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意象考释——再论古典文学中“墙喻”的阻隔功能
2015-02-12纪永贵
纪永贵
(池州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
“红杏出墙”意象考释——再论古典文学中“墙喻”的阻隔功能
纪永贵
(池州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
摘要:“红杏出墙”是当今世俗生活中一个广为人知的俗语,它的意义指向非常明确,即已婚女子婚外情的象征。这个意象首先出现于中晚唐诗歌,诗人先是发现各种事物都有冲破围墙的迹象,后将视角集中到杏花之上。“红杏出墙”经历了“红杏”突破“自然之墙”、“礼教之墙”、“法律之墙”三个阶段。从唐至宋,有许多诗人都描写过“红杏出墙”的意象,到南宋,叶绍翁的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成为一个经典,影响了后来人们对此意象的理解。在唐宋诗词与元明戏曲中,虽然杏花意象逐渐有女性化倾向,但“红杏出墙”仍然只与生命与自由相关,尚未附着已婚女子情感出轨的意义,这一义项的转化是从明清小说的暗示开始的,到了20世纪才演化为一个有明确所指的俗语。从唐宋诗词的诗意创设到近现代的世俗混同,这一意象的意义转换成为传统文化品格降低的一个例证。
关键词:红杏出墙;阻隔;婚外情;法律之墙;
“红杏出墙”是当今世俗生活中一个广为人知的俗语,它的意义指向非常明确,即是已婚女子婚外情的象征。在感情色彩上,它无疑是一个受到道德原则谴责的行为,对于旁观者而言,则是一个令人幸灾乐祸,或者说是颇有八卦和讽刺意味的事件。
这个俗语与女性情感外溢相对应,主要来源于元明清时代的戏曲小说,至民国时期,已经成通俗之语。女性追求情感自由和婚姻观念之间的矛盾冲突导致了这一事件的发酵,同时也为世俗世界带来新奇的看点。至而今,“红杏出墙”一词不用解释,其义尽人皆知,但是其新奇意义已经大打折扣了,因为婚外恋情已成稀松平常之事,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倒不必用上这个文雅的历史故典了。
这个创自唐代的诗歌意象之寓意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首先是发掘其本义,突破“自然之墙”,即展露生命活力不可遏制的特性,同时也是美学理想的一次闪光,植物的这种努力与成果受到诗人们的广泛称赞;第二阶段是突破“礼教之墙”,开始附着一层新的象征意义,即未婚男女突破礼教之大防而私结姻缘,仍然具有正面意义;第三阶段是突破“法律之墙”,到了近世,它成为已婚女子情感外泄的代名词,则其积极意义已经消失。因为墙对于茂盛的植物与受到礼教束缚的男女青年而言,是一道苦闷的枷锁,而对于婚姻与家庭而言,这道“法律之墙”是社会稳定与社会责任的保障,因为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
本文并不纠缠于这个俗语在当今时代的意义显现,而是从探源的视觉,来看看它是如何发生的,并对它的诗歌原义做些分析,甚至对它如何演变为专指词组作一个巡视,同时,对此组合意象中“墙喻”的阻隔功能作一些补充探索。
一、“红杏出墙”意象探源
一般而言,“红杏出墙”只不过是对一句宋诗的简化,即来源于南宋叶绍翁《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望即知,将第四句剪去首尾三字,便剩下“红杏出墙”的四字语。大多数读者对此诗都是耳熟能详的,同时也容易误认为这首诗是“红杏出墙”的原典所出,其实不然。
钱钟书《宋诗选注》注《游园不值》:
这是古今传诵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有另一位“江湖派”诗人张良臣的《雪窗小集》,里面的《偶题》说:“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例如温庭筠《杏花》:“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李建勋《梅花寄所亲》:“云鬓自粘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头”;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搀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433页。
钱钟书先生以“倒推”的方式追溯了这个意象组合一路发展的线索:叶绍翁—陆游—张良臣—温庭筠—吴融—李建勋,一共五个诗人六句诗,钱先生认为这些“源头诗”都比不上叶诗的好处:醒豁!
因为当时电子版本还没有出现,钱钟书先生凭借自己广泛阅读与非凡记忆,为我们提供了这一条极富学术意味的线索,现在看来,他的搜罗还不太全面,还有些细节可待补充。比如,陆游《小园花盛开》:“鸭头绿涨池平岸,猩血红深杏出墙”,就是一个被忽视的例子。
唐代诗词中还可找到如下类似的例句。魏夫人《菩萨蛮》:“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又如唐白居易《府中夜赏》“白粉墙头花半出”,聂夷中《公子行二首》“花树出墙头”,但未言明即是杏花。《乐府歌诗》卷八十“近代曲辞”中有《墙头花》,可见“花出墙头”之典其来有自。
从宋代开始,“红粉出墙头”已是一个常用的意象。因过去相关诗作不太被注意,笔者特在此将类似的诗句作一个胪列。王禹偁《杏花》:“日暮墙头试回首,不施朱粉是东邻。”欧阳修《梁州令》:“红杏墙头树,紫萼香心初吐。”又《渔家傲二十首》之五:“红粉墙头花几树,落花片片和惊絮。墙外有楼花有主,寻花去,隔墙遥见秋千侣。”王安石《杏花》:“独有杏花如唤客,倚墙斜日数枝红。”王安石《金陵》:“最忆春风石城坞,家家桃杏过墙开。”苏轼《浪淘沙·探春》:“昨日出东城,试探春情,墙头红杏暗如倾。”又《雨中花慢》:“空怅望处,一株红杏,斜倚低墙。”张耒《淮阴阻雨》:“晓天暖日生波光,桃杏家家半出墙。”张耒《伤春四首》:“红杏墙头最可怜,腻红娇粉两娟娟。”张泇《题黄碧酒肆》:“行役不知春早暮,墙头红杏欲飞花。”韩维《和杜孝锡展江亭三首》:“买家园里花应谢,绿遍墙头野杏梢。”张闰《春日汎舟南湖》:“园亭西畔晴尤好,一色墙头见杏花。”陈襄《寒食日常州宴春园》:“洞里桃花青叶嫩,墙头杏火绿烟新。”君端《春日田园杂兴》:“白粉墙头红杏花,竹枪篱下种丝瓜。”宋无《墙头杏花》:“红杏西娄树,过墙无数花。”王同祖《春日杂兴》:“粉墙红杏半离披,春满人间花自知。”叶茵《香奁体五首》:“绿扬红杏闹墙头,画出眉山却带秋。”虞俦《和陈德章春日送客》:“过墙红杏雨,低户绿杨烟。”史弥宁《红雪》:“金衣花里亸春寒,桃杏墙头正耐看。”宋庠《池上雨过》:“墙头早杏青丸小,水面新蒲绀尾长。”虽说是墙头杏果,那也一定是墙头杏花之结果。
有的诗未必提到杏花,但是从清明、寒食节令等语境来看,过墙者仍与杏花有关。穆修《城南五题其五·玉津园》:“金锁不开春寂寂,落花飞出粉墙头。”梅尧臣《依韵和永叔都亭馆伴戏寄》:“去年锁宿得联华,二月墙头始见花。”二月墙头之花也一定是杏花。李复《惜花谣》:“摇摇墙头花,浅深争灼灼。”释绍嵩《安吉道中》:“墙头花吐旧枝出,原上人侵落照耕。”这就是所谓杏花时节春耕到。赵孟坚《墙头花》:“墙头花,红且白。一百五日过寒日,寒食过了好风日。”冬至之后一百五日正是清明节,则此花非杏花莫属。
唐宋诗中还有些诗歌虽然没有直接点出红杏出墙的意象,但其实写的也是这层意思,不过主要是表达出墙杏花的凋落景象。如韩偓《残花》:“余霞残雪几多在,蔫香冶态犹无穷。黄昏月下惆怅白,清明雨后寥梢红。树底草齐千片净,墙头风急数枝空。”这首诗是说出墙杏花被急风吹落了。
宋之后,杏花被吟咏的频率增高,金代的元好问对杏花情有独钟,有数十首专题作品,如《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之十二自言“一生心事杏花诗”,也留意于“红杏出墙“意象。又如:《杏花杂诗十三首》:“杏花墙外一枝横,半面宫妆出晓晴。”《自赵庄归冠氏二首》:“谁识杏花墙外客?旧曾家近丽川亭!”《梅花引》“墙头红杏粉光匀”等等。
这些诗词都表达了“红杏出墙”的意象组合,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言,对“红杏出墙”的动机提出新警视点的正是“春色满园关不住”这句颇有哲理的创意。可以说,“红杏出墙”的创设,在唐宋时代已是一个信手拈来之典,只是到了叶绍翁手中,它才展露出生命不可遏制的盎然生机。他的这首诗虽然不是首创,但确是占领了这个意象意蕴发掘的制高点,成为千百年来最受称道的名篇。
二、“红杏”意象的寓意转移
(一)杏花转红
文学史上首先提到的杏是指杏树或杏树之材,比如“杏坛”、“杏梁”、“杏堂”、”杏林”等。后来才开始关注其花色,因为杏花颜色比较浅淡,与其他色泽鲜艳的花朵相比,几乎没有色彩上的优势,比如桃花就以红艳著称,而杏花与之相比要浅淡得多,一般称之为“杏花白”。但它又不是如李花、梨花那样的纯白,而在红与白之间。即使是栽在一起的几株杏花,花色浓淡也有不同。韩愈《杏花》:“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杨万里《甲子初春即事》其三:“径李浑秾白,山桃半淡红。杏花红又白,非淡亦非秾。”在金代元好问眼中,杏花有时纯白如雪,如《浣溪纱》之十三:“川下杏花浑欲雪。”《点降唇》之十五:“杏花开过雪成团。”有时又红艳欲滴,如《清平乐·杏花》之一:“生红闹簇枯枝,只愁吹破胭脂。”有时在红白之间,如《清平乐·杏花》之十三:“杏花白白红红。”宋李冠《千秋万岁》:“杏花好,子细君须辨。比早梅深、夭桃浅。”好在杏花开放之时,一般的红桃还在准备之中,很少有同时竞艳的机会,这就让杏花可以独自陶醉一番。
关于杏花的颜色,程杰先生对之有过专题论述:
杏花“未开色纯红,开时色白微带红,至落则纯白矣”。花蕾初绽呈红色,所谓“红杏枝头春意闹”,“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初开景象,渐开渐淡,盛开转为白色,这种姣容三变的过程展现出丰富的观赏性。红杏初绽,大片杏林,如火如荼,人们多以“红霞”喻之。而逶迤开放中,同一树花朵有先后,颜色也就有红有白,大片林景中更是红白夹杂,绚丽斑烂,人们常形容为“碎锦”,而微开半吐之时,花色介于红白之间、淡注胭脂之色,可以说是花色最富特色的阶段,古人诗称“绝怜欲白仍红处,正是微开半吐时”,“海棠秾丽梅花淡,匹似渠侬别样奇”。*程杰、纪永贵、丁小兵:《中国杏花审美文化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
无论南方还北方,无论颜色是深是浅,杏花的色泽都比较浅淡,没有海棠那样的鲜红欲滴,没有牡丹那样的大红大紫,它只是春天里万紫千红的一个引领,一个季节的信使。杏花的花期也很短,这更证明了它的使者身份,它不能代表一个季节,而只是冷暖天气转换之间的一个过渡,一次短暂的爆发。
颜色淡白的杏花最后为什么被称为“红杏”呢?杏花含苞时,是有些深红的。白居易《二月一日作,赠韦七庶子》:“园杏红萼坼,庭兰紫芽出。不觉春已深,今朝二月一。”一旦破萼,便越开越白了。刘兼《春夜》:“薄薄春云笼皓月,杏花满地堆香雪。”但在诗人眼中,这种“白杏”却一日一日地被涂红了色,也许是没有其他芳菲参照的季节,诗人们就权当它是最红之物了,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倒是诗人心目中的那份红色的理想,反过来染红了白色的文杏。
唯美之红。最早定义杏花之红的可见南朝乐府《西洲曲》“单衫杏子红”,这是说少女所穿的单衣是浅红色的。因为是单衫,浅红的颜色可以衬托出少女洁白的皮肤、婀娜的身姿以及娇红的面容,大有“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美学烘托效果。所以,用杏子红来定色,令人感到亲切唯美。也就是说,在这个层面上,主要是因为红色是惹眼的,是暖色,是纯美的一种象征。
唐诗中的红杏意象并不多见,但其意味却非常明确,多以碧桃对红杏。所谓碧桃即千叶桃,并不是绿色的花,而是重瓣秾艳的红色,开花较早,将二者比并,更衬托出杏花之红。许浑《泛溪夜回寄道玄上人》:“南郭烟光异世间,碧桃红杏水潺潺。”齐己《杨柳枝》:“争似著行垂上苑,碧桃红杏对摇摇。”碧桃对红杏,主要着意于其色泽的混同和秾丽,因为出尘脱俗,甚至比拟为仙境之芳物了。
春意之红。红色代表春天的到来,花开草长,总是红绿相映,一派生机,如姚合《咏贵游》:“贵游多爱向深春,到处香凝数里尘。红杏花开连锦障,绿杨阴合拂朱轮。”牛峤《菩萨蛮》:“玉钗风动春幡急,交枝红杏笼烟泣。”
理想之红。唐代长安城里曲江边的园中有杏花,致使这种花演变为政治理想之花。中进士者可享受“杏园赐宴”的待遇,下第落魄之士则望园花而伤感,而此时他们眼中的杏花因失之交臂,因而更加红艳朦胧。郑谷《曲江红杏》:“遮莫江头柳色遮,日浓莺睡一枝斜。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吴融《渡淮作》:“红杏花时辞汉苑,黄梅雨里上淮船。雨迎花送长如此,辜负东风十四年。”温庭筠《下第寄司马札》:“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这几首诗都是将红杏与及第相联系的,曲江红杏变成了“春风及第花”,温庭筠的诗更是表达了下第后的失落心情“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浅白的杏花在唐代被诗人的笔触染红之后,在宋代之后更是大放艳彩,诗人已不再关注杏花其实只是一种短暂开放的粉白之花,而是一味地展示其红艳无比的色泽,就像画家笔下,凡是“杏花春雨江南”之类作品中的杏花均是红艳成团,画笔已只顾调色,所咏的红杏真正成为诗人心中的重植之花,与现实中浅白凋零的杏花已相去甚远了。“红杏枝头春意闹”、“一枝红杏出墙来”都是极其烂漫的写照。欧阳修《玉楼春二十九首》之五:“杏花红处青山缺。”陆游《江路见杏花》:“我行浣花村,红杏红于染。”又如金元好问《冠氏赵庄赋杏花四首》:“文杏堂前千树红,云舒霞卷涨春风。”赵蕃《正月二十四日雨霰交作》:“杏花烧空红欲然。”明代贵池沈昌《杏花村》:“杏花枝上著春风,十里烟村一色红”,清人金梦先《杏花村歌》“花时烂若朱霞屯,”红楼梦第十七回:“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这种种红得可以燃烧的感觉大多是诗人的错觉,是对连片杏花色泽的视觉差,更是诗人内心激情燃烧的象征。
(二)杏花的女性化
在唐代,杏花并没有人格化为高端女性的代指,在这方面,它不如桃花与女性的关系那样密切。*渠红岩:《中国古代文学桃花题材与意象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20-137页。可以理解为,唐代妇女以秾丽为美,女子也喜欢以桃花自居,而杏花实在太淡了一点,不能点燃男人的炽热情怀,不能成为男性追逐陶醉的对象。但是,在文学意象的发展平台上,杏花在某些诗人的笔下渐次与女性相关联,因其红颜易衰,因其短暂的生机爆发,因其不满围墙的束缚,终于成为轻薄女子的象征,最后演变成“红杏出墙”的公案,其间有一个文学主题的发展过程。
唐李洞《赠庞炼师(女人)》:“家住涪江汉语娇,一声歌戛玉楼箫。睡融春日柔金缕,妆发秋霞战翠翘。两脸酒醺红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饶。若能携手随仙令,皎皎银河渡鹊桥。”这首诗本是赠一个女道士的,但在唐代女道士的美还是非惹眼的。用红杏喻脸色,用白云喻酥胸,甚至脸色红润到令红杏都要嫉妒了。张泌《所思》:“隔江红杏一枝明,似玉佳人俯清沼。休向春台更回望,销魂自古因惆怅。银河碧海共无情,两处悠悠起风浪。”诗中也是将红杏比拟为佳人的。王禹偁《杏花》:“日暮墙头试回首,不施朱粉是东邻。”这里的“东邻”即宋玉东邻之美女的代称。冯延巳的名篇《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挪红杏蕊。”也是写一个女子随手摘下杏花自比,与李清照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诗中杏花有时成为女性情感生活中的一个道具。戴叔伦《新别离》:“手把杏花枝,未曾经别离。黄昏掩闺后,寂寞心自知。”李贺《冯小怜》:“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吴融《杏花》:“春物竞相妒,杏花应最娇。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销。”在晚唐的词中,杏花的女性身份进一步明确了。韦庄《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孙光宪《浣溪沙》:“杨柳只知伤怨别,杏花应信损娇羞,泪沾魂断轸离忧。”和凝《春光好》:“蘋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这些诗词中,杏花因为柔弱,因为是报春之花,因为韶光易逝,女性渐渐引为同类。但此杏花的女性身份只体现在其柔媚多愁一端之上,正所谓“杏花凝恨倚东风”。
到了宋诗中,杏花的象征意义复杂起来,主要指代寒食清明时节,女性象征也很普遍。宋词中出现词牌“杏花天”、“杏花天慢”、“杏花天影”等,《全宋词》收录了40余首《杏花天》词。柳永《少年游》十之四:“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此类品题不在少数。
金代元好问喜欢将杏花比拟女性,如《西江月》:“相思夜夜郁金堂,两点春山枕上。杨柳宜春别院,杏花宋玉邻墙。”这里也是将宋玉家东邻女子明确比喻为杏花,这朵“杏花”情动于中,“出墙”之欲非常强烈,但宋玉三年都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又《梅花引》:“墙头红杏粉光匀,宋东邻,见郎频。肠断城南、消息未全真。”
唐宋时代少女多以梅花自拟。李白《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白居易“妾弄青梅凭短墙,郎骑白马伴垂杨”等诗成就了“墙头马上”的爱情故事。宋后女子也有以杏花自喻,除了诗词之外,小说也会凑热闹。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有一个引诱唐僧的“杏仙”: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779-780页。
设置一个美艳娇嫩的“杏仙”来引诱高僧,其中就包含着杏花女性化的暗示。
又如《聊斋志异·婴宁》:
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蒲松龄:《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3页。
这篇小说以花作喻,不止杏花,还有梅花与碧桃。开篇写公子王子服看见“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女子于是将梅花弃于地上,“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后寻找到一村,见“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于是“怀梅袖中”,见到正在树上笑得花枝乱颤的婴宁,“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以示相爱不忘也。’”文中还有一处点出碧桃:“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女子由“手拈梅花”到“手执杏花”,其实只是时序的推进,而杏花的女性化则是无疑的。小说同时将王生喻碧桃,盖取唐诗碧桃对红杏之意,但整篇故事依然是在演绎未婚女子的唯美之情。
将杏花染成红色,也向杏花的女性化更进了一步,红色与女性有两层意义相契合,第一是指青春女子情感正浓时,红透了的年龄,也即花色正艳时、蜜桃成熟时;第二是指女色偏红,正所谓红颜女子,因为女子脸色绯红、齿白唇红,红是女子的独享的颜色。所以红杏就离红颜十分贴近了。
虽然唐宋诗词中演化出“红杏出墙”的意象,同时杏花的女性化也在不断加强,但将红杏出墙直接指代女子轻薄的意识尚未形成,这二者之间仅仅存在一层非常模糊的比拟。
三、“出墙”的诗意观察
(一)墙的阻隔
红杏出墙意象组合中,红杏虽是一个主体,出墙的指令也是由它发出的,但是,即使它独自怒放,也还属于静态的。墙的存在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引导,有压迫才有反抗。如果没有这道墙,红杏可以尽情舒展,也就不必费心费力地去翻墙了,也就不会让诗人发现这样激动人心的事件的。
关于古典文学中墙的阻隔功能,笔者1999年曾发表论文《古典文学中“墙喻”意象绎论》,*纪永贵:《古典文学中“墙喻”意象绎论》,《池州师专学报》,1999年第1期,第29-32页。就“墙喻”在文学作品中的存在与功能提出三个阶段的看法。第一,从水喻到墙喻;第二,逾墙及其不幸的下场;第三,突破围墙的不同方式。该文引用了《诗经·将仲子》“无逾我墙”、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东邻之子登墙窥视、白居易“墙头马上”之诗、明清小说等例证,并没有列举“红杏出墙”的意象,现就此意象特作一个补充探讨。
在唐诗中,墙也是一个重要意象,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精神世界里,墙都是无处不在的一道屏障,人们突破的意念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稍作检索,就可以发现《全唐诗》墙意象出现不下千次,我们就“出墙”词组检索可得20次,“过墙”8例,“墙头”29例,“墙外”13次。这几个词组在《全宋诗》中的数量都明显增加,组合的“出墙头”有6例,“过墙头”有3例,“墙头”130余次,“墙外”60余例。《全宋词》“出墙”9例,“过墙”6例,“墙头”有40余例,“墙外”20余例。
墙是里与外、彼和此、上和下、远和近、你和我、男和女等对应概念间的障碍物,在现实生活中的存在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在文学理想中却涌起超越与突破的大潮,而且,种种突破的方向都是指向墙外的,因为墙内代表着空间狭小,心情孤独、压抑、无法自由抒发,而墙外空间广阔,观者如山,机会无限。有的诗词虽然没有明确点明是出墙还是过墙,但其实,只要出现墙头意象的地方,突破都是在所难免的,只不过突破方式不同,诗人的观察角度不同而已。
与墙有类似身份的意象,唐诗中还有篱意象,它比墙意象出现的次数更多,它也具有阻隔的功能。凡是墙能阻隔的,篱也能做到,所以出篱、过篱也是许多事物的日常功课。不过,篱比墙来得温和、通透,也不如墙那么高大厚实,所以花朵、蔓藤、蜂蝶之属轻易就能过去。
(二)墙外景致
唐诗中,“墙外”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意象,但“墙里”却无人言及,“墙内”也只是用到“祸起萧墙”一个义项,如胡曾《咏史诗·长城》:“不知祸起萧墙内,虚筑防胡万里城。”可见,诗人们关注的是墙外的风景,为各种事物的出墙提供了思想准备。因宋诗大多沿袭唐诗诗意,现列举唐诗数例。
1. 墙外花
郎士元《听邻家吹笙》:“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
元稹《使东川·嘉陵驿二首》:“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
元稹《代九九》:“昔年桃李月,颜色共花宜。回脸莲初破,低蛾柳并垂。……谩掷庭中果,虚攀墙外枝。”
李山甫《雨后过华岳庙》:“墙外素钱飘似雪,殿前阴柏吼如雷。
鱼玄机《访赵炼师不遇》:“殷勤重回首,墙外数枝花。”
2. 墙外道
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伤宅》:“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
刘禹锡《令狐相公见示题洋州崔侍郎宅双木瓜》:“帘前疑小雪,墙外丽行尘。来去皆回首,情深是德邻。”
刘禹锡《三月三日与乐天及河南李尹奉陪裴令公泛洛禊饮》:“尘暗宫墙外,霞明苑树西。”
许浑《白马寺不出院僧》:“墙外洛阳道,东西无尽时。”
3. 墙外行人
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4. 墙外声
罗隐《归梦》:“路傍草色休多事,墙外莺声肯有心。”
孙光宪《更漏子》:“银箭落,霜华薄,墙外晓鸡咿喔。”
5. 墙外山
李洞《题咸阳楼》:“墙外峰粘汉,冰中日晃原。”
冯延巳《鹊踏枝》:“墙外遥山,隐隐连天汉。”
唐代诗词中还有一个“隔墙”意象,描写墙的另一侧景致,表达的也是两相阻隔的无奈与期盼。又如元稹小说《会真记》:“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也是同一模式。
1. 隔墙声
元稹《筝》:“莫愁私地爱王昌,夜夜筝声怨隔墙。”
贯休《避地毗陵,寒月上孙徽使君兼寄东阳王使君三首》:“锦绣文章无路达,袴襦歌咏隔墙听。”
齐己《寄归州马判官》:“应怀旧居处,歌管隔墙听。”
齐己《寺居》:“邻井双梧上,一蝉鸣隔墙。”
2. 隔墙花
白居易《晚春重到集贤院》:“满砌荆花铺紫毯,隔墙榆荚撒青钱。”
司空图《偶题》:“水榭花繁处,春晴日午前。鸟窥临槛镜,马过隔墙鞭。”
李中《隔墙花》:“颜色尤难近,馨香不易通。”
徐铉《寒食成判官垂访因赠》:“远巷蹋歌深夜月,隔墙吹管数枝花。”
韦庄《浣溪沙》:“隔墙梨雪又玲珑,玉容憔悴惹微红。”
牛希济《生查子》:“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三)出墙一族
墙既然是阻隔之物,墙外景致丰富,突破围墙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从唐诗开始,出墙的主体并非只是杏花,凡在诗人眼中有生命的事物常有突破围墙之举。现仍以唐诗为例,至少可以举出19种出墙的意象,而且还可清晰地看到,出墙的观察多在中晚唐诗歌中。在宋诗中出墙的事物除了竹、笋、杨柳、梅、桃、蜂蝶较多之外,其他植物也渐次增多,如卢橘、荔枝、木芙蓉、藤蔓、白杨、老树等等。
1. 邻人出墙
杜甫《羌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杜甫《夏日李公见访》:“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
2. 美女出墙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于鹄《题美人》:“秦女窥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墙头。”
薛逢《追昔行》:“当时妾嫁与征人,几向墙头诮夫主。”
3. 儿童出墙
白居易《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树杪真珠颗,墙头小女儿。“
4. 杨柳出墙
丁位《小苑春望宫池柳色》:“依依连水暗,袅袅出墙明。”
白居易《过裴令公宅二绝句》:“风吹杨柳出墙枝,忆得同欢共醉时。”
薛能《柳枝词》:“别有出墙高数尺,不知摇动是何人。”
翁承赞《柳》:“高出营门远出墙,朱阑门闭绿成行。”
姚合《杨柳枝词》:“黄金丝挂粉墙头,动似颠狂静似愁。”
5. 绿竹出墙
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杜甫《送韦郎司直归成都》:“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
朱放《竹》:“青林何森然,沈沈独曙前。出墙同淅沥,开户满婵娟。”
王建《原上新居》:“野桑穿井长,荒竹过墙生。”
韩偓《冬日》:“愁处雪烟连野起,静时风竹过墙来。”
6. 无名花出墙
元稹《压墙花》:“春来偏认平阳宅,为见墙头拂面花。”
白居易《日渐长,赠周、殷二判官》:“墙头半露红萼枝,池岸新铺绿芽草。”
刘禹锡《百花行》:“长安百花时,风景宜轻薄。……红焰出墙头,雪光映楼角。”
王鲁复《故白岩禅师院》:“花树不随人寂寞,数枝犹自出墙来。”
聂夷中《公子行》:“花树出墙头,花里谁家楼。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
韦庄《延兴门外作》:“绿奔穿内水,红落过墙花。”
孙光宪《菩萨蛮》:“花冠频鼓墙头翼,东方澹白连窗色。”
7. 鸟出墙
易静《兵要望江南·占鸟》:“攻城次,群鸟出墙头。”
8. 山出墙
白居易《暮归》:“瓮里非无酒,墙头亦有山。”
刘禹锡《秋日题窦员外崇德里新居》:“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
韦庄《秋霁晚景》:“墙头山色健,林外鸟声欢。”
9. 声音过墙
刘禹锡《和乐天南园试小乐》:“闲步南园烟雨晴,遥闻丝竹出墙声。”
周贺《山居秋思》:“泉流通井脉,虫响出墙阴。”
10. 梅花出墙
李建勋《梅花寄所亲》:“雪霜迷素犹嫌早,桃杏虽红且后时。云鬓自黏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枝。”
11. 桃花出墙
张籍《新桃行》:“桃生叶婆娑,枝叶四向多。高未出墙颠,蒿苋相凌摩。”
元稹《连昌宫词》:“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12. 梨花出墙
常建《春词》:“阶下草犹短,墙头梨花白。织女高楼上,停梭顾行客。”
13. 海棠出墙
韩偓《见花》:“褰裳拥鼻正吟诗,日午墙头独见时。血染蜀罗山踯躅,肉红宫锦海棠梨。”
14. 樱桃出墙
白居易《府中夜赏》:“樱桃厅院春偏好,石井栏堂夜更幽。白粉墙头花半出,绯纱烛下水平流。”
15. 青松出墙
王建《春日五门西望》:“馆松枝重墙头出,御柳条长水面齐。”
16. 树影过墙
曹邺《奉命齐州推事毕寄本府尚书》:“重门下长锁,树影空过墙。”
17. 荒草出墙
姚合《酬任畴协律夏中苦雨见寄》:“湿烟凝灶额,荒草覆墙头。”
张蠙《夏日题老将林亭》:“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18. 月光过墙
李中《晋陵县夏日作》:“晚凉安枕簟,海月出墙东。”
李中《酒醒》:“睡觉花阴芳草软,不知明月出墙东。”
王建《和元郎中从八月十二至十五夜玩月五首》:“立多地湿舁床坐,看过墙西寸寸迟。”
19. 蜂蝶过墙
姚合《赏春》:“娇莺语足方离树,戏蝶飞高始过墙。”
王驾《雨晴》:“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温庭筠《苦楝花》:“院里莺歌歇,墙头蝶舞孤。”
(四)出墙动机
以上19种事物的出墙,有的是出于主体的主动,如植物与动物;有的是诗人意念的反映,如墙头山、邻人。这些事物出墙的动机是什么呢?综合视之,主要有三。
1. 主体的张扬
出墙或者从低处攀爬至墙头停留的植物,主要展示的是其旺盛的生长力,在它们成长过程中,身旁的围墙对它们自由舒展的枝条产生阻碍,所以,超越围墙之举成为不可阻挡。各种花枝也不例外,都纷纷爬过墙头,激情绽放,向更空阔的墙外伸展。这些符合自然规律的景象容易被诗人的慧眼捕捉,并被赋予拟人化的色彩,便被理解为主体有意超越束缚的动机。
有几例“美人出墙”,已经涉及到女子情感的外溢,不过都与已婚女子情感出轨无关。白居易诗吟的是少女少男的爱情故事;于鹄诗中的秦女虽然对墙外男子投去充满迷情的眼光,但还未至于行动;薛逢的诗则是已婚女子对丈夫久征不归的不满,独向墙头望夫呢。从本质上而言,这三位美人作为情感主体,也是意在突破围墙的束缚,而张扬自己的情怀。
2. 墙外的诱惑
墙外的诱惑主要体现在空间的拓展上,对于动植物都是如此。对于月光、声音,溢出则是主体运动的特性所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拟人化的出墙只是诗人理解的偏差。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一首,“墙里佳人笑”,笑声越过围墙传到墙外,让墙外的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其实那“笑声出墙”乃是声音传播的自然特性,本来就是无情的。而“山色过墙”更纯粹是诗人视觉的虚拟。墙外的诱惑从生物学角度来看,是主体对墙外空间的自然占有,而其他事物的出墙只能归功于诗人的想象了。
3. 墙头的展览
古诗中有墙头花、墙头草之说,说明墙其实是一处高地,无论花草,只要能越过墙头,并在墙头生根,即可享受充足的阳光雨露,同时也能向墙内外展示其亮丽的风姿,所以凡是墙头之处,多有花草驻留。但因墙头孤耸,土层含水不足,更多的情况则是墙根之处的花草植株向上延伸、攀爬,最后附着于墙头最高处。又因墙顶面积狭窄,蔓延至此的花草生长茂盛,便只好向墙外舒展,形成过墙花、过墙草。
出墙的审美效果,是符合中国传统审美原则的,不要向人展示你的全部,而只要一个面容,一个眼神,一缕青丝,甚至一个手势,便是恰到好处。花朵只要在墙头展露几束艳丽的花枝,墙外行人就会立即想象到围墙背后的热情浪漫和如火情怀。
四、“红杏出墙”的世俗化
在唐宋诗词中,“红杏出墙”只是众多事物“出墙”之一种,到南宋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诗中,虽然“红杏出墙”成为一个典型,后来在小说戏曲中,还成为未婚青年私相爱恋的见证,但是,在所有“出墙诗”中,出墙主体都没有引申到已婚女子出轨这一义项之上。历朝历代生活中的女子“红杏出墙”事件是从未间断的,一些小说戏曲都有展露,但传统文学观念认为,未婚男女超越礼教追求爱情的故事是值得称道的,而已婚妇女的情感出轨是要受到大众谴责的,如《水浒传》中几个著名的女子出轨案例。然而,古典诗词中,尽管杏花与女子的对应关系呼之欲出,但诗人们终究没有捅破这层薄纸,而将“红杏出墙”与女性情感出轨相联系的要从小说戏曲说起。
(一)小说戏曲的创设
“红杏出墙”的象征意义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元稹的小说《会真记》,小说写张生与崔莺莺订情过程中,有一段张生逾墙与小姐私会的情节:
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树,攀援可踰。即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踰焉;达于西厢,则户果半开矣。*王实甫著,王季思点校:《西厢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0页。
张生跳墙与崔莺莺约会,正是在攀援杏花树而过。之所以设置杏花背景,也可以理解为包含“红杏出墙”的意蕴,但这层意思还比较模糊,而且还只是用于两个未婚男女之间,墙在这里只是礼教男女之防的象征。
宋代话本《西山一窟鬼》也以杏花喻不守礼教的女子。该小说开篇《念奴娇》:“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这首集句词,首句用的也是杏花意象,与全篇女鬼以情诱人相对应。文章在形容女鬼的美艳时,专门用到“红杏出墙”的意象:“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鬓插短短紫金钗子。如捻青梅窥小俊,似骑红杏出墙头。”*程毅中等点校:《京本通俗小说》,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1页。末句即“墙头马上”的爱情故事。但是这里的“红杏出墙”,只是女子多情而奔放的象征,仍然没有包含已婚女子的婚外情倾向。
在元曲、明清小说与笔记中,“一枝红杏出墙来”之句的引用频率很高,但一般都没有直接用来描述女子婚外情事,有时只是暗示,未必实有其事。如清李绿园《歧路灯》第八十三回:
程嵩淑呵呵大笑道:“是问你要筑墙的工钱。”张类村道:“方才我从那贱婢院过来,见墙垣如故,不曾见有匠人垒的模样?”孔耘轩、苏霖臣笑个不祝程嵩淑道:“墙垣原未垒,是个思患防闲的意思。如今二月已尽,只恐‘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娄朴见一般父执满口打趣,心内想此亦前辈老来轻易难逢之一会。
如此之类的描述在清代小说中已成通例,作者往往信手拈来,读者也皆能领会其意。
清初有一部情色小说《杏花天》,*李时人主编:《中国禁毁小说大全》,合肥:黄山书社,1992年,第153页。清代古棠天放道人编次,写男主人公封悦生经历风流,坐拥十二钗的故事。一日,封悦生白日梦入仙境,来到一处“杏花洞天”,受仙人指点而醒悟。全书所写男女性事极直白,杏花洞天应当是妖冶女子的象征。十二个不守妇道的女子从不同的家庭中纷纷出墙,追随封悦生,可视为“十二枝红杏出墙来”的写照。
(二)近世的庸俗化
到了20世纪,我们已很难理清“红杏出墙”这个意象是如何演变为女子婚外情的象征过程了,但我们可以看到一部鸳鸯蝴蝶派小说《红杏出墙记》,作者刘云若是20世纪30年代与张恨水齐名的小说家。这部小说描写已婚女子芷华背叛丈夫林白萍与丈夫好友边仲膺偷情的故事,经过复杂的多角恋爱的描写,最后男女主人公复归于好。作者对待女主人公情感出轨的态度是非常宽容与理解的,体现了唯情至上的鸳鸯蝴蝶派的浪漫特征。
因为有这部小说书名的清晰所指,从此之后,无论语言词汇中还是生活现实里,“红杏出墙”便真正成为已婚女子情感外溢的专指。后来,我们还可以见到一部法国著名作家左拉著、李政翻译的《红杏出墙》,书名意义也非常明确,体现了我们时代对这一词汇意义的偏见。
墙是一种古老的人工工程,几乎同时也变成束缚人们自由的工具,突破围墙成为人们思想观念中的一极。古典小说中的墙意象比比皆是,标明题目的如白朴的《东墙记》等。西方文学也有这个传统,如卡夫卡《城堡》、萨特《墙》都有这层寓意。中国也有钱钟书《围城》、莫言《会唱歌的墙》、梁小斌的诗《雪白的墙》等以及山东吕剧《墙头记》、东北二人转《墙里墙外》等。当那堵墙成为婚姻的籓篱之后,对于“出墙”女子而言,也许是出于一种无奈,或者是婚姻之内的情感缺失,也许是个人情欲的非道德奔放,也许是权色、钱色交易的出击者或受害者,还可能是出于被动的一种假相,总之,原因很多。因为婚姻制度与情感原则的合理性,所以,墙的存在是必要的。不过,当今庸俗电视剧将女子“出墙”之举进行拔高、美化,让人感觉到婚姻是牢笼,情感如儿戏,其实这只是当代人心理浮躁、价值观扭曲的表征。
从文化探源的角度来看,“红杏出墙”意象的原始意义只与生命、自由有关,与婚姻、道德、法律无关,一旦与世俗事件相联系,它便失去了诗意内涵而变成一个价值判断的工具。实际上,这只是古典文化向近世文化演变过程中文化符号降格的一缕波痕。
〔责任编辑:渠红岩〕
·审美文化研究(植物审美专辑)·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Image of “Red Apricots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On the Function of the Metaphor “Wall”
JI Yong-gui
(ChizhouUniversity,Chizhou247000,China)
Abstract:“Red apricots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is a well-known common saying in present secular life with clear meaning about signoras’ extramarital affairs. This image first emerged in poetry 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Poets first find various things have a sign to break through the fence and later focus their perspectives on apricots. “Red apricots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experiences three stages: red apricots stretch through the natural wall, the ethical wall and the legal wall. From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Song Dynasty, many poets have describe this image and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YE Shao-weng’s poem about “spring in garden is full and unveiled, a red apricot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became a classic to influence later generations’ understanding about this image. In Tang and Song poetry and Yuan and Ming opera, the image of apricots has a female tendency gradually, but “red apricots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still has the only relationship with life and freedom without the meaning of signoras’ extramarital affairs. The transformation begins from the indication of novel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until the 20thcentury, “red apricots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became a clear common saying. However, from poetic creation of Tang and Song poetry to the modern secular mix,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is image’s meaning become an example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character’s reduction.
Key words:red apricots stretching outside the wall; separation; extramarital affairs; legal wall
作者简介:纪永贵,男,博士,池州学院中文系教授。
收稿日期:2014-10-01
中图分类号:G07;I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5)01-01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