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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魏元珍墓志的史料价值

2015-02-12

阅江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北魏

刘 军

(吉林大学,长春 130012)



论北魏元珍墓志的史料价值

刘军

(吉林大学,长春 130012)

摘要:1920年洛阳邙山出土的北魏元珍墓志乃魏碑精品,具有极高的文物、艺术和史料价值。元珍生活在北魏平城与洛阳时代的交汇点,正值中古北方制度承转、文化凝聚、民族融合的高潮期,其人生际遇折射出拓跋族宗室政策的嬗变及北魏政权的发展轨迹。元珍在孝文朝毫无优势,真正飞黄腾达是在宣武朝,突出表现在禁卫和侍从领域。孝文帝推进宗室家族化改革后,近属势力急剧膨胀。宣武帝即位,皇权受到严重威胁,于是刻意挑动宗室疏族制衡近属,元珍的扶摇直上正是宣武帝有计划、有预谋、系统地清洗禁省,排抑近属的结果。当局势尘埃落定,国家回归正轨后,宗室疏族侥幸取得的优势顷刻化为乌有。元珍及其子元孟辉的生平履历说明贵族化与家族化是影响宗室前程命运的二维主线,基于官爵权势的家格门第是支配因素,但皇族内部服纪位差更具制约效能。元珍的境遇预示着宗室族群的分化瓦解与广大宗室疏族的宿命,此乃该墓志的史料价值之所在。

关键词:北魏;元珍墓志;贵族化;宗室疏族;宣武帝;专制皇权

1920年,洛阳城北北陈庄村南岭出土北魏元珍墓志,志石曾由江苏武进陶兰泉收藏。*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7页。拓片及释文著录者有黄立猷《石刻名汇》、关百益《河南金石志图》、范腾瑞《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碑目(墓志)》、罗振玉《墓志征存目录》、顾燮光《古志新目初编》、吴鼎昌《慕汲轩志石文录》等总计18种。*王壮弘,马成名:《六朝墓志检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55页。罗振玉《魏书宗室传注》及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据此订补正史,为后人了解元珍生平履历提供了素材。然旧派学者受视野局限,仅关注职官和事迹的考释,对字里行间潜藏的丰富信息挖掘不深。研究证明,唯有摆脱单纯训诂的窠臼,紧密结合宏观历史背景,以问题意识为主线,方能呈现墓志本来的鲜活面目,充分利用其史料价值。

据《魏书》卷14《神元平文诸帝子孙列传》记载,墓主元珍贵为宗室,祖出代北部盟首领平文帝拓跋郁律,先世拓跋孤以让国给昭成帝拓跋什翼犍之勋追赠高凉神武王,父祖皆赐侯伯爵位,屡仕朝廷要职。元珍在孝文朝虽默默无闻,却在宣武朝因缘际会、声名鹊起,凭借新君的宠信成为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官至尚书左仆射,执掌朝纲。元珍可视为王朝统治根基——宗室阶层的缩影,其人生际遇折射出拓跋族及北魏政权的发展轨迹。元珍墓志现世,足可填补正史之缺略,揭示当时云谲波诡的政治形势。为行文及阅读便利,现将该墓志志铭部分*下文将元珍墓志志铭的文本简称为《元珍墓志》。摘抄于下:

魏故尚书左仆射骠骑大将军冀州刺史元公墓志铭

公讳珍,字金雀,河南洛阳人也。平文皇帝六世孙,高凉王之玄孙,征南将军肆州刺史襄阳公之孙,辅国将军幽州刺史松兹公之子也。并虯申豹变,烈气陵霄,世号猛将之门。公诞光先桀,擢德超伦,少以忠偔为称,长以风雅著仁,六艺备修,尤良射御。身长九尺三寸,容止充德,质不妄誉。太和中,选入武骑侍郎,转直閤将军。高祖南巡,才届衡岭,尔南阳,不恭其职。公单马肆焉,戎城雷骇。除冠军将军。景明元年,今上即位,转武卫将军。时扬土中动,许叛伪齐。公屯兵淮浦,与陈伯支相拒。伯支败绩,寿春获存,公有力焉。胙土晋阳男。迁平东将军。正始中,转卫尉卿领左卫将军。禁阅云仪,严震左右,维城之寄,实显文武。仍加散骑常侍光禄勋。明珰曜鬓,九棘临颜,标德之华,京师以为美言。俄迁侍中。绮综王言,经纶衮阙,出则倍驾,入参侍席,声盖一时,道彰远迩。永平中,除车骑将军领军将军。始荷腹心之任,受六师之重,掩虎旅于神扉,启御侮而肃警。是以四襟解纽,时用安枕。延昌二年,迁尚书左仆射。维辖万邦,亮采百揆,照德塞违,正色无避,利涉著于道初,庶绩光于所起。宜奉九锡于太阶,谐百味于滋鼎,永龄不遂。春秋卌七,以延昌三年岁次甲午五月戊申朔廿二日己巳寝疾不豫,薨于笃恭里第。上屡遣问疾,闻公既终,动衷移日。朝省悲惋,行人痛泣。追赠侍中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冀州刺史,谥曰。公以其年十一月丙午朔四日己酉窆于河南东垣之长陵。刊兹泉石,式照德音。*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77页。

由志文可知,元珍于北魏宣武帝延昌三年(514年)辞世,享年47岁,则其生于468年,即献文帝皇兴二年。他生活的年代恰处北魏平城—洛阳新旧时段的交汇点,是中古北方制度承转、文化凝聚、民族融合的高潮期,从经历而言,他无疑是内徙胡人勋贵的典型代表。由小人物管窥大历史,从大历史俯瞰小人物,乃墓志诠释的不二法门,如此,才能将旧资料赋予新内涵。本文试从若干方面予以验证。

一、贵族化视角下的墓志扫描

众所周知,中古内徙胡人演进的总体趋势是汉化。笼统地说,汉化就是消弭各族群间的隔阂与差异,使其在意识形态、文化类型、生活方式乃至行为习惯等方面全面皈依华夏。但实现汉化的条件和途径却是复杂多样的,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指出:“鲜卑族和汉族民族相异,相互对立,要实现共存,现实上是有困难的。如果可能的话,让二者融合为一个民族最为理想。而此时要让文化先进的汉族被文化落后的鲜卑族同化,几乎是不可能的。相反,如果让鲜卑族同化于汉族,不但是可能的,而且,事实上已经在进行之中。通观历史,可知北方民族如果同汉族接触,就无法避免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的命运。如果这是宿命的话,那么,与其被时势所迫,以丧失民族尊严的形式被同化,还不如保持本民族的自豪感,有意识地推进同化,更属上策。所谓保持本民族自豪感的同化,就是在自觉进行汉化的同时,把自己改变为汉族的贵族。特别是帝室必须高踞于由此产生的新贵族头上,通过贵族,确确实实地控制整个汉民族。”*[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页。简而言之,拓跋族的汉化以上流阶层为导向,究其实质就是汉式的贵族化,即把胡人由部落酋豪改造成基于累世积淀的家世背景和以婚媾、仕宦、学术为显著标志的门阀士族。这样,将胡汉贵胄置于同一序列中晋升、比较,进而达到混同胡汉、巩固统治之终极目标。就宗室而言,单凭天潢贵胄的权势声威不足以跻身贵族群体,所以要像南朝皇室一样促成社会层面的贵族化蜕变。应该说,阀阅贵族取代血亲贵族乃元魏宗室入主中原后的时尚潮流与价值取向,亦是其进化的基本线索。毋庸置疑,洛阳邙山宗室墓志尊奉崭新的贵族思想为圭臬,集中反映了贵族化运动的理念与成果,*刘军:《元举墓志与北魏迁洛宗室的士族化》,史林,2013年第3期,第28-33页。《元珍墓志》即为实例。

阀阅贵族的基准是家格门第,祖先之荣耀自不消说,父祖三世的官爵权势更加重要,三代当中至少两代位居五品以上方可断入士族。*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48页。可以说,父祖的“三状”是贵族安身立命的根本和捍卫身份的底限,故中古正史列传、出土碑铭无一例外地高调渲染这一点。这也是《元珍墓志》开篇的重头戏:元珍六世祖为平文皇帝,高祖高凉王,祖征南将军、肆州刺史、襄阳公,父辅国将军、幽州刺史、松兹公。案《魏书》卷14所载元珍世系,五世祖孤,平文帝第四子,追封高凉王,谥神武;曾祖度,道武初年赐爵松滋侯,任比部尚书;祖乙斤,袭爵襄阳侯,献文帝拜外都大官;父平,袭世爵松滋侯,以军功赐爵艾陵男;高祖却无载。志文言其高祖为高凉王,但史载袭王爵者非元珍这一房,疑志文将“来孙”误记为“玄孙”。搞错行辈在墓志中司空见惯,如元继、元乂父子同记为道武玄孙。*胡文波:《元继元乂父子均为“道武帝之玄孙”解》,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3期,第162页。另外,元珍祖上的爵位史志互异,前者称侯,后者为公。该现象亦见元珍长兄元苌之墓志,当是时人模拟《春秋》,用“公”泛称各级诸侯,以示崇敬之故。*刘军:《北魏元苌墓志补释探究》,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第153页。如此看来,元珍父祖三代俱二品侯爵,远高于士族累世五品的准入资格,贵族名分货真价实。

门阀体制以九品官人法构建等级框架,世资因素如实地体现在士人的乡品上,谓计资定品;累世五品即能恩荫子弟获得二品乡品,称二品系资。墓主元珍贵为皇亲,“三状”超越五品界线,乡品必居二品以上。乡品决定仕宦资格,尤其是起家官品,两者通常保持四级的间距。*[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66页。志文载墓主元珍以武骑侍郎释褐,据太和十七年(493年)前《职员令》,此职为从四品上阶,*《魏书》卷113《官氏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983页。下文简称太和十七年前《职员令》为“前令”,太和二十三年后《职员令》为“后令”。反推其乡品逸出九品范围,中正已无权干涉。宫崎市定发现,魏晋时期存在中正无法过问的“宗室选”,四品官职是宗室起家垄断的区位,异姓臣僚绝对不能染指,以凸显宗室的特殊待遇。*[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103页。在北魏,四品官职也是臣下无法企及的起家标准。如《魏书》卷68《甄琛传》载,群臣指责甄琛:“令布衣之父,超登正四之官。七品之弟,越陟三阶之禄。亏先皇之选典,尘圣明之官人。”第1512页。北魏无疑遵循该原则安排元珍解巾,其高贵出身由此可见一斑。再说起家官的类型,六朝士风重文轻武,士族子弟偏好清显的文职,如黄门散骑、秘书著作、东宫或王国僚佐、诸公及将军幕府参军等。武骑常侍是皇家禁卫武官,不属清职行列,但符合拓跋族尚武之习俗,是代人内侍内行起家惯例的延续。*刘军:《论北魏前期宗室在禁军中的地位及作用》,许昌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12-15页。况且,元珍以武功见胜,志文曰:“世号猛将之门……尤良射御。”军职显然是折衷传统与现实的最佳选择。元珍“太和中”(约487年或488年)起家,正值弱冠之年,完全契合贵族的仕宦习惯。另外,他解褐后首次迁转为从三品下阶的直閤将军,跃升幅度达两阶,异于逐阶升迁之常制,足证朝廷对其礼遇有加。众所周知,起家是士人脱离个体家庭,而在公共场域与皇帝实现新的人际结合,既是仕途的起点,又是身份等第的鲜明标志。元珍释巾充分展现贵族特性,《元珍墓志》就此奠定庙堂基调,通篇格式工整、辞藻华丽、韵律铿锵。

二、墓主元珍的人生转折

据《元珍墓志》记载,元珍孝文朝以直閤将军随驾扈从,因功劳除冠军将军(新令从三品),但这只是衡量、调节职级的武散阶,并不掌握实际权力。实际上,元珍仕宦虽然尊显,但与其他贵胄子弟相比毫无优势可言。他真正飞黄腾达是在宣武朝,突出表现在禁卫和侍从领域。

北魏禁军又称中军、台军,负责卫戍京师、保护宫廷,集结天下精兵,员额不下十万。北魏模仿魏晋军制,禁军统帅为领军、护军将军,下设左卫、右卫将军,各率武卫将军,管辖直閤、直斋、直寝、直后诸职。*张金龙:《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89页。宣武帝即位的景明元年(500年),元珍就由基层随扈直閤将军擢升新令从三品武卫将军,正始三年(506年)晋升正三品左卫将军,永平三年(510年)攀升从二品领军将军。短短十年间,他遍仕禁卫要职,掌管最高指挥权,蹿升速度之快极为罕见。与此同时,元珍的位阶职称水涨船高,由从三品冠军将军,历正三品平东将军、正二品车骑将军,几近人臣之顶点。皇帝还通过加官的方式抬升其地位:一类为虚衔化的九卿,分授正三品卫尉卿和光禄勋;另一类是代表近信侍臣身份的门下职,拜从三品散骑常侍、正三品侍中。如此,元珍的本职、散阶与加官三位一体、协调匹配,令其权势愈益彰显。特别是禁卫武官与门下职衔的组合,乃股肱重臣典型的任职方式,*《魏书》卷15《昭成子孙·常山王遵传附晖传》:“(元晖)再迁侍中,领右卫将军”,第379页。《魏书》卷16《道武七王·京兆王黎传附继传》:“(元继)入为左卫将军,兼侍中”,第401页。又《魏书》卷19《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传附嵩传》: “(元嵩)以武卫将军兼侍中”,第486页。不仅保障官员履行内廷宿卫职责,又赋予其随侍左右、咨议决策、拾遗补缺、参掌机要、出纳诏命等权力。元珍肩挑禁卫、侍从两项重担,说明他已跻身统治集团最高决策圈,是宣武帝的心腹。《元珍墓志》对此大书特书:执掌戍卫时,“始荷腹心之任,受六师之重,掩虎旅于神扉,启御侮而肃警。是以四襟解纽,时用安枕”;侍直禁中时,“绮综王言,经纶衮阙,出则倍驾,入参侍席,声盖一时,道彰远迩”。其子元孟辉之墓志可做佐证:“(父元珍)末为世宗心旅,稠樛禁御廿余载。”*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116页。《元珍墓志》以“禁阅云仪,严震左右,维城之寄,实显文武”总结概括,恰与前文“少以忠偔为称,长以风雅著仁”相照应,标榜墓主文武兼备,堪称国之栋梁。

不过,若把元珍的发迹视作偶然的个案,那就大错特错了。研究发现,宣武帝登基后,北魏禁军的人员结构曾发生大幅变动,前朝备受信赖的有服宗亲被陆续调离,出服疏宗(尤其是边缘化严重的非道武子孙)则被广为安插,试举例说明。禁军行在本部的主帅皇叔彭城王元勰急流勇退、主动避嫌,“乃以勰为使持节、侍中、都督冀定幽瀛营安平七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开府、定州刺史。”*《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第577-578页。长期留守京师的中领军、护军将军皇叔北海王元详奉遗诏以司空辅政,*《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上·北海王详传》,第560页。指挥权自动撤销。众缌麻亲中,右卫将军元丽出京讨伐陕甘屠各叛乱,“诏以丽为使持节、都督、秦州刺史”。*《魏书》卷19《景穆十二王上·济阴王小新成传附丽传》,第449页。又据《元遥墓志》,侍中、左卫将军元遥在“景明初,除平西将军、泾州刺史”。*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93页。为新君扫除后宫障碍的元嵩亦未能幸免,“世宗即位,以武卫将军兼侍中,出为平南将军、荆州刺史。”*《魏书》卷19《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传附嵩传》,第486页。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默默无闻的宗室疏族,如平文后裔元鸷,“正始中,转直寝。永平中,拜直閤将军如故。延昌中,拜左军将军,直閤如故……诏除龙骧将军、武卫将军”。*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342页。昭成后裔元晖,“世宗践阼……俄转侍中领右卫将军,执兹喉键,总彼禁戍”。*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111页。至于下层的羽林虎贲、宗子卫士则广泛起用门第寒劣的宗室疏族子弟,并将“其本秩付尚书计其资集,叙从七已下、从八已上官。”*《魏书》卷113《官氏志》,第3004页。可见,元珍的扶摇直上是宣武帝有计划、有预谋、系统地清洗禁省,排抑近属的结果,个中原委留待后文探讨。

除此之外,元珍每每被宣武帝当作攻讦近属的鹰犬。《魏书》卷14元珍本传载:“世宗时,曲事高肇,遂为帝宠昵。彭城王勰之死,珍率壮士害之。”*《魏书》卷14《神元平文诸帝子孙·高凉王孤传附珍传》,第354页。《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详载此事:“永平元年九月,召勰及高阳王雍、广阳王嘉、清河王怿、广平王怀及高肇等入。……宴于禁中。至夜皆醉,各就别所消息。俄而元珍将武士赍毒酒而至。……武士又以刀镮筑勰。勰乃饮毒酒,武士就杀之。”*《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第582页。可知,元珍是宣武帝密裁叔父元勰的直接凶手。事实上,早在此前他便秉承帝党意旨,图谋陷害元勰。史载,外戚高肇“诬勰北与(冀州刺史、京兆王元)愉通,南招蛮贼。勰国郎中令魏偃、前防閤高祖珍希肇提携,构成其事。肇初令侍中元晖以奏世宗,晖不从,令左卫元珍言之。”*《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第582页。《元珍墓志》为此提供了新的证据,文曰:“时扬土中动,许叛伪齐。公屯兵淮浦,与陈伯支相拒。伯支败绩,寿春获存,公有力焉。胙土晋阳男。”此事的背景是景明元年,豫州刺史裴叔业归降北魏,骠骑大将军、都督南征诸军事元勰联袂尚书令王肃接管寿春(今安徽六安)防务,旋即在江淮地域与南齐鏖战。时任武卫将军的元珍也率部投入战场,镇守淮浦(今江苏涟水)。需要说明的是,南齐主力陈伯之沿淮河展开,重点突击寿春周边,远在200公里外的淮浦并未承受太大的压力。耐人寻味的是,寿春城防危如累卵,元珍却始终作壁上观,元勰因“台援不至,深以为忧”,绝望地哀叹:“北望以久,恐洛阳难复可见。”*《魏书》卷70《傅永传》,第1553页。笔者推测,元珍此番出征无意厮杀,旨在督战,矛头直指元勰,故能置身事外,随时监控战场态势。甚至不排除其获得皇帝授意,必要时假借敌手铲除元勰的可能,至于寿春,时人将其战略价值视作“鸡肋”,*《元瓒墓志》曰:“景明三年,除给事中,尔时寿春始降,鸡肋初附,频岁无年,边储未积。”参见赵君平,赵文成:《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第25页。并不十分介意。从志文来看,元珍圆满完成使命,宣武帝特封其为晋阳男爵以示褒奖,只是其中隐情必须掩饰,于是采取移花接木的办法混淆视听,造成他保全寿春、居功至伟的错觉。

元珍在宣武朝末叶抵达人生辉煌的巅峰,延昌二年(513年)官拜从二品尚书左仆射,成为王朝的副宰相。志文载:“维辖万邦,亮采百揆,照德塞违,正色无避,利涉著于道初,庶绩光于所起。宜奉九锡于太阶,谐百味于滋鼎。”恰是其如日中天之时的真实写照,他与外戚尚书令高肇共同执掌朝政,成为宣武帝皇权的牢固支撑。元珍的权势还延伸到其子嗣,元孟辉之墓志曰:“解巾给事中,时始八岁矣。有诏入学,听不朝直。”*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116页。诚如前述,士人起家是权力资源传递过程中的“新生”,可资衡量贵族性的高低。给事中属高级文职散官,新令定其职级为从六品上阶,旧令则为从三品上阶。新令由旧令切割六品贵族线以上部分而来,是门第二品贵族垄断的区间。*[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245页。故欲推算乡品,尚需折换旧令。元孟辉的乡品由起家官三品退四级,仍属中正管辖之外超品的“宗室选”,非皇亲贵胄不能获得。案魏晋故事,晋武帝司马炎称帝前蒙十二郡中正联名定品,以给事中解褐,一时传为美谈,北魏照搬照抄,也视给事中为尊显之极的起家官。值得注意的是,元孟辉脱巾时年仅8岁,是已知宗室入仕年龄最小者,必是其父关照使然。总之,元珍父子俱荣显当世,倍受朝野瞩目。

延昌三年,元珍病逝,身后葬仪极为隆重,尽显褒宠,追赠侍中、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冀州刺史。北魏赠官多用将军号加地方长官(刺史、郡守等),品级通常比生前最终官职高两阶以内,刺史号则依州之大小分上下二等。*[日]漥添庆文:《关于北魏的赠官》,文史哲,1993年第3期,第83页。元珍的最终官职是从二品尚书左仆射,赠官将军号骠骑大将军为从一品,晋升幅度达两阶,又刺史号冀州属于上州,表明朝廷在礼制许可范围内给予元珍最高档次的待遇,算是为他的生命乐曲划上完美的休止符。墓志又说元珍入葬“河南东垣之长陵”,长陵是孝文帝的陵寝,也是北魏皇族葬区的中心地标,位于今河南孟津县朝阳镇官庄村东。学者勘探北魏邙山墓葬发现,宗室墓地严格地区分道武子孙与非道武子孙:前者分布在瀍河东岸长陵左前方海拔250—300米等高线之间的高地上;后者则远离这块高地,分布在200米等高线以下的边缘位置。*宿白:《北魏洛阳城和北邙陵墓——鲜卑遗迹辑录之三》,文物,1978年第7期,第49页。元珍墓志在北陈庄村南岭被掘获,该处距长陵核心高地还有相当的距离,这样的安排与其祖出平文帝的宗室疏族身份相吻合。毫无疑问,宗室疏族的地位逊于近属,但元珍在宣武朝的发迹恰得益于此。

三、墓主元珍平步青云之原因

墓志揭示,元珍的人生轨迹在宣武朝有质的飞跃,决非孤立的事件,与北魏洛阳政局及宗室政策嬗变密切相关。孝文帝于太和十七年前后推进的宗室家族化改革是矛盾的源起,他援引南朝王俭《丧服记》,按照当世五属或四庙子孙,即狭义的家族概念厉行辨族,打破氏族平均主义遗俗,重新确定统治权益的分配标准。具体而言,获得资源的多少与发展空间的大小,主要取决于服属位置。于是,在位皇帝的服内近亲脱颖而出,成为改革的既得利益群体。据统计,同期宗室授爵28例,近属有18例,约占总数的64%,且以侯爵以上的高爵为主;宗室担任中央及地方要职171次,近属有140次,约占总数的82%。凭借此优势,他们在以官爵为命脉的贵族化浪潮中自然捷足先登。此外,近属还独享议罪减免刑罚的法律特权和定期发放亲恤补贴的经济待遇,这激起宗室疏族的强烈愤慨。《魏书》卷78《张普惠传》描述实况:“今诸王五等,各称其冤;七庙之孙,并讼其切。陈诉之案,盈于省曹,朝言巷议,咸云其苦。”*《魏书》卷78《张普惠传》,第1743页。双方关系日后跌至冰点,近属竟公然蔑视宗室疏族。平文后裔元天穆常遭物议:“天穆以疏属,本无德望,凭藉尒朱,爵位隆极”。*《魏书》卷14《神元平文诸帝子孙·高凉王孤传附天穆传》,第356页。献文皇孙元树抨击道武玄孙元叉 “险慝狼戾,人伦不齿,属籍疏远,素无问望,特以太后姻娅,早蒙宠擢。”*《魏书》卷16《道武七王·京兆王黎传附叉传》,第406页。足见,近属视宗室疏族为浊流,自我优越感十足。

在孝文帝的扶植下,近属势力急剧膨胀,对宣武帝的皇权构成严重威胁。首先,辅政诸皇叔朝纲独断、尾大不掉。咸阳王元禧扬言:“我是天子儿,天子叔,元辅之命,与诏何异?”*《魏书》卷31《于栗磾传附于烈传》,第739页。北海王元详“以季父崇宠,位望兼极,百僚惮之。……军国大事,总而裁决。”*《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上·北海王详传》,第561页。彭城王元勰威望崇重,尚书令王肃赞颂他“景思内昭,英风外发,协廓乾规,扫氛汉沔。属先帝在天,凤旌旋旆,静一六师,肃宁南服。登圣皇于天衢,开有魏之灵祐,论道中铉,王猷以穆,七德丕宣,九功在咏。”*《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第578页。镇抚扬州令元勰名闻天下,“政崇宽裕,丝毫不犯,淮南士庶,追其余惠,至今思之。”*《魏书》卷21《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第579页。大有功高震主之势。其次,近属宗王介入太和末年的夺嫡之争,了解宫闱内幕,颇为新君所忌惮。太和二十年(496年),冯幽后设计铲除废太子元恂,行子贵母死,拥立皇次子元恪,图谋垂帘听政。元恪虚与委蛇,“三日一朝幽后,后拊念慈爱有加。高祖出征,世宗入朝,必久留后宫,亲视栉沐,母道隆备。”*《魏书》卷13《皇后·孝文昭皇后高氏传》,第335页。久居禁省的近属宗王对此洞若观火,《魏书》卷13《皇后·孝文幽皇后传》载,孝文帝曾令元勰、元详秘审冯幽后,穷问事件本末,幽后被赐死前意味深长地说:“官岂有此也,是诸王辈杀我耳!”*《魏书》卷13《皇后·孝文幽皇后传》,第334页。元禧则道破天机:“若无遗诏,我兄弟亦当作计去之,岂可令失行妇人宰制天下,杀我辈也。”*《魏书》卷13《皇后·孝文幽皇后传》,第335页。即以宗王执政替代母后专权,失去靠山的元恪随时有被诸王废黜的危险。再次,皇兄弟横行无忌、扰乱朝政。京兆王元愉“与弟广平王怀颇相夸尚,竞慕奢丽,贪纵不法。”*《魏书》卷22《孝文五王·京兆王愉传》,第590页。又放纵官属僚佐,引发王国危机。如《魏书》卷58《杨播传附杨昱传》:“正始中,以京兆、广平二王国臣,多有纵恣,公行属请,于是诏御史中尉崔亮穷治之”。*《魏书》卷58《杨播传附杨昱传》,第1291页。当然,宣武帝最忧虑的还是兄终弟及制死灰复燃,皇兄弟受其他势力拥戴篡位夺权。日益紧迫的形势驱使他放弃孝文帝的宗室政策,刻意利用皇族内部的积怨,挑动宗室疏族制衡近属,重用元珍、元苌、元鸷等平文后裔正是宣武帝施政方略的组成部分。《元珍墓志》所勾勒的墓主的人生轨迹由此得到合理解释。

综上所述,《元珍墓志》是北魏社会发展状况及统治形势的客观写照,为后人领略北魏的时代风貌提供了宝贵的原始资料。透过墓主元珍的生平履历,可以真切感受到,贵族化与家族化是影响宗室前程命运的二维主线。基于官爵权势的家格门第是支配因素,但皇族内部服纪位差更具制约效能,亲亲、尊尊的原则相辅相成、对立统一,将宗室家国融为一体,塑造了本阶层的独特性格。元珍显赫的世资为其升迁增添了厚重的砝码,怎奈服属过分疏远,拖缓了竞争的步伐——太和中释褐后元珍长期屈尊直閤,与宗室近属差距明显。在宣武朝,尽管元珍左右逢源、踌躇满志、封妻荫子,但当局势尘埃落定,国家回归正轨后,侥幸取得的优势顷刻化为乌有。其子元孟辉高阶起家,却在孝明朝萎靡困顿,十余年未获迁转即是明证。*元孟辉之墓志记载:“年七丧亲,哀毁过礼……一员东省十有余年。朝廷以肆业不转,君以乐道不迁,左琴右书,逍遥自得。”参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116页。可以说,元珍的境遇代表了广大宗室疏族的宿命,预示着宗室族群的分化瓦解与帝国的落日余晖,此乃该墓志的史料价值之所在。

就方法论而言,新材料的发现固然可喜,取得成果也相对容易,然满眼可见的故纸堆并非没有继续探索的余地。随着学术前沿的延伸、交叉学科的引入及问题意识的深化,在新知识背景下挖掘旧资料的潜力同样具有创新意义,而且这是更具内涵、更高层次的创新。归根结底,每方冰冷墓志的背后都藏着鲜活生动的灵魂,墓志逼真地刻画着墓主生前的世界,寄托了逝者的理想与诉求。尊重历史、关爱生命永远是研究者不懈追寻的真谛。

〔责任编辑:沈丹〕

·六朝今论·

On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the Yuanzhen’s Epitaph in Northern Wei

LIU Jun

(JilinUniversity,Changchun130012,China)

Abstract:In 1920, in Mang mountain of Luoyang unearthed YuanZhen epitaph was the boutique of the Wei epitaph, which had extremely high cultural, artistic and historical value. Yuanzhen’s life was just at the intersection with the Pingcheng and Luoyang period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witnessing the climax of the system fit, cultural exchange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His experience was the miniature of the historical turning poi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extensive contact with the relevant facts, we could effectively explain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of the epitaph by grasping the nobility trend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imperial clan policy, which is the core value of the historical epitaph.

Key words: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Yuanzhen epitaph; the nobility; the distant clan; Xuanwu emperor; the autocratic monarchy

作者简介:刘军,男,博士,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行国体制研究”(14D031);吉林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科学前沿与交叉学科创新项目“北魏宗室阶层士族化进程研究”(2012QY046);吉林大学“985工程”建设基金项目

收稿日期:2014-11-10

中图分类号:K239.21

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5)01-007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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