缝一样搞怪又搞笑。
周涛其实一直非常看重体制内的地位。文职军人曾经有三四年的时间是不穿军装的,他觉得衰败、失落、找不到感觉。“身上那层老虎皮没了,你是军区机关的客人。”还有,“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那时候我很不满意。1988年授衔我错失一个机会,领导让我到下面任职,说你当一个副主任吧,我当时听了一些错误的传言,没有去任职,结果把我给坑了,没有授上衔,成了文职,心情很不高兴,就想转业。”周涛终生都为没有授衔而耿耿于怀,因为,授了衔他可能就是真正的将军了,感觉更过瘾。王洛宾那么大的贡献,才是六级。周涛2002年56岁,晋了三级,金松枝一戴就是将军待遇了,后来又晋二级。同属新疆军区,王洛宾比周涛老很多,可是,“我那时候坐红色拉达,看着他骑自行车。”“这个精神我是望尘莫及。老头有童心,而且人家是和权力无关,人家就骑一个破自行车满街乱窜。”王洛宾身上才真有周涛误以为自己有的那种洒脱。
周涛42岁正团(相当于八级),真不算高,可能参军晚的缘故。但42岁到56岁,仅仅十四年的时间,周涛完成了从准八级到三级的跨越,这是极少数人要用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来完成,而一般人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一个跨越。周涛真得感谢文学,他的级别,主要是通过获文学奖来的。同样是获奖,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体制承认,并获得这样一个结果的,甚至多半人都不能,但周涛能。究其原因,一是善于运“势”,他说,“人都是势的产物”,这是得势之人的经验之谈,为了这个“势”,他甚至把爱情和婚姻都搭上了;二是证明周涛确实是有从政潜力的,不愧是自诩百年出一个的周涛,非一般人可望其项背。如此狂妄的周涛,居然能在体制内受到尊重和认可,说明他非常清楚不该狂的时候不狂,他的狂是有选择的,不失理性的,属于清醒的狂。周涛在自传中这不屑那不屑的,听起来比李白还超尘出世,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正军待遇了,不需要再入世了。足以“粪土万户侯”的人,还要为“五斗米折腰”吗?周涛的骄傲,绝对少不了体制内地位的支撑。包括他把过往的不堪说出来,也是因为走过来了,活出来了,最终的辉煌把过去的暗处都照亮了。“文革”后他被宣布为“三大讲”重点人物,面对审查:“我当时声泪俱下,那么骄傲的人变得低声下气。”所幸最终结论是没有问题。那时候的周涛是不会骄傲的。最让周涛低头的是政治。他把政治看得最重,政治性标准也看得很重。
周涛搬进将军楼,自然感恩命运对自己的厚爱,可是,想想文学,可能又有点颓唐和不甘吧?锅里的碗里的都有了,怎么仍觉不够丰盛呢?也许在级别方面的富余,愈发凸显了文学方面的略欠,所以他在文学上的比较更有不平气,至于级别与官位的比较,那只是相对的了,是自足中的比较。有人评价:“就身家富贵来说,周涛依附当下政治。就政治手段的肮脏龌龊,周涛厌恶政治。就文艺的特质来说,周涛疏离政治。作为作家,周涛光彩照人。作为知识分子,周涛软弱无力。文艺和政治的复杂关系,让周涛闪烁着驳杂的颜色。”[4]这个评价很深刻。
叶文福算老几?
周涛自传中写到的人,反应最激烈的是叶文福。叶文福专门写了《周涛那个痞子》来回应,那叫一个狗血喷头。
周涛写叶文福的题目叫《那个楚狂人》。叶文福是他接触的第一个有名气的诗人,1970年代,叶文福到喀什,在周涛家吃饭。周涛夫人马文给做的饭,周涛特意提到:马文很重视。周涛笔下的叶文福当时是狂放无羁,周涛则照单全收,只埋下一处伏笔:“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记住,就在今天你吃饭的这个小房子里,将来会有一个人超过你,那个人就是我。”这是他与叶文福比较的开始,此时,他显然是把叶文福当老大的,自己承认对叶文福是“五体投地”。“叶文福是我在上世纪70年代给自己树的一个标杆,我要超过他,首先也要向他学习,学习他的某种精神状态,某种自信力和他的直率……”虽然放出狂言,但这个时候的周涛基本还是谦虚的小老弟。“1979年叶文福《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发表。我更绝望了,刚说完的话就让他一棍子给打回来。但是人内心的声音的确是厉害,我是个不服人的人,你越厉害我越要超过你,就算你是天才我也得超过去。”但是,叶文福很快就因这首诗倒霉了。“十年之后,我和张承志跑到叶文福那儿去。张承志偏要去见他,我说那个鬼人有什么好见的,而且是危险人物,不好接触。”那时叶文福已经落魄。二人还是去了。“他就是废了,他的那个时代结束了。现在肯定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糟老头。”“后来我又见过叶文福一次,以前红光满面,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很魁梧壮实;这次见了觉得他就像小鸡一样。”正如当初叶到喀什,周感觉到的震动很符合叶当时的威名,此时,周的居高临下的悲悯的感觉也很符合叶的落魄。这又让我想起周涛的人生感悟:“人都是势的产物。”成王败寇,成败论英雄,当然符合这个“势”论。周涛为叶文福的失败找到了根源:农民的底层意识影响了他。又回到了出身上。周涛一直有着出身上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毫无疑问也影响了周涛。阶级理论是不是仍未过时?
“不是我超过了叶文福,是叶文福的凋落,证明了人的局限性有时候是可以致命的。”这是周涛比较后的结论。“此外我也很惋惜,本来是很有才华的诗人,他可以作大诗,有那个气度,但最终在诗的道路上中途夭折了,夭折也不能怪社会,是他自身的思考局限了他。”周涛提到的叶文福的“局限”的具体所指是什么?从他所写的内容分析,有二:一是叶文福是真狂的人,狂到骨子里的人,不把大人物放在眼里的人,所以落魄了。相比之下,周涛骨子里很清楚天高地厚,是在安全的范畴内狂,所以人生很成功。当然,这不代表我赞赏叶文福,真狂假狂我都不以为然,正常人用不着狂。二是叶文福的诗的问题,“《将军你不能这样做》批判别人,当时将军家里的浴缸是进口的浴缸,很贵,而他认为那是一个农民用牛耳朵里一根毛一根毛这样集腋成裘换取外汇买来的。他很早就批判官僚太奢侈,批判了腐化,那时的腐化跟今天比起来,简直是俭朴到极点。”“那时的腐化跟今天比”,那能比吗?因为跟今天比“俭朴到极点”,就不该批评吗?慈禧太后当年也用不上冰箱空调,是不是也太俭朴呢?周涛如今也泰然享受将军待遇了,叶文福批评将军“腐化”,是不是引起“官官相卫”的心理反应呢?阶级理论在此似乎又派上用场了。叶文福的批评也许确有过分之处,但周涛的辩护是不是同样过分呢?综合这两点,周涛就是认为叶文福不识时务而已。而“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显然是为周涛准备的。二人本质上最大的不同,也许就在于识不识时务,这一不同也造成了各自命运的分野。“人的确是有命运的,那就是一个人的综合条件和整个时代的关系,顺则昌,逆则亡,如此而已,岂有他哉?有本事的人多了,与时代相合则有成,与时代相悖则失落。”这些话出自周涛之口,我也怀疑是做了他的“势”论的注解,很难理解成林道静的与时代结合那样的意思。
周涛对叶文福最终的凌驾感,是来自哪方面的自信呢?人格?文学?社会地位?周涛1976年去《诗刊》,还卑微得很,打着叶文福的旗号才见上《诗刊》的人。可话锋一转,他说,“我现在把诗看得一文不值,诗是什么东西,就是没有人看的东西。”可见,他并非以为自己在文学上超越了叶文福而骄傲,他根本就不把文学当回事了。紧接着的一句“你说人生最后的反差有多么大”才道出了根本:他的自信来自“人生最后的反差”。周涛和叶文福反差最大的当然是社会地位。周涛一副把叶文福比下去、拿下了的胜利者的姿态,凭借的是自己社会地位的优越。当初,他是要在文学上跟叶文福比的,但最终,却是在社会地位上比赢了叶文福。叶文福也不客气,在回应文章中直接将周涛斥为痞子,而且评价: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周涛用“狂人”换来了一个“痞子”,真没赚着。有人评价周涛此文:“九分真实,一分刻薄。写叶文福豪华落尽之后的凋零,有点儿报复他当年冷落自己的快意。可是,能这样和盘托出一个人,一段沉浮,也只有周涛。”深以为然。周涛是有点小报复之意,“没有比叶文福直爽的人,但他也作秀。我当时请他吃饭,我们混得挺好的时候,他竟然脑子一转,说你休想让我推荐稿子。我确实想让他推荐稿子,他竟然看透你,直言不讳。”叶文福让周涛吃过憋,一旦周涛“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是要回敬过去的。但除却此,我认为,写叶文福,怕也没人会比周涛写得更好了。叶文福一一指出的那些细节的出入,我觉得并不重要;有一些叶文福不满的措辞,也不重要,诗人的口无遮拦而已;叶文福反感的周涛性格当中的东西,也不是根本问题。我觉得叶文福若只为这些,真没必要那么生气,至少说明,你对他很重要,他很看重你。叶文福的反应正应了一个观点:传记披露的私生活事件越是久远,当事者就越不容易发火。几百年后看周涛这篇文章,没有人会发火,叶文福的形象会因这篇文章更加放光,比那些关于他的毫无纰漏准确到家的文章更能使他放光。而且,在周涛口述自传的诸多篇什中,我认为这一篇最有可能传世。当然,我并不是要叶文福感激周涛,只是希望叶能宽宽心而已。为什么有人要把“事实正义”作为传记的首要原则?因为在这一原则下,叙述者的叙述权大于被叙述者的隐私权。就是说,只要你在陈述事实,不用考虑对方会不会生气。人不是孤立的,写自传必然要触碰到别人,所以,卢梭说:“我的忏悔必然和许多别人的忏悔联系在一起,凡是与我有关的事,我都以同样的坦率做这两种忏悔,虽然我想对别人多加照顾,但是我不认为我应该对任何别人比对我自己要照顾得多些,我要永远公平、真实,尽可能说别人的好处,只在与我有关的范围内说别人的坏处,并且非不得已时不说。”[4]我相信周涛也不是故意要说叶文福的“坏处”,他还是想写出一个他眼中的非凡的叶文福,因为叶文福对他影响很大。
每个人在口述自传时都会有所顾虑,周涛虽洒脱也不例外,但他在深思熟虑后,决定采取坦率的态度:对文坛人物的个性弱点直言不讳。周涛做到了点名道姓,磊落敞亮。他说,“我对一些人的真实看法和体会也写进自传,一家之言,我也没考虑别人的看法。”其中包括叶文福。“当时我只是凭着记忆信口开河,两个月后,朱又可将整理好的文字发来,清爽干净出乎意料。在此基础上我亲自修改润色,四五个月后,这本20万字的自传就出炉了。”朱又可是周涛口述自传的对话者和整理者。周涛当时是“凭着记忆”,修改时也未必去考据,所以,出现叶文福所指出的某些细部的不准确,是有可能的。当时是“信口开河”,修改时保持了既有风格,并未穿靴戴帽刀砍斧凿,保持其真不加修饰,这在口述自传中是难能可贵的。朱又可是周涛的老朋友,这一点很重要,在知根知底的老友面前,得意处尽管得意,晦气处也无须隐晦,放松随意无所顾忌,包括口语的习惯都原汁原味,比如周涛说“我那个鬼弟弟”,完全不代表他对弟弟不爱,但他说叶文福“那个鬼人”,就有可能让叶文福本人和外人理解为对叶文福大不敬。其实未必。用语浮夸属于文人的个性毛病,不是什么本质的问题。有些话,周涛就是调侃而已,当然,周涛自恃成功者,有底气调侃,而叶文福却未必调侃得起来。跟声气相投的朋友聊天的内容,一旦变成面对千差万别的读者,引起不同的反应也是正常的。无论看作凤凰还是山鸡,周涛对叶文福总之还是欣赏的,他说,“实际上就在那个时候我还是觉得叶文福是最有天才的诗人,虽然落魄了,除了朦胧诗以外,能够振兴中国诗坛的人应该是他。”
那么,周涛对叶文福的态度究竟有什么让我不以为然呢?姿态和心态。我看叶文福的诗,属于苦热衷肠的社会批判,终究还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可是,叶文福时运不济,当时是陷入了无路可走的境地,现如今,反腐时代到来了,他却也不能平反。而且,有跟他相似情况的人,赶上全球化时代,反而获得了另类的殊荣,而他是永远被碾压了,成了一个“独孤求败”。叶文福有他的缺陷,但他肯定是一个有人格的人,看见有人格的人被碾压,我总是感到些许心痛。作家之间,肯定会有一些相惜的东西,这种东西关乎到作家为什么要写作。物伤其类,如果一个作家不能在同类因苦热衷肠而遭逢厄运时同气相求,反而面露得意之色,碾压他的自尊,不仅有失君子的正直和作家的良知,而且会一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皮袍下面的“小”来。我并不认为周涛应该视叶文福为伟丈夫,但我看到他可怜一个曾经仰望的男人像可怜一只小鸡,还是有刺痛感。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无论何时,我都不愿意看见理想主义的陨落,更不愿意为此称快。
周涛说,“汉唐文化是什么?就是刘邦那一套。直到今天也能够感到处处有刘邦,有刘邦的谋略和作风。刘邦这个王八蛋,全然就是一个无赖。今天中国到处都是刘邦的脚印和影子,这一套玩得烂熟的人都成功了。”毫无疑问,周涛憎恶刘邦。按周涛写的,叶文福自比楚霸王,周涛也认为叶是项羽型的。可是,周涛本人呢?他是刘邦还是项羽?周涛本人没有给出答案。
现在我要说说叶文福。据一篇《〈将军,不能这样做〉评奖风波始末》的文章说,因为评奖不公,叶文福此诗落选,其他诗获奖,叶文福很生气,居然准备了某位干预此事的领导兼作家的著作和细纱手套,打算“用突然的方式把他的书砸在他的头上,然后扬长而去”。[5]还要戴上手套,显然是怕脏了手。虽然叶最终在众人力劝之下没有这么做,发了点别的飙算了,但想象一下以书砸长者头顶的那种暴戾,我还是极为反感。中国文人,为什么一旦有点骨气,教养就成问题?贝多芬也就是不对王公贵族脱帽而已,绝不可能如此粗鲁无礼。也许就是这致命问题,导致作家走不远。有人归因于体制,但没有教养的人,在什么体制下怕都好不了,司马迁受宫刑,都没这么失教养。教养跟体制即便不是无关,至少也是无必然关联。
虽然叶的激愤粗鲁我也不喜欢,但叶确实是一个有人格的人,周把一个曾经视为“天才”的落魄者故意形容得萎琐潦倒,又衬托以自己的伟岸光鲜,确实不厚道,不应该。
怎样老?怎样自传?
人未老时看到老人的某些不理想形状,会自我警醒“怎样老去”的问题,“老了写不写和怎样写自传”,与“怎样老去”是相邻的问题。
从王蒙、周涛的自传中,可以看到经历“解放”和“文革”的一代人的精神印迹,他们是文攻武斗、战天斗地、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熏陶出来的一代,即便老来写自传,仍然是在比来比去——是换了一种斗法。这实质上是把别人看得太重了,人不是为别人而活着,应该有更高的价值追求。自传不是专门写给相关的当事人看的,否则格局太小了,还不如不写。周涛一面说,“说第一人当然只是玩笑话,人生哪有什么第一呢?人生不是比赛,不是奥运会,没有可比性。”另一面,却还是在比、在争第几。人生不是用来比较的,在比较中活着才有味儿,只能说明你太没自我。尤其是老来回顾,更不应该是这种味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宁静致远这样的修养,不是最应该在智慧的老者身上看到吗?
看周涛的自传,他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但也只是精光而已。看王蒙的自传,他提供了一本人生账本,为自己做了一个人生广告,而且是免费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回顾,那些老学人的回忆短章,绝对不是这个味儿。曾国藩的天下为己任,胡适的悠厚超迈,托尔斯泰如大地一般的辽远厚重,在当今知识分子中越来越稀缺了吗?近来我也看了日本的新藤兼人和山本耀司的自传,感觉是简约、入味,强劲而安详的人格,灵魂的底气,都稳稳地给人坚定的力量,他们恒定的内力在日本特有的物哀之美中让人感触到足以支撑久远的一个硬的核。低调的奢华是人格,坚持个人品格,在清冷中达到繁荣,那才是无语而惊的个人魅力。
人生和社会,入乎其中和出乎其外看,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在王蒙和周涛的自传里面,缺少一点出世的精神,导致境界低了心力短了。我这等自甘幼稚之人,都能看到他们的局限,可见他们并不若自以为是的那么高明。殷实评价周涛:“他拒绝了任何文化的外衣,可能还有点佛家所说的‘放下’的心态。”[6]我觉得真是“放下”,就没有炫耀和比来比去了。情不自禁比来比去的人,是有大房子、高级别为基础的自信,但还有另一种自信的人,比如作家张洁,卖了北京的房子定居美国,自称“流浪的老狗”在全世界游历、拍照、作画,她貌似一无所有,却透着人生到底的干净,拥有最大限度的自我。不跟别人比才是自己的主人,张洁老得实在是漂亮!
歌德写了许多自传,最著名的是《歌德自传——诗与真》。歌德并不相信“自传”是“真实”的,但他仍以最大的努力和诚心,以六十岁以后的圆熟的洞察力,去描绘主宰自己一生的“根本真实”。这部自传的“诗”的成分也许多于“真”,但渗透着歌德晚年的觉悟:“树可以长高,但终不抵天。”所以,它“有王者般的‘大’,有禅师般的‘慧’,充实,宁静,安谧,而又睿智。像沉甸甸的稻穗,不再如年轻时高昂着头,而是谦卑弯腰,低头向着无言而深重的大地……”[7]这才是一个老者的自传应有的境界。
自传中最应该总结的,是人与自己的关系。“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年非”,这样的自我否定也许过于严苛,但那恍然之悟是属于“六十岁”的境界,是脱离尘俗之裹挟而步上了一个清明的台阶。老者的心境应如登高,越往上人越少,喧哗越少,越接近澄澈宁谧。真正的自我肯定应该是建立在自我否定的基础上,自我吹嘘与自我肯定不是一回事。
越是志满意得的晚年,写自传时越是要警惕。《忏悔录》是卢梭悲惨晚年的产物,是一部在四面受敌中为自我辩护的自传,所以有着逼人的悲愤,与晚年自足型自传的轻松油滑自是不同。《忏悔录》一开始那个勇敢的挑战“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定下了全书对抗的基调。卢梭生活的18世纪欧洲社会,封建专制主义的淫威依然残存,平民思想家的出现遭到上层社会的集体敌视,伏尔泰和狄德罗都进过监狱,卢梭作为一个从下层奋斗起来的激烈孤傲的平民思想家更难逃迫害。《忏悔录》就是一个激进的平民思想家与封建专制激烈冲突的结果,是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为维护尊严、反击污蔑而写的自传,其中有着可贵的平民精神和布衣本色。卢梭遭受了上层社会对于一个平民的种种责难和攻击,但他仍不以自己“低贱”的出身和过去的困顿贫寒为耻,保持了平民知识分子的清高,国王要接见他并赐予年金,他为了保持独立人格而未领受。卢梭对自己不溢美不隐恶,“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他把自己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呈现于世人面前,是基于自己的思想动机和哲理基础:人性本善,但罪恶的社会环境却使人变坏。他的自我批判因而导向了社会批判,与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对于财产不平等、社会政治不平等的批判一脉相承。卢梭生前,《忏悔录》只公布了前六章,后六章是七年之后公布的,当时卢梭已去世。几年以后的资产阶级革命高潮中,巴黎举行隆重的仪式,把卢梭的遗体移葬在伟人公墓。这不仅是卢梭胜了,更是他所代表的精神胜了,他的自传的意义已经超越一己,这,才是自传的真正价值和必要性。
[1]王成军.“事实正义论”:自传(传记)文学的叙事伦理[J].外国文学研究,2005,(3).
[2](法)卢梭.忏悔录(第一部)[M].黎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周涛.一个人和新疆——周涛口述自传[M].朱又可整理.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4]毕星星.评说《一个人和新疆》的22条微博[EB/OL].http://blog.sina.com.cn.
[5]亚思明,徐庆全.《将军,不能这样做》评奖始末[J].新文学史料,2013,(3).
[6]殷实.天生我才[J].作家,2014,(1).
[7]管姚,刘思慕.“潜伏英雄”的人生传奇[N].晶极,2010-02-09.
〔责任编辑 张 伟〕
(英文摘要
Biography is not the “Competition on Huashan Mountain”
LI Mei-jie
(Military Academy, Air Force Command College; Beijing 100097)
The biography ethical proposition of “Truth and Justice” can not guarantee the total objectivity of autobiography. Zhou Tao’sAManandXinjiang:ZhouTao’sOralAutobiographyhassomedefects:self-display,complacency,utilitariancomparisonetc..
Truth and Justice; biography ethics; Zhou Tao;AManandXinjiang:ZhouTao’sOralAutobiography
2015-08-23
李美皆(1969-),女,山东潍坊人,空军指挥学院文艺评论部主任,著有《说吧,女人》等。
I207.25
A
1004-1869(2015)05-00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